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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从远处,除了火光,芙莉亚别的什么也看不见,营地就像是黑暗中一片由亮点汇成的海洋。现在,她的面前逐渐出现了一个模糊、破碎的轮廓,从山谷的一端一直延伸到另一端,那是一片杂乱无章的住房,墨妖们把能找到的东西都用来搭建住处了。粗粗砍凿出的石块搭成围墙,那些住房看上去更像是牲口棚。因为缺少木材,所以房子上面基本都没有屋顶,只在石墙上搭了一些篷布。
有些地方能看到旧汽车的零件,这些车应该是在战争刚开始时通过传送门运到这里来的:车门,发动机盖,后备厢盖,甚至还有轮毂和车窗碎玻璃。在一个地方,芙莉亚还看到了类似坦克履带的东西,嵌在一段围墙的顶端,做成垛口的样子。永夜庇护所里的武器显然不仅限于书巫术,亚当学院的警察也来过。芙莉亚对那场战争知道得太少,所以无法对它有具体的想象。
这些用岩石、破烂儿和在风中呼啦啦扇动的塑料组成的东西遍布谷底,几乎连成了一个整体,但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被踩扁的马蜂窝而不是人的住处。
这里所有的住所都只有一层,它们无边无际地散开来,比费园的书窖还像迷宫。芙莉亚在没有勾过缝的围墙和被缝在一起的兔子皮中间找到一个缝隙钻了进去,进去后才发现,这里所有的道路上方也都覆盖着篷布。一些坑、破铁皮做的盆和旧汽油桶里燃着明火,这些地方的顶棚上会留一个洞,但这些洞不足以让所有的烟都散去,走道里依然弥漫着呛人的烟,让她喉咙感到刺痛。
“这就开始了,”鸟喙书说,“他们会把我们活烤了。”芙莉亚没有把书从裤兜里掏出来,因为她不知道墨妖们看到她会是什么反应。
在敞开的通道后,她看见了一些有兽皮兽毛的房子,几乎都空着。她偶尔能在黑暗中看见一些人的轮廓,但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看见了自己。
芙莉亚感到自己被一种怪异的从容控制了,就好像这里无处不在的烟正在对她的情绪产生影响。也许菲德拉让人在这里燃烧的是有镇静作用的东西,好让她这些野蛮的臣民更加顺从。
有人从一个开口朝她走过来,并朝她伸出了一只手。这个男人瘦骨嶙峋,身上到处都是蓝黑色的斑点。他的眼睛分得很开,比普通人的眼睛要小得多,牙却显得非常大,就好像他的脸上只剩下了这些牙似的。
那个人朝芙莉亚喊了些什么,但是她听不懂。墨妖之间都是用一些怪异的声音沟通的,这让她想起了德语和法语里那些已经被人遗忘的强盗黑话,一些过去的小说里会用到这些黑话,七芒星在《凡塔思帝寇》里就用了很多。
芙莉亚加快了脚步,那个男人没有拦她。很快,其他墨妖也注意到了她,越来越多的脸从暗处伸出来,有一次,三个墨妖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差点儿就要打开自己的心灵书了,但这些墨妖后来很不情愿地让到了一边,就好像受到了谁的警告似的。难道是菲德拉预见到了她的好奇,已经通知了自己的臣民?
“熏了,煎了,然后吃了,”鸟喙书小声嘀咕着,“我可不该落到这样的下场!”
大部分墨妖都穿着跟芙莉亚一样破破烂烂的衣服,那是从战场上找来的战利品,衣服都加了好几层芯,上面打满了补丁。
在一段通道的另一端,芙莉亚看见顶棚空洞下的一堆火,火边围着各种年龄段的墨妖,至少有二十来个,他们正在啃穿在签子上的兔子肉,还有一些墨妖伴着鼓声的节奏哼唱着。看到那些牙齿间一丝丝坚硬的肉,芙莉亚紧张起来。她听见鸟喙书在自己大腿的位置破口大骂,不过没有注意听它骂的是什么。
她一路上又躲开了另外两个这样的火堆,好避开那些墨妖,最后来到了一个类似院子的地方。这个地方的正中间有一堆灰烬,从上方的开口能看到夜空,这里不久之前应该还燃着一堆篝火,从四周兽皮和碎石组成的墙后传来轻轻的说话声,间或能听到哨声。这哨声她之前已经听到过很多次,也许是跟踪她的墨妖用来发信号的。
虽然她知道鸟喙书的警告是有道理的,但她无法拒绝这个地方和这里的居民对她的吸引力。她早就应该掉头往回走了,所看到的一切不是早已足够让她有个大致的印象了吗?尽管如此,她还是在不断地朝这个大迷宫的深处走,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你迷路了,”鸟喙书感应到了她心里的想法,“毫无疑问。”
“指南针可比你没完没了的抱怨有用。”
“指南针,亲爱的,什么用都没有,因为这个可怕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东南西北。”
这点她当然知道:“就你聪明!”
“就你笨!”
芙莉亚生气地把鸟喙书从裤兜里掏出来,黄色的鸟喙朝她伸过来。
“这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鸟喙书哇哇叫着。
“你大喊大叫的,把半个营地的人都惊动了!”
“书城的管制区跟这里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堂!”
“那我倒想知道,既然那个地方让你那么舒服,你干吗不留在杰瑞迈亚那里!”
“我是一本很受欢迎和尊敬的鸟喙书,让人心生恐惧的老兵……”
“关键是你是这世界上溜得最快的鸟喙书,在你结束最后一场战斗逃跑的时候!”
“聪明的书知道伺机而动。”
“然后就被凯特用几张圣像给引到了陷阱里!”
“我当时快饿死了!而且圣像非常好吃。”
“你是个永远吃不饱的贪吃鬼!”
“我们倒要看看这里贪吃的……”
有人清了清嗓子,芙莉亚和鸟喙书都住了嘴。
“抱歉,”一个高大的人影用流利的英语说,“你们能小点声音吗?这里有人正在死去。”
“不是我!”鸟喙闪电般地缩进了书的封皮中。
芙莉亚手里拿着鸟喙书,以便在紧急情况下能够分离书页之心,但是她暂时没有打开书。她眯起眼睛,看着黑乎乎的通道。
“十五子的母亲,”那个声音说,“她快死了。”
芙莉亚犹豫了一下,朝那个年轻的墨妖走了过去。这个墨妖剃着光头,营地里所有的孩子和少年人都是这样的光头,可能是为了防止生虱子或者其他虫子。他赤裸着上身,身上覆盖着蓝黑色的斑点,还有一些浅色的横条纹,可能是画上去的,也可能是文身,灯光太微弱了,芙莉亚看不清楚。这个墨妖光着脚,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长及膝盖的裤子。
“不好意思,”她说,“我们无意冒犯。”
这个墨妖的年龄应该比芙莉亚小,虽然单凭看一下就想确定墨妖的年龄几乎是不可能的。永夜庇护所艰苦的生活条件使得小孩的脸也跟成年人的一样沧桑。
那个墨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快跑。”鸟喙书小声说。
芙莉亚跟上了那个男孩。
“你在干什么?”
芙莉亚走进了一个用石头搭成的、类似因纽特人圆顶屋的房子里。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才适应了房子里的黑暗,她看见对面一个开口里透进的微弱光芒,男孩就走进了那里,她刚好看见他的身影在那里一闪而过。
“你闻到了吗?”鸟喙书低声说。“有一股煎人肉的味道!”
“完全没有。”芙莉亚小声回答。她走进房屋之间一条盖着篷布的通道里,一块篷布在她头顶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一个宽大的开口中传来好几个人的低声哼唱。芙莉亚鼓足勇气,循着那声音找了过去。
最近的那个房子比之前的石头圆顶屋大,但是房顶上只盖了兔子皮,看样子是花了很长时间才缝起来的。这个房顶或许能抵挡天上落下来的灰烬,但肯定挡不了水。
房子中间的一块灰色兽皮上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短发女人,这块兽皮是唯一能让这里显得比较舒适的东西。女人旁边放着一个钢盔,里面点着火。
女人的周围盘腿坐着七个孩子,他们两臂交叉放在胸前,闭着眼睛。芙莉亚跟的那个男孩在这一圈人中唯一一个空出的地方坐下,也摆出跟他们一样的姿势。坐下之前,他看了芙莉亚一眼,但是她看不懂他的眼神。
这一圈人里年龄最大的那个已经几乎成年了,他放下手臂,从地上拿起一本书,打开后用墨妖的语言轻声念了起来。其他人停止了低声的吟诵,他们显然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跟自己的母亲告别。芙莉亚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感觉糟透了,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闯进哀悼仪式的游客。她慢慢地退回到通道上,尽量不打扰这些人,正想转身时,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突然停止了吟诵。
“等等。”他说。
她不想照办,但最终还是走了回去,犹豫了一下之后,她蹲下来,好让那些男孩和女孩不用仰视自己。
看到书的封皮,她发觉年龄最大的那个孩子把书拿反了,他不过是在装出一副在念书的样子而已。芙莉亚还发现了一些东西:八个孩子赤裸的上身都覆盖着一行行白色的字,并不是她之前以为的横纹。
“你是个书巫,”拿书的男孩说,她之前跟着来的那个年龄小一些的男孩一直紧盯着她,他的姐妹们也死死地盯着她,“我们接到神谕说你要来。”
神谕。就好像她是圣人或者救世主。
“我叫芙莉亚。”她说。
“老三。”年龄最大的那个孩子说。他指指另一个男孩。“老八。”
鸟喙书紧张地咬了她的手掌一口,不过她只是觉得手被轻轻啄了一下。
“十五子的母亲。”一个女孩说着,指了指那个一动不动的女人。她的孩子里面少了七个,过了一会儿芙莉亚才反应过来,这七个孩子应该是死了。这个地方儿童的死亡率应该是非常高的。
“我很抱歉,”芙莉亚说,“我们打扰了你们,我们不想……我不想这样的。”
“书巫。”老三说。
“是的。”她说的时候,感觉肚子里很不舒服,脉搏狂跳。
“你能带她走吗?”老三问。
她努力克制着想要跳起来跑掉的冲动,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年龄最大的那个男孩脸色一沉。“你能带她走吗?”他又问了一遍。
这些墨妖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种能力,从他们假装能够读书这件事上,她很快就明白这些孩子的想法。他们认为书巫术能够让他们的母亲在去往彼岸世界的过程中变得容易一些,或许在他们眼中,书巫非常懂得如何杀人。她感到不寒而栗。
“过来。”其中一个女孩说着,往旁边挪了挪,好让芙莉亚也能坐到他们的圈子里来。
芙莉亚不再考虑会有什么后果,她凭着直觉,盘腿在那个被空出来的地方坐下,将鸟喙书放在怀里。
借着火光,她发现那些孩子身上的一行行字母并没有什么含义,这应该是从玛丽花号上某本被病毒感染的书里复制下来的,也许就是老三手里拿的那本书。
老三觉察到芙莉亚的眼睛盯着那本书,赶紧把书藏在一旁:“这是我们的。”
“我没有要拿走的意思。”
“你也根本拿不走!”一个或许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孩说,“我们人多,你只有一个人。这是我们的书!”
老三呵斥他的妹妹,女孩则对他嗤了一声作为回答。
“这本书是从船的残骸里拿来的吗?”芙莉亚问。
那些孩子狐疑地互相看看。
“没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芙莉亚把一只手放在心灵书上,鸟喙已经深深地缩回封皮里去了,一声不吭。
女人的胸口不规律地起伏着,喉咙里偶尔发出一声叹息。年纪最大的女孩朝她弯下腰,用一块湿布在她的嘴唇上轻轻点着。
“她能听懂我说话吗?”芙莉亚冲老三说,“是她教会你们说我们的语言的吗?”
那个墨妖点点头:“还有十八子的母亲,十五子母亲的母亲。”
她能感到鸟喙书的恐惧,而这正是她需要一点信心的时候。别丢下我不管!她心想。
芙莉亚把鸟喙书从中间打开,那个拿着书的男孩就像是她的镜像一样,模仿着她的动作,他的眼睛非常专注地盯着她的手,以免漏掉任何细节。
芙莉亚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她这时终于明白了自己现在要做的是什么。假如面前的这个女人已经死了,那么她还能比较容易地在这些孩子面前装装样子,但她现在意识到,这些孩子指望她做的不仅仅是说几句临终安抚的话而已。
她要做的是杀掉十五子的母亲,也许死在书巫手下被认为是让墨妖进入他们那个天堂的保证,他们的阿斯加德,或者他们信仰中的什么神圣所在,战争的遗迹。
“带她走。”老八说。其他几个孩子开始整齐地重复道:“带她走!带她走!”
女人脸上全是艰辛生活留下的痕迹,双颊深陷,布满皱纹,上面还有大大小小的疤痕。她身上虽然盖了一条破被子,但依然能看出她的身体有多么瘦削,光着的双脚看上去就像骷髅的脚一样,胳膊上仿佛只有骨头和筋。墨妖身上那种混合着蓝色的漆黑在她身上已经褪成了灰色。她的眼睛上结满了痂,皲裂的嘴唇就像开裂的糖衣。芙莉亚曾经看见过父亲如何死于枪伤,但当时的他是个健康强壮的六十岁男人。而这个女人应该还不到四十岁,看起来却比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死去时苍老得多。
“带她走!”
没有人在意她的疑虑,这些孩子的眼睛里只看得见他们垂死的母亲,而这个人不应该再继续受折磨。
“做吧!”老八说。
芙莉亚分离了一个书页之心,老三也学着她的样子。他把一页书夹在双手之间,让书页在打开的书上方直立。芙莉亚的那页书分成了两半,从中间射出光线,照亮了四周那些干瘦的脸。而墨妖的那张书页什么动静也没有,尽管如此,他还是装作在完成这个书巫术的样子。
“带她走,”用水润湿母亲嘴唇的那个女孩说,“求你!现在就做。”
芙莉亚念出书页之心里那些神秘字句的时候,鸟喙书一言不发。芙莉亚的嘴唇静静地蠕动着。
十五子的母亲正在死去,而芙莉亚恐怕永远也无法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里的人也许得了某种在外面和其他庇护所早已绝迹的疾病,或者她得了肺炎,也许是癌症,不过也有可能只是感冒。
芙莉亚合上双眼,但仍然能看见发光的字映在眼皮里面。她将意念集中在女人的胸口,在一片比沦丧之地永恒的黑夜还要浓重的黑暗中,她感应到了那颗虚弱的心脏,这颗心脏缓慢而不规律地跳动着。
求你,她的脑海中回响着那个女孩的声音,比其他人齐声重复的声音还要大,现在就做。
这比她想象中容易多了。她想了想希望发生的事,并且想了想这样做是正确的,女人的心脏就像只蜷成一团的小猫一样慢慢睡去了,它静静地躺在黑暗中,不再跳动。
粗重的喘息声停止,在场的人一片寂静。芙莉亚觉得自己也像是跟着她走了,来到了一个安静祥和的地方。她就像是被那个女人牵着手,带到了一个比这里好得多的地方。没有伤痛,没有责任。
“谢谢,”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上,她睁开眼睛,发现是那个在圈子里给她让出空位子的女孩,“谢谢你这样做。”
“她去那边了,”老三说完,又用墨妖的语言重复了一遍,发音听上去很像,但是又不一样,“圣书玛利亚将她从黑夜中带去了永恒的白昼。”大家又开始了那种奇特的吟诵,芙莉亚越听,越能体会出其中强烈的韵律感。
她犹豫着要不要看看一圈人中间的那个女人,但后来还是看了过去。女人看上去并没有比之前更安详,她的脸因为生活在这片黑暗中而变得过于沧桑,因为失去过那么多的孩子,因为养育和拉扯剩下的孩子所付出的辛劳。但是她教会了这些孩子说英语,这是他们祖先的语言。这些祖先从书中掉落出来之后,被放逐到了这个地狱般的地方。
从黑夜带去白昼,老三是这样说的。
原来对墨妖来说,这就是他们的彼岸:永夜庇护所之外的那个明亮的世界,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他们期许的光明。
泪水顺着芙莉亚的脸颊流下,与沦丧之地的灰尘混合在一起。她慢慢地站起身。之前将她带到这里来的老八跳起来,其他几个年纪比老八大的孩子也看着芙莉亚。老三的脸扭曲了,芙莉亚发现他在笑,虽然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不太像是笑容,他露出了太多棕色的烂牙。
手里拿着湿布的女孩也站了起来。她和老八把芙莉亚夹在中间。
“我是二姐,”她说,“你把十五子的母亲带去了白昼,现在我们也要带你去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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