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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羊宫2103——双子宫2105

清洁机器人发现他瘫在地球重力环区最外面的走廊上,离电梯门只有三米。
沃里科娃医生陪着防震床上的卢卡斯·科塔穿过半重力过渡环区,上行到月球重力层时,她说:“再多五分钟,你就会因为自己的体重而窒息。”
“我必须感觉它。”
“那你感觉怎么样?”
就像每一束肌肉都虚弱着融化了,每一个关节都混着碎玻璃,每一根骨头里都填满了熔铅,每一次呼吸都在石头的肺里注铁,每一次心跳都在蹈火。电梯带他下到了一口由痛苦组成的井里。他几乎无法从扶手上抬起自己的胳膊。门打开了,外面是重力环区缓和的弯道。痛楚之丘。他必须走出去。在第二步时,他觉得胯部在旋转;第五步时他的膝盖弯曲了,无法让他直立。离心重力将他钉在了盘子上,随着每一口呼吸分解他。重力是个严厉的导师。重力永远不会减弱,永远不会停止,永远不会变得温和。他试图把自己从地板上撑起来。他能感觉到血液涌进了他的手、他的脸,吹胀了他贴在地板上的面颊。
“我们讨论了假设,”卢卡斯·科塔在他的减震床与AI接驳时说,诊断臂展开了,“我想聊聊实践。我是个讲究实用的人。你说要花十四个月为地球条件做准备。那么在十四个月后,我要乘穿梭班机去月球。我已经预订了我的行程。十四个月后我会在那艘飞船上,医生,无论有没有你在。”
“别要挟我,卢卡斯。”
他的名字。一次小小的胜利。
“我已经这么干了,医生。你是VTO里微重力医疗的优秀专家。如果你说它在假设中是可以存在的,那它就可以被实现,加林娜·伊万诺夫娜。”卢卡斯记得医生的名字和中间名,当时她就站在这张床的床脚,自我介绍说她是他的个人医生。
“也别奉承我,”沃里科娃医生说,“在生理方面,你和地球人类有一千种不同。实际上,你是个外星人。”
“我需要在地球上待三个月。最好是四个月。给我一张训练计划表,我会忠诚地执行它。我必须去,加林娜·伊万诺夫娜。如果我不准备牺牲,别人凭什么要同意帮助我夺回我的公司?”
“它会比你从前尝试过的任何事都要艰难。”
比我的兄弟死了,我的城市被烧了,我的家分崩离析还要艰难吗? 卢卡斯·科塔想。
“我不能保证会成功。”沃里科娃医生补充道。
“我不要求这个。这是我自己的职责。你会帮我吗,加林娜·伊万诺夫娜?”
“我会的。”
病床的诊断臂向卢卡斯的颈部和手臂移去。他抬起迟缓沉重的手,想把它们挡开,但操纵器的动作很快,注射的疼痛轻捷、锐利又干脆。
“那是什么?”
“你又侮辱了我的专业。”沃里科娃医生一边说,一边从视镜上读取卢卡斯的生理数据,“这东西能让你开始行动。你有个约会。”
光沿着卢卡斯的动脉一路烧进他的大脑。他像通了电一样翻下床,脚撞上了甲板。他不痛了,一点也不痛。
“我需要打印一件西服。”卢卡斯·科塔宣布道。
“你穿得很合适。”沃里科娃医生说。
“短裤和T恤。”卢卡斯的语气里充斥着蔑视。
“你的穿着会比招待你的主人更好。瓦莱里·沃龙佐夫对时尚的审美很诡异。”

 
你需要这些, 电梯员工说,练习一下,它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
卢卡斯·科塔拉上蹼状的袜子和手套。他扒拉着空气,踩踏着空气。沃龙佐夫家,他们总是嘲笑那些困在世界上的人是窝囊又无能的。卢卡斯讨厌变成一个无能的人。他从电梯里飞入了中心舱。对于核心区这微不可察的重力而言,就算是月民的腿部肌肉也太强壮了。卢卡斯张开双手,用蹼捕捉空气,向他飞行方向的反方向蹬着脚。他屈伸着脚趾,张开像空气制动器一样的脚蹼。这很容易,是本能反应。他在筒舱的中央歇了一会儿。这里是飞船的旋转轴心,零重力。卢卡斯缓缓地旋转,像一颗人类星辰。
他踢动又推动空气。他没动。他抽动了整个身体,指望单靠抽搐的力量就摆脱重力的陷阱。卢卡斯能听到电梯门那里传来的笑声。他再次抖动起来。没用。发亮的柔软身形从远端的闸门处优雅地向他降下来。是两个穿着紧身飞行服的年轻女人,头发用发网仔细箍紧。她们一下子就刹住了,从两边围住了卢卡斯。
“您需要帮助吗,科塔先生?”
“我能搞定。”
“抓着这条绳子,科塔先生。”
穿粉色飞行服的女人把绳子固定在她的工作腰带上,飞了出去。绳子猛地绷紧,差点脱出卢卡斯的掌握。他在移动了,他在飞。他能感觉到空气扑在他的脸上,他的头发里。这真让人兴奋。另一位女船员悠游在他身边。他注意到她的腰带上有真空清洁器。
在瓦莱里·沃龙佐夫私人舱室的闸门处,他为这次激动人心的旅程感谢两位女孩。
她们只是建议道:“小心枝叶。”
瓦莱里·沃龙佐夫的接见舱位于圣彼得与保罗号的核心区域,是一个圆柱形的森林。卢卡斯飘浮在小枝与树叶组成的隧道里,他看不见墙壁,因为它被浓密的枝叶完全遮住了。那下方一定有树干、树根。支持这整个自由落体森林的是空气种植法。卢卡斯熟悉这湿度以及生长与腐败的迹象——和特维城相似的味道,但也有一些新的气息。他只能根据他的定制杜松子酒认出它们:杜松、松树、花朵和草药。森林的光线来自其深处的根部,不过还有数千盏生物灯装点着这些树木。上方的星辰,两边的星辰,下方的星辰。卢卡斯花了几秒钟来适应这朦胧的光景,接着他看到了被修剪成起伏的曲线、螺旋、浪峰与波浪形状的叶冠。是一棵景观树。偶尔有一两根枝条从造型中伸出,多节而扭曲,举着一大把被仔细修剪过的叶子,就像一个邀请。卢卡斯的眼睛完全适应了光线,他看到自由落体森林的中心有一个身影。隐隐约约,半掩在树叶后面,缓慢地移动着,非常从容。
一根绳子沿着筒舱的中心伸出来。卢卡斯扯着绳子,把自己移向那个身影。一个男人——不对,他靠近后意识到,那是个像人的东西。那曾经是个人。他背对着卢卡斯,正在聚精会神地用手持式剪刀修整植物,裁切、剪断、塑形。他的周围围着一圈从针叶树上剪下来的东西。卢卡斯从树脂和叶香中闻到了新鲜的腐败的味道:尿。真菌感染。
“瓦莱里·格里高罗维奇。”
那个类人生物转过身来面对访客。微重力环境里的生活已经稳定且不可逆转地改造了他的身体,就像他改造了他的森林一样。他的腿是拧绞的细轴,有缎带般萎缩的肌肉。他的胸膛在宽度与周长上可谓雄壮,但卢卡斯能从它填充抗压衣的方式上看出来,它没有深度,也没有力量。肋骨撑开了紧身的衣料,胸骨锋利得像刀锋。他的胳膊又长又劲瘦。他的头是巨大的,仿佛绘制在一个气球上的一张人类的脸。头骨基部有一圈银色的头发,效果只是更加强调了头骨的大小。一根双路管从枕骨中延伸至一个飘浮的泵上。另一组管子从他左侧腹连接到几个装满了的结肠造瘘袋里,它们正在零重力中缓缓转动。
这就是长达半个世纪的微重力环境对人类身体的影响。
“卢卡斯·科塔。”
“很荣幸见到你,先生。”
“真的吗?真的吗?”瓦莱里·沃龙佐夫从工具腰带上拿出一个真空清洁器,以锤炼了数十年的熟练手法吸走了飘浮的枝叶,“我从未见过另一条龙。你知道吗?”
“我不再是龙了,先生。”
“我听说了。毋庸置疑,都是废话。那是刻在基因里的。对我来说,这称号是个小玩意儿。对你也是。”
“瓦莱里·格里高罗维奇,我得问问……”
“哦,把你可怕的问题收起来。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们会知道宇宙是否将让你拥有它。但一般都这样,不是吗?总要问关于宇宙的问题。卢卡斯·科塔,你曾见过像这样的东西吗?”
瓦莱里·沃龙佐夫挥着剪刀指了指星光闪耀的森林。
“我想没有人见过,先生。”
“他们是没见过。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也是我问宇宙的问题。一座森林是如何在天空生长的?这是个值得问的问题。而答案就在这里。它从未停止生长,从未停止改变。我影响它,我按我的意愿为它塑形。这是一场缓慢的雕刻。它的生命将比我的长。我喜欢这样。我们是如此自恋的生物,我们认为我们自己是一切的标尺。而时间将带走我们身为的一切、我们拥有的一切、我们建造的一切。能超越我们自己的人生去思考是很好的。我的森林也许能持续一百万年,也许十亿年。也许它将终结在太阳最后燃烧的火焰中。当我死时,我的元素会进入树根、树枝和树叶。我将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这让我感到巨大的安慰。”
瓦莱里·沃龙佐夫从真空吸尘器上取下收集袋,让它沿筒舱飞了下去。一个扎巴林机器人从枝叶中冲出来,抓住了垃圾,将它带向闸门。
“我母亲是当今领主姐妹会的资助者之一,”卢卡斯说,“她们的使命要在数十年,甚至数世纪后才能完成。”
“我明白姐妹会的工作。你不相信它吗,卢卡斯·科塔?”
“它涉及超自然的媒介代理。我无法相信它。”
“唔。我听说你想去地球。这是一个愿望,而不是一个问题。宇宙未必会满足我们的愿望,但它可能会准予解决一个好问题。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怎么才能夺回别人从我家偷去的东西?”
“唔,”瓦莱里·沃龙佐夫折断了一根枝条的尖端,嗅了嗅它,将它递给卢卡斯,“你觉得它怎么样?这是真正的杜松。你以前嗅到的都是合成物。那些阿萨莫阿,我知道他们的能力。他们玩弄DNA,他们到处交换基因。幼稚。我创造一个环境,让生命自行回应它。我在人类创造的最人工化的环境里培育真正的杜松。不不不,卢卡斯·科塔,这个问题根本不行。正确的问题应该是,一个月球出生的人要怎么才能去地球并生存下来?”
“沃里科娃医生正在为我制订一份训练计划。”
“如果重返过程没有杀了你;如果你的心脏没有在整个适应水土的过程中精疲力尽;如果你没有死于晒伤;如果一百万种过敏症没有把你吹胀成一个结肠造瘘袋;如果地球肠道细菌没有把你从内到外翻一遍;如果污染没有扯开你柔软的小肺;如果你能在重力深渊里睡着,而不是每五分钟就被窒息唤醒一次,遑论那些噩梦。”
“如果我们听从如果,我们就不是龙了。”卢卡斯说。两人无意识地微调着方向,以便脸对脸地飘浮。
“如你所说,你已经不再是龙了。你在地球上还会更糟。月亮不是一个国家,月亮是一个离岸的工业前哨。你将没有档案,没有国家,没有身份。你将不是合法的存在。你不了解那里的规则、风俗和法律。那里有法律。它们将作用在你身上,但你对它们的程序一无所知。它们就像重力一样。你受它们管制。你无法和它们谈判。你没有权力谈判。
“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谁。没有人会在意你是个来自月球的男人。你是个怪物,是个十天的奇迹。没人会尊敬你。没人会看重你。没人需要你的任何东西。没人想要你拥有的东西。你是个聪明人。当你还在太空舱里时你就把这些想清楚了。但我仍然发现你来到这里,带着你的计划,并且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你需要的帮助,不管你拥有什么,你都相信你能说服我给予你这些帮助。”
瓦莱里·沃龙佐夫的每一句反驳都是一根钉子,它们扎穿手指,扎穿脚,扎穿手、膝盖和肩膀。屈辱。卢卡斯·科塔从未体会过内疚或懊悔,骄傲是他的本性。骄傲把那些钉子拔下来,让它们撕裂他给他自由。和他失去的相比,这种疼痛微不足道。
“我无法和您争辩,瓦莱里·格里高罗维奇。我没有什么可给的,也没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我需要您的支持,您的船,您的质量加速器,而我所能做的只是说话。”
“宇宙里充满了话语。话语和氢。”
“阿萨莫阿家认为你们是近亲交配的畸形。麦肯齐家和你们联姻是为了拥有登乘飞船的权利,但他们将你们的DNA从他们的孩子身上剔出来。我自己的家族认为你们是滑稽的醉鬼。孙家甚至不觉得你们是人类。”
“我们不需要尊重。”
“尊重一钱不值。我能给予的是一些更有形的东西。”
“你还有东西能给予?卢卡斯·科塔,一个失去产业,失去家人、财富和名字的人?”
“帝国。”
“让我们听听你的话吧,卢卡斯·科塔。”

 
“全程?”沃里科娃医生问。
“全程,”卢卡斯·科塔说,他前方的走廊陡峭地向上弯曲,天花板是一处又低又近的地平线,“和我一起走。”
沃里科娃医生向他伸出一只胳膊,卢卡斯把它推开了。
“你甚至不应该站着,卢卡斯。”
“和我一起走。”
“全程。”
“我是个有条理的人,”卢卡斯·科塔说,即便是在最内圈的月球重力下,迈出的每一步也让他从头到脚地绞痛,“我的想象力非常少。我必须有一个计划。一个孩子在跑之前要先会走路。我走过月球重力环区,我跑过月球环区;我走过过渡环区,我跑过过渡环区;我走过地球环区,我再跑过地球环区。”
现在,卢卡斯的脚步稳定又执着。沃里科娃医生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内。卢卡斯注意到她眼睛里露出了闪烁的光,她正在从视镜里读取数据。
“你在监控我吗,加林娜·伊万诺夫娜?”
“一直都在监控,卢卡斯。”
“所以?”
“继续。”
卢卡斯忍住了,没有因这小小的胜利露出微笑。
“你听了那个歌单吗?”他问。
“听了。”
“你觉得怎么样?”
“它比我想得更精致。”
“你没说它像商场音乐,我很高兴。”
“我听出了怀旧之情,但我不太懂萨乌达德。”
“萨乌达德胜过怀旧之情,它是一种爱。它是失去,也是愉悦,是一种浓烈的忧愁和欣喜。”
“我想你应该非常理解它,卢卡斯。”
“你也可以对未来的事件怀抱萨乌达德。”
“你从不放弃,是不是?”
“对,没错,加林娜·伊万诺夫娜。”
他的关节正在放松,疼痛在缓和,僵硬的肢体开始变得自由。
“你的心跳和血压在上升,卢卡斯。”
他向上看看弯曲的走廊。
“我要走完这里。”
“好。”
又一次小小的胜利。
卢卡斯停了下来。
再一次向世界的弯处上行。卢卡斯的肺变紧了,呼吸变短了,心脏疼得像被一只手攥住了。离医疗中心的门还有二十米,十米,五米。走完它。走完它。
“这要花一年的时间,”沃里科娃医生说,“至少。”
“这是旧例。”卢卡斯喘着气说。他的话很简短,呼吸急促。他靠在门楣上,回头看着弯曲的走廊。“放歌,的时候。”他几乎没法说话。在他自己熟悉的月球重力下走了一百米,他就挪不动了,喘着气,全身疼痛。身体遭受的损害比他想得更严重。十四个月的高强度训练似乎难以实现。“播放一个歌单,这一次放你自己的。”
“比尔·艾文斯?”沃里科娃医生问。
“以及更多这种风格的歌。我想它叫作调式爵士。为我做个主持,带我到爵士乐的世界里旅行。我需要一些辅助来帮我完成训练。”

 
他在自己的胶囊舱里醒来,打开了灯。嘎吱声和咯咯声。睡眠舱在摇晃,飞船在摇晃。睡眠舱突然倾斜了。卢卡斯抓住扶手,紧紧地攥着它,越来越紧,直到他的指甲扎进了自己的手掌。睡眠舱再度倾斜。卢卡斯叫出声来。他觉得身下的整个世界都在坠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固定他。而这里不是一个世界,这是一艘飞船,一架由铝和结构碳组成的陀螺。他是月球背面之外一架小飞船上一圈环区中一个睡眠舱里的男人。
“托奎霍,”他悄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身下的飞船再次坠落,卢卡斯紧抓着坚硬却无用的扶手。植入AI发出的声音很陌生,带着奇怪的口音。圣彼得与保罗号太小了,无法运行完整的网络。
我正在进行一系列航向修正动力飞行, 托奎霍说,我的轨道在长达十一年的时间里都是稳定且可预测的。每飞行十圈左右便进行周期性微调,如此可以延长可预测期限。这些微调发生在第二近月点附近的一处双行轨道上。过程完全在掌控之中,只是例行程序。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图表。
“这没必要。”卢卡斯说着,而那摇晃颠簸的、可怕恐怖的、永远向虚空坠落的感觉终于停止了。圣彼得与保罗号绕着月球旋转,月球则将它向那蓝宝石般的地球抛去。
托奎霍发出了鸣响,是沃里科娃医生发来的文件。卢卡斯打开它。音乐:怡然岁月。一段音乐旅程。

 
在头三个月里,卢卡斯探索了硬波普爵士乐,它的表达与乐器、它的特性与音调、它的三和弦与变格终止。他知道了这一领域的英雄们的名字:明格斯、戴维斯、蒙克和布雷基。这几位是他的传道者。他研究了经典金曲,它们是硬波普的四福音书。他学会了如何倾听,倾听什么,何时倾听。他追踪其在比波普中的根源,理解它如何反叛那些形成它的运动与思想。他在放克爵士和灵魂爵士的差异之地遨游,了解西岸酷派爵士和东岸硬波普的分离如何在音乐宇宙中形成宗派分立。这可能是最不适合健身的音乐了,但卢卡斯喜欢它。他鄙视健身,健身又难又无聊。卡利尼奥斯鼓吹过那些令肌肉燃烧、令多巴胺升高、释放激素压力的音乐。而给卡利尼奥斯带来超凡体验的东西让卢卡斯癫狂又烦躁。
他恼火地走出健身房,别人哪怕是瞟他一眼都让他暴躁。他上了床,又痛又烦又害怕明天的训练。五个小时后,六个事实让他回到了健身房,播放的音乐是亚特·布雷基 [1]  :卡利尼奥斯和他的内啡肽都死了;拉法死了;阿列尔躲起来了;卢卡西尼奥在AKA的保护之下;博阿维斯塔成了一个真空废墟;而眼下这艘飞船,圣彼得与保罗号,正载着偷来的科塔氦气罐前往地球的聚变反应堆。所以他健身。硬波普让他在跑步机没完没了转动的跑步带、一遍又一遍的负重练习,以及增肌带来的羞辱之外得以喘息。每一天都度日如年,硬波普是一段独立于外的时光。一年这样的常规练习让人觉得无穷无尽,它必须被分解成一个演替的过程,不是由课程、睡眠、日子和轨道组成,而是由行为组成。一件事被计划出来,然后开始,努力,最后完成。接着是另一件事。又一件。量子化。这一年多的时间应该由一个标尺来衡量,但这标尺不是渐渐加重的砝码梯度——他创下了个人最好成绩,也不是他越来越强的力气和恢复力,而是新音乐的量子。在硬波普之后,他将了解调式爵士,接着穿过自由爵士的世界,前往非裔古巴爵士和巴西爵士,这将绕回他热爱的波萨诺瓦。下次他将倾听波萨诺瓦,他的双脚会在敞开的天空下踩上地球。但在那最初的几圈轨道上,硬波普就是一条高高的、清晰的地平线:比月球上的任何一处都更远,更辽阔。
半个月后,他在最内圈的环区上奔跑。全程。一个月后,他在过渡环区步行,地球重力的一半,月球重力的三倍。他没有依靠辅助或支撑,也没有停顿,他花了一个小时走完了它。两个月后,他在中部环区奔跑。三个月后,卢卡斯·科塔睡在了那里。第一个晚上,他觉得有一只铜制的恶魔蹲在他的胸口,把熔化的铅屙进他的心肺。第二个晚上,第三个,第四个。在十五个夜晚后,他睡足了一整晚,只是做了被困在一片铁海的铁冰面下方的噩梦。在那之后,他每晚都睡在三倍月球重力下。
第二轮的三个月,卢卡斯·科塔探索了调式爵士——沃里科娃医生的挚爱。他走进音乐的脚步更稳定了,他曾经在另一片沃野上瞥见这片领域,知道它山川的位置和河流的走向。现在他已经听得懂地理的隐喻了,因为前进至调式爵士的音乐进程促使他把注意力转向地球。这是一个可以涵盖一生的课题。地理学、地质学、地球物理学;海洋学、气候学及它们的女儿气象学;水、热量、自旋 [2]  、热力学的相互关系,以及这些基本元素旋转生成的美丽又混乱的系统,全都让他着迷。富饶的,不可预测的,危险的。他喜欢阅读气象报告,看着它们的预报在面前这颗行星的蓝色眼睛上画出白色和灰色的线。卢卡斯·科塔是个贪婪的地球观察者。他观察旋转着越过大洋的风暴和飓风;观察暗褐色的平原在雨水横掠时变绿的样子;观察花朵、沼泽和红树林消失在闪烁的洪水之下后变暗的沙漠。在一月复一月绕着这颗行星循环飞行的过程中,他看着季节偷偷从极点漫出,看着白雪出现又退去,看着季风向焦炙的无数区域散播富饶的浓郁色彩。
只有一件事他不观察,那是和地球距离最近的时刻,循环飞行器会用轨道缆索交换人员舱,并遥控空投货物舱。他在自己的舱室里,能感觉到胶囊舱的震动和附件的脱离,还有转移舱室入坞带来的颠簸,但他永远也不会到观景气泡去观看这些。他不会在劫掠这件事上投入注意力。他也从来没有回望过一次月球。
这一年早些时候,沃里科娃医生换班回了地球,去圣彼得堡休假。她的代替者是叶甫根依·切斯诺科夫,一个自以为是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他不明白卢卡斯为什么蔑视他。他的行为过分亲近,如果是在若昂德丢斯,无论在哪一家咖啡馆,这种习惯都会让别人对他亮刀子,而且他对音乐的品位太糟了。节拍并不能创造音乐,节拍太容易了。哪怕是托奎霍,也能在它有限的领域里创造出一种新的节拍。卢卡斯渐渐习惯了他的亲随单调的新个性。一艘飞船,一种声音,一个界面。如果现在托奎霍像圣彼得与保罗号一样拟人化地谈论自己,它的犹豫和停顿会让那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全知全能。光速延迟使他们很难实时接入地球的图书馆,但飞船系统中的信息足以让卢卡斯进行他的研究。行星的地球物理学与气候学知识带他进入了地理政治学领域。地球正在经历一轮气候变迁,它支撑着行星政治的方方面面,从非洲萨赫勒地区和美国西部数十年的干旱,到不断袭击欧洲西北部的暴风雨,洪水接着洪水接着洪水。卢卡斯不能理解这种荒唐:在一个超出人类掌控的世界里生活。
他研究氦气的力量,它曾经构建了他家族的财富。干净的电力,没有辐射,没有碳排放。程序尽在掌握。聚变反应堆很少,而且很昂贵。每个国家都凶神恶煞地守卫着自己的发电厂——防备着其他国家,防备着准国家实体的非常规武装力量,防备着被干旱、作物歉收、饥荒和内战逐出祖国的自由军和军阀。卢卡斯了解到,在过去的五十年里,无论是哪一个时间点,地球表面都在发生超过两百起的微型战争。他花很长的时间研究,试图弄清楚那些独立国家,以及挑战这些国家的许许多多的归属集团。月球社会的存活得益于拒绝向组织和派别提供能源。月球上有个体,有家族。五龙——四龙,他纠正着自己,心里因为感情用事的铁律而感觉到了刺痛——四龙是家族公司。月球发展公司是一个由国际控股公司的主管者组成的没有实权的董事会,它被设计出来的目的就是永久的自我抵制。
国家,有着身份、成套的权限和义务,以及约束它们的地理疆界,这在卢卡斯·科塔看来武断又低效。忠诚于一条河的左岸,并敌对于这条河的右岸,这种概念真是滑稽可笑。他了解到,河是在两岸之间奔流的。而人们对任何一条河的河岸线都没有一致的意见。卢卡斯不能理解人们怎么能如此容忍自己的无能。法律声称要平等地守护并压制一切,但在粗略调查了滚动新闻后,卢卡斯发现这仅仅是个古老的谎言——他变成了地球时事的积极消费者,从宗教战争到明星八卦,什么都看。财富和权力能买到更光明的法律种类,和月球上的形势也没多大差别。卢卡斯不是律师,但他明白月球法律的三条立足原则:法律越多越糟;包括法律在内,一切都可以协商;在克拉维斯法院中,包括克拉维斯法院在内的一切都在受审。地球法律保护着人类,但谁能保护人类不受法律的迫害?一切都是强制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协商。政府从意识形态而非证据的基础出发,向人民强加涵盖一切的政策。这些政府打算如何补偿那些被政策消极影响的公民?真是一层又一层的无解之谜。
在定时检查时,切斯诺科夫医生在卢卡斯的众多医疗监控器上观测数据,而卢卡斯便拿这些事询问他。你爱CSKA莫斯科足球队,你爱俄罗斯。在这些你爱的事物里,哪个更重要?你纳税,但法律不允许你知道这些钱被如何花掉,更不用说会让你保留这些钱以期影响政府政策。这怎么会是一种好的契约呢?教育、法律系统、军队和警察全都在国家的管控之下,健康和运输则不在。对于一个资本社会来说,这怎么能是一种恒常的状态?当卢卡斯询问他关于他的政府及其政策的问题时,切斯诺科夫医生就不再说话了,简直像是害怕被窃听一样。
切斯诺科夫医生换班离开,沃里科娃医生又再次回船值班。她瞪着来到自己办公室的卢卡斯·科塔。
“你是只野兽,”她说,“一只熊。”
他忘记了,在她回到地球的这两个月里,他发生了多大的改变。他变宽了十厘米;他肩膀的肌肉一直绵延到颈部;他的胸膛上有两大块坚硬的肌肉;他的腿弯曲鼓胀;他的大腿不能正确地并拢;血管在他的手臂和小腿上如月谷般突起;甚至他的脸都变得又宽又方。他恨他这张新脸,它让他看上去像个集尘者,它让他看上去很蠢。
“仇恨和比尔·艾文斯让我变成了这样,”卢卡斯说,“我想在第三环区步行。”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谢谢你,加雅。”
“那我会监控你的。”
新重力,新音乐。在电梯里,他命令托奎霍调出一张典型的自由爵士乐歌单。乐器在他的脑海里敲击,音符骚动着发起小规模的战斗,喇叭声和萨克斯管又尖锐又粗砺。他的意识在眩晕。这是个挑战。奥奈特·科尔曼召唤了三连音的暴风雨,卢卡斯觉得重力抓住了他,拖拽着、检验着、撕扯着他强大又野蛮的身体。
电梯门打开了。卢卡斯迈了出去。疼痛重击着两边的脚踝,膝盖就像是被热钛棒给戳穿了,韧带移动着、扭动着、暗示着屈服。他咬紧了牙。混乱的音乐就像是一个疯古鲁 [3]  的手和声音。动啊。两步,三步,四,五。在地球重力下步行需要一种韵律,不同于月球动作里胯部松垮的摇摆,而是要将重量向上撑起、向前推进、向下稳住。在月球上,这样的动作会让他在空中翱翔;而在圣彼得与保罗号的外环区里,它仅仅能让他维持不倒下。十步,二十步。他早已超越了最初企图在地球重力中行动的愚蠢的自己。现在他可以扭头向后看,看到那个点消失在环区地平线的后面。循环飞行器正在轨道的外凸曲线上,最外环区挤满了月芽和远地研究者,还有一小部分是商务访客、公司代理、政客和游客。几天后他们会迁居到过渡环区,然后再迁到月球重力内环区。在那里,旋转、低重力和新运动方式对内耳的影响将放倒百分之八十的人,让他们患上晕动症 [4]  。当他一脸毅然,摆着手臂大步经过时,他们朝他点头致意。钢鼓乐队压缩着他肿胀的心脏,血液随着每一个鼓点在眼后博动着鲜红,他的眼球好像要从眼眶里掉下来了。
他能做到。他正在做。他将会做到。
他能看到弯道上方的电梯门。他计算着步数。他的心脏里有小小的欢喜在汹涌。这欢喜让他疏忽了。谨慎的步伐频率被打乱了。他失去了平衡。重力抓住了他。卢卡斯撞在了甲板上,这一下冲击驱走了他所有的呼吸和思想,只除了一个想法:他一生中从未撞得如此严重。疼痛让他瘫在了地上。他侧躺着,动不了,重力把他钉在了甲板上。地球人围在他身边。他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他拍开那些想帮助他的手。
“别管我。”
一个医疗机器人沿着走廊尖声呼啸而来。这是他无法忍受的耻辱。他用颤抖的手臂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拖动身下的双腿,从蜷着的姿势换到站着的姿势似乎不可能成功。他右大腿的肌肉抽搐着,他不确定膝盖能不能撑起自己。机器人的红色眼睛责备着他。
“去你妈的。”他一边说着,一边被撕裂的疼痛绞出一声喊叫,然后卢卡斯·科塔站了起来。机器人跟在他后面打着转,像一只寻求关注的宠物雪貂。他很乐意把它踢走。总有一天,不是现在。他往前一步,酸痛从右脚蔓延到了右肩。他喘着气。
脚步依然坚定。那只是疼痛而已。
机器人紧跟着卢卡斯·科塔的步伐,跟着他走完了到达电梯的最后十几米。
“你没有摔断什么东西可够幸运的,”沃里科娃医生说,“否则一切可能就终结了。”
“骨骼能够愈合。”
“地球的骨骼,月芽的骨骼。有地球型骨密度的月球人骨骼,可没有文献记载。”
“你可以用我来写一篇论文。”
“我正在写。”沃里科娃医生说。
“但我的骨密度是地球型。”
“被骨质疏松症折磨的七十岁的地球型。我必须再次更新你的钙质管理体系。”
卢卡斯早已制定了一个计划,以便为使用“地球型”一词打下基础。步行,直到他的脚拥有正确的感觉,直到他的胯部开始正确地摆动。更多步行。然后走三分钟,跑一分钟。重复,直到他习惯这疼痛。走两分钟,跑两分钟。走一分钟,跑三分钟。跑。
“你觉得自由爵士怎么样?”沃里科娃医生问。
“它要求你适应它,”卢卡斯说,“它不会妥协。”
“我没法适应它,对我来说它太爵士了。”
“你得努力才能找到它的美。”
卢卡斯不喜欢这种音乐,但他的确钦佩它。对于他现在必须做的事来讲,它是一种理想的配乐。艰难事物的配乐。他最擅长的,他一直最拿手的,他唯一的天赋和才华:计划。
政府通常都是最难对付的,所以他先从它们着手。中国是必然的,因为它是中国,也因为它长期以来与孙家抗争。美利坚合众国,因为它的财富、它对中国历史悠久的敌意,也因为只有一个正在衰颓的帝国才最着急捍卫自己的荣誉。加纳。不是主角,但它见证了自己那几个英勇的公民在月球上建立的一切,它也想要分一杯羹。而且阿克拉 [5]  始终想胜过自己那位更大更强的邻居——拉各斯 [6]  。印度,它错过了月球移民潮,并且仍未从这失败中走出。俄罗斯,因为他和VTO的协议,也因为未来他可能必须背叛沃龙佐夫家。对于这些国家的政府而言,科塔氦气的陨落是一次地区性动荡,重要性仅止于它对氦-3价格的影响。他必须教会他们听他说话。总有一些渠道和名字可以通话,而它们将使他接触到其他名字。名字的链条,政治层级的缓缓上坡。这事会很困难,也会很有趣。奥尼特·科尔曼 [7]  是这份工作的最佳原声。
在探索约翰·柯川 [8]  的录音遗作时,卢卡斯已经触及了地球公司。机器人产业,不错,但它毫无价值,他希望有一家企业能听懂他的报价,不管是短句子还是长句子。银行业和风险投资:他在此间的脚步很谨慎,因为虽然他了解金钱及其运行方式,但他从未弄懂过那些复杂到令人发疯的金融工具,以及它们在全球市场上产生交集的方式。这些会面比较容易达成,他与之谈话的人对计划的大胆之处真心感兴趣,甚至为之兴高采烈。他们一定会调查他,了解他的没落。科塔氦气的毁灭会让他们有所触动。他们会倾听这个月球人的话,因为他预备付出一年的时间和健康,好从天空落到地面和他们谈话。
每一天,当圣彼得与保罗号绕着月球旋转时,他与权力对话。他坚持不懈,一个名字接一个名字地促成会议和面谈。他在自己的舱位里,挑拨投资者去对抗投机者,让政府去对抗政府。谁可以信任,信任多少,何时终止这信任。谁可以背叛,何时背叛,如何背叛。谁更可能受贿,谁可以被要挟。他可以撩拨谁的虚荣心,撩拨谁的偏执?一个个会议依次落实。他至少需要在地球上待三个月球月。
“最好是四个月。”他再次对沃里科娃医生说。现在他每天都在第三环区跑步。他是个中年人,他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了,但他接受的生理挑战会让一个岁数只有他一半的人望而却步。这过程仍然可能杀死他,或是令他残废到哪怕是月球医疗水平也不能治愈的程度。
“你还需要一个月,”沃里科娃医生说,“最好是两个月。”
“我承担不起两个月。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将在十四个月后前往地球。有一点点余地,非常小的余地。”
“一个月。”
“从现在起算,一个地球月后,我乘轨道飞行器下去。我再也不要听奥尼特·科尔曼了。”
正如他之前计划的,在最后一个月里,他徜徉在非洲古巴爵士乐里。声音和节奏温暖着他的心脏,使他微笑。在这里,他伸出手便能与波萨诺瓦相握。他享受着歌单音乐里的无忧无虑,但很快发现这节奏太规范、太前卫了。当他在外环区的健身房里运动时,它迫使他跟随它的节奏,而这是他痛恨的。他最后几天忙碌的工作事项是自己的身份和安全问题,对于这份工作来说,这音乐似乎太轻佻了。瓦莱里·沃龙佐夫给了他一个VTO太空舰队雇员的身份:他明智地贿赂了VTO地球,搞定了一张哈萨克护照。他将自己仅剩的一点财产转换成了可以快速且轻易获得的形式。地球对流动中的钱总是很多疑。每一个步骤都有关于洗钱问题的核对、询问和查询。卢卡斯感觉受到了冒犯。他不是那些小家子气的毒枭或粗俗的小国君主。他只想要他的公司回来。烦人又琐碎的事务永远都完成不了,似乎总是在要求进一步的身份验证或声明。
在飞行前的最后一次身体评估中,卢卡斯对沃里科娃医生说:“我母亲就是乘这艘飞船上来的。”
“五十年前,”沃里科娃医生说,“自那时起它变了很多。”
“只是附加,改造。你们没有抛掉任何东西。”
“你想要什么,卢卡斯。”
“我想睡在我母亲的那张床上。”
“我甚至不想对它的精神病学原理进行探讨。”
“迁就我吧。”
“那不会是一样的床。”
“我知道。迁就我吧。”
“应该有记录。沃龙佐夫家从不遗忘。”
三环区,蓝色分区,右34。沃里科娃医生打开了这间个人舱室。它比卢卡斯乘坐抵达这艘飞行器的小舱要大一点点。他钻了进去,和衣躺在了垫子上,因为现在要奋力脱下它们太费劲了。垫子柔软又有弹性,舱室设备齐全,每一刻他能意识到的只有重力。接下来他将要迎接这样的好几个月。在飞船上,当重力使他无法承受时,他能逃到中间环上,甚至月球重力内环上。但是在地球上无处可逃。这让他恐慌。小舱封闭又舒适,而卢卡斯是喜欢小地方、窝巢和腔室的生物。他之前的整个人生都处于封闭的屋顶之下。而下面这个世界拥有一片天空。向宇宙开放。旷野恐惧症让他恐慌。一切都让他恐慌。他没有准备好,他永远都不可能准备好。没有人能为此准备好。他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信任自己的天赋,它将他带到此处,它曾将他从科塔氦气的陨落中救出来。
那就足够了。
在陷入艰难的睡眠之前,他回忆了那些脸。卢卡西尼奥,那么可爱,那么迷茫。阿列尔,在差点被一把刀子杀了之后,躺在医疗中心的防震床上。卡利尼奥斯,在卢卡西尼奥的逐月派对上,像天空一样宽阔壮硕,一边笑着一边大步走过草坪,胳膊下面夹着沙装的头盔。拉法,黄金之子,永远都是金灿灿的。他大笑着,他的孩子们围绕着他,他的欧可们在他的身边,也在大笑。阿德里安娜。卢卡斯只能描绘出她在远处的身影,在育婴堂的门口,在博阿维斯塔的奥瑞克萨石脸间她最喜欢的亭子里,在一张宽桌的另一头。
接着他睡着了,接下来的四个夜晚,他都睡在这老舱室里。他的梦是沉重的,汗如雨下的,尖叫的梦。在外星重力下,它们将一直是这样。
第五天早晨,他向下飞往地球。
闸门工作人员反对他的领带。它会飘起来,会让他窒息,会对他人造成危险。卢卡斯把结打成又尖又紧的二十世纪一〇年代的款式,就像指向自己喉咙的一把尖刀。中性灰的桑姆·思维尼单排扣西装三件套。修身剪裁,三厘米的裤脚卷边。
他宣布:“我不会像一个穷困潦倒的上城高街人一样抵达地球的。”他解开了马甲最底下的扣子。
“如果你吐得满身都是,你就会像了。”
闸门封闭了。和转移舱平衡压力的过程仿佛过了一生。恐惧在卢卡斯的胸腔里敲打。西装早就变成了一个分心的元素,一种支持他抵御恐惧的方式,一种再度成为卢卡斯·科塔的方式。在两个世界之间度过的十三个月——比他的预算少了一个月——十三个月的地理政治学和世界经济学;十三个月的交易斡旋和精确操作的贿赂;十三个月的辨别及利用对抗;十三个月不间断的训练——全都聚焦于此,聚焦于这刀尖。从飞船到太空舱,从太空舱到缆索,从缆索到SSTO [9]  ,从SSTO到地球,用不到四个小时就会完成。这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安慰。
闸门打开了,卢卡斯抓住一个把手,借反冲力投入了太空舱。
再会了,那些屈辱、功能性服装,以及二十世纪中期的爵士乐。
转移舱是个二十米长的筒舱,没有窗户,完全自动化。十排座位。沃里科娃医生抓住一个把手,在他旁边扣上了安全带。
“你会需要你的医生。”
“谢谢你。”
还有另外五名乘客,接着闸门封闭了。下去的总是比上去的少。安全事项公告,不是多余就是没用。托奎霍连接上了太空舱AI,通过外部摄像头向卢卡斯提供了外景。他看了一眼身下那巨大的蓝色世界,便将它们关掉了。他调出一张精心安排过的经典波萨诺瓦的歌单。他熟悉的曲调,他热爱的曲调,他曾请求若热为他演奏的曲调,那是在两个世界间最好的音响室里演奏的。
一连串撞击,倾斜。静默。太空舱离开了圣彼得与保罗号,这个装着生命的小球坠落着掠过蓝色世界的表面。他研究过这个过程,知道是怎么运作的。这是全控式下降。他让托奎霍展示了一个转移缆索绕行星边缘旋转的模型。图表让他宽慰。
当啷声通过船体惊醒了卢卡斯,他刚刚打了个瞌睡。缆索连接了。他的胃翻腾起来,当缆索把太空舱加速抛进SSTO的对接轨道时,重力掌控了全场。卢卡斯在逃离月球时曾经历过一次缆索转移,那时月环从塔顶上抓住了他,将他扔进了循环飞行器的转移轨道。这一次体验远胜过月环的那一次。卢卡斯觉得他的嘴唇正在从牙齿上剥落,眼睛被压扁在眼眶里,血液集中在他的后头盖骨里。他无法呼吸。
然后他再次自由降落。缆索松开了太空舱,现在卢卡斯正在向与SSTO会合的位置降落。托奎霍向他展示了轨道飞行器,它有美得不可思议的翅膀和流线型身材,就像是活的一样,迥异于卢卡斯对那些仅仅旨在真空中运作的机器的审美。航天飞机打开了它的货舱口,姿控推进器的脉冲推动着太空舱。卢卡斯看着操作机械手从飞行器上展开,闩上了对接环。卢卡斯感觉到了轻微的加速,柔和得就像是家里的电梯,像是有一只胳膊在把他推进去。太空旅行是触觉性的,点击和重击,柔软的震动和简短的颠簸。他胳膊上传来的共振停止了。
卢卡斯在心里数着数。SSTO的轨道高度,150千米。距离脱离轨道的推进器点燃的时间,37分钟。飞行器穿过大气层需要花费的时间,23分钟。再入时飞行器的陶瓷船体将达到的温度,1500摄氏度。着陆速度,350千米每小时。如果出问题,能采取控制手段的员工数目,0。
舱室摇动了,又摇动了,摇了很久。脱离轨道的推进器点燃了。一只重力的拳头攥住了卢卡斯的头,试图把他扯进天花板。减速过程是野蛮的。飞船在颠簸。卢卡斯·科塔的手指陷进了扶手,但没有什么可以抓住,没有什么是真实稳定的。他的心脏像要死亡。他无法承受这个。他自始至终都是错的。他是个自负的蠢货。一个月民无法来到地球。杀戮的地球。最深的恐惧在他喉咙里鼓动着要叫出声来,却无法拆解能将人压碎的重力。
震动加强了。大大小小的跳动将卢卡斯扔进短暂的自由坠落中,接着又把他甩到安全带上,力道大得足以形成瘀青。而后是高频振动,就好像飞船和灵魂都在被研成粉末。
他找到了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它,紧到他觉得它的骨头都移位了。他抓着这只手,就像在一个震荡且咆哮的世界里抓住了唯一一个确定又固定的东西。
接着震荡停止了,他感觉到了重力,他身下真正的重力。
托奎霍说,我们正在外层大气飞行。
“显示。”卢卡斯嘶哑地说,于是座位靠背和灰色舱室的警告标志被一个窗口覆盖了。他的位置足够高,还能看到行星的弧线。它永恒地伸展着,如有生命般微妙又广袤。上方的天空渐深成靛蓝色,下方铺展着一层层轻纱般的云朵,逐渐融合成一片暗黄色的雾霾。他瞥见了灰蓝色。那是海洋,他想。它的广阔,它的壮丽和超然都远超他的想象。SSTO箭一般向下穿过最高的云层。卢卡斯屏住了呼吸。陆地,透过云层隐约可见的褐色线条。
卢卡斯研究过,他知道自己正在掠过秘鲁海岸,离着陆还有两千三百公里。在褐色的海岸沙漠那一边,将会突然出现暗色的山脉,它们是绵延在大陆上的脊链。在山脉那一边,有原始大森林的残迹,星星点点的深绿色夹杂在庄稼较浅的绿色和金色里,还有浅黄色和暗褐色,那是土壤死去的地方。那些一缕一缕的东西在他看来低矮得很奇怪,像是被截短了一样,它们应该是烟,而不是灰尘。高耸的云朵从被烘烤的大地上翻腾而起。下方是最后的云层。当轨道飞行器向下俯冲,穿过这些云时,卢卡斯屏住了呼吸。灰色的,昏暗的,飞船颠簸着,这是天空的洞穴。接着他们出来了。阳光是银色的,然后变成金色:宽广的河流,淤泥让它变成了黄色。SSTO沿着河东岸飞行,掠过交织的支流,支流复支流。被迷住的卢卡斯试图辨别那些小河的圈环和曲线。托奎霍发出了一声提示。它说了什么,他一直没注意,是说还有多少分钟降落吗?
另一条大河,黑色与金色相汇,在它们的连接处,有模糊不清的人类活动迹象。当太空梭掠过某处空中时,有数千处闪烁的阳光:卢卡斯意识到这是一个城市。他再度忘记了呼吸。一座城市,在两条河流之间,没有遮掩,向宇宙敞开,在大地上蔓延。巨大到超出了他的想象。在地球没有被云层遮盖时,它上面的那些光网并不能让人联想到这颗行星上的城市有多么无垠又可怕的宏伟。
航天飞机在倾斜转弯。卢卡斯咬紧牙关忍受重力对他的戏弄。SSTO在盘旋,在为降落而减速。他能听到外面的空气声,就像是手在抚摸船体。他瞥见了飞机将要着陆的那条长带,城市以一种令人惊恐的角度倾斜着,还有河流的汇合点。黑色与金色的河水肩并肩、不相融合地一起流淌了许多千米。卢卡斯觉得很迷人。他不大理解地球的流体力学,不知道这种效果是常见的还是惊人的。水里那些正在移动的东西是什么?
10分钟后降落, 托奎霍说。
“卢卡斯。”沃里科娃医生说。
“什么?”
“现在你可以放开我的手了。”
再次凌空于城市和河流之上,现在比之前更低了。航天飞机恢复了平稳。目的地到了。着陆带在他面前笔直又真实地向前伸展。卢卡斯感觉到轮子降下并锁定。航天飞机抬起了它的鼻子,稳稳地落在自己的后轮上,前轮着陆时的震动更小一些。
地球。他在地球上了。
当卢卡斯开始解座椅安全带时,沃里科娃医生压住了他的手。
“我们还没到。”
卢卡斯·科塔觉得又过了一辈子的时间,SSTO还在滑行道上轰鸣。然后他觉得它停下了。他能透过船体听到一些活动,感觉到一些费解的撞击和振动。
“你觉得怎么样?”沃里科娃医生问。
“活蹦乱跳。”卢卡斯·科塔说。
“我安排了一个医疗队和一张轮椅。”
“我要走下这艘飞船。”
沃里科娃医生笑了,接着卢卡斯感觉到了明确无误的倾斜,那意味着一台起重机把舱室拎出了轨道飞行器。
“我还是要走下去。”他说。
吊耳锁上了,闸门旋转着,舱口打开了。卢卡斯在地球的光线中眨着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地球的空气。它的味道里有清洁产品、塑料、人体、根深蒂固的尘土,还有电力。
“要我帮忙吗?”沃里科娃医生在舱口喊道。其他乘客都已经离开了,随意的姿态就如换班工人们悠闲地走下皮列——艾托肯 [10]  列车。
“我会说的。”
“抓紧时间,卢卡斯。”
当这里只剩他一个人时,卢卡斯把手稳妥地放在扶手上。他吸了一口这被呼吸过的、被清洁过的空气,将身体重量放在前臂上,向前倾,把自己向上推。大腿的肌肉开始运作,一个疯狂用力的动作。在月球上,这个动作会让他高飞而起,一头撞进天花板。但是在地球上,他只是站了起来。先是右手,然后是左手,卢卡斯·科塔放开了扶手,自己站着。不过只站了片刻——空间很狭小,要走进通道他需要用双手辅助。体重是可怕的,是不可抗的,是无情的,它等着他失去平衡,摔扁在地球上。摔倒会杀死你,沃里科娃医生这么说过。
走下通道的第一步,他就差点摔倒。重力不是圣彼得与保罗号上的那种自旋引力。他在旋转居住环区的科里奥利场中学习如何在地球重力下走路。而旋转会让一切都略有偏移。卢卡斯把重心放在一只脚上,但它不在应该在的地方。他蹒跚着,抓住扶手,稳住了自己。
他成功走到了闸门口。光线非常耀眼。前方是一条下机通道,在通道的终点处,有沃里科娃医生、医护人员和一张轮椅。
他不要被推着进入他的新世界。他长有力地吸了一口地球空气。他能呼吸。自由地呼吸。
“卢卡斯?”沃里科娃医生喊道。
卢卡斯·科塔向前走去,缓慢又摇晃的步伐,一次一步,走在下机通道上。
“手杖,”卢卡斯·科塔说,“替我打印一根步行手杖。银柄的。”
“我们的打印水平没有你们的精致。”一个穿着劣质西装、严肃的年轻人说。卢卡斯眯着眼,从他别在衣袋的徽章上瞟到了他的名字。那徽章糟蹋了外套的线条,不过那总归是件又糟糕又便宜的西装。阿比·奥利维拉——上村,VTO马瑙斯 [11]  分部。“我们也许可以在明天以前找到一根。”
“明天?”
卢卡斯停在一扇窗户前面。热量从停机坪和跑道的混凝土上散播开来。那架SSTO是一枚黑色的箭头,美丽又致命,像一柄武器,而非航天器。在场地的那一头——比月球上任何一个方向的月平线都要远——有一排不规则的暗色物体,立在一排液状物之上。托奎霍可以为卢卡斯放大它们,但托奎霍现在是他眼睛里一枚无机的视镜,是他耳朵里一团虚无的空气。卢卡斯推测,那是立在热浪上的树。外面有多热?光线亮得令人痛苦。还有天空,无限向上,如此高远,高过一切。那蓝色。天空是令人恐惧,令人昏乱的。卢卡斯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对付这令人产生恐旷症的地球天空。
他打起了精神。
“好的,”卢卡斯·科塔说,“巴西。”

 
从检疫套间的一扇窗户望去,巴西是水槽、通信天线、太阳能面板和一道暗褐色水泥槽,以及一排树和一线天空。有时云朵会扰乱这蓝色、绿色和浅黄色的抽象主义画面。这就是亚马孙,是雨林。它看上去比风暴洋还要干涸。
VTO拒绝让托奎霍连接他们的网络,因此卢卡斯依靠老式的远程渠道获得信息。他的联系人每天给他发消息,还有电话、会议、面谈。我很安全,我很好, 卢卡斯回复道,我很快就可以和你们接洽。
每日健康课程一如既往地无趣又令人气馁。他被分派了一位个人教练,费利佩。他的讲话内容仅限于动作、肌肉和次数。他戴的医用口罩可能限制了他的攀谈能力。口罩是沃里科娃医生坚持要用的。十几种疫苗接种和噬菌体让卢卡斯的免疫系统蠢蠢欲动,但是面对上百种感染和流行病,他依然很脆弱。训练在中央水池进行。水是你的朋友, 费利佩说,它会撑起体重,它能很好地锻炼所有的主肌肉群。
氯的味道折磨着卢卡斯的睡眠。重力很难对付,重力残酷无情,但他了解这个敌人。较小的苦痛一点点损耗着他。剧烈的痰咳促发了黑色的、含尘的黏膜炎。饮食的改变造成了腹泻。一种接一种的过敏引起了鼻炎和发痒的红眼病。他得很慢地起身,才不会让血液瞬间向下离开脑袋。他的脚在鞋子里发肿。轮椅。不得不屈服的痛苦。他无法听懂任何人说的任何一个词。那不是他懂得的葡萄牙语,它受到了西班牙语的影响,在三十种语言里借用了上百个词和短语。口音是古怪的,当他试图讲环球通用语时,他们的眉毛都扬了起来,摇起了头。
食物里的肉让他绞痛得无法忍受。
酱汁里的、饮料里的、面包里的糖。
面包。他的胃反抗它。
他的教练、他的服务人员、他年轻又迷人的VTO私人助手们都在监视他,这是必然的。
“我需要工作。”他对沃里科娃医生抱怨道。
“耐心点。”
第二天早晨,男侍让他去沐浴、剃须,并帮他穿上一件得体的西装。男侍将他妥善地安排在轮椅上。到了门口,卢卡斯抓过了他曾要求的银柄手杖。一旦他咽下自己的骄傲,在需要时接受轮椅,手杖就变成了一种戏剧道具。男侍推着他穿过没有窗户的走廊,走下一条登机通道,进入一个满是座位的筒舱。
“这是什么?”卢卡斯·科塔问。
“一架飞机,”男侍说,“您将去里约。”

 
云彩让他惊叹。它们排布在世界的大洋边缘,线条和片层分裂成短线、点,还有影线,一切都在他对变化感知的极限上进行。他移开目光,看了一眼那街区连着街区、街道连着街道的灯光,等他再回头时,云朵又改变了形状。一团团的丁香色边缘点缀着紫色,在光线渗出天空的地方,紫色又加深成了瘀青的颜色,变成了某些他不知道名称也没见过的靛蓝和蓝。除了看云外,人们为什么还要做其他事?
夜里的温度比较让人受得了, 旅店员工这么告诉他。套房很舒适,装备也齐全。托奎霍顺利地接入了当地网络,不过卢卡斯确定有十几个监控系统将他的言语和行动报告给上百名观察者。他稳定又有效地工作,发起电话会议和面谈,但他的注意力会偷溜向窗口、溜向街道、溜向让街道及其中行驶的车辆变化莫测的热霾、溜向海洋和岛屿以及海滩上翻涌的浪花。他在月球上从未感受过幽闭恐惧症,而这传奇式的科帕卡巴纳皇宫酒店的转角套房是一处镀金的囚笼。
夜晚,当热浪减弱时,他就在水疗池里消磨时光。费利佩告诉他:探索水。 当卢卡斯剥去从前未曾觉出重量的衣物,滑进阳台的水池时,他觉得重力也滑下了他的肩膀。他出来了,在空气里,在世界里。景象壮观。如果他向右变换姿势,就能看到身后山丘上升起的贫民窟。在渐暗的黄昏里,他们的灯光从窗户、街道和楼梯里透出来,组成一张离散的彩色大网。这混乱与科帕酒店严整的结构形成对比,后者整洁又呆板地立在塔巴雅拉斜坡和大海之间。光网被一片片黑暗阻断,无拘无束的棚屋区的建筑者是心灵手巧的,但斜坡妨碍了他们。它们也可能是能源告罄的位置。一百万人生活在几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他们的贴近让卢卡斯觉得宽慰。可能是一座房子、一间公寓、一处外延,贫民区每一天都更逼近一点,它让他想起若昂德丢斯层层叠叠的方区,还有子午城广阔的峡谷,数千米的纵深。
侍者给他拿来一杯马提尼。他抿了一口。它明确又顺从地呈现了一杯马提尼应该呈现的东西。它是酒店最珍贵的杜松子酒,但它依然是标准化的、量产的;小批次装瓶的马提尼也依然是商业化的味美思酒,为大众市场提供的大众饮品。除他之外,两个世界里再没有人在某处喝着与他同样的饮料,这一点让他无心享受。
光线几乎隐没在加深的靛蓝色里。卢卡斯的玻璃杯凝固在了他的唇边。在世界的东缘,光线从地平线下蔓延开来。一抹银色轻吻着海洋。卢卡斯看着月亮从海中升起。所有的神话,所有的迷信和女神:他相信它们,他相信有真实的神性存在。一道光掠过洋面,从月亮出发,触及这个月球人。月亮完全离开了海面,是新月的样子:欧库卡日。月球月的每个日子都烙印在卢卡斯的脑子里,每一个月球出生的人都一样,但他从未像此刻般明白它们的意思。因为它们是在地球上被命名的,在这能看见月相变化的地方。
“你真小啊。”卢卡斯悄声说着,看着月亮上升到海平面干扰不到它的地方,独自立于天空中。他只用拇指就能盖住他的新月世界,盖住每一个他曾认识或爱过的人。卢卡西尼奥,不见了。海洋、山川、巨大的火山口、城市和铁路,都不见了。人类七十年来在月球上的万亿足迹,不见了。
卢卡斯看到了月亮女神,就像他母亲曾见过她一样,那是几近一个世纪前的事:叶玛亚,母亲自己的奥瑞克萨,她抛出了一条银色的道路,越过海洋和空间。这就是阿德里安娜曾见过的一切,月亮女神的这一半脸,它一直在改变,但从未转开。而他的理解是完全颠倒的。地球是一个残酷的、压迫性的地狱,月球才是希望。一个小小的、黯淡的希望,可以被一根举起的拇指遮盖,却是唯一的希望。
一丝云朵飘过新月,染上了银边。天空在卢卡斯·科塔的身边扩展开去。月球不是世界边缘的一个小玩意儿,她遥不可及。而掠过月亮的云是美丽又荒凉的。
现在天完全黑下来了,新月高挂在天上,卢卡斯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能辨认出斜月上的特征。连指和拇指处是丰富海和酒海,手掌是静海,手腕的一部分是澄海。月球传说里的手套图案。黑色的瞳孔是危海,东南部的高地多么明亮啊。他能分辨出从第谷环形山发出的一道亮线。从一个天文学层级的距离上,他不动感情地看着这些地方,这些名字。现在他看到了月球暗处那星星点点的微光。星火簇拥在赤道上,那是沿着赤道一号线散布的定居点和栖地。那一团光线是月球近端中央的子午城,离地球最近的点。他的视线移往南边:极点的黑暗里有几处星火,南后城。沿着极点至极点线路也散布着灯光。放大图像后他能分辨出单列的电车。在那里,在阳光反射区域的边缘,黑暗里那些锐利的光线应该是特维城的镜面农场。克鲁斯堡是月球上最明亮的东西,但在这个月相上,它是不可见的,因为阳光正完满地照射在月肩上。
卢卡斯把颈部埋在提供浮力的水里,在月球城市的光芒下喝掉了他的劣质马提尼。
 

 

[1] 亚特·布雷基(Art Blakey):美国爵士乐鼓手,爵士信差(Jazz Messengers)乐队指挥。

[2] 自旋(Spin):量子力学中粒子的内禀性质,其运算规则类似于经典力学中的角动量。

[3] 古鲁(guru):印度教或锡克教中的宗教导师或领袖。

[4] 晕动症:此处指非正常重力环境下的晕机、晕船等症状。

[5] 阿克拉(Accra):加纳首都。加纳与尼日利亚两国在各方面的竞争都很激烈。

[6] 拉各斯(Lagos):尼日利亚旧首都。

[7] 奥尼特·科尔曼(Ornette Coleman):美国萨克斯风演奏家、作曲家,1960年代自由爵士运动的主要创新者之一。

[8] 约翰·柯川(John Coltrane):自由爵士乐先锋,爵士乐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乐手之一。

[9] SSTO(single-stage-to-orbit):单级入轨运载器。

[10] 皮列—艾托肯(Peary-Aitken):皮列是月球北极的陨石坑名字,艾托肯则是月球南极的陨石坑名字,此处是卢卡斯从月球人的角度出发所作的比喻。

[11] 马瑙斯(Manzus):巴西西部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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