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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星期六的故事

图书馆翼龙牺牲自己,九月则忙着胡乱破坏龙虾笼和交新朋友。
黑豹领着头昏脑涨又发着抖的九月踉跄走出荆棘地。花门在她身后窸窣着关上。A到L不在,他没等九月。当然了,他不会等的。他早就知道九月很软弱,只要女爵表现出一点善意就会屈服。他早就知道九月是个卑劣、懦弱的小孩。她咒骂自己,为什么没有更勇敢、更聪明。如果不是为了阻碍邪恶的统治者,一个小孩又怎么会被带到精灵国度?艾尔早就知道她不够好。九月猛地把手从黑豹口中抽出,她跪倒在草地上,透过渐渐满溢的眼泪瞪着眼瞧它。
“哎呀,”依阿高说,“你实在不应该浪费时间自怨自艾。”
“我应该拒绝的。勇敢些的女孩会拒绝。坏脾气的女孩也是。”
“性格啊,你终将发现,其实得看时值当天哪个时段、天气、午睡频率以及是否饱足。女爵总是得其所欲,小女孩。无法抗拒她并不可耻。”黑豹嗅了嗅,用黑脚掌搔搔鼻子,“而且拒绝她也得不到什么乐趣,这我可了解了。”
“哦,嗨!九月!”突然传来一阵深沉、熟悉的隆隆声。九月跳了起来,绕过荆棘地的刺藤墙,奔向声音来源,依阿高紧跟在后。图书馆翼龙站在护城河岸上的某种围栏里,他的尾巴像小狗找到藏起来的骨头时一样摇个不停。和服丝柱架起高高的围篱,高度只及他的膝盖。A到L挥了挥一只脚,接着又弯腰往一个笼子里瞧。
那是个木制的破笼子——龙虾笼,九月认出来了。在遥远的东边,玛格丽特阿姨住的地方,龙虾渔夫就是用这种笼子把龙虾拖出海床。好多龙虾笼四散,都是空的,有些坏得一塌糊涂。只是在其中一个笼子里,有个男孩蜷缩着,他发着抖,目光低垂。这个男孩全身皮肤深蓝,背上有盘绕的黑色图案,像卷曲的波浪。他抬眼望着九月。男孩的脸又瘦又长,油腻的头发在头顶盘成一个发髻。他的黑色大眼睛里盛满泪水。
“不要让我出去。”他低语,“我知道你想放我出去,好灵魂都会想这么做。不过她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噢,九月。你在路上都找到这么些寂寞、迷失的东西。如果你是唯一迷失的人,事情将会容易许多。只是迷失的小孩总是会找到彼此,在黑暗中,在寒冷中。仿佛有磁性,而且只吸引同性。我多想带你找到勇敢、强壮的朋友,让他们保护你、掷骰子玩游戏,并教你唱没有悲伤结尾的欢快歌曲。如果你就这么放任笼子上锁,并厌弃没人爱的翼龙,你就可以继续保持无心。不过你总是那么固执,而且总是不听长辈的话。
九月在龙虾笼前跪下:“噢!但是你在里面一定很痛苦吧!”
“我的确很痛苦。”蓝小孩答道,“不过你绝对不能放我出去。我属于她。”
“他的确属于女爵。”黑豹依阿高出声警告。小棉纱甲虫飞掠过布满灰尘的围栏,他伸掌挥打。“我要是你,根本连想都不会想。不过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是我;如果我不是我,我就没办法给你建议;如果我没办法给你建议,你想怎样就怎样。所以你还是想怎样就怎样,动手做吧。”
“嗯。”九月渴望反抗女爵,任何事都好,以补偿她在荆棘地的软弱行径,“这把汤匙也属于她,直到几分钟前为止。”
“我不一样。我是个水精。”
九月一脸茫然。男孩叹气,文身的肩膀垮了下来,仿佛他一向疑心世界会令人失望。
“你知道神怪是什么吗?”依阿高夸张地叹了口气,一副听不下去她这么无知的模样。
九月摇头。
“就像神魔。”图书馆翼龙尖声说道,他很高兴能帮上忙,因为“神怪”(Djinni)是D开头的,“他们让人许愿,也毁灭东西,不过主要还是让人许愿。”
“嗯,他就像神怪,而神怪就像……神魔,就像龙说的。”
“但我不是神怪。”男孩说,“我是水精。神怪生于大气。他们住在大气中,也死在大气中。他们吃云朵蛋糕和烤风暴、喝闪电啤酒。水精住在海里。他们生于大海,也死于大海。大海在他们体内呼啸。潮水总是高涨。在我的身体里。没错,我们让人许愿。所以女爵爱我们。她自己也有强大的魔法,狂暴又古老。但到最后,她知道就算她的魔法失效,她也仍旧安全,因为她有水精。她可以迫使我们把她的意志编配在愿望中。”
“为什么你不许愿让自己逃脱笼子?”九月提出非常明智的问题。
“许愿不是这样的。只有在战斗中被打败,我才能让人许愿;要在我伤重几乎致死的时候才行。我不能改变规则。当她需要我们,她会召唤我们。她给我们木剑。至少她还算有运动家精神。”
“噢,好恐怖。”九月低语。
“她派黑猫到我们住的遥远北方追捕我们。他猛扑上我妈妈——她叫萝芭芭——让她动弹不得,女爵的渔夫把我关进笼子里。我那时候很小。我没办法救她。我用尽全力许愿,但我没办法跟我自己搏斗。我有一把冻盐弯刀,我用刀砍黑猫,但他用嘴挡住,还把刀咬碎,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刀了,也见不到妈妈、姐姐和美丽、孤寂的大海。我现在离海好远,甚至连海的气息也闻不到。”
依阿高舔洗脚掌,温和地看着九月。来啊,小人儿,他的视线似乎这么说着:跟我说我真的很邪恶。
“我听说过萝芭芭!”九月突然说,“我在新闻影片里看到她!但是她好年轻!而且她刚结婚!”
男孩坐立不安:“水精……跟其他人不一样。我们的生命跟大海一样深沉。我们往四面八方流动。所有事情同时发生,一个叠一个,从海床到海面。我妈妈知道该结婚了,因为她的孩子开始出现,四处流浪,对着月亮咧开嘴笑。这很复杂。水精可能会在她只有十二岁的时候遇到她儿子,而她儿子已经二十四岁。然后她会花几年的时间在大海中寻觅长得像她儿子的配偶,也就是对的人,这个人一直以来就是她的配偶。妈妈会找吉亚斯,是因为他的眼睛跟我很像。”
“听起来好混乱。”
“因为你不是水精。我一看到萝芭芭就认出了她。她的鼻子跟我很像,她的头发跟我是同个色度的黑。那时她走在海岸;一团薄雾像小狗般跟在她身后。我送给她一朵花,是沙丘雏菊。我把花拿给她,我们凝视彼此好长一段时间。她说:‘那么,时间到了?’我说:‘现在我们应该来玩捉迷藏。’然后我跑下海滩。当然,她一定得抓到我。就像一道洋流:我们必须去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数量庞大,因为我们一直一起在长大,同时也已经长大。就跟海里的泡沫一样多。不过我们都独来独往,以避免尴尬的社交状况。不过这表示女爵能一面和我们搏斗,同时还能确保我们健康完好。我们是她的蛋糕,而且她拥有我们。我想比较老的那个我应该已经死了。”
“如果比较老的你已经死了,是不是表示你永远不会有配偶,也不会有小孩?”
“不,我不久就会变成他。我只需要等待。”
“可怜的家伙,你的人生真的好奇怪呀!你叫什么名字?”
“星期六。”男孩说,“只有你觉得奇怪。”
“就算这样……我叫作九月。我不会让你继续待在笼里,星期六。今天不行,也不用什么理由。”
要不是九月太过内疚自己居然接下女爵的任务;要不是她已经在思考该怎么告诉图书馆翼龙,他们必须去帮那个暴君拿回一把剑(视线要避开他被链子磨出水泡的皮肤);要不是她希望不留下任何伤害,她可能会安于现状。然而她退后一步,从腰带抽出汤匙,猛力挥击;艾尔站在她后方,膝盖骨差点被狠狠打中。她挥着汤匙砸在笼子的锁头上,满意地看着龙虾笼的碎片四处飞散。
星期六又蜷缩起来,像是一只确信捕狗人就在附近的猎犬。九月伸出手。蓝色男孩犹豫不决。
“如果我拒绝,你会打我吗?”他担心地低声问道。
九月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噢……噢亲爱的。不是整个世界都像那样。至少,我不是那样。”
男孩终于握住她的手。比她料想的重,仿佛他是海里的岩石做成。他的眼睛好深,在瘦瘦的脸上显得好大,九月觉得好不可思议。就像望进最黑最黑的海里,里面有奇怪的鱼悠游海底。他盯着九月,沉默、猛烈。
“我猜你现在自以为勇敢了,嗯?像骑士?”依阿高咆哮。
“星期六。”九月故意忽视黑豹,她轻轻地环住水精的肩膀,“你觉得,如果我想要,我可以许愿让我们两个都离开这里吗?还有许愿要一个地方,有温暖火焰,有苹果酒给你喝,有食物给我们所有人,还有避风港等一切一切?”
“我告诉过你——”
“不,我知道,但是我们可以假装对打。你可以偷让步。这样应该可行,对吧?”
星期六稍稍挺直些。他比九月高,但只高一点点。他皮肤上一圈一圈的黑色图案在他皮包骨的胸口汇聚成漩涡。他穿着某种海豹皮裤,膝盖处破洞,裤脚磨损。“我不能作弊。我不能假装。而且就算是现在,我也还是很强壮。我一定要被迫屈服。跟大海,我的祖母一样,我不能被改变——我只能被控制。”他的肩膀垮了下来,“不过我比较喜欢别人温柔对我,爱我,而且永远永远不要对我许愿。”
“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冒犯你的。”
“我不觉得冒犯。我对你感到抱歉。你会因为释放我而遭惩罚。那只猫可能会吃掉你。或是我。或是把我们两个都吃掉。他大多数时候都非常非常饿。”
“他不能吃艾尔。要是他敢,艾尔会把他打扁,一定会的。说不定还会把他烤熟。跟我们一起走,星期六,我们离开万魔都。我们进入森林,到她不想去的荒野。我虽然不高,但我有汤匙和权杖;只要办得到,我会保护你。”
黑豹依阿高带着微微的无趣感看着他们。“我希望你留下来吃午餐。”他呼噜道,“我会把头枕在你腿上。”
“衷心感谢你,不过我不觉得我喜欢这样。”九月伶俐地说。
“你偷走她的水精。”这只猫语气平板地说,“你也想挨颗她的大炮吗?那些大炮都一个样:愚蠢、危险,而且有用。”
“星期六不属于她!”
“唔,他绝对属于她。”依阿高露齿微笑,粉红色的舌头在尖锐牙齿间拍动,“不过我不会告状。依阿高不告状,不。”
“为什么?她是你的主人!”
“因为我是一只猫。一只大猫,事实上是暴风雨黑豹。不过还是一只猫。如果可以打翻浅碟里的牛奶,我宁可打翻它,不让它搁在那儿。如果我的女主人漫不经心,落下一颗毛线球,我会用脚掌拨打、拆开毛线球。因为好玩啊。因为猫就擅长这些事。”他试着微笑,不过被牙齿阻碍,“如果我有心,甚至还可能帮你忙。毕竟如果你不必走路,而能直接飞到目的地,那可有效率多了,而且也更现代。身为军官有些小小消遣。有时非常微不足道。我可以给你的翼龙特许,让他拿掉链子。当然只是暂时。她会赞成的。”
A到L慢慢地用臀部着地坐了下来,激起一阵尘土。
“我可以飞?真的飞?像小时候一样?”
依阿高翻了个白眼:“没错,像你小时候一样。像你还是只小不点蜥蜴,在这世上什么也不关心,只知道舔眼球和吸食乌鸦蛋的时候一样。就像回到还小的时候,身上长满鳞片,像只小虫子一样在遥远伊甸园的生活。我肯定那一定很棒。所以需要我帮你拿掉链子吗?”
艾尔低头看着青铜链条。他怯生生地用爪子提起链子,又松爪让链子掉回皮肤上。他好几次张口要说话,但都把话吞了回去。有一次,就这么一次,他放纵自己抬头望着禁忌的天空。最后,他摇了摇头。阳光照得他的角闪闪发光。“我……我不能这样。”他可怜兮兮地说,“不能在这个时候:我妹妹M到S不能飞,我弟弟T到Z不能飞,我妈妈也只能用她的双脚走路。女爵很好心——她真的很好!如果她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会感激得臣服在她脚下。但我不能接受她的好意。我不能只为自己的乐趣就接受这种协议——只有我能够飞翔。我怎么可以呢?我又不特别,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如果她真的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会恳求她:‘请把您的宽宏大量用在其他想飞的生物身上,解开他们的链子吧。’无论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徒步走去。我可以走路去找我的市立图书馆祖父,他会称赞我的无私。我这一辈子都是徒步,继续走下去也不会怎么样。”
九月热泪盈眶。为什么我不拒绝呢?她也可怜兮兮地想着。但她的声音自己提出回答:我要救他,让他可以想拒绝就拒绝。胶水不能拒绝,也不会接受。我没做错,没错的。
依阿高耸耸毛茸茸的肩膀:“随便你。省得我还要用门牙挑开锁。”
他的杏仁眼突然盯住星期六,眯了起来。黑豹踩着脚底的肉垫走向星期六,在他身上闻闻嗅嗅。黑豹看似暗自在心中盘算了一会,深思熟虑地舔了男孩的脸:“保持联络,蓝莓男孩。九月,你如果再遇到我姐姐,帮我舔舔她的脸。”
依阿高高举着尾巴迈步走开。剩下的三个人,艾尔、九月和星期六,都依赖着九月的力量。快步走向荆棘地大门的时候,他们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归属感,而且不像是在做一件错误的事。
他们没回头,一次也没有。
当他们终于把荆棘、黄金花朵和潺潺的护城河抛在身后时,图书馆翼龙这才惊讶地开口:“九月,你这双鞋子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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