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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的对话

外边的雨声越来越小,渐弱的雨滴掉落在叶子上,发出清晰的啪嗒声。
屋里的山田三造正坐在灯光下,埋着头整理文件,那是油井伯爵遗留的文稿。他的左手边堆满了杂志报纸的剪文,右手边则是厚厚的一打稿纸。他一边翻看左边的资料,一边用红笔在上边做注释,还不时地用右手边的稿纸写上一段。三造是油井伯爵的学生,在油井伯爵过世之后,他门下的学生和志同道合的同僚经过一番商议后,决定推举三造来负责整理伯爵晚年发表过的文章和遗稿,并编撰成书。同僚们都希望能在伯爵百日祭之时,能看到这位当代名士生前的遗作合集。
然而,这份工作并没有三造意料中的那么顺利,因此他常常加班到深夜。
这天晚上,他就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一本杂志上二十多页的相关文章读完,然后他打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三造把手中的笔放下,接着拿起卷烟带,抽出一支烟,点着了以后,他把烟叼在嘴里,看着前方。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但是具体是几点,他也已经没有概念了。他已经习惯于这种埋在书稿中的深夜工作,疲劳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或者只是他麻木了。
等到他抽出第二支烟点着的时候,外边已经听不到雨声了。他吐出一个烟圈,然后看着它们渐渐消失在空气中……接,着他发现了不对劲儿,烟圈不再往上升,而是集聚在了半空,接着,它们形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三造吃惊地看着这个似曾相识的轮廓越来越熟悉,不一会儿,他就认出了这是谁。
“好久不见了啊,山田。”烟形成的人笑着对他说道。
三造吃惊地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么,伯爵的遗稿整理得怎样了?说实话,虽然伯爵门下有那么多学生,但实际上只有你们几个人会愿意做这种烦琐的工作,也只有你们几个才能把伯爵的遗志真正继承下来,对此,我真是感激不尽。我相信,伯爵也有着和我一样的心情。说实话,我很同情伯爵,所以我也一直陪伴在他左右。我相信你们一定从他那里听过‘木内出现在我梦里了’这样的话,其实那并不是梦,只是年老的伯爵总是不敢相信他确实见到了我。”
三造赶紧摆正自己的身姿,虽然他已经精疲力竭,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做梦,此时他内心充满了敬意,在全神贯注地听着眼前这个人说话。
这个人,正是油井伯爵指导的在野党下战略军师之一—木内种盛。他的一颦一笑,都和三十年前一样。
“但好在一切都已经步入了正轨,我党如今的发展也算是翻开了新的篇章,我也总算是可以放心地到我该去的地方了。不过在我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和你坦白。”
三造恭敬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做好了聆听的准备。
木内接着说道:“你还记得三十年前,我离世时候的情形吗?”
三造点了点头。实际上,那一切到现在依然历历在目。当时,他一收到木内病危的讯息,就马上和同僚赶到医院去,然而他们还是没来得及见木内前辈最后一面。当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只看到了木内的尸体被白布盖着,床边铜盆里的血反射出了冷冷的光。
“不!不!这不是真的!”三造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他抱住自己的头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但一道前来的同僚已经暴跳如雷,一个拳头砸在了墙上,愤怒地对床边面无表情的院长青木宽和几个医生喊道:“你们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你们跟杀人凶手有什么分别!”
“我们已经拼尽全力,”院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木内先生的病情恶化得太迅猛,我们已经无计可施,还请你们节哀。” 
“无计可施!我看你们根本就没救他!你们这群庸夫俗子!根本就不知道木内意味着什么!”前辈冲上前去,抓起院长的衣领喊道。
此时的贵族政府已经日薄西山,而三造等人所加入的在野党正全力寻求拯救国家的方针,木内作为这个党派的军师之一,他的死所造成的损失无疑是不可估量的。所以三造并没有阻止前辈粗暴的行为,他则感同身受。
“实在是抱歉,但我们的确是尽力了,还是请您节哀顺变为好。”即使被抓着衣领,院长仍旧是面不改色。
前辈一把把院长扯到装满血的铜盆面前,怒吼道:“你看看,你告诉我,怎样的肠胃病才有可能吐这么多血?”
“偶尔也是会有肠胃病的病人吐血十分严重的,这并不奇怪,木内先生的病情确实是很严重了。”院长淡淡地说道。
前辈抓着院长衣领的手缓缓松开,他慢慢地后退,喃喃自语道:“这怎么可能呢……木内虽说常常犯肠胃病,但以前他只要在宿舍好生休养几天就会没事……要不是因为他宿舍常常有人拜访,他怎么会想到要来医院休养?怎么没来几天就恶化了?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院长站直身子,接过话:“这件事上我们确实有责任,我们也跟你一样,想着木内先生这次肠胃病应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没有加意看护,才让他病情恶化得这么迅猛,我们也是始料未及的,请你们谅解。”
这时候,闻讯而来的人们也赶到了病房,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又赶紧围到前辈身边去。大家都一致认为,木内先生的病逝必有蹊跷,可是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消息一传到身处关西的油井伯爵那里,他马上迅速赶回东京,计划把木内的遗体送去解剖,以查明真正的死因。然而此事却遭到了重重困难,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但是这并没有改变党派内人士对此事的看法,他们坚信,木内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木内死后不久,青木院长却得到上层的提拔,仕途一路顺畅,一下子就步入了上层社会,甚至还被封为了男爵。在野党的战友们听闻此消息后,都马上想到了木内先生的离奇死亡,大家心想着,必然是因为青木不择手段害死了木内,才会得到幕后主谋的提携。
“你们猜得没错,我就是让青木那个小人害死的!”木内一句话把三造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木内又接着说,“那幕后主使就是三田尻和山口这两个恶人,青木这走狗就给我灌了玻璃粉,所以我才会吐了那么多的血。要不是因为这些十恶不赦之人,我党怎么会一下子乱了阵脚,害得削减预算的计划不能如期完成!那岌岌可危的内阁才得以苟延残喘下来,让走狗青木宽捡了个男爵当!”
“难怪!”三造说道。
木内继续说道:“原本我打算立刻就取了那走狗的性命,不过我转念一想,这样太便宜了他。于是,我就一直等着,找准时机,给那走狗致命一击,让他尝尝地狱的滋味。”说着,木内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等到了这绝佳的机会。”
三造一下子就想到了近年青木宽的遭遇。从去年开始,就一直有传闻说青木家接二连三遭遇不幸,难道和木内前辈有关?
木内笑着说道:“没错,是我。青木走狗被封为男爵以后,财富地位都有了,自然就把人生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他常常会跟自己的妻子说:‘若是两个孩子能够出人头地,我就别无所求了。’哈哈,没错,这就是青木的软肋,我怎么会让他达成心愿?我就等着他两个儿子快踏上人生巅峰的那一刻,让他们一下子踩个空,摔个粉身碎骨!”
三造听说青木的大儿子是学商的,青木便托关系把他送进了商会。而那个小儿子,学的是医学,当然就被安排到自家的医院里去当副院长了。
木内继续说道:“于是,我的复仇大计终于开始了……”
就在去年,青木宽的大儿子升到了分公司总经理的位置,这分公司在美国的旧金山。木内便先设计让他到剧院去看剧,结识了那个剧团的招牌女演员。那个女演员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大儿子的魂都勾走了,他对女演员几乎言听计从,因此身家财产也叫那女演员榨得一干二净。最后,大儿子实在拿不出钱来讨那女演员的欢心了,自然就遭到了冷落。
这时,木内又设计让大儿子的一个部下教唆他挪用公款,一心想着美人的大儿子很快就入了圈套,动用了公司近六十万的公款。不久就被日本的总公司发现了端倪,于是就勒令他马上回国说明情况。大儿子接到命令之后想,至少要先去见情人一面,再回国。于是,大儿子就动身到女演员住的酒店去找她。来到房门前时,他发现门居然是虚掩着的,于是他想都没想,推门而入。结果,他一下子撞见女演员和另一个男人在房里聊得正欢。他还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时,女演员就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这人真是没素质,也不敲个门就直接进来了,真是下三烂……”
大儿子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也不是故意的,主要是那门没锁上,我也没多想就……”
女演员平时就对大儿子没好脸色,大儿子在她面前也是俯首称臣的姿态,所以即使他撞见了女演员在私会其他男人,他也不敢发作,只能强作镇定。
“你撒谎!门我明明刚才锁上了,你肯定是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备用的钥匙,以为我不在就想趁机溜进来打探我的秘密吧?你真是叫人讨厌!马上给我滚出去!滚出去!”女演员立马对大儿子破口大骂,毕竟大儿子坏了她的好事,况且她也发觉大儿子那里也没有多余的可利用价值了,自然恶脸相向了。
原本低声下气的大儿子被女演员这一通破口大骂激怒了,他反唇相讥道:“像你这种见利忘义的贱女人,我也不再想多看一秒钟!”
女演员见到平日对她千依百顺的大儿子居然会对她破口大骂,心中自是怒不可遏,冲上来就把大儿子往外推,边推边骂道:“滚!快滚出去!别在这里恶心我!”
大儿子被推到门外后,女演员一下就把门关上了。
大儿子的怒气仍旧没有平息下来,他站在门口,对着门口的瓦斯灯咒骂。这时候,木内就在白色的灯光中现形了。大儿子吓得嘴巴张得老大,揉了揉眼睛,发现木内还在灯光中,还对他笑!他大叫了一声,冲了出去。
他跑到马路边,听到喇叭声,回头一看,一辆大货车朝他驶来,黄色的车灯里又是木内站在那里对他笑!大儿子一下失去了意识,往前倒去,正好和货车撞个正着,车上锋利的铁皮把他的肚子划了一个大洞,肠子都流了出来……
三造一拍脑袋说道:“我想起来了,去年报纸上就有刊登这条消息,原来那就是青木的大儿子啊!”
木内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对付完大儿子以后,我就开始想计划去收拾小儿子……”
青木家的小儿子有一个女儿,只有五岁大,青木特别疼爱她,木内一直在等着机会下手。
有一天,他看到小姑娘一个人在楼上的窗口旁玩耍,他就知道机会来了。他弄了几朵颜色艳丽的罂粟花在窗口摇动着。小姑娘一见这花,就喜欢得不得了,但她的手是够不着的,于是她就开始大叫下人的名字:“阿春!阿春!”木内又把花弄近了一些,小姑娘一看,以为自己能够着了,就伸出手去抓。木内就一直让花在慢慢后退,小姑娘一看快到手的花没了,很是着急,马上就把书桌旁的椅子推到窗口边,然后爬上椅子,再从椅子上爬到窗口,这下,她只要伸出手,就能抓到那美丽的花了。
但是木内怎么可能让她这样得手,就在小姑娘手快够着花的时候,木内一下后退,小姑娘一着急就往前扑,一下子就掉下去了。
痛失爱孙的青木自然悲痛欲绝,但木内并不打算停手。
小儿子失去女儿以后,就开始神经兮兮,疑神疑鬼的。沉浸在悲痛中的妻子也总是一个人待着,小儿子便开始怀疑她红杏出墙了。
有一晚,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妻子并不在身边,他连忙走出房间去找。等他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他父亲房间附近时,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嬉笑声,那分明就是妻子的声音,他顿时火冒三丈,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但他马上冷静了下来,悄悄地走近声音的来源处。接着,他又听到了一个男人低低的说话声,天哪,那居然是他父亲的声音!小儿子差点没气晕过去,他不停地说服自己不要去相信这样荒唐的事,但是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那笑声是如此的放荡,让他实在不能故作镇定。
“冷静……冷静!”小儿子不停地对自己说,“事关重大,万一……我青木家颜面何存!”接着,他慢慢走回自己的卧房。
结果,他一回到卧室,发现妻子分明就睡在床上。
他使劲儿打了自己两耳光,确定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于是他告诉自己,刚才肯定是自己搞错了。于是他也就放心地去睡了,但是他依旧对妻子怀有疑问。一个星期后的一个傍晚,他正在外头散步,这时,一辆出租车从他身边经过,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竟看到坐在乘客位置上的是妻子!而紧贴着她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小儿子顿时感到一阵眩晕,他用手扶住旁边的围墙。妻子这时候本应该是在本乡公爵家里听着音乐会的,怎么会……
他这次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那是错觉,一切都那么真真切切。于是他就独自一人跑到附近的一个小酒馆去借酒消愁,还叫了小姐陪伴。然而他越想越火大,最后把酒杯一摔,付了钱之后,就怒气冲冲地回了家。结果一回到家,妻子就笑容满脸地迎上来,笑嘻嘻地说:“哎,你都不知道今天的音乐会有多精彩!”这话犹如火上加油一般,小儿子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妻子虽然感觉莫名其妙,但是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退到一边去做自己的事。当天夜里,小儿子从梦中醒来,发现妻子竟不在身边,他等了一会儿,就赶紧起身出去找。他直接走到父亲的卧房附近,果然,又听到了妻子的嬉笑声,但听起来是从庭院里传来的。于是,小儿子就循着声音来到院子里,沿着池塘走到假山后头,假山旁边是一个凉亭,声音像是从那里传来的。于是他用树枝挡着,探出头去看亭子里头,结果发现了两个人影。虽然他并没有看清人的模样,但是那女人的声音就是妻子的声音,而那男人低沉的声音,正是父亲的声音。
“无耻!”小儿子气得扶着假山的手都发抖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腔怒火。接着,他冲回房里,打开抽屉,拿出手枪,又再次回到原地。结果他再往亭子里看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在那里了。“这对奸夫淫妇肯定是藏起来了!”小儿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往亭子里疯狂地寻找妻子和父亲的身影,突然他一转头,就看到了妻子站在不远处,对他不屑地笑着,他想都没想,直接拿出手枪对准妻子开了一枪。
随着枪声音落,眼前的妻子又突然消失了,小儿子吓得目瞪口呆。这时候,真正的妻子和父亲还有家里的书生闻声而来,看到小儿子拿着枪站在那里,表情呆滞。他们赶紧把他按住,捆起来,天亮之后就送到了医院。直到现在,小儿子还待在那个医院里,已经完全精神错乱了。
其实,小儿子看到的那些东西都是木内变出来的,但这些谁都不知道。现在大儿子死了,孙女死了,小儿子疯了,青木一夜之间白了头,身体也垮了,看起来也是命不久矣。
说完这个故事,木内叹了一口气说道:“虽然青木十恶不赦,但落到如此田地,的确也是有些可怜呢……”三造也不知道做何评论,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思考着。等到三造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木内已经不在那里了。
当然,三造这个名字只是我杜撰的。那位被我化名三造的先生向我说完这桩奇事之后,又说:“我原本以为我是太操劳了出现的幻觉,但是第二天,内人就问我说,昨天跟我聊了一晚上的人是谁呢?我这才确定,我不是在做梦。”
山田三造先生还给我讲过另一个故事。
有一次,他去芝的青松寺出席一个自由党派同志的追悼会,在那里,他碰到了多年不见的好友伊泽道之。山田已经很久没听到伊泽道之的消息了,他都以为伊泽道之说不定已经不在人世了。没想到,这次居然会在会场碰到他。
伊泽道之是山田三造在“有一馆”相识的。当年,政府大力打击了自由党的过激派以后,过激派不得不解散,其中一些领头人就成立了“有一馆”,想以此培养可以继承事业的年轻人,他们两人都是这个“有一馆”的门生。
伊泽道之的仕途相当不顺,甚至可以说倒霉。1884年的加波山事件爆发之时,伊泽道之因为人在宇都宫,没有参与这次富松正安领导的事件,算是逃过了一劫。但在同一年的五月,他参与了群马事件,并担任妙义山阵地的指挥。事后不久,他就被逮捕入狱,这一去就是近十年。后来,他好不容易出狱,先是去了北海道,后来又转到了桦太岛……总之,他总也停不下来劳碌奔波的脚步,就这样四处奔走。山田也越来越少听到伊泽道之的消息了,直到前年,山田去参加了油井伯爵的追悼会时,才听政友又提起伊泽道之,不过那位政友说伊泽道之已经过世了,山田也便这么认为了。
“天啊,伊泽君!好久没见你了,我们前年在油井伯爵的追悼会上相聚时,还说你已经过世了呢。原来你还尚在人世,真是太好了!”
伊泽道之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皮肤还像山田最后一次见到的时候那么黑,就连脸上的痘印都一如从前。
“我现在的生活跟死人没两样,也难怪你们会这么认为了。我住在仙台的孩子那儿,每个月孩子随便给我点钱用就行。油井伯爵离世的那会儿,我正好在害病,整个人都快垮了,所以都没精力去给伯爵写封追悼信。我前些天到宇都宫去办事,就听说了这个追悼会,于是我就赶了过来。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参加的,即使今天碰不到你,我也打算过几天去伯爵家上个香,顺便打听一下你的消息。现在看来,你应该混得不错嘛,我经常都能在报刊杂志上看到你写的东西,写得不错的。”
“嘿,”山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接着说,“本来只是工作之余写着来挣点补贴的,没想写着写着就变成了主业。想当年我们还年轻那会儿,谁会想到要靠笔杆子过活呢?”
“对啊对啊,我们当时都想着要在官场上大干一场呢!”伊泽道之接过山田的话笑着说道。山田有些诧异,因为一向性格怪僻的伊泽竟笑得有些孩子气。
伊泽继续笑着说道:“那会儿我还老是想着做炸药,时不时就围绕着金硫黄和盐酸钾打转。”
“提到金硫黄,你知道鲤沼君最近怎样了吗?”
“不太清楚啊……说起鲤沼君我就想起当年的加波山事件。我之所以当时会在宇都宫就是因为鲤沼君派我到那儿去调查一些事情的。不过,我也被鲤沼君的勇气折服,他居然敢直接去剪掉炸弹的电线,还因此丢了一条胳膊,后来的事态发展也逼得富松不得不退守加波山……唉,现在想想,当年的我们真是年轻气盛啊,我现在回想起来都不敢确定那些传奇事件的主人公就是我自己呢。”
“的确,我们那会儿都太年轻了,每个人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当上大臣。说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当时好多人走上这条路只是想着能够每晚到新桥去喝花酒罢了。那会儿我还认识一个家伙,想也没想地就跑到吃牛肉的酒馆去大放厥词说:‘日后我当上了大臣,必定每晚来此处吃牛肉。’你看看今天这些来参加追悼会的人,不少就是当年一起做牛肉梦的人呢。”
“你就别提了。我可以为自由党舍生取义,但对于这些什么政友会却是避之而不及的。”
“那是……”
正当两人聊得兴起之时,旁边一个样子看着挺年轻却长了白胡须的老人也加入了他们。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之后,追悼会就正式开始了,两人也便没有多少机会可以继续聊天了。直到诵经念佛和嘉宾发言的环节结束,到了主办方拿出冰酒和鱿鱼干招待来宾的时候,大家才终于又可以继续和友人谈天说地了。
今天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大多都仕途不顺,抨击现今时政也便成了大家谈论的主题,但是山田对此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他看了伊泽一眼,伊泽正在掏烟袋,似乎对大家谈论的话题也没有多大兴趣,于是他用胳膊肘戳了一下伊泽,低声说道:“待会儿追悼会结束以后你有事吗?”
“没事啊,”伊泽马上领会到了山田的目的,接着说,“要不我们找个小酒馆,去叙叙旧?”
“我正有此意,那就找个小酒馆去边吃边聊吧!”
“行!”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山田和伊泽两人就一块儿离开了追悼会。他们一边走着,一边欣赏着晚春时节的风景。青松寺外边的树上还盖着一层雾气,天空中挂着几朵乌云。
“好像要下雨了,”伊泽看着那几朵乌云说道,“不过好在现在已经暖和多了。”
“是啊,没准天一黑就下雨。不过下雨不碍事,不刮风就好,”山田接着伊泽的话说道,他在想着要去哪里,“伊泽君有什么想吃的吗?鸡肉?牛肉?还是日本菜?”
“嘿,你刚才不是还说我们以前好些人走上仕途就是为了吃牛肉吗?那我们就去吃牛肉吧,我也喜欢吃牛肉的。”
“那行,那我们就去我常去的那家吧。店面不大,但是东西都不赖。”
两人边走边聊,过了青松寺门前的桥之后,往左边去了。
大概走了五六町的距离之后,山田就带着伊泽拐进了一条小巷,这条小巷上应该有几十栋房子,右手边的其中一家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山田领着伊泽走到一个门口挂着“喜乐”名牌的小餐馆门前,走了进去。
“这家店有牛肉,也有鸡肉,你想吃什么都可以的。”走在前面的山田向伊泽介绍着小餐馆的情况,小餐馆的服务员一看到他们走了进来,就马上迎上去跟山田问好,看来山田确实是这里的常客。
“我常去的那间房有人订了吗?”山田问年轻的女服务员。
她回答道:“没呢,我这就领二位过去。”
说罢,女服务员走在前面,把他们带到了二楼山田常去的包厢。这间包厢大概有五六个榻榻米那么大,中间还设了一道纸门,纸门是开着的。伊泽一进到包厢里边,就马上坐了下去,看样子是走得有些累了。山田则先去找女服务员点菜,伊泽把手撑在后边,望着山田,说:“你还记得木内种盛吧?去追悼会的路上,我还路过了至诚医院,当时好多人都怀疑他是遭人下了毒手才死的,我也觉得他不可能是病死的……”
“哦,你说木内啊,”山田这会儿已经点好菜了,挥手示意女服务员先退下去,然后坐下来继续说,“其实啊,油井伯爵过世那阵子,我还梦到他来着。要说梦,我也不敢确定,因为他就那么真真切切地坐在我面前,跟我长聊了这事情。他告诉我,他就是被青木宽那个恶人害死的。不过,青木宽近年来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大儿子出车祸,小孙女夭折,小儿子最近又因为医疗事故被人告到了法院。真是一人作孽,全家遭报应,唉。”
“这样啊……那也挺惨的。你说,遭遇了这种事,爵位又能做什么呢?”
“要我说啊,如果当年的政友还在,知道是青木宽害死了木内,不得带着金硫黄和盐酸钾上门去找他?”
“就是,”伊泽笑着说,“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伊泽道之和山田三造冲在最前头。”
两人相视大笑。
这时候,几个服务员端着小火炉、小菜、牛肉、小酒壶上来,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摆好,锅放到小火炉上,水不一会儿就开始冒泡了。
接着,其他服务员都退了下去,留下一开始接待他们的女服务员给他们煮东西、倒酒。
女服务员给山田倒酒的时候,问道:“您之前带来的那位客人最近怎样了呢?”
“哦,他呀……”女服务员说的是山田之前带来的一个年轻记者,他笑道,“挺好的呀,怎么?你看上人家啦?”
“怎么会,他那种人这么讨人厌,我才不会看上他。现在的报社记者是不是都变成他那样的啦?”
“别这么说啦,哎呀,我觉得那孩子不错呢。他要是成了家,绝对是那种顾家体贴的丈夫,嫁给他的女孩子,不知道有多省心呢!”
“才……才不会。反正我是不会嫁给他的,别以为他有点才气,有点学问,就能高人一等了。”
“哟,你看你,脸都红了还否认……你肯定是让那孩子拒绝了吧?”在一旁听着他们聊天的伊泽也加入了对话。
调侃一下年轻人之间的事情,山田和伊泽都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当年年少的时光。女服务员下去之后,他们又接着聊起了当年年轻时候的事情……
“伊泽君当年可是酒量上乘的人呢,我记得你那会儿啊,喝个一升的酒,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现在还行吧?”
“也还行吧。不过到底都是年纪大了,酒量那肯定比不上从前了。不过每晚喝个一合酒,还是没问题的。”
“唉,我也是呢,现在顶多也只能喝个三合的酒,再多一点,第二天就感觉浑身不舒服。”
“唉,岁月不饶人哪。我们以后只会越来越老的,有时候觉得还不如在年轻些的时候死掉比较好呢。你看今天追悼会的那个人,生前也没啥上得了台面的政绩,但是一死啊,就马上被活着的人称为‘国士’。这待遇,可比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强多啦。”
“可不是嘛……”
正说着话时,窗外下起了雨,清晰的雨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山田听着雨声,又给伊泽倒了一杯酒。“下雨了正好,这雨正好让我们与世隔绝了,适合把酒言欢。我们就慢慢喝酒,要是累了,就到我家去歇息。反正我家离这里也挺近的,你看怎样?”
“行啊!”伊泽马上答应了下来。
两人又喝了一会儿,雨越来越大,都快要把两人交谈的声音盖住了,而两人似乎也已经醉了……
等山田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包厢里只剩他自己了。他想,伊泽应该是去上厕所了之类的,因为伊泽不是那种会不辞而别的人。他拿起酒壶一看,酒又满了,看来服务员已经来添过酒了,他决定边喝酒边等伊泽回来。
然而他等啊等啊,伊泽就是不出现。走廊里始终没有响起脚步声,除了窗外的雨点掉落在瓦片上的声音之外,他什么也没听到。山田不禁怅然,难道伊泽真的不说一声就走了吗?他决定把服务员叫来问一问情况。
正当他准备拍手时,突然,他发觉对面多了一个身影。
伊泽怎么一下子就出现了?不过山田也没多想,就直接脱口说道:“伊泽,你去哪儿了啊?你……”
他半天没说出话。
对面的人并不是伊泽。此人年纪大概在三十左右,留着一戳小胡子,双眼炯炯有神,有着棱角分明的轮廓,他正微笑着看着山田,接着说道:“山田君,你不认得我了吗?”
山田半天才从口里吐出了几个字:“是……木内先生吗?”
来人身上的穿着,面容和前年见到的、由烟化成的木内种盛一模一样。
“是的,你还记得我就好。前年你在整理油井伯爵的遗稿时,我也曾经来拜访过一次,你还有印象的吧?”
山田点了点头,木内就在那次的拜访里说了自己是如何向青木宽报仇雪恨的。
“今日恰逢追悼会,众多政友得以再次齐聚一堂。我也不由得触景生情,就想着要来再见你一面,因为还有一些事要和你交代。”
原本还有一些醉态的山田赶忙端正坐姿,竖耳倾听。
“上次我已经跟你说过,因为当年贵族政府视我为眼中钉,便收买了医院院长青木宽给我下药把我害死。我这一死,让在野党原先定好的削减预算计划也搁置了,内阁政府也得以继续苟延残喘下来。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灵魂也得不到安息。为了让青木宽那个走狗血债血还,我就设了计,先让他在美国的大儿子沉迷女色,不惜挪用巨额公款,最后还被我吓得撞了车。接下来,我又设计让青木宽的小孙女失足坠楼身亡,让他的小儿子以为自己的妻子和父亲在偷情,把小儿子逼疯。这些事情,我上一次都有跟你说过的。”
山田没说话,对着木内鞠了一躬。
“最近你也听说青木宽小儿子的事情了吧?青木宽中风去世了以后,这一家子就只剩这个小儿子了,他在疗养院待了一段时间,恢复正常之后,又回到了医院去正常工作了。前段时间他给料理店老板娘做了一个手术,我使了点小伎俩,让他手术失败,而那个老板娘也因为这个失败的手术丧命了。那个老板娘也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女人,这也算是她的报应。我也正好借此一石二鸟,把这些恶人一并铲除了。”
“我们早怀疑您的死是青木宽一手造成的,我们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无奈没有任何证据,只能看着他逍遥法外!”山田听得悲愤填膺。
“山田,醒醒,山田,醒醒,别说酒话了!”山田的耳边传来了熟悉的伊泽的声音,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在一个酒吧的吧台前。
“我怎么会在这儿呢?”他向伊泽问道。
伊泽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说:“我们来这喝酒啊!都来了好一会儿了,你醉了吧?”
“我……我好像又梦见木内先生了!”山田拍了拍脑袋,接着说道,“也不像是梦,太真实了,我就这么跟他说着话。”
这时候,酒吧附近的铁轨上驶来一辆电车,轰隆隆的声音,一下子就盖过了酒吧里的喧闹声,伊泽也没听到山田说的后面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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