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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星期一早晨,空气带著那种秋季常见的神祕静謐特质。全世界都显得清爽明亮,时间彷彿静止不动。 天一亮我就从床上跃起,换上等待著的划船装束,迫不及待到室外去。

开头一小时,河面杳无人跡。太阳升上地平线,雾气被烧灼得向水边退却,我轮流穿越1蓬蓬的雾靄 和粉红色的阳光。

停靠到码头,马修已在通往船屋的弧形阶梯上等我,一条看起来古旧的褐灰相间条纹的新学院围巾掛 在他脖子上,我爬出船,手扠著腰,难以置信地端详他。

「你哪儿找来那东西?」我指著围巾问。

「妳该对学长更尊敬点。」他露出淘气的笑容道,把围巾一端甩到肩膀上。「我想大概是一九二〇年 买的,真的不记得了,但绝对是战后的事。」

我摇摇头,把桨拿进船屋,我把船从水中扛出时,正好有两名划船队员以完美、强劲的一致动作从船 屋旁滑过。我膝盖稍微一沉,举起船身,把整艘船顶在头上.。

「何不让我替妳来做。」马修从蹲踞的地方站起来说。

「休想。」我脚步稳健地把船扛进裡面。他低声嘟囔了几句。

船安全放在架子上以后,马修轻易就说服我到玛莉与丹恩的小馆去吃早餐。他大半天时间都必须坐在 我身旁,而我晨间运动后肚子正饿著。他拉著我手肘绕过许多家别的小餐馆,推著我后背的手比前几次都 更有力。玛莉像老朋友似的欢迎我,史泰芙连菜单都省了,走到桌前只喊了一声「老样子」。她声音裡没 有一丝疑问,但盘子——装满了鸡蛋、培根、蘑菇和番茄——端来时,我真的很庆幸没有坚持改点更有淑 女气息的食物。

吃罢早餐,我大步走回宿舍,到楼上去淋浴和换衣服。福瑞从门房窗口探头出来,确认大门外停的确 实是马修的捷豹。这位老门房无疑对我们正式得有点怪的交往方式,有种种互相矛盾的揣测。今天早晨我 总算第一次说服我的护花使者,让我在门口下车就好。

「现在是大白天,如果你在送货时间堵塞他的大门,福瑞会不高兴的。」马修打算下车时,我向他抗 议。他有点不悦,但也同意停在门口的正对面,就足够阻挡来自车辆的攻击了。

今天早晨,我每一个例行动作都必须缓慢而从容不迫。我的淋浴洗得很久,很悠閒,热水沿著我疲乏 的肌肉往下冲。我不慌不忙换上舒适的黑长裤,一件高领毛衣保护我的肩膀,不至於在愈来愈冷的图书裡 抽筋,还有看起来还算体面的深蓝色外套,缓和一下从头到脚一成不变的黑。我把头髮在低处扎了个马 尾。前面几綹短髮照例垂在额上,我抱怨了几声,把它们都掠到耳后。

虽然经过一番努力,我推开图书馆的玻璃门时,焦虑仍不由得升高。警卫对我突如其来的亲切笑容瞇 起眼睛,花了特别长的时间核对我的脸和阅览证上的照片。他总算放我入内后,我便快步上楼,直奔杭佛 瑞公爵阅览馆。

我跟马修分开还不到一小时,但还是很乐意看到他伸长手脚坐在中世纪藏书室第一排,伊丽莎白书桌前一张刑具式的椅子上。我的手提电脑落在那张疤痕累累的木头桌面上时,他抬起头来。

「他来了吗?」我悄声问,不愿提起诺克斯的名字。

马修凝重地点点头。「在赛顿阅览室。」

「好吧,他在那儿待一整天也不关我的事。」我咬牙切齿道,从桌上的长方形浅盘裡拿起一张空白借 阅单。我在上面填妥「艾许摩尔七八二号」、自己的姓名、阅览证编号。

项恩坐在借书台。我微笑著对他说:「我保留了两本书。」他钻进隔间裡,拿著我要的手抄本回来, 然后伸手接过我的新借阅单。他把借阅单放进陈旧的灰色硬纸板信封,準备送去书库。

「可以跟妳说几句话吗?」项恩问道。

「当然。」我对马修挥挥手,示意他留在原地,便随著项恩穿过弹簧门,进入艺术阅览室,这儿跟赛 顿阅览室一样,都跟老图书馆较长的一边垂直。我们站在花格窗洒进来的柔和阳光下。

「他骚扰妳吗?」

「柯雷孟教授吗?没有啊。」

「不关我事,但我不喜欢他。」项恩朝中央走道望去,好像以為马修会突然跳出来,对他啦哮。「过 去一个多星期来,这儿挤满了怪裡怪气的傢伙。」

我不能表示不同意,只好用嗯嗯啊啊的声音聊表同情°,

「有什麼不对劲,妳就让我知道,好吗?」

「当然,项恩。但柯雷孟教授没问题。你不必在意他。」

我的老朋友显得不怎麼相信。

「项恩可能知道我与眾不同^^但似乎我不及你那麼与眾不同。」我回到座位后告诉马修。

「没有人及得上。」他沉著脸说,继续读他的书。

我打开电脑,尝试专心工作。手抄本还要好几个小时才会出现。但置身吸血鬼与借书台之间,思考錬 金术变得前所未有的困难。每次书库送来新书,我都会抬头张望。

几次虚惊后,轻柔的脚步声从赛顿阅览室的方向接近,马修在椅子上绷紧全身。

诺克斯好整以暇走过来,停在我身旁。「毕夏普博士。」他冷淡地说。

「诺克斯先生。」我的声音同样冰冷,随即让注意力回到面前摊开的书本上。诺克斯朝我这方向上前 一步。

马修眼睛没离开李约瑟的论文,低声发话道.?「最好停在那儿,除非毕夏普博士想跟你说话。」

「我很忙。」一股压迫感环绕我额头,一个声音在我头颅裡低语。我用全身精力把那名巫师阻挡在我 的思绪之外。「我说过了,我很忙。」我面无表情重复一遍。

马修放下铅笔,把椅子推开。

「诺克斯先生要走了,马修。」我对著电脑,打了几个毫无意义的句子。

「希望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诺克斯轻蔑地说。

马修低吼一声,我用手轻轻按著他的手臂。诺克斯牢牢盯著女巫和吸血鬼身体的接触点。

直到这一刻之前,诺克斯对於马修和我亲密的程度是否足以令巫族不安,还只是怀疑而已。现在他终 於确定了。

妳把妳对我们的书所知的一切透露给他。诺克斯怨毒的声音穿过我的头,虽然我努力抵挡他入侵,但 他力量太强了。他突破我的防御时,我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借书台那边,项恩警觉地抬头望过来,马修的手臂在振动,他的晦哮降低為一种更具威胁感的呼嚕 声。

「现在是谁在引起凡人的注意?」我凶狠地对那名巫师低声说,同时捏一把马修的手臂,让他知道我

不需要他插手。

诺克斯露出一个令人不快的微笑:「妳今天早晨不仅引起凡人的注意而已,毕夏普博士。日落之前, 牛津所有的巫族都会知道妳是叛徒。」

马修的肌肉缩紧,他伸手去触摸戴在脖子上的棺材。

哦,天啊,他要在博德利图书馆裡杀死这个巫师,我想道。我连忙挺身挡在他们两个中间。

「够了。」我低声对诺克斯说:「如果你不离开,我要告诉项恩你骚扰我,请他叫警卫来。」

「今天赛顿阅览室的光线太刺眼。」诺克斯最后放弃对峙,说道:「我要搬到图书馆这一区来。」他 慢吞吞走开了。

马修把我压住他手臂的手推开,动手收拾东西。「我们走。」

「不行,我们不能走。除非拿到手抄本,否则我们不走。」

「妳刚才没听见吗?」马修怒道:「他威胁妳!我不要那份手抄本,我只要——」他忽然站起来。 我把马修推回位子上。项恩仍在瞪著我们看,他的手悬在电话上。我微笑著向他摇摇头,然后才让注 意力回到马修身上。

「是我的错,我不该当著他的面用手去碰你。」我低头看他的肩膀,我的手仍放在那儿。

马修用冰冷的手指托起我的下巴。「妳后悔的是碰我^^或被那个巫师看见9.」

「两者都不后悔。」我悄声说。他灰色的眼睛在一瞬间从悲伤变為讶异。「但妳叫我不要轻举妄

诺克斯再走过来时,马修托住我下巴的手一紧,他的意识转移到那名巫师身上。诺克斯保持在几张书 桌的距离外,他又把注意力转回我身上。「他再说一个字,我们就离开——管他什麼手抄本。我是说真 的,戴安娜。」

这以后,我再也看不进任何錬金术的图示。季莲有关蒙蔽族人的女巫最后下场的警告,诺克斯坚称我 是叛徒的宣言,都在我脑海裡回响。马修要我暂停工作去吃午餐时,我拒绝了。手抄本还没有出现,它送 来时,我们可能在布莱克维尔^^诺克斯近在咫尺,不能这麼做。

「我早餐吃了多少,你没看到吗?」马修坚持时,我说??「我不饿。」

那个爱喝咖啡的魔族,后来逛过来,一路跟著和弦摇晃脑袋。「嗨。」他朝马修和我挥挥手。

马修猛然抬起头。

「又看到你们两个,真好。我去那边查看电子邮件好吗?反正那个巫师跟你们一块儿待在这儿。」

「你叫什麼名字?」我忍住笑意道。

「提摩西。」他道,扭腰摆臀倒退著走。他穿不成对的牛仔靴,一隻黑色,一隻红色。他的眼睛也不 成对一隻蓝色、一隻绿色。

「非常欢迎你来查看你的电子邮件,提摩西。」

「帅。」他对我竖起拇指,利用红靴子的后跟来个向后转,便走开了。

一小时后,我站起身,无法再克制自己的不耐烦。「手抄本应该送来了才对。」

吸血鬼的眼光尾随我越过六呎宽的开放空间,抵达借书台,像冰一样又硬又脆,全然没有雪花的轻 柔,而且牢牢附著在我的肩胛骨上。

「嗨,项恩,你能不能查一查,我今天早晨申请的手抄本送出来了没有。」

「一定是有别人借阅。」项恩道:「妳要的东西还没来。」

「你确定吗?」它不会被别人借走。

项恩翻查借阅单,找到了我那张。用迴纹针夹了一张字条:「遗失。」

「没有遗失。我几星期前还看到它。」

「我去问问看。」他绕出柜台,向主任办公室走去。马修从论文上抬起头,注视著项恩轻敲敞开的门

框。

「毕夏普博士要借这份手抄本,但它被註记為遗失。」项恩解释道,同时把纸条交了出去。

江森先生查阅他办公桌上的一本书,手指沿著歷任阅览室主管亲笔写下的记录逐行搜索。「啊,是 的。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从一八五九年就遗失了。我们也没有微缩胶捲。」马修的椅子嘎吱一声,推离桌

边。

「但我几个星期前还看见它。」

「不可能的,毕夏普博士。一百五十多年来,没有人看到过这个手抄本。」江森先生在厚镜片后面眨 眨眼睛。

「毕夏普博士,等妳有空,我有件东西请妳看一下好吗?」马修的声音把我吓了 一跳。

「是的,当然。」我茫然转身,向他走去。「谢谢你。」我对江森先生小声说道。

「我们得离开,马上走。」马修低声道。走道上站著一群超自然生物,专注地看著我们。我看见诺克 斯,提摩西、吸血姊妹花、季莲——还有几张不熟悉的脸孔。杭佛瑞公爵阅览馆的墙上,高踞书架之上的 国王、王后和其他名人的画像,也都瞪著我们看,每张脸上都堆著满满的不悦。

「不可能遗失的,我才看到过。」我麻木地重复道。「我们应该要求他们再找一遍。」

「不要再说了——想都不要想这件事。」他以闪电的速度替我收拾好东西,我眼一花,他已完成存档 和关机的动作。

我听话地开始背诵英国歷代帝王年表,从征服者威廉开始,排除脑海中所有与遗失手抄本有关的意 念。

诺克斯走过去,忙碌地用手机发简讯。吸血鬼姊妹跟在他后面,脸色比平时还阴沉。

「他们為什麼离开?」我问马修。

「因為妳借不到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他们要重新整合。」他把我的包包和电脑塞给我,并拿起我借来 的两份手抄本。他用空著的手抓住我手肘,跟我一起向借书台走去。提摩西在赛顿阅览室悲伤地挥挥手, 然后比个和平的手势,便转身离开了。

「项恩,毕夏普博士要跟我一起回学院去,帮我解决我在李约瑟文件中找到的一些问题。这些她今天 用不著了。我也不会再回来。」马修把盒装手抄本交给项恩,项恩臭著脸,瞪了吸血鬼一眼,粗手粗脚把 书垒齐,转身向上了锁的手抄本保留区走去。

下楼途中,我们没有交谈。等我们走出玻璃门,进入庭院时,我已经有一大堆问题準备爆发了。

诺克斯斜倚在环绕威廉?赫伯特铜像四周的栏杆上。马修忽然停下脚步,飞快地超前我一步,肩膀一 闪,就把我挡在他高大的身躯后面。

「这样啊,毕夏普博士,妳没能把它再借出来。」诺克斯恶毒地说:「我告诉过妳,只是侥倖。就算 是毕夏普家的人,没有受过正统巫术训练,也破解不了那个咒语。令堂说不定还办得到,但妳似乎没有她 的才华。.」

马修缩起嘴唇,.但没说什麼。他试著不介入巫族之间的争执,但掐死诺克斯,对他却有无穷的吸引 力。

「书遗失了。我母亲也许是天才,但她可不是猎犬。」我怒火勃发,但马修微举一隻手,要我安静。

「书遗失了。」诺克斯道:「但还是被妳找到了。不过第二次妳没办法破解咒语倒也是件好事。」

「為什麼这麼说?」我不耐烦地问。

「因為我们不能容许我们的歷史落入他这种生物之手。女巫和吸血鬼不能共处,毕夏普博士。理由很 充分。记住妳的出身。要不然,妳一定会后悔的。」.

巫族在其他巫族面前不能有秘密,否则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季莲的声音在我脑中回响,博德利图书馆 的墙壁好像逼上前来。我努力克制即将涌现的惊慌。

「再恐吓她,我就当场杀了你。」马修的声音很镇定,但路过的观光客吓呆了的表情,显示他脸上一 定流露出更强烈的情绪。

「马修,」我小声道??「不能在这裡。」

「你现在杀起巫族来了,柯雷孟?」诺克斯嗤之以鼻:「难道吸血鬼和凡人还不够你伤害的吗?」

「不要惹她。」马修的声音保持冷静,但他的身体蓄势待发,只等诺克斯朝我这方向挪动一根肌肉。

巫师气歪了脸。「你没有机会的。她属於我们,不属於你。那份手抄本也一样。」

「马修。」我更急切地重复道。一个戴鼻环的十三岁凡人男孩,满脸困惑的表情,正兴趣盎然地打量 著他。「有凡人在看。」

他伸手到后面,握住我的手。冷热皮肤对比的震撼,顿时让我兴起一种与他密切联繫的感觉。他把我 拉到身前,用他的胸怀围绕著我。

诺克斯不屑地大笑说:「要保护她光这样是不够的,.柯雷孟。她得替我们把手稿找回来。我们会确保 这一点。」

马修没再开口,推著我穿过广场,来到环绕瑞德克利夫阅览馆的宽敞石板道。他看一眼万灵学院紧闭 的铸铁大门,骂了一声,便拉著我继续往高街方向移动。

「没多远了。」他道,把我抓得更紧一点。

进了宿舍,马修也没有放开我,他对门房略点下头,就往自己的宿舍衝。我们爬上楼,进入他的阁 楼,那儿就跟星期天晚上一样温暖舒适。

马修把钥匙扔到餐具橱上,随便把我推到一张沙发上。他消失在厨房裡,回来时端了 一杯水。他把水递给我,我端著杯子不肯喝,直到他皴起眉头沉下脸,我才勉强喝了一口,却差点呛到。

「為什麼我第二次拿不到手抄本?」诺克斯的预言成真,让我心慌意乱。

「我应该听从自己的直觉。」马修站在窗口,右手一鬆一握,注意力完全不在我身上。「我们并不了 解妳跟咒语之间的关係。自从妳看见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以来,就面临重大的危险。」

「诺克斯的威胁是一回事,马修,但他不可能当著那麼多人做出蠢事。」

「妳去乌斯托克住几天。我要妳远离诺克斯——不要在校园裡偶遇,不要在博德利图书馆擦肩而 过。」

「诺克斯说得对:我拿不回手抄本了。他不会再在意我。」

「那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戴安娜。诺克斯跟妳我一样,渴望了解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的祕密。」马修本 来一丝不苟的仪容整个儿变了样。他用手猛抓头髮,让它东翘西竖,活像个稻草人。

「你们怎麼都那麼有把握,认為隐藏文本裡一定有祕密?」我挪到壁炉前面坐下,问道。「那是一本 鍊金术的书。即使有祕密也不出鍊金术的范畴。」

「錬金术就是用化学陈述的创世故事。超自然生物无非就是透过生物学按图索驥的化学。」

「但艾许摩尔七八二号写成的时代,既没有生物学,也没有你所谓的化学。」

马修的眼睛瞇成一条缝:「戴安娜?毕夏普,妳的观念如此狭隘,令我震惊。」他说这话是认真的。 「写手抄本的生物或许不知道D N A ,但妳凭什麼认為他们针对创造提出的问题,会跟现代科学家有所不 同?」

「鍊金术文本只是寓言,又不是使用手册。」我把过去几天来累积的恐惧和沮丧都发洩在他身上。 「它可能暗示有更大的真相,但你不能根据它设计一个可靠的实验。」

「我没说我能。」他眼神裡充满愤怒的抑鬱。「但我们谈的是巫族、魔族、血族出身的读者。阅读一段超自然文字,挥洒一点灵异创意,用漫长的记忆填补空隙,就可能让超自然生物取得我们不想让他们拥 有的资讯。」

「是你们不想让他们拥有的资讯!.」我想起我对艾嘉莎?魏尔逊的承诺,不禁提高音量。「你跟诺克 斯一样坏。你要艾许摩尔七八二号只是為了满足你自己的好奇。」我的手在发痒,我抓紧膝盖。

「冷静下来。」他声音裡有种我不喜欢的急迫。

「不要再命令我做这个做那个。」我痒得愈发厉害。

我的手指变成明亮的蓝色,喷出一蓬蓬火焰,边缘还冒出火星,像生日蛋糕上的烟火蜡烛。我丢下电 脑,把手高高举起。

马修应该害怕,但他却看得兴趣盎然。

「这种事常发生吗?」他小心地保持声调平和。

「哦,不。」我一路喷溅著火花跑进厨房。

马修抢在我之前衝到厨房门口。他急促地说:「不能用水,闻起来有带电。」

啊,原来如此。难怪上次我烧掉了厨房。

我无言站在那儿,高举双手,挡在我们中间。我们瞪著眼对望了 一会儿,我指尖的蓝色逐渐消褪,火 光也完全熄灭,留下一股跟电线走火一模一样的焦臭。

烟火表演结束后,马修带著文艺復兴时期等著画像的贵族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态,斜靠在厨房门框上。 「嗯,」他道,像準备攫食的老鹰般凝神看著我:「刚才真有趣。妳每次生气都会那样吗?」

.「我不生气的。」我别过头不看他。他飞快伸出手,把我拨转回去面对他。

「妳没那麼容易脱身。」马修的声音很轻柔,但又恢復了方才的尖刻语气。「妳会生气。我刚看见 了。妳把我的地毯至少烧破一个洞,可以為证。」

「放开我!」我的嘴扭曲成那种莎拉所谓「臭脾气」的形状。通常这足以让我的学生发抖。现在我希 望它能让马修瑟缩成一团,自动滚开。最起码,我希望他鬆开我手臂,让我离开这儿。

「我警告过妳,跟吸血鬼做朋友是很复杂的事。我不能放开妳——即使我很想这麼做。」

我低头看著他的手。马修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把手拿开,我转身去拿我的包包。

跟吸血鬼吵架的时候,千万不要背对他。

马修的手臂从背后包抄我,让我的背部紧贴他的胸膛,力道强到我可以感觉他每一根突起的肌肉。他 凑在我耳畔说:「好了,我们得像文明的生物一样,聊聊刚才发生的事。妳不准逃避这件事I也不准逃

震。」

「放开我,马修。」我在他怀裡挣扎。

「不行。」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在我要求他们不要做某事时——不论是在图书馆裡擤鼻涕,或看完电影企图把手 伸进我上衣——拒绝我V我再次挣扎。但马修的手臂箝得更紧。

「不要跟我斗。」听起来,他觉得这事很好笑。「妳会比我先累坏自己,我保证。」

我上过女性自卫防身术,老师教我们被人从后面抓住时,应如何反制。我抬脚猛踩他的脚。马修躲过 了,我重重踹了一下地板。

「妳高兴的话,我们可以整个下午都做这种事。」他喃喃道。「但我真的不推荐。我的反射动作比妳 快多了。」

「放开我,我才跟你谈。」我咬紧牙关说。

他轻笑一声,带有辛香味的呼吸吹得我颈根上的皮肤痒酥酥。「这种条件不值得谈,戴安娜。不必 了,我们保持这样谈就好。我要知道妳的手指每隔多久变蓝一次。」

「不常。」我的防身术教练建议过我,如果背后遭到攻击,先放鬆身体,然后挣出攻撃者的臂弯。但 马修只把我抱得更紧。「只有几次。我小时候曾经纵火——烧掉了厨房裡的柜子——但也许那是因為我企 图把手放进水槽裡灭火,结果火势更大。卧室裡的窗帘烧过一 .、两次。屋外一棵树——不过是棵小树。」 「那以后呢?」

「上週发生过一次,密丽安惹我生气的时候。」

「她做了什麼?」他问,把脸颊贴在我头侧。这麼做感觉很舒服,如果不计较他其实是违反我本意抱 住我的话。

「她对我说,我应该学会照顾自己,不要老是靠你保护我。她事实上等於是在指控我偽装落难女 子。」光想到这件事,我的热血就开始沸腾,手指也重新开始发痒。

「妳有很多角色,戴安娜,但落难女子不在其中。妳在不到一个星期内有两次这种反应。」马修的声 音带著深思。「很有趣。」

「我可不觉得。」

「嗯,我想妳不会觉得,」他道:「但还是很有趣。现在我们换个话题。」他的嘴巴移到我耳边,我

拼命想摆脱——却不成功。「除了老手抄本,我对其他一切都不感兴趣,这种胡说八道是怎麼回事?」 我胀红了脸,真是丢脸极了。「莎拉和艾姆说,你对我示好是另有图谋。我想就是艾许摩尔七八二 号。」

「但那不是事实,不是吗?」他说,用嘴唇和脸颊轻轻摩挲我的头髪。我的血液唱著歌回应。就连我 自己都听得见。他笑了起来,这次显得心满意足。「我看连妳自己都不相信。我只是想确定。」

我的身体在他臂弯裡鬆弛下来。「马修——」我道。

「我要放开妳了。」他打断我。「但妳不可以往门外衝,懂吗?」

我们又恢復猎物与猎食者的关係了。如果我跑,他的本能会叫他追,我点点头,他鬆开手臂,让我有 种奇怪的不稳定感。

「我该拿妳怎麼办?」他双手扠在腰间,嘴唇撇向一侧苦笑。「妳是我见过最让人恼火的生物。」

「从来就没有人知道该拿我怎麼办。」

「这我相信。」他对著我打量了半晌。「我们去乌斯托克。」

「不要!我在学院裡很安全。」他警告过我,吸血鬼的保护欲很强。他说对了——我不喜欢这样。 「不安全。」他眼裡有愤怒的光芒。「曾经有人试图闯入妳的房间。」

「什麼?」我大吃一惊。

「锁鬆掉了,记得吗?」

事实上,金属上又有新的抓痕。但马修没必要知道。

「妳住到乌斯托克,直到诺克斯离开牛津。」

我的脸色一定洩漏了我的不悦。

「也没那麼糟。」他柔声道:「妳可以爱做多少瑜伽就做多少。」

马修进入保鏢模式后,我就没什麼选择了。而且如果他是对的^^我觉得很可能如此——就已经有人 通过福瑞,进入我房间了。

「来吧。」他提起我的电脑袋说:「我送妳去新学院,等妳收拾东西。但关於艾许摩尔七八二号和妳 的蓝手指的话题还没有结束。」他继续道,强迫我正视他的眼睛:「才刚开始呢。」

我们下楼到院士专用停车场,马修从一辆朴素的蓝色佛贺汽车和一辆旧标緻车中间开出他的捷豹。市 区车辆拥挤,动輒得咎,开车耗费的时间是步行的两倍。

马修把车停在宿舍大门口,他放我下车时,我把电脑袋搭在肩上,道:「我马上回来。」

「毕夏普博士,妳有信。」福瑞从门房喊道。

我把信箱扫空,脑袋因压力和焦虑阵阵抽搐,我拿著信件对马修挥舞,然后才向我的房间走去。 进了门,我踢掉鞋,搓揉太阳穴,看一眼答录机。叨天之幸,它没在闪烁。所谓信件不过就是帐单和 一个外面打著我姓名的大牛皮纸信封。信封上没有邮票,显示它来自大学裡的某人。我把手伸进摺缝,取 出内容物。

1张光亮平滑的卡纸上别著一张普通的纸,纸上只打了一行字。

「记得吗?」

我的手抖索著掀开那张纸,它翩翩飘落地面,露出下面那张熟悉的照片。其实我只看过它一次,而且

是报上黑白印刷的复製照。这张是彩色的,跟它在一九八三年拍摄的当天现场一样鲜明生动。

我母亲的尸体脸朝下,躺在一个粉笔画的圈子裡,左腿弯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她的右手伸向我仰躺 著的父亲,他的头一侧塌陷,身上从脖子到鼠蹊割开一道大裂□,一部分内臟被扯了出来,散落在旁边的 地面上。

我脱口发出一种介於呻吟和惊呼之间的声音。我倒在地上,全身发抖,却不能让眼睛离开那幕场景。 「戴安娜!」马修的声音很慌乱,但他距离我太远,我管不著。远处有人在拉扯门把。楼梯上有脚步 声,一把钥匙在门锁裡拨动。

门轰然开了,我抬头看见马修脸色灰败,旁边是福瑞关切的脸。

「毕夏普博士?」福瑞问道。

马修动作快到让福瑞一定会知道他是个吸血鬼。他蹲在我面前。我的牙齿震颤著格格作响。

「如果我把钥匙交给你,你能不能替我把车开到万灵学院?」马修回头问道:「毕夏普博士不舒服, 不能留她独处。」

「甭担心,柯雷孟教授。我们可以把车停在院长停车场。」福瑞答道。马修把钥匙扔给门房,他灵活 地一把接住,再次担心地看我一眼,便把门关上。

「我要吐了。」我低声道。

马修拉我起身,把我带到浴室。我趴在马桶上开始呕吐,為了抓住马桶边缘,我鬆开照片,让它掉在 地上。胃很快空了,最严重的顚抖也过去了,但每隔几秒鐘,还是会有一阵震动传遍我身体。

我闭上眼睛,伸手去冲水,扶著马桶想站起,却觉得天旋地转。马修在我撞上浴室墙壁前拉住我。

忽然我的脚离开了地面。马修的胸膛贴著我右肩,他的手臂托著我膝盖。一会儿,他就轻轻把我放在 床上,开亮了灯,调整灯罩角度,不让光线刺入我眼裡。我的手腕在他清凉的手裡,碰到他,我的脉搏开 始放慢速度。这样我才能看清楚他的脸。他显得跟往常一样镇定,只不过额上有条极细的小静脉,每隔几 分鐘会略微跳动一下。

「我替妳拿点喝的。」他放开我的手腕,站起身。

另一阵惊慌淹没我,我跳起来,所有的直觉都告诉我,赶快跑,跑得愈快愈远愈好。

马修抓住我肩膀,设法接触我眼神。「停下,戴安娜。」

我的胃顶住我的肺,挤出所有的空气,我在他的掌握下挣扎,听不懂他说些什麼,也不在乎。「放开 我。」我哀求道,用双手推他胸膛。

「戴安娜,看著我。」这绝对是马修的声音,还有他像月亮一样有强大引力的眼睛。「发生了什麼 事?」

「我的父母。季莲告诉我,巫族杀了我父母。」我的声音高亢而紧张。

马修用我不懂的语言说了句什麼。「这是什麼时候的事?他们在哪裡?那个女巫在妳的电话上留言 吗?她威胁妳吗?」他把我抓得更紧。

「奈及利亚。她说毕夏普家的人一直在惹麻烦。」

「我跟妳一起去。先让我打几个电话。」马修深深吸了 一口令人战慄的长气。「真遗憾,戴安娜。」

「去哪裡?」这一堆话毫无意义。 .

「非洲呀。」马修语气很困惑。「要有人辨认尸体呀。」

「我父母在我七岁时就去世了。」

他惊讶得瞪大眼睛。

「虽然是那麼多年前的事,最近巫族却总把这件事掛在嘴边——季莲、诺克斯。」慌乱的心情再度升 起,我开始发抖,喉咙裡有声尖叫蓄势待发9马修在一切爆发前,把我紧紧抱住,抱得那麼紧,我的皮 肤强烈意识到他肌肉与骨骼的轮廓。尖叫化為一声呜咽。「坏事会降临在私藏祕密的巫族身上。季莲说 的。」

「不要管她说了什麼。我不会让诺克斯或任何其他巫族伤害妳。我看著妳呢。」马修的声音很凶恶, 我哭的时候,他低下头,脸颊贴著我的头髮。「哦,戴安娜。為什麼妳不早点告诉我?」

我灵魂核心的某处,有根生锈的鍊子,从它一直不為人知停歇著、等待著他的地方,开始一个环节接 一个环节鬆驰开来,放自己自由。我一直紧握成拳,抵著他胸口的手,也随之放鬆。那根鍊子不断坠落, 落入无尽的深渊,那儿除了黑暗,就只有马修。最后它啪一声放完了,把我跟那个吸血鬼连结在一起。管 他什麼手抄本,管他有足够啟动一座微波炉的电力藏在我手掌心,以及那张照片,只要跟马修保持联繫, 我就是安全的。

我停止抽噎时,马修放开我。「我去替妳倒杯水,然后妳休息。」他的口吻不容争辩,几秒鐘他就回 来了,拿著玻璃杯和两颗小药丸。

「吞下去。」他把药丸和水递给我。

「是什麼?」

「镇静剂。」他严肃的表情促使我把两颗药丸放进嘴裡,随即喝了一大口水。「自从妳告诉我妳常觉 得惊慌后,我就随身带著。」

「我讨厌镇静剂。」

「妳受了惊,体内的肾上腺素浓度过高,妳需要休息。」马修替我把被子拉上来塞紧,把我裹成一个 蓬鬆的茧。他坐在床畔,鞋子砰一声掉在地板上,然后伸个懒腰,背靠在枕头上。他揽起我用被子裹好的 身体时,我嘆了口气。马修伸出左臂,把我安安稳稳抱住。我的身体,虽然包裹了那麼多层,仍完美地贴 在他怀裡。

药在我血流裡產生作用。我轻飘飘进入梦郷时,马修的电话在他口袋裡响起,把我惊醒。

「没事,可能是马卡斯。」他道,嘴唇轻拂我的额头。我的心跳又安静下来。「试著休息,妳再也不 孤单了。」

我仍然感觉到那条把我跟马修、把女巫跟吸血鬼牢牢结合的錬子。

錬子的环节都牢靠而光亮,我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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