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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子下的人

顺作这时候正坐在屋里喝着酒,坐在他对面的女人脸上虽说抹着浓重的粉,但还是遮不住她的黑眼圈。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突然,玄关那里传来了拉开门的声音,顺作疑惑地看着女人,女人看上去也是一脸的不解。
会是谁呢?顺作心里想。他们昨天才刚搬来这里,而且这会儿正是千家万户吃晚饭的时间,谁会这个点儿来拜访别人呢?
难道……顺作心里闪过不祥的念头,他又抿了一口酒,看着灰不溜秋的纸门——不会是……那个人吧?
只见纸门哗的一声被拉开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蜡黄色老脸凑了进来。
是顺作的老父亲。
“果真能找到你了……”父亲缓缓地说道,看起来他应该走了不少路,还在喘着气。
“啊……”
顺作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子,他把视线转到了另一边,不敢看父亲的双眼。怎么会这么容易被他找到了?要知道,顺治这次搬家可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了这么一个偏远而且绝对不会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来,就连搬家的车子,他也是特地跑到好远的地方去找的,怕的就是被熟人找到。
结果这才搬来一天,就被父亲找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啊呀,那人明明跟我说,下了电车之后差不多走个几百米就能到的……我都快走了好几里路才找着,可把我给累坏了!哎哟喂……”
父亲一边说一边关上纸门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灰色的条纹单衣,看起来有些日子没换了。
等到老人坐到桌子旁边,顺作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你也能找到……”
“有个司机跑来跟我说的,”父亲回答道,顺作看了看老人,发现他左眼处有些瘀青,“我那会儿刚从神社回到家呢,一下子发现整个房子都空了,你也不见了,把我给急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就有个司机来问我:‘你是顺作的父亲?’我就回他说:‘是啊是啊,你知道我儿子去哪儿了?’他用手一拍大腿怒气冲冲地跟我说:‘你那儿子真不是个人啊,居然把自己的老父亲丢下就跑了!不行不行,我跟你报警去,这太不像话了!’我哪能让他去报警啊,我就赶紧跟他说:‘别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儿子也是难啊,他欠了人家一屁股债呢,他也不是存心要丢下我的……’”
“亏你也知道!我要不是因为生意亏得一塌糊涂,我至于要背井离乡跑到这鬼地方来吗!”顺作没好气地回应道。
“是啊是啊,我也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所以我都拦着那司机不让他去报警。”
“真是的,这人怎么这么闲,还要管别人家的家务事?”
“对啊对啊,我也是觉得那司机是有点多管闲事,他还说:‘你儿子专门干些糊涂事啊,做生意做坏了也就算了,还找了坏的相好,我跟你说,就他那相好,都不知道在几个妓院里待过了,那是多少人穿过的破鞋啊,不会对你儿子存好心的……’”
老人刚进来的那会儿,顺作对面的那女人正在兀自盘头,也没正眼瞧老人。现在一听这话,脸色更不好看了,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是,我的确是待过几个妓院,没什么好心眼,保不准明天就能把你儿子吃了!”
“这……这话也不是我说的呀!”老人赶紧辩解道,“我就是把那司机说的话重复一遍,你别往心里去,我没那个意思……”
还没等老人说完,女人就朝他翻了一个白眼,老人就不敢再往下说了,他耷拉着脑袋,没敢抬眼。
“你干吗来讲这些话啊?那司机跟你说是他的事,谁让你来这说了,真是闲的!”顺作怒气冲冲地朝着老人喊道。本来被父亲找上门来,他已经很不舒心了,现在倒好,还把他的相好也给惹怒了。
“这……这是我的不对,我不会说话。我说给你们听,意思也是想说那司机有多浑帐……他那会儿还说让我去他家歇脚吃饭来着,我气他在背后说姑娘的坏话,我就回绝了他。”
顺作看着父亲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瘀青的左眼闪着奇怪的光。
“然后他就告诉你我在这儿了?”
“嗯……租你车子搬家的那家店的店主他认识……”
“哦……”
顺作郁闷不已,耗费了这么一番功夫,还是叫熟人碰到了,真是倒霉。上次搬家也是,在半路上碰到了一个认识父亲的人,回头消息就传到父亲那里了,这、这真是甩不掉的狗皮药膏!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早点找到也挺好的。要不然那些人看我一个孤寡老头子,又得说闲话了……”
顺作越听越烦,直接打断了老人的话:“行了行了,啰啰唆唆说那么多干什么。”
“你嫌我烦啦?”老人左眼不时闪现着的青光让人看了心里发毛,他又接着对顺作说道,“不是我要啰啰唆唆,只是你看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这样拎不清自己的事。你要是能把这些事都想明白了,我也就不唠叨你了。我也不奢求什么,就想你能够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别老让街坊邻居有闲话说就行了。”
女人一听这话就坐不住了,她拿起旁边放着的外褂穿上以后就往外走。
顺作连忙站起身叫住她:“你去哪儿?”
“我坐不住,我要出去走走。”
“去哪里走啊,都这个点儿了……”
“随便。去哪儿都成,反正就是不要待在这里,我憋得慌。”女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还看了老人一眼。
“先吃完饭再去吧……吃完饭我陪你去。”
“我就出去随便走走,一会儿我就回来了。”
“一会儿我也得陪你走。”说完,顺作也披上了大衣。
“你也走,那谁来看家?”
“这不就有?”顺作朝着老人的方向呶嘴。
“好吧。”
接着,顺作回头跟老人说了句:“我俩出去散散步,你要是饿了你就先吃吧。”
“行,你们去散步吧,我看家就成。我也还不饿,这会儿还不想吃。”
女人走到镜子旁,理了一下头发,接着便往玄关的方向走去了。顺作赶紧也跟在她后面去了。
这会儿路上都没有什么人,顺作和女人穿过了没有栏杆的铁轨,走到了一条两边分别是民宅和田地的路上。
天空被夕阳染成了红褐色,天虽还没完全黑,不过已经有不少房子里亮起了灯,可能一家人已经开始准备吃晚饭了。
“唉……”女人叹了一口气,“怎么办?”
“我也愁啊。”顺作也叹了一口气。
“你说我们搬到乡下去会不会好点?”
“乡下?可能吧……”
“我们要能躲到乡下去,我就不信他还能找上门来。”
“这很难说啊……我们这次不也躲得这么远了吗,没用的……我看是甩不掉他了。”
“对哦……”女人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我看啊,除了钻到地下去,要不然都没办法躲掉。”
“说得是啊,真让人想挖个洞躲起来算了!”
“唉……”顺作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依旧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突然,他们听到了一阵歌声,顺着歌声望去,远处的空地上有一群正在玩耍的孩子。
不过,引起他们注意的,却是另一个东西。在这个好像深宅大院留下来的空地上,有很多倒扣的大坛子,比人还高。
“那是什么?”女人先发问了。
“大概是染布用的坛子吧。”顺作研究了一番以后这么推测道。
“真大啊……”女人发出了一声感慨。
“要染布啊,当然要大。”顺作不以为然地回答道。
“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女人突然提出了这么个要求。
“行啊。”顺作想着,反正也不赶时间,女人想去看就去呗。
于是,两人就往染缸的方向走去。顺作大概数了一下,发现这块空地上的染缸居然有十五六个那么多。
“这要是如果有小孩不小心钻到里头去,要怎么能自己出来呀?”女人看着这些巨大的蓝色染缸,又问了一个问题。
“肯定是出不来的,这玩意儿这么沉。”顺作斩钉截铁地说道。
“哦,看起来的确很重呢……”女人看着染缸,自语道。
顺作听着女人的话,若有所思。接着,他走到最近的一个染缸前面,试着推了一下,果然很沉,但他还是能推动的。
女人看着顺作,接着又问道:“唉,这坛子万一把小孩子罩住了,恐怕是出不来了吧?”
“谁知道呢……”顺作一边说着,一边往刚才有孩子的地方瞄,发现那群孩子已经不见踪影,应该是已经回家吃饭了。
现在这块空地上,就只有他和女人而已。
女人也不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顺作。
顺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染缸,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吧。”
“好。”女人答道。于是两人开始往回走。
两人快要走到来时经过的铁轨处时,顺作突然说了句:“我们吃完饭以后就把那该死的老头带过来吧。”
女人看了看四周,见没有其他人,便低声说了句:“这样有没有问题?”
“不会有问题的。”顺作肯定地回答道。
两人回到家中的时候,老人还是保持他们离开时候的那个姿势。听到他们回来的声音,老头抬起头,左边的瘀青还是清晰可见,他说了句:“你们回来啦?”
顺作看了女人一眼,接着坐下来,然后对老人说:“我们打算吃完饭去看戏,你要不要去?”
老人欣喜地说道:“哎呀,你们要带我去看戏吗?好啊好啊,什么戏呀?”
“相声。”
“行呀,你们都去吗?”
“去啊,我们三人一块儿去。”
“那好那好,三人一块儿去好。”老人笑得合不拢嘴。
“我们先吃饭吧,爸你吃饭了吗?”
“我还没什么胃口,上一顿吃的荞麦面,不大好消化,而且吃得晚,现在真没什么胃口。你们吃吧,我要是饿了回来再吃也成。”
“行。”
于是女人端来了晚饭,两人开始吃饭,老人则坐在一旁看着他们,默不作声。
吃过饭以后,三人便一同出了门。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但却没多少户人家亮着门灯,整条街上也没几个人,所以格外冷清。
顺作和女人并排走在前面,而老人则跟在他们身后晃晃悠悠地走着。
他们就一直这么默默地走着,谁也没说话。铁轨旁边的路灯也亮了,两个路灯之间相隔得特别远,看起来稀稀拉拉的。经过这条铁轨以后,他们来到了那条顺作和女人刚走过的路,右边的田地里不时地传出虫鸣声,月亮被乌云遮盖得严严实实,四下里十分昏暗。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那块空地的附近,女人朝顺作看了一眼。
顺作回头对老人说道:“爸,我们从这里走快些。”
“哦,是可以抄近路吗?”
“嗯。”
于是老人就跟着他们一起走进空地,走到其中一个坛子附近时,顺作停下脚步,接着转身对老人说道:“爸,你看那是什么?”然后他用手指着地上。
老人看了一眼,说:“不就是几根草么?”
顺作说:“好像不是常见的草,你凑近看看,说不定你认得的。”
天实在太黑,老人不得已只能蹲下凑近看,左眼还不时闪着青光。
就在这时,顺作突然拿出一块什么东西捂住了老人的嘴,老人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接着,旁边伺机而待的女人冲上去抱住老人。顺作则一只手捂着老人的嘴,另一只手和身子则把坛子推开。
“给我进去吧!”说着,他们把老人推进了坛子移开的口,然后顺作马上松手,坛子又稳稳地恢复了原状。
“可以了吗?”女人小声地问道。
“行了,我们快走吧。”说着,两人就快步走出了空地。
当他们快走到铁轨的时候,听到了电车的轰鸣声。
“电车要来了,我们先等等吧。”顺作对走在前面的女人说道。可是女人好像没听到他说的话,还一直往前走。眼看着电车快要靠近,顺作就加快脚步走上前去准备拉住女人。还没等顺作走到她旁边,就看到女人摔了一跤,往铁轨扑了过去。
顺作大吃一惊,赶紧冲上去扶起女人。
这时候,电车的轰鸣声越来越大,顺作便边跑边往声音的方向看去,看着电车还有点距离。结果等他再回头往女人的方向看时,发现女人居然不见了!
顺作顿时慌了,冲到铁轨旁看来看去都没看到女人,他的脑袋乱成一团,也没注意到电车已经飞速驶来,一下子就把顺作撞在了路旁,他晕了过去。
正好有路过的人发现了他,赶紧把他送到了医院。
等到顺作醒来之后,赶紧拜托人去他家里找女人。然而差去的人却回来说,没发现女人在家。顺作心里想着,她定是怕东窗事发,就先跑了,虽然他自己才是最怕事情败露的人。
第二天,女人还是没有来,倒是护士领着两个刑警模样的人进来了,顺作吓得都快晕过去了:难道女人跑了还举报了他?
刑警走到顺作面前,开口就问:“你好,我们是警局的。请问你是不是在三天前搬到了滨松町?”
“啊……是的……有……有什么问题吗?”顺作的舌头已经被吓得打结了。
“你没有带上令尊一块儿吗?”
“呃……我做生意失败了,欠了一屁股债,没办法只能搬走……路途比较波折,老人家受不起这种折磨……这我父亲知道的,他知道我生意亏了没办法只能搬走,你可以问问他……”顺作几乎不敢看刑警的眼睛。
“哦,这样吗?那你们之后有联系吗?”
“啊?没有,我搬到滨松之后还没来得及联系父亲……”
“这样吗?可能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你搬走的那天晚上,有人去你家找你,结果在二楼发现了你父亲的尸体。”刑警面无表情地说道。
“啊?怎么会这样?”顺作惊讶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三天前就已经死了的父亲,明明在两天前还出现在他的新家!这怎么可能?
“你有什么线索吗?他的死因比较奇怪。”
“奇怪……奇怪吗?我……我不知道啊,我生意亏得厉害,三天两头就得搬家……我真不知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顺作说罢把头埋在手臂里,好似在哭泣。
刑警看也问不出什么了,就先离开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顺作战战兢兢地回想起那晚上的事,难道是做梦?这不可能,如果他那晚没出去怎么会被电车撞,又怎么会躺在医院里,相好的又怎么会畏罪潜逃?
他怎么也想不出什么头绪,又提心吊胆地等着,怕刑警找到什么证据然后来抓他。
然而,一直到他伤愈出院,刑警都没有再来。倒是他差人回老家打听消息的人告诉他,老家人已经把他父亲的尸骨火化了。
顺作出院了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新家。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他顿时感觉到一股凉意,赶忙走出门外。街上不少人在往铁轨的方向跑去,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赶紧跟着上去。
结果,他发现这些人的目的地居然是那块空地!
顺作跟着其他人来到了空地,这时候,空地上已经围了不少人,顺作不敢继续上前——那些人就在那个染缸的旁边,不时过来的人还在喊着:“看看,染缸里面有死人!”
顺作一下子被这句话吓得魂飞魄散,顿时腿就软了,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看看:父亲明明不是被他扣在了这里吗?
等他挤进了人群,定睛一看,顿时目瞪口呆:那尸骨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那裹在身上的衣物,明明是他的相好那晚上所穿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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