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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克林

昆廷玩了个魔术,大家都没觉察到。
詹姆斯、朱丽娅和昆廷三人沿着寒冷、不平的人行道小心地前行。詹姆斯和朱丽娅两人牵着手。他们的关系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人行道不太宽,所以昆廷在后面尾随着,像个赌气的孩子。他但愿能同朱丽娅单独待着,就他们俩!但是,你不可能事事都如意。至少,现在种种迹象准确无误地表明了这一点。
“好吧!昆,咱们谈谈面试策略吧。”詹姆斯扭头说道。
对于昆廷何时会顾影自怜,詹姆斯好像有种第六感觉。距离昆廷的面试还有七分钟。詹姆斯紧随其后。
“握手要优雅、有力。目光接触不能少。等他感觉不错时,你就用椅子打他,我来解开电脑密码向普林斯顿发邮件。”
“就像你平时那样,昆。”朱丽娅说。
她的黑发向后束成波浪状。她一向对他很好,而这就更加让他感到难受。
“这与我说过的又有什么不同?”
昆廷把那魔术又弄了一下。那是用硬币玩的很基础的小戏法。他是在上衣口袋中玩的,没人能看到。他又玩了一下,然后在身后做。
“我猜到他的密码了,是Password。”詹姆斯说道。
昆廷觉得,他们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着真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他们都才十七岁,但他觉得认识詹姆斯和朱丽娅都有好几个世纪了。布鲁克林的学校体制使得有天赋学生被挑选了来并集于一处,而后又从中遴选出异常聪慧者编在一块。其结果是,从小学起曾参加过同样的演讲比赛、区域拉丁考试以及数学特高级班的总能再相聚首。他们是书呆子中的书呆子。而到了现在——他们的最后一年,昆廷对詹姆斯和朱丽娅的了解多于对其他人的了解,他的父母也不除外。大家彼此心知肚明。还未开口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想同谁上床的也都遂了愿。脸色苍白、长着雀斑、满眼迷离的朱丽娅是吹双簧管的,物理知识比他懂得多。她是绝不会同昆廷上床的。
昆廷又瘦又高。尽管如此,他还是会习惯性地弓下腰以防备不知来自天上什么地方的击打。这是徒劳的,因为按常理,出头的鸟总是先挨枪子的。他的头发长过肩膀,冻成了一条一条的。体操课后他该找个地方把它弄干的,特别是今天还有面试,但不知怎的他没这样做,也许是自暴自弃的心情所致。在昆廷看来,眼前肃杀的景象就是老天爷专为他准备的:电线杆上停歇的乌鸦、被人踩过的狗粪、被风吹过的垃圾、无数的车辆和行人恣意碾过和践踏的潮湿的橡树残叶。
詹姆斯说,“天啊,我撑得慌。吃得太多。为什么我总是吃得这么饱?”
“因为你是头贪吃猪?因为你对能看到自己的脚已厌倦了?因为你想让肚子碰到阴茎?”朱丽娅欢快地说道。
詹姆斯将双手放在脑后,手指插在他那卷曲的栗色头发中。他的驼毛开司米外套敞开在十一月的寒风中,嗖嗖地发着声响。寒冷对昆廷来说已不算什么。他一直感到寒意,就像是始终困在自己内心的冬天里。
詹姆斯唱歌了,调子有点介于《贤王文西斯劳斯》和《宾果》之间:
从前有个男孩
年轻、强壮又勇敢—噢
他腰佩宝剑跨下战马
他的名字叫戴夫—噢……
“天啊!别唱了!”朱丽娅尖声说道。
这首歌是詹姆斯在五年前为一个中学才能展示中的小品表演写的。他仍喜欢唱这支歌,他们也都耳熟能详了。朱丽娅把还在唱歌的詹姆斯向垃圾筒边推。当这不成功时,她又抢过他的风帽,照着头就一阵乱打。
“我的头发啊!我的漂亮的面试发型!”
詹姆斯王,Le roi s'amuse,昆廷联想到。
“我不想大家分开,但我们只有两分钟了。”他说道。
“噢,天啊!天啊!我的娘!我们都要晚了。”朱丽娅叽叽喳喳道。
我该知足了,昆廷想。我年轻、健康、有活力。我有些好朋友。别人该有的双亲我一个也不少——爸爸是名医学教科书编辑,妈妈在画家梦想破灭后成了广告插图师。我是中产阶级中的中流砥柱。我的成绩平均绩点要比常人所能想象的更高。
但是,身着黑色外套和灰色面试西服沿着布鲁克林大道走着的昆廷晓得此时自己并不开心。为什么呢?他费劲地收集所有使自己快乐的点点滴滴。所有必要的仪式都进行了,祷告也做了,点了蜡烛,供了祭品。但快乐,像是不听话的精灵,还是迟迟不来。他想不到还能做些什么。
他跟着詹姆斯和朱丽娅走过了酒店、洗衣房、时尚店、霓虹灯管装饰的手机店、一个虽然现在还是下午三点四十五分便已有老人在里面欢饮的酒吧,也经过了一个有棕色砖墙的对外战争退役老兵纪念馆,在其前面的人行道上放置着塑料庭院家具。所有这一切都证实了他这样的想法:他的真实的生活,他应该过的生活,已经由于宇宙官僚出的记录差错而被错置了。那生活不可能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它是被移到了别处,移到了另个人身上,而现在这种狗屎般的生活只是虚假的、替代的。
或许,他真正的生活会在普林斯顿出现。他在口袋中又用硬币玩了个魔术。
“昆廷,你在摆弄你的鸡巴吗?”詹姆斯问。
昆廷的脸红了。
“我没在摆弄自己的鸡巴。”
“没啥可害臊的。”詹姆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可以让你头脑清晰。”
风吹透了昆廷面试服薄薄的面料,而他并没有系上外套的扣子。他任凭寒风吹来吹去。这没关系,他的思绪本来就不在这。
他是在费勒里。
克里斯托弗·普拉弗的《费勒里及其他》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英国出版的系列小说,共五卷。小说描写的是五个查特文家的孩子在乡下古怪姨父母家度假期间在所发现的魔幻世界中历险的故事。当然,他们并不是在真正地度假。当时,他们的父亲正在帕斯尚尔泥泞中浴血奋战,母亲也因一种或许是心理性质的怪病而住进了医院。他们因而被匆忙打发到乡下,由其姨父母代为看护。
但是,所有的不快都远远地退居幕后,就见他们三年来每逢夏天都会离开各自的寄宿学校回到康沃尔。他们每次都会摸进费勒里的神秘世界,在那里进行各种历险,探索奇异的地域,帮助住在那里的弱小动物抵御来自各种各样力量的威胁。其中,最古怪、最顽固的敌人是个名叫“看守婆”的蒙面家伙。它的时钟魔力可使时间停止,可将费勒里所有的一切定格在九月末一个特别沉闷的、淫雨霏霏的下午五点钟。
同多数人一样,昆廷是在小学读到费勒里小说的。但不同的是——与詹姆斯和朱丽娅不同——他从未从小说中走出来。在他处理不好现实问题时就浸淫其中,这种情形是很多的(费勒里小说成了朱丽娅不爱他的慰藉,同时也许是其主要原因)。确实,小说中弥漫着一种强烈的英国幼儿园的氛围。每当读到“惬意马”部分时,他便暗自感到不好意思。那是一种硕大而温柔的马科动物,一到晚上便尥起像丝绒般柔滑的蹄子在费勒里小跑。它有宽阔的背部,可以在上面睡觉。
费勒里还有更加迷人但也更加危险的东西让昆廷难以割舍。费勒里小说,特别是第一卷——《墙上洞天》就像是与阅读本身有关的。当查特文家的大孩子——忧郁的马丁打开姨妈家黑暗、狭窄的后门厅中那座落地大摆钟的壳子,钻进费勒里时(昆廷总是想象自己笨拙地推开形如一个巨大喉咙里的小舌的钟摆),他像是翻开了一本书的封面,但这本书却做到了一般的书常常承诺但从未兑现的事情:带你走出,真正地走出,你原先的世界,到达一个更好的所在。
马丁在姨妈家的墙上发现的世界是一个神奇的阴阳世界,其景象如画纸般黑白鲜明,多刺的茬地和起伏的山峦与古老的石墙纵横交错。在费勒里,每天的中午都有日食,季节可持续百年。光秃的树枝直插云霄。浅绿的海水舔舐着布满碎贝壳的狭窄的白色沙滩。在费勒里,事物的意义不同于我们的世界。在费勒里,你对发生了的事情的感受是恰当的。快乐是种真实的、现实可及的可能。它招之即来。不,它就从来没有离开过你。
他们站在屋前的人行道上。街区到了这儿变得更为精致,有宽阔的人行道和下垂的树木。房屋为砖结构,是这个以连体和褐砂石房屋为特色的街区中唯一的独立住宅结构。它因曾在那场血腥的、损失惨重的布鲁克林战役中发挥过作用而在当地小有名气。房屋仗其优雅的荷兰古风似对周围的轿车和路灯颇有微词。
昆廷想,要是在费勒里小说里,等着瞧吧,这房屋会有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秘密通道。住在里面的老人会是慈祥而古怪的,并且说话常带玄机。而一转身,昆廷便会碰到一个神秘的橱子或是被施了魔法的食物升降机或别的什么。透过它们可以窥见另一个大千世界。眼前情景令人浮想联翩、臆测种种。
但这不是费勒里小说。
“那么,让他们见鬼去吧。”朱丽娅说道。
她身穿一件圆领的蓝色哔叽外套,看上去像个法国女学生。
“可能在图书馆见喽。”
“再见。”
他们碰了碰拳头。她垂下目光,感到窘迫。她知道他的感受,所以也不需要说什么了。他等候着,假装为一辆停泊的车所吸引。她向詹姆斯吻别——将一只手搭在詹姆斯的胸前,像个昔日的童星那样雀跃着。然后,他便和詹姆斯沿着水泥道缓缓上行,走向房屋的前门。
詹姆斯的手臂挽着昆廷的肩膀。
“我知道你的想法,昆廷。”他低沉沙哑地说。昆廷个子高些,但詹姆斯更为健壮。他把昆廷拉了个趔趄。“你以为没人了解你。而我却了解你。”他几乎像父亲那样捏了一下昆廷的肩膀。“我是唯一了解你的人。”
昆廷一言不发。你可以嫉妒詹姆斯,但就是恨不起来,因为他除了英俊、机灵外,还心地善良、正直。在昆廷所认识的人中,詹姆斯更让他想到马丁·查特文。但是,如果詹姆斯是查特文家的话,那昆廷又成了什么?同詹姆斯在一起的真正问题是,他总是个主角。而你又成了什么?不是跟班的,就是一个反角。
昆廷按了下门铃。一阵轻柔的金属敲击声在黑暗房屋的某个深处骤然响起。一种老式钟表的鸣响声音。他在头脑中将所参加的课外活动、个人目标等过了一遍。为了此次面试他绝对尽可能地做好了准备,可能他那未完全干的头发除外。而现在当所有的努力将瓜熟蒂落的时候,他又突然没了胃口。对此他并不觉得奇怪。他习惯了这种虎头蛇尾的感觉:在你为了得到某样东西而尽了全力的时候,你甚至都不再需要它了。这种感觉他一直都有,并且是他为数不多的依靠之一。
门道由一扇普通得让人感到压抑的郊区常见的屏风门隔着。门阶两侧的黑土坛中散乱无序而又不合园艺逻辑地开放着橘黄色和紫色百日菊。昆廷想,真奇怪啊,这些花竟然到了十一月还活着。但他并不想搞明白。他将未戴手套的双手缩进外套袖内,又将袖口放在胳膊下面。虽然天冷得像要下雪,但不知怎的却下起了雨。
五分钟后,雨仍在下。昆廷又敲了一下门,然后轻轻地推。门开了个缝,一股暖气涌了出来,一种陌生人房屋里的暖暖的水果气味。
“有人吗?”昆廷喊道。他和詹姆斯交换了一下目光。他把门推了个大开。
“最好再等等。”
“还有谁闲来无事竟还做这样的事情?”昆廷说道。“我敢打赌,他一定有恋童癖好。”
门厅又黑又静,地上铺的东方地毯使声音变得低沉。詹姆斯还在外面。他按住门铃。没人应答。
“我觉得屋内没人。”昆廷说。詹姆斯没往里走,这突然给了他再向里面走一走的愿望。如果面试者真的就是费勒里神奇世界的守门人的话,他想,他没穿更合脚的鞋真是太糟糕了。
一个楼梯伸向上面。它的左边是刻板、未使用过的餐室;右边是间安放着皮革扶手椅的舒适私室,一个角落处立着一人大小的雕花木橱。真有趣儿。一张比他还高的航海地图占去了半面墙,上面绘有精致的刺状方位图。他在墙上摩挲着寻找电灯开关。一个角落里有张藤条椅,但他没坐。
所有的窗帘都拉了下来。室内的黑暗与其说是窗帘拉下所致,倒不如说是真正的夜晚的黑暗,就仿佛他一跨过门槛,太阳就已经落下或是完全被什么遮住了。昆廷慢动作地走入那间私室。他会退到外面喊叫。又过了一会。他至少得看一看。黑暗像是将他裹于其中的令人刺痛的电子云。
橱子很大,大得你都可以爬进去。他手持着橱子上的有刻痕的小黄铜把手。它没有锁。他的指头发抖。Le roi s'amuse。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他感觉这个世界在他周围旋转,他的一生就像是为这一刻准备的。
那是个酒橱,很大,里面几乎就是一个样样俱全的吧台。为了弄个究竟,昆廷伸手到其后部,经过成排的发出轻微叮当声的瓶瓶罐罐,摸到了干燥而粗糙的胶合板。是实心的。没有什么机关。他关上橱门,喘着粗气,脸在黑暗中灼烧着。就在他转身看看有没有被监视时,他看到了地上躺着的死尸。
十五分钟后,门厅挤满了人,一阵忙乱。昆廷坐在角落里的那把藤椅子里,像在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扶柩。他将后脑勺紧顶着凉凉的厚实的墙壁,好像这是他与一个同样现实的最后一点联系。詹姆斯挨着他站着。他好像举足无措。他们都不看对方。
老人仰面直直地躺在地上。他的肚子又大又圆,向上隆起。他的头发凌乱、灰白,是爱因斯坦式的半球形。三名护理人员,两男、一女,蹲在他的周围。那个女的非常迷人,让人没了戒心,但几乎又是不合时宜——她在那恐怖的现场显得突兀,像是被错分配了角色。护理们在工作着,但不是那种高速、闪电式的临床急救。那是另一种道义上的、无效的拯救活动。他们在窃窃私语,做着收尾工作,撕去胶带,把污染了的道具丢弃至特殊容器。
一位男护理熟练、有力地从尸体拔出插管。老人的嘴巴张开着,昆廷可以看到他那个没了生机的灰色舌头。他嗅到一股他不愿承认的淡淡的、苦涩的粪便的味道。
“真糟糕。”詹姆斯说道。这已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
“是的,太糟糕了。”昆廷沙哑地说道。他感到嘴唇和牙齿都麻木了。
如果他保持不动的话就不会再与此有所牵连。他尽量缓缓地呼吸、镇定。他凝视正前方,对私室的活动熟视无睹。他知道,如果看詹姆斯的话,他会看到自己的精神状态像一个没有尽头、没有方向的恐慌走廊反射在他的身上。他有种挥之不去的羞耻感:他是这房屋的不速之客,仿佛他的到来导致了那人的死亡。
“我不该说他有恋童癖的,那是不对的。”昆廷大声说道。
“非常不对。”詹姆斯附和道。他们都说得很慢,像是平生第一次试着说话。
那位女护理从尸体旁站立起来。昆廷看着她伸展身体。她用手掌跟叉着腰部,左右晃着头,然后朝他们走来,一边走一边摘去橡胶手套。
“啊,他死了。”她快活地宣布道。从口音判断,她是英国人。
昆廷清了清阻塞的喉咙。那女的将手套麻利地扔入对面的垃圾筒。
“他怎么了?”
“脑出血。如果你要死的话,这死法又快、又舒服。他就是这样走的。他一定是个酒鬼。”
说着,她做了个饮酒的手势。
她的脸庞因蹲于尸体上方而变红。她最多二十五岁,身穿领尖钉有扣子的深蓝色短袖衬衣。衬衣熨烫平整,但有一个不相配的扣子。她就是往返地狱航班上的乘务员。昆廷但愿她没那么迷人。没有魅力的女人在某些方面更容易对付:她们不大会拒你于千里之外,让你感到痛苦。但她并非不迷人。她面色苍白、瘦削,长着宽宽的、极其性感的嘴巴,可爱得让人受不了。
“啊。”昆廷不知该说什么。“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对不起?”她说。“是你杀了他吗?”
“我只是来面试的。他是为普林斯顿做校友面试的。”
“那你还操什么心?”
昆廷犹豫了。他不知是否误解了该谈话的前提。他站了起来,而在她朝这边走的时候就该如此了。他比她高出许多。他认为,即使在此情形下,她的派头对于一名护理来说也太过了点。她不像是货真价实的大夫或别的什么。他想扫视其胸部寻找名牌,但又不想被人发现在窥视其乳房。
“他才不关我什么事呢,”昆廷小心翼翼地说道,“但理论上我对人命还是有点重视的。所以,即使我不认识他,我对他的死也感到遗憾。”
“要是他本来就是个怪兽呢?或许他真的有恋童癖。”
她偷听了他的话。
“或许。或许他是个好心人。或许他是个圣人。”
“或许。”
“你一定有很多时间同死人在一起。”利用眼角的余光,他隐约感到詹姆斯在注视着他们的交谈,这使他感到不知所措。
“唉,你们应该让他们活下来的。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那一定很难。”
“死人麻烦少多了。”
“更安静些。”
“一点不假。”
她的眼神与所说的不大一致。她在端详着他。
“听着,”詹姆斯插话道。“我们或许该走了。”
“急什么?”她说。她的眼睛并没有从昆廷的脸上移开。与大家不同,与詹姆斯相比,她对他更感兴趣。“听着,我觉得这家伙可能给你留下了什么东西。”
她从一个大理石面的边桌上捡起两个文件大小的牛皮纸信封。昆廷皱了皱眉。
“我想不会的。”
“我们可能该走了。”詹姆斯说。
“你说过了。”那个护理说道。
詹姆斯打开门。寒风让人又舒服又震动。它是真实的。而这正是昆廷所需要的:更多的现实。屋内发生的,不管是什么,越少越好。
“真的,”那女的说道。“我想你该拿上这些。或许很重要呢。”
她的眼睛盯着昆廷的脸不放。他们的四周一片寂静。门厅上冷飕飕的,且有点潮湿,而他离尸体约有十码。
“喂,我们该走了。”詹姆斯说。“多谢。我相信你们已尽力了。”
那位漂亮女护理的黑发扎成两股重重的辫绳。她戴着闪亮的黄色珐琅戒指和别致的古董银表。她的鼻子和下巴又小又尖。她是个苍白、瘦骨嶙峋但又漂亮的死亡天使,手里拿着两个用水笔写着他们名字大写字母的信封。或许是成绩单和密封推荐信。由于某种原因,或许他晓得詹姆斯不会拿那信封,昆廷拿了有自己名字的信封。
“好吧!再见!”女护理像唱歌似的说道。她转身回到了屋内,关上了门。门厅上就剩下他们两个了。
“那么……”詹姆斯说。他用鼻子吸气,然后又用力地呼出。
昆廷点了点头,好像同意詹姆斯所说的似的。他们缓缓地沿着小道走回到人行道。他仍感到眩晕。他不太想同詹姆斯说话。
“喂,或许你不该拿那东西。”詹姆斯说。
“我知道。”昆廷说道。
“你还是可以把它放回去的,你晓得。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查出来怎么办?”
“怎么会呢?”
“我不知道。”
“谁知道里面有什么?也许又有用呢。”
“是的。嗯,幸运的是,那家伙当时就死了。”詹姆斯急躁地说道。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到街区的尽头,都在生对方的气但都不承认这一点。石板人行道是潮湿的,天空因下雨而发白。昆廷知道他或许不该拿那信封。他因自己拿了而恼火,也因詹姆斯没拿而恼火。
“喂,回见吧。我要去图书馆见朱尔斯。”詹姆斯说道。
“好吧。”
他们礼节性地握了握手。这有怪怪的决绝的感觉。昆廷沿着一街慢慢地走去。一个人在他刚刚离开的房屋中死了。他仍恍如梦中。他意识到——感到更加的羞愧——尽管发生了这些事,他还是为今天不必接受普林斯顿的面试而感到如释重负。
天在变暗。太阳正在落下,布鲁克林已被灰云笼罩。一小时中他第一次想到今天要做的事情:物理习题集、历史论文、电子邮件、洗刷餐具、洗涤衣物。这些任务的压力把他拖回到普通世界的引力场中。他会向父母解释所发生的事情,而他们则会让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对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他一直搞不明白,所以也就不能予以恰当的反驳。一切都会回归常态。他想起了朱丽娅和詹姆斯要在图书馆碰头。她要写卡拉斯先生的“西方文明”课程论文。那是一项要在六周内完成的项目,而她两天两夜不睡觉便能搞定。尽管他强烈地希望她是属于他而非詹姆斯的,但想象不出怎样才能得到她。在他众多的胡思乱想中,下面的似乎最为合理:詹姆斯不期毫无痛苦地死了,留下了朱丽娅倒在他的怀中嘤嘤啜泣。
昆廷一边走一边解开捆扎那个牛皮纸信封的细的红线扣。他立刻发现那不是他的成绩单或任何官方文件。信封内有一个笔记本。它的封面陈旧,四角被压磨得光滑圆润,封面发黄。
扉页用墨水手写着:
魔法师
《费勒里及其他》之卷六
墨水因年代久远而变成棕色。《魔法师》不是昆廷所知道的克里斯托弗·普拉弗所创作的小说的名字。任何勤勉的书呆子都知道费勒里系列总共有五卷书。
但他翻开笔记本时,一张折了一下的白色便笺纸飞了出来,然后被风夹带着溜走了。它在一个庭院的生铁栅栏上停了一下,旋即又被风吹走了。
该街区有个社区花园。那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三角形地块,由于狭窄、形状古怪而未成为开发商抢购的对象。由于这块地的所有权是个含糊不清的法律黑洞,它数年前为一群有魄力的街坊邻居所接管。他们用卡车运走了布鲁克林独有的酸性沙土,然后运来了纽约州北部肥沃的土壤。有段时间,他们种植了南瓜、西红柿和春季的各种球茎植物,并耙出了几个幽静的日式花园。但近来他们疏于打理,使得一些顽强的都市杂草乘虚而入扎下根来。它们一阵疯长,把它们更为弱小的外来对手逼迫得没了生气。那张便笺就是飞入到这一片盘根错节的灌木丛后便没了踪影的。
在这个岁末的时候,所有的植物不是死了便是还在苟延残喘,杂草也是这样。昆廷艰难地走进长及腰部的灌木丛,枯枝缠着他的裤子,皮鞋踩着棕色碎玻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突然想到,这张便笺可能写有那位热辣护理的电话号码。园子虽然狭窄却令人吃惊地深,有两三棵大树。随着他不断地向深处推进,园子愈加变暗,愈加杂草丛生。
他瞥见那张纸条,高高地贴在布满枯藤的架子上。在他追上之前,那纸条就会飞过后栅栏了。他的手机响了,是爸爸打来的。昆廷没去管它。透过眼角他觉得看到什么灰白的大东西在蕨丛后面掠过。但当他转过头来时,它又不见了。他推开唐菖蒲、矮牵牛、高可比肩的向日葵、玫瑰丛的枯枝败叶——它们易碎、僵硬的枝花因死亡而凝固成了亚麻的图案。
他都觉得现在该走到第七大道了。他向园子更深处推进,擦着了不知什么有毒植物。他现在只想要一盒狗日的毒常春藤。奇怪的是,在枯植物中随处可见生机勃勃的绿色茎秆仍然屹立不倒,也不知它们是从何处汲取营养的。他闻到了空气中甜甜的味道。
他停了下来。突然一片静寂。没有了喇叭声、立体音乐声、警报器声。他的手机停止了鸣叫。天气寒冷,他的指头都冻僵了。是回去还是继续?他从一个树篱笆当中又往更深处挤了进去。他闭上双眼,斜着脸以防被参差不齐的枝条划伤。他被什么绊了一下,是一块旧石头。他突然感到想呕吐。他在流汗。
当又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绿树掩映的宽阔、平坦的绿草坪的边缘。成熟叶子的味道沁人心脾。热辣辣的太阳照在脸上。
太阳的位置让人感到不对劲。云彩都哪去了?天空是令人目眩的蓝色。他的内耳鸣响着,让他感到恶心。他屏住呼吸有几秒钟,然后将冬天的寒气从肺中排出,又吸入夏天温热的气息。空气中充满了飘浮的花粉。他打了个喷嚏。
在宽阔草坪的中间矗立着一座大房子。房子全由蜜黄色石头和灰色石板构成,并饰以烟囱、山墙、塔楼、屋顶及复式屋顶。在房屋的当中、主屋的上空,有一座甚至在昆廷看来是这一貌似私家住宅的续貂狗尾的高大、宏伟的钟塔。钟是威尼斯式样的:一个刺状指针在用罗马数字标示的二十四时刻度的钟面上转动。在一个裙屋的上方立起像是天文台的长着绿锈的铜圆顶。
房屋和草坪之间是一系列诱人的景观露台、灌木林、树篱和喷泉。
昆廷非常相信,如果他几秒钟站着不动,一切又会突然回归常态。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经历着某种严重的神经活动。他小心翼翼地向后看。身后的园子已没了踪影,就几棵枝繁叶茂的高大橡树,而它们的后面像是片阴森森的树林。一股汗流从他的左腋沿着肋部淌了下来。天气很热。
昆廷将包丢在草地上,又抖落了自己的外套。寂静中,一只鸟无精打采叽喳地叫着。五十英尺外,一个又高又瘦的少年斜靠着树,一边抽烟一边打量着他。
他的年龄与昆廷相仿。他穿着有领尖扣和细的浅红条纹的衬衣。他不看昆廷,只是吸着烟并吐出夏季的气息。他好像对炎热并不在意。
“喂!”昆廷喊道。
他这才向这边看过来。他只是仰脸看了一下,但并不回答。
昆廷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过来。他不想自己看上去像个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的样子。即使未穿外套,他也汗流浃背的,感觉像是为了吸引满腹狐疑的热带土著人而过度穿戴的英国探险者。但他有事情要问问。
“这是——?”昆廷清了清喉咙。“这是费勒里吗?”他迎着灿烂的太阳眯着眼睛。
年轻人很认真地看着昆廷。他又长长地吸了口烟,然后慢慢地摇摇了头,同时呼出了烟雾。
“不,这里是纽约州北部。”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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