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魔法师> 爱略特

爱略特

随后,那天晚上的事情昆廷大多记不清楚了,只知道是在学校度过的。他疲惫、虚弱,像是被上了麻醉药。他感到胸膛凹陷、空洞。他甚至都不觉得饿了,只是非常想睡觉。这让人觉得难为情,但好像没人介意。范·德·维吉教授——原来就是那个深色头发的妇人——对他说:他因为刚念过不知是什么的第一个小咒语,这会使人筋疲力尽,所以感到疲倦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她又向他保证他的父母已没问题了。他们不会担心的。昆廷对此并不关心,他只想睡他个昏天黑地。
他任由她半领半拖着把他弄上了大约一万个楼梯台阶,来到了一间有着羽毛褥床和洁白床单的小而整齐的房间。他鞋也不脱就躺在了上面。范·德·维吉女士替他脱了鞋——这让他感觉像是让别人为他解鞋带的小孩。她为他盖上被,还未关门就见他已呼呼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他迷迷糊糊的,花了好一阵子才搞清楚是在哪里。他躺在床上,慢慢地回忆着昨天发生的事情。现在是星期五,照理说应该是上学时间,而他却是在一个陌生的卧室醒来,还穿着昨天的衣服。他隐约觉得昏乱、懊悔,像是在一个聚会上同不认识的人喝了太多的酒,然后又在主人的备用卧室里睡着了。他甚至还有点宿醉的感觉。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又做了什么?他的记忆完全不对劲。发生过的事像是一场梦——一定是梦——但感觉又不是梦。这房间就不是梦。一只乌鸦在外面呀呀地叫,但立刻又止住了,仿佛害羞似的。除此再没有别的声响。
他从躺着的位置仔细打量着所处的房间。墙面是曲线的——整个房间呈圆的断面的形状。外墙是石头的,而内墙则为暗色木橱和格架所占据。有一个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写字台、一个梳妆台和一面镜子。他的床嵌在一个木质的凹室内。沿着外墙有些垂直的小窗。他得承认,这是个很惬意的房间。还未出现危险的迹象。或许这不全是场灾难。不管怎样,现在该起床了。需要振作精神,以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起床,包裹着身子向一扇窗户走去。脚踩在石地板上感到凉凉的。天还早,是个雾蒙蒙的黎明。他高高在上,位置比最高树的树梢还高。他已睡了十个小时。他向下望着绿色的草坪。那里寂静一片、空无一人。他看到了那只乌鸦:它扇动着光滑的蓝黑相间的翅膀从他的下方滑过。
桌上的一个条子通知他在最方便的时候与弗格院长共进早餐。昆廷在下一楼层发现了一间寝室式的卫生间,有淋浴间、几排宽敞的白瓷水槽、折叠整齐的印有机构图标的白色粗毛巾。他洗了手脸——水是热的且水量很大。他任凭水喷向自己,直至感到干净、镇定。他在淋浴中将憋了许久的酸黄色的小便释放出来,看着它旋转着流入了下水道。不去上学却在某个陌生、莫测的地方冒险,让人从心底有种怪异的感觉。但也给人快感。他脑中的神经仪表在计算着自己的离去给布鲁克林的家所能造成的损害。这损害到目前为止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他收拾了一下,尽量使自己已套了一天、睡觉也穿着的面试西服显得体面些。
周围空无一人。他并没期望有什么正式的会见,但却转悠了二十分钟。他穿过空荡荡的走廊、客厅、教室,然后来到外面的露台后才被昨天给他端上三明治、戴着白手套的管家找到并安置在院长室。办公室小得出奇,一张足有德国豹式坦克那么大的办公桌占去了大部分地方。沿墙排列着各种书籍和外表古旧的黄铜器具。
一分钟后院长到了。他穿着浅绿色亚麻西服,打着黄色领带。他冷漠而又亢奋,昨天晚上的那种尴尬或别的什么情绪全没了踪影。弗格说他已用过早餐,但昆廷得一边吃一边谈。
“现在。”他双手拍着膝盖、扬了扬眉毛说道。“首先,魔术是真实的。你或许也已经理解到这一点了。”
昆廷什么也没说。他小心翼翼地坐着,脸和全身不动。他看着弗格肩膀上面的一个点。他没有漏出什么破绽。这一定是对昨晚发生的事的最简单不过的解释。他的部分大脑,他最不信赖的那部分,欲扑向这一想法,就像小狗扑向一个球。但鉴于他所遭遇的其他事情,他平生第一次克制住了自己。在太长的时间里,他都是在挫败中度过的——常年累月地为得到这样的东西而伤心劳神:要找到某种证据以证明真实的世界并不是唯一的世界。而当种种表明它就是如此的迹象扑面而来时,他又要穷于应付。他不想就这样被糊弄。那感觉就像发现了线索证明你安葬和哀悼的人实际上根本就没死。
他任由弗格说下去。
“回答一下你昨晚的问题,这里是布雷克比尔斯魔法教育学院。”总管端着盘子走了进来,上面放着盖着盖的食物。他像客房用餐服务生那样迅速揭去盖子。“鉴于你在昨天考试中的表现,我们决定录取你了。尝尝腊肉吧,味道很好的。本地农场是用奶油和核桃喂猪的。”
“你要我读这个学校。学院。”
“是的。你没有考普通大学而是来了这里。要是你愿意,你可以保留昨晚住过的房间。”
“但我不能——”昆廷不知道如何用一句话来形容那想法是多么的荒谬、可笑。“很抱歉,我有点搞不懂。我要推迟上大学喽?”
“不,昆廷。你不是推迟上大学,而是放弃。布雷克比尔斯就是你要上的学校。”显然,院长对这番话已操练良久。“没有常春藤名校供你上。你不会同其他同学一块上学。你绝不会成为ΦΒΚ联谊会的一员,也不会被一对冲基金会或咨询公司所雇用。昆廷,这里不是夏令营。这就是——所有的情况。”他眼睛大睁、字斟句酌地说道。
“所以要学四年——”
“实际上是五年。”
“最终我会得到什么?魔法学士学位?”这真的好玩。“我都不相信在进行这样的谈话。”他在心里说。
“最后你会成为魔法师,昆廷。我知道这可不是你所料想到的职业道路。你的导师是不会赞成的。没人会知道你在这做了什么。这里的一切将被遗弃,你还是会有你的朋友以及原先无论什么职业规划。总之,一切的一切。你会失去一个世界,但又得到另一个世界。布雷克比尔斯将成为你的世界。这可不是能草草下的决定。”
是的,不可以草率。昆廷将盘子推到一旁,叉起双臂。他纠结着。
“那么,你们是怎样找到我的?”
“啊,我们有个装置,一个球仪。”说着,弗格指了一下摆放着各种各样球体的架子。有现代的、黑色的、灰色月球的、黑蓝色天球仪、熏黑得难以分辨覆盖着谬误得让人发笑的大洲的球体。“这个球仪可找到像你这样具有魔法天赋的年轻人——从本质上说,它觉察到未注册的魔术师通常在不经意间玩的魔术,你就是其中之一。我想它一定注意到你所玩的那个‘漫游的镍币’的把戏。”
“我们也有探子。”他补充说。“你的那个留着鬓须的古怪朋友里基也算一个。”他摸了摸下巴的外侧,那是里基留严紧派胡须的地方。
“我见到的那个扎着辫子的女士呢?那个护理。她也是个探子吗?”
弗格皱了皱眉。“扎着辫子?你见过她了?”
“是的。就在我来这之前。是你指派的?”
弗格故意露出木然的表情。
“可以这样说吧。她是个特例,单独行动。你可以认为是自由人。”
昆廷的头一阵眩晕。或许他应该要一份情况介绍手册。还没人说过学费的事情。除了那些有瑕疵的礼物和所经历的一切,他对这个地方了解多少?大概真的是个不错的魔法学校。它有什么好的?万一他偶然撞进的是个三流魔法学院呢?他得往实际想想。他不愿本可以进类似哈佛那样的魔法名校,却把自己交给了某个社区魔法学院。
“你不要看看我的SAT成绩吗?”
“我看过了。”弗格耐心地说。“还不止这个呢。但昨天的考试是我们所真正需要的。考试很综合。你知道录取本校竞争很激烈。我怀疑美国大陆是否还有比这选拔更严格的学校。今年夏天我们共举行了五场考试,要录取二十名学生。昨天只有两个通过,你和另一个男生,就是那个刺着文身、留着奇特发型的。他说自己名叫彭尼。不可能是他的真名。”
“这是北美唯一的魔法学校。”弗格继续说着,身子倾向椅背。他几乎像是对昆廷的不安感到幸灾乐祸。“英国有一所,欧洲大陆有两所,亚洲四所……不知为什么新西兰竟也有一所。美国魔法多受人诟病,但你放心,我们学校是颇具国际水平的。你相信吗?苏黎世的学校还在教授颅相学呢。”
一件小而沉的东西噔的一声从弗格的桌子上落下。他弯腰去拣。那是个一只鸟的银塑像,好像还在抽搐着。
“可怜的小家伙。”他边说边用他那双大手抚摸着。“有人想把它变成一只真正的鸟,但却在中途卡住了。它以为自己已有了生命,但还是太重了飞不起来。”金属鸟无力地唧喳叫着,像是未装子弹的手枪发出的涩涩的咔嚓声。弗格叹了口气,把它收进了抽屉里。“它总是从窗户猛射出去,最后落在树篱中。”
“现在。”院长身体前倾并竖起手指。“如果你选择在这入学的话,我们可以对你的父母施个小幻术。当然,他们不可能知道布雷克比尔斯的事,而是以为你被一所非常有名的私立学院录取了——这与事实并没什么出入。他们会非常为你感到自豪的。这样就没有痛苦也很管用,只要你别说漏了嘴就行。”
“啊,你马上就可以开学了。本学期两周后开始,所以你在学校余下的课程只有翘掉了。在我们还没有把你的手续办完之前,我真的不该告诉你这些。”
弗格拿出笔和纸。那张纸很宽,上面的笔迹密密麻麻,看上去就像十八世纪两个单一民族的主权国家所签署的条约。
“潘尼昨天就签字了。”他说。“那孩子很快就考完了。你觉得怎样?”
就是这么回事儿——商业推销。弗格把文件放在他的面前并把笔递给他。昆廷接过笔,那是一支外形时髦、像雪茄般粗细的金属自来水笔。他的手在纸的上方悬着。这真荒谬。他真的要抛弃一切?一切的一切:他认识的人,詹姆斯和朱丽娅,不管哪所要上的学院,无论什么要从事的职业,所有的他已经准备好的一切。就为这所学校?这一怪异的装模作样,一场狂热的梦,一场化装的角色扮演游戏?
他注视着窗外。弗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等着他上钩。即便他瞻前顾后也不愿流露出来。那只苦苦挣扎的金属鸟,既已逃出抽屉便不停地用头撞着护墙板。
接着,一个巨大的石头般的重压突然从昆廷的胸口卸下。那感觉就像是淤积数载的压迫着他的一种无形的负担、一个花岗石磨,突然顷刻之间轰然倒下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他的胸膛在膨胀。他像气球一样向上跃起,就要碰到天花板了。他们要把他培养成魔法师,他只需签字就行了。天啊,他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当然他是要签字的。这正是他一直想要、但多年前就已放弃的那种改变。现在,它就在眼前。他终于到了世界的另一侧,进了兔子洞,穿过了玻璃镜。他要在文件上签字,他要做名混账的魔法师。除此之外,他还能怎样打发这辈子呢?
“好吧,”昆廷语气平和地说。“我签。但有个条件:我现在就开始。我想还待在那个房间。我不想回家。”
他们并没有打发他回家。相反,他的东西由父母打包用各种各样的厚粗绒包及滑轮箱从家里运了来。正如弗格所保证的那样,他们好像相信了自己的独子在学期当中被一所他们从未访问过、甚至闻所未闻的神秘教育机构录取。昆廷慢慢地开包取出衣物和书籍,然后放入橱子和弯曲的塔楼小房间的隔间中。他现在甚至都不想碰它们一下。它们是他过去的自我、过去生活的一部分,他现在渐渐失去的一切。唯一丢失的是那本书、那本女护理送给他的笔记本。它现在已无处可寻。他把它丢在了考试间,以为还可以回去取。但当他真的回去拿时却发现它已不翼而飞了。弗格院长和总管声称对此一无所知。
房间里就他一个人,用衣物裹着全身坐在床上。他在想着詹姆斯和朱丽娅。天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想自己吗?他现在走了,她会意识到跟错了人了吗?他或许应该想办法同他们联系才是。而他又能对他们说些什么呢?他在想,如果詹姆斯也从女护理那儿拿了那个信封,又会发生些什么?或许他也会去参加考试。这可能也是测试的一部分。
他让自己松弛了一点。他只是暂且解除了对来自上面袭击的戒备。他平生第一次认真地想到,或许本来就不会有什么袭击。
昆廷无事可做,便在大屋内不受监督、没有方向地溜达起来。当他撞上院长和教师们时,他们都很友好,只是各有各的工作要做、自己的问题要处理。就好像置身于一个淡季的奇特海滩度假地,叽叽嘎嘎地游走于没有顾客的大宾馆的周围,客房空置、庭院落寞、走廊空荡。他在房内用餐,然后在图书馆里逡巡——馆中自然有全套的克里斯托弗·普拉弗作品——他便按顺序、一本本悠闲地咀嚼起来,逐一地思考那些原本不需完成的问题集、项目和论文。有一次,他摸上了钟楼,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观看那只硕大的生锈铁摆来回晃动,追踪着巨大的齿轮、杠杆和储水槽转动和啮合而进行的三步机械运动。他就这样一直待到落日的霞光穿过巨大的钟的背面。
有时候,他毫无来由地大笑起来。他在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快乐,将发颤的脚趾头蘸入令人陶醉的二氧化碳的水域中。这可不是他久经操练的事情。他要么是世上最伟大的天才,要么就是十足的傻瓜。但至少他对接下来要碰到的事情确是充满好奇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第一次真正饶有兴趣地关注起事态的发展。在布鲁克林,现实是空洞而没有意义的——不管它是由什么低级的材料构成的,意义都是不沾边的。布雷克比尔斯则不同。它是重要的。意义——就是魔法?——在这里随处可寻。这地方充满了意义。在那里,他濒临严重的沮丧;而且更为糟糕的是,他已经处于开始学会鄙视自己的危险之中了。他几近要给自己造成无法愈合的内心伤害。而现在,他感觉自己成了匹诺曹,一个变成了真正男孩的木偶。也可能正相反,由真正的男孩变成了其他什么。不管怎样,这都是向好的方面变化。这虽不是费勒里,但也不错了。
他并不总都是独处的。他不时地从远处看到爱略特在空旷的草地上轻跳着奔跑,或是懒洋洋地盘着长腿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向窗外凝望或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书。他有一种高贵的、忧郁成熟的气质,就好像适合他的位置在别处,某个甚至比布雷克比尔斯引人入胜不知多少倍的地方。而他现在则由一个古怪的神灵看管、禁锢于目前的所在。对此他是要尽可能地淡然面对的。
一天,在沿着大草坪的边缘散步时,昆廷看见爱略特靠着棵橡树在抽着烟、读着一本平装书。那大约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由于爱略特的下巴长得奇特,那烟卷成一个角度向外伸出着。
“来一支?”爱略特礼貌地问道。他停止了阅读,将一盒超醇忠告牌香烟递了过来。自从昆廷来到布雷克比尔斯第一天起他们就没说过话。
“是走私的。”他接着说道,对于昆廷不接烟并没有露出明显的失望神情。“钱伯斯为我买的。我有一次碰到他在酒窖中偷喝院长私人收藏中的非常美味的小西拉,是产于96年的鹿跃酒。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他是个很不错的家伙。我不该以那件事要挟他。一个很不赖的业余画家,尽管他的画是过时得让人难过的现实风格。我让他帮我画过一次——披着帷帘,多谢。我拿着飞盘。我想应该是雅辛托斯的形象吧。钱伯斯内心是个加油工。我觉得他并不是打心里相信印象派的存在。”
昆廷从未遇到像他这样做作得令人惊奇而又恬不知耻的人。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于是,他调动了在布鲁克林生活期间所积累的全部智慧。
“忠告可是娘儿们抽的烟。”
爱略特以评价的眼光看了看他。
“没错。但它可是我所能受得住的唯一的一个牌子。令人作呕的习惯。来,陪我抽一支。”
昆廷接过了烟。他在这个方面没有经验。以前他的确弄过香烟——那是近景魔术的常用道具——但他从未真正将一支放入嘴中。他让烟卷消失——一种基本的拇指藏币魔术——然后打个响指使硬币重现。
“我说的是抽它,而不是摆弄它。”爱略特冷冰冰地说道。
他低声嘟哝着,然后打了个响指。一股打火机大小的火焰在他食指的指尖上出现。昆廷斜靠着,吸起了烟。
他的肺好像被揉成了一团,然后烧成了灰烬。他咳嗽个不停,足足有三分钟。爱略特笑得不行,只得坐了下来。昆廷呛得满脸是泪。他又勉强地抽了一口,然后对着树篱呕吐。
他和昆廷一起度过了那天下午余下的时光,这可能是为让昆廷抽烟感到愧疚,抑或觉得即便是昆廷单调乏味的陪伴也总比自己百无聊赖的独处要好受些。或者他只是想要个陪衬。他领着昆廷在校园里转,对他宣讲些布雷克比尔斯生活的秘密传说。
“目光敏锐的进来的新生会注意到天气,它对于十一月份来说温和得反常。那是因为这里仍是夏天。布雷克比尔斯的地界内被施了些古老的咒语,以防止外人窥视或贸然进入这类事情发生。都是些机巧的老式魔法,是经典的那种。但经年累月之后,它们便变得怪异起来。大约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这里的时间之轮开始转离轴心,并且情况一年糟似一年。虽然这在大的方面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我们还是有点不入主流了。两个月,二十八天,还有几个小时的误差。”
昆廷不知道是如他真实感受那样做敬畏状,还是装出一副世故的、厌倦的酷酷模样。他转了话题,问起了课程的事情。
“第一年里你对课程表是不能选择的。亨利”——爱略特对弗格院长直呼其名——“让每个人都做同一件事情。你聪明吗?”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没有不让人发窘的。
“我猜是的。”
“不必着急,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如此。如果你被他们领来考试,你便是你们学校里(包括老师)绝顶聪明的。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他/她那棵独特树上的最聪明的猴子。而现在都聚在了同一棵树上了。可能使人震惊,椰子不够分。你将平生第一次要应对与你旗鼓相当和比你强的人。你不会喜欢这样的。”
“功课也不一样。这并非你所能想象。你不仅仅是挥动魔杖、吆喝着几句杜撰的拉丁语。多数人不能成功的原因有很多。”
“都有哪些呢?”昆廷问道。
“多数人不能施魔法的原因?哦。”爱略特竖起一个长而瘦的手指。“第一,魔法很难学,而他们又不太聪慧。第二,它很难学,而他们又不够专注、刻苦去做至正确。第三,他们缺少布雷克比尔斯魔法学院敬业且具有令人叹服魅力的教师们所提供的指导和引领。第四,他们缺少能够镇定、负责任地使用可怕魔法力量所必需的坚韧和不折不扣的道德品质。
“这第五嘛”——他竖起拇指——“有些人什么都具备,但还是做不到。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们念咒语、舞动手臂,但就是什么都不发生。可怜的杂种。我们可不是那样。我们是幸运的。我们什么都有,不管是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占没占道德品质那一条。”
“我也一样。我觉得那一条实际上是可有可无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便沿着茂密的、如尺子般笔直的树篱小道向草坪走回去。爱略特又点了一支烟。
“喂,恕我冒昧,”昆廷说道。“我猜想你是不是有种不为人所知的、对付那些香烟的健康负面影响的魔法。”
“你问得好。我每隔两周都会借着凸月光献祭一名童女,用的是一把由瑞士白化病人所铸造的手术刀,他们也都是处子、童男身。这样,我的小肺便立刻得到清理。”
此后,昆廷多数日子里都能看到爱略特。爱略特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教他如何在树篱迷宫中穿行。该树篱将那“房子”——“大家都这么叫”——和大草坪隔开。大草坪正式的名称是“海洋墓场草坪”,出自十八世纪那位清理和平整该地的院长。而“大家”都称之为“海洋”,有时叫做“墓场”。共有六个喷泉散落于迷宫(就叫“迷宫”)各处,每一个迷宫都有个官方的名称,通常是故去的院长的,以及历代布雷克比尔斯的在校生的集体无意识所催生的绰号。构成迷宫的树篱被修剪成笨重、腿部行动迟缓的野兽的形状——熊、大象和其他不那么容易辨认的动物。与一般的修剪植物不同,它们都是移动的:它们非常缓慢地、几乎不易察觉地踯躅前行,像在非洲赤道河流中打滚的河马那样半身沉浸在幽密的植物中跋涉。
在上课前的最后一天,爱略特领他转到了房子的前面,它面朝着哈得孙河。在前阳台、河流之间有一片幕幔似的法国梧桐树,一段宽石板台阶伸向一个标致的维多利亚式的船库。他们当场决定一定要到那水面上去,尽管他们都不知道如何真正实施该想法。如爱略特所说,他们都是经过认证的会施魔法的天才,而划一只该死的船会有多难呢?
他们彼此嘟哝、叫喊着从椽子中拉下一个长长的带有木制双桨的小船。那是个绝妙的物件。它出奇的轻,像是一只巨大的竹节虫的壳。它被蜘蛛网缠裹着,发出令人头痛的木头油漆的味道。多半是由于运气,他们设法将船翻过来、扑通一声弄入了水中,但没弄坏小船或伤着自己,也没有因为对彼此发火而放弃该计划。经过几次开始时的贴岸划行之后,他们将船头调至合理的方向,并以缓慢、蹒跚的节奏前行。他们划得磕磕绊绊的,但并不气馁——尽管他们动作不熟练,而昆廷无可救药的体力不支,爱略特则既体虚、烟又抽得很凶。
他们向上游划行了半英里。此时夏日的暮色迅速地在他们的周围退去,天气变得灰冷。昆廷以为这是夏飑,直到后来爱略特解释说他们已到达被施了什么隐蔽咒语的布雷克比尔斯地界的外围尽头,又到了十一月了。他们费了二十分钟划船经过季节转换的地方,然后又向下游回划,再划回上游,观察着天色的变化,感受着气温升高、降低,再升高、再降低。
返回时,他们都累得划不动了,于是便随波逐流。爱略特仰面躺在船中,边抽烟边聊着天。根据他那副自以为是、独享尊贵的神气,昆廷猜想他是出生于曼哈顿富裕的官宦人家。而实际上,他是在俄勒冈州的一个农场上长大的。
“有人给我父母钱让他们放弃种大豆。”他说道。“我有三个哥哥。个个是伟岸体格的样板:古道热肠、脖颈粗壮。他们体育方面多才多艺,喝喜立滋酒,对我也就很失望。我爸爸就是搞不明白。他觉得我妈妈在怀上我之前是吃了太多的调味酱,才造成我生得不正常。”爱略特将忠告烟卷在光滑的船帮上放着的、摇摇欲坠的烟灰缸中捻灭,然后又点了一支。“他们认为我读的是一所专为电脑痴和同性恋者开办的学校。
“所以,我夏天是不回家的。亨利也无所谓。自打来到这里,我就没回过家。
“你可能对我感到失望。”他接着轻快地说道。他在常穿的衣服上套了件睡衣,这给了他一副落魄王子的模样。“你不该如此,你知道。我在这里很快乐。有些人需要家庭来塑造自己。这无可厚非,但还有别的途径。”
昆廷先前没有意识到爱略特为了他那副可笑、夸张的满不在乎的神气是花了多大的气力啊。那个高傲、冷漠的外表下面一定隐藏着真正的问题。昆廷总以为自己是当地最大的苦主,但现在则怀疑爱略特是否在这方面也超过了自己。
在往回漂流的途中,有几只其他的小船、帆船、游艇和一条来自上游几英里处的西点军校由八个女生划动的价格不菲的划艇从他们旁边经过。船上的人表情严峻,他们穿着宽松无领长袖运动衫和长运动裤以抵御寒冷。他们感觉不到或者本来就没身处昆廷和爱略特所享受的八月的温热。他们温暖、干燥,但却并不知道。他们被挡在了魔法界之外。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