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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伊万杰琳凝视着他们周围的世界,不安得直起鸡皮疙瘩。不久之前,她和里斯还在城市的废墟里迤逦前行,随后它便突兀地发生了变化。此刻他们正站在一片荒寂的农田里。目力可及的田野最近刚刚烧过,现在还在阴燃。空中萦绕着难闻的烟雾,刺激着两人的眼睛。

远处伫立着一座茅屋。它不是什么自耕农值得自豪的家,而是乡间随处可以看到的低劣棚屋。住在那里的都是绝望的人,在耕种过度的土地上勉强维生,而他们的房子也反映了这一点:老化的支架、剥落的油漆,还有风中飘零的孤寂感。

“你确定就是这里吗?”她问里斯道。

他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他的脑袋边上漂浮着一个小光球,那是他召唤出来的灵体,他说它能带他们找到科尔。她对任何灵体都有戒心,包括那么小的也是,所以很担心它会带他们误入歧途。照里斯的说法,这类灵体几乎都没有自身的意志,对影界的了解却超过了任何凡人的极限。她希望他是对的。

反正他们离开了那座城市、或者说噩梦、怎样都好。污浊的天空已经被头顶上裂开的虚空替代了。空中没有星辰和云朵,而是飘浮着一些岛屿和奇怪的闪烁光带。它们在绿色与金色之间变换,时而变得细长,时而像恶心的瘴气般延展,填满了整片虚空。

隔着遥远的距离,依稀可以在阴霾中看到一片感觉上要大得多的岛屿,那上面还坐落着一座被黑暗所笼罩的城市——黑之城。那曾是上帝的宝座,现在却只是人类所犯愚行的证据。她曾在书里读到过它,也曾听闻它是影界中唯一不变的特质,无论在影界何处都能看得到……但她从未想过会亲眼看见它。

她战栗起来。一切都显得模糊缥缈,十分诡异。法师们都说普通人在晚上做梦时大多都会进入影界,只不过是不记得自己曾经来过罢了。在她看来,就仿佛生者都不属于这个地方一般。

他们缓缓地走过田野,每一步都带起了尘云。茅屋中不见有人的迹象。前门敞开着,在风的吹拂下有节奏地拍打。洗好的衣服晾成了一排,床单都已经被烟雾熏黑了,并且有半数都掉在了地上。整块地方都有一股陈旧污浊的气息。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说。

“我不知道。大概是科尔的家吧。”

“你对他的事知道多少?”

“完全不知道。他说过他不记得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了。”他环顾四周,“我猜他心底还是记得点的。这就是他所遁入的一段回忆。”

伊万杰琳没必要问这是不是好的回忆了。看起来这地方没有一处好的。他俩在门边停了下来,察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动静。那里面只是一片黑暗。一只肮脏的小猫从台阶下面爬了出来,可怜地对着他们喵喵叫着,它的一只耳朵焦得很严重。

她跪坐下来朝它伸出了手,它迟疑地嗅了嗅,然后意识到并没有什么吃的,绝望的叫声就更响了。虽然她也知道这只是这片梦境里的一个景象,却还是不禁为它感到难过。然而确实没有东西可以喂它。

“这个简单。”里斯说。他半跪在她身旁,手中有了一小片生肉,小猫狂喜地跳向肉,兴奋地把它从他手上扯下并啃咬起来。“记得吗,你拿有剑是因为自己坚信如此。”

“那么你能改变这里的任何东西?”

“不是,不是所有。”

她困惑地摇了摇头:“影界里总是这个样子么?”

“灵体通过我们的思想观察世界,并试图模仿之。它们不知道它们所看到的不完全是真实情况,而是融合了记忆与情感。但它们觉得那就是真实的,而且令它们陶醉。它们会被引向它,不过不是说所有的梦境都是由灵体创造的。”

伊万杰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有这些都是属于法师的领域,她也只能相信他了。而且她多少也愿意如此,不管里斯是不是愚蠢,她都相信他确实是出于善意。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你看,那只恶魔所说的……”

“这里不是聊这个的地方。”

“我只是不希望让你觉得……”

“我们去找你的朋友吧。”她看着小猫将它的奖品拖进台阶下面站起了身,里斯只是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她还能跟他说些什么?那只恶魔的话显然是要挑起他和爱德利安间的不和……并且在她看来还挺成功的。那姑娘实在是太喜欢把人往坏的方面想了。

至于它说的话里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哦,这根本无关紧要不是么?里斯是个法师,而她是个圣殿武士。尽管这家伙确实有点魅力,可她不觉得他会如此看待她,他也不应该那样。

他们走上了吱嘎作响的台阶,穿过了打开的房门。里面比想象的要暗得多,外面的光似乎只穿进了门洞里几英寸的距离。空气中还有一种令人讨厌的寒意,他们的呼气都显出了清楚的白雾。

伊万杰琳拔出了她的剑,同里斯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他举起法杖,杖头的水晶开始发出光亮,照亮了这个几乎没什么家具的房间。有几把椅子(其中一把还坏了),还有好几块肮脏的毯子。周围散落着红酒瓶,有一部分已经砸在墙上敲碎了。整个房间里都覆盖着一层细小的冰霜。

“这儿发生了什么?”她不敢说得太大声,便耳语道。

里斯明显并不比她了解多少。无论有什么,这份记忆就萦绕在房间里,那是一种恐怖的感觉。之前她在那些被带到塔楼来的法师眼中也看到过:他们都对自己的魔法天赋深感恐惧,甚至匍匐着恳求她拔剑杀了他们。他们流于言表的恐惧令她心中一凛,现在也正是如此。

边上有一间小厨房,里面尽是些小橱柜和打碎的碗碟。地板上冻着一大片血泊,拖痕表明那儿不久之前还有一具尸体。

那漂浮在里斯身边的小小灵体骚动起来,而他发出了声音去抚慰它。

“出什么问题了?”她问他道。

“我不确定,它……感觉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我就没看到多少算得上寻常的东西。”

但他似乎分了心,或许是在同那个小小灵体交流吧,她可说不上来。它四处盘旋,黯淡下来以烦躁般的频率脉动着。她紧张地握紧了她的剑。也可能只是她的错觉,但棚屋里好像冷多了。

然后她听到了什么,那声音是从其中一个橱柜里传出来的。是呜咽声。她转着身想要找出它来自何处……可就在这时,一声大喊在整座房子里回荡起来。

“科尔!”

里斯吓了一跳,而那灵体畏惧地打着颤,匆匆一闪就不见了。伊万杰琳举起了剑,同时意识到寒意又加强了几分。里斯颤抖起来,而她的盔甲上起了霜。“这是从哪里传来的?”她问。

“我想是地窖。”

“科尔,你这小杂种!你以为能永远躲着我?”

沉重的脚步登上了阶梯。伊万杰琳走出厨房,看到棚屋后部的小门连着框子卡塔震动起来。“我们怎么办?”她紧张地询问道。

“同它战斗。它是只恶魔,就是它把科尔困在了这里。”

门被猛然撞开,门外站着一个胖大的男子,头发斑白而又秃顶,穿着一件被鲜血染红了的小衬衫,上面能清晰地看到一个手印。男子的脸憔悴而苍白,皮肉都垂下来了,宛如一具刚刚开始腐烂的尸体。“滚出来像个男人一样死罢!”它唾沫四溅地尖声喊道,“你知道会受什么惩罚的!”

她小心地踏向对方。有些恶魔会魔法,但只要她能打断它,就能阻止这只怪物占据优势。“走开,”她警告道,“我们是来找科尔的,不为别的。”

那男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微不足道。”它冷笑着,“没早点淹死他是我的失误。你带着邪恶,小子,是从你妈那继承下来的。你得和她一样付出代价。”

伊万杰琳举剑刺向了它,并将她的能量尽可能多地注入剑刃……可挥到一半就冻住了。宝剑就停在恶魔面前几寸的位置,她浑身都一动也动不了。

它凑近过来,气息中腐肉的臭味十分难闻。“我怎么告诉你的来着?”

“放开她!”里斯吼道。他冲过她身旁,持法杖打向了恶魔。在法球碰到它的时候,闪出一道强烈的光,令恶魔痛苦地尖叫着。它疯狂挥舞着双臂向后倒去,刚好抓住了门框,没有翻下地窖的阶梯。

“愿上帝带走你和你污秽的魔法!”

它的嘴大大豁开,下巴一路伸展到胸前,从口中喷出一股寒冷的暴风雪。冲击拍打在伊万杰琳脸上很疼,要是可以的话,她早就叫出声了。里斯往后退去,但同时也召出一个魔法屏障,帮他俩挡下了绝大部分。

他迅速地抓住她的腰,把她像雕像般拖回了厨房,并放倒在地板上。他急促地喘息着,用手碰了碰她的前额。她感觉到魔力涌入了她的体内,立刻就驱散了麻痹。

她大喘了口气。“当心!”她喊道。

那恶魔尖啸着从后面扑向里斯。他被撞倒在地,而它落地时一口咬在他肩上。鲜血四溅,里斯痛叫起来。他挣扎着,试图将恶魔甩下他的后背,可它实在太强壮了。

伊万杰琳一跃而起,她双手高举着宝剑,朝那恶魔挥了下去。剑刃正中目标,深深地砍进了它的背部。她的能量瓦解了它的魔力。

它放开了里斯的肩膀站了起来,伤口中渗出了微蓝的血。它怨毒的眼睛瞪视着伊万杰琳:“你学不到教训吗,你这缺德的傻瓜!”

“愿上帝净化你的邪恶!”她咆哮着。她的宝剑猛力一扫,砍下了恶魔的脑袋。

脑袋还没掉到地上就分解了。它的身躯蹒跚后退,双手空挥空抓,冒血的断颈上腾起一股黑暗的能量。随后它的身躯开始解离,并化成了恶心的黏液,到最后什么也没有剩下。

她喘着粗气,心脏反射性地猛跳着。里斯捂着受伤的肩膀,坐在地上抬头凝视她。“我……觉得这样就算成功了。”他说。

“希望如此吧。”

“顺带说一句,砍得漂亮。”

这个房间已经在变化了。透骨的寒意消散了,地板上的血泊也不见了,但还是同之前一样黑暗。他们就呆在一间空荡而昏暗的农舍里,看起来这地方早就荒弃了。这里发生过什么可怕事情的痕迹全都消失了,可她还是感觉得到每一块地板里都透着邪气。

伊万杰琳望向四周,手中依旧紧握着宝剑以防万一。“为什么它没有全部消失。我还以为你说的是这里是那恶魔创造的呢。”

“那恶魔是把科尔困在了这里,但这是他的噩梦。”里斯开始施放一个法术,柔和的蓝光汇入他的肩膀,重又将皮肉拼合在了一起。“现在我们只需要趁另一只恶魔还没袭来之前,把他给找到就行了。它们很注重地盘的划分。”

她可不喜欢其中的深意,部分还希望那恶魔是实验室里的那一只呢,可惜显然不是。那只恶魔无疑只会待在法拉蒙本人所在的地方。它能分处两地的概念忽然令她费解……不过她又想到,自己不也是一样么?她的身体在现实世界,而她的这一部分却在影界里面。

在里斯治疗自己的时候,她开始寻找起科尔来。她最初想到的是地窖,也就是那恶魔爬出来的地方。她觉得这就是那种恶魔(当然,也是所谓的父亲)会把人关进去的地方。

然而,伊万杰琳打开后门,却发现它只通向一片漆黑。那下面悸动着一种原始的恐惧,代表着童年的阴影和长期的绝望。她迅速关上了门,心脏跳得飞快,不禁要责骂自己的愚蠢。她是一名战士,而且她父亲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动手打她两下而已。这不应是她所恐惧的。

然而它们却感觉如此真实。

继而另一个想法跃入了她的脑海:要是科尔已经在地窖里了,那恶魔为什么还要出来找他呢?这个疑点烦恼着她……直到她想起了在厨房里听到的呜咽。

“出了什么问题吗?”里斯在她走回去时询问道。

她没有回答,而是仔细地倾听着。什么都没听到。她便开始慢慢地一个一个打开了厨房的橱柜。全都是空的,里面只有表明空置了很久了的一层灰。

“你在找什么?”里斯有些生气地再次问道。

接着她打开了最后一个橱柜。里面蜷缩着一个肮脏的小男孩,大概十二岁的样子,一蓬金色的刘海遮在眼前。他的脸上写满了极度的恐惧,圆睁的双眼早已流干了眼泪,只有泪痕还挂在两颊边……最最可怕的是,还有个小女孩和他挤在一起。她只有他一半年纪,被抓得紧紧的,还有一只手捏着她的嘴巴,似乎是要她保持安静。

只是她已经死了。

小男孩发起抖来,极力压抑着快要控制不住的悲泣。“请别说出去,”他用细小的颤音对伊万杰琳恳求道,“妈妈叫我们躲起来。我们必须得躲着。”

“科尔?”里斯惊疑地走到了她身后。

伊万杰琳不知道该怎么做。小男孩抖得更厉害了,眼中又充盈起了新的泪水,但他还是没发出一点声音。她甚至都不确定他还知不知道他们是谁……或者他自己是谁。

她伸出手去,把科尔的手从小女孩嘴上拿开了。“邦妮那会在哭,”他极为小声地解释道,“妈妈告诉我们要安静。我只是希望她安静。”

伊万杰琳轻轻地把女孩从他手里接了过来,而他略作迟疑就放开了她。她瘦骨嶙峋,只穿着一件简陋的黄色连衣裙,几乎一点份量都没有。可她看上去依然挺漂亮的,是会给双亲增光的那种儿女。这个死去的姑娘一离开橱柜,便化为了乌有。

她无助地看向了里斯。他轻轻地拉开她,走进橱柜蹲了下来。“科尔?你还认识我吗?”

小男孩凝望着他,明显在恐惧与警惕中挣扎,呼吸都因紧张而加快了。里斯伸出手去碰他,但突然停住了……一把匕首出现在了男孩手中。科尔的匕首。男孩充满威胁地举起了它,脸上逐渐现出了绝望的怒意。

“我不会再让你伤害妈妈了,”他激动地说,“我要阻止你。”

伊万杰琳想把里斯拉回来——她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影界中被杀,但她也无意去验证——可里斯只是向男孩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嘘——”他轻声道,“我不是来伤害你的,也不伤害任何人。”

颤抖的匕首渐渐举了起来。刀尖都要碰到里斯的脖颈了。小男孩就僵在那儿,眼中万分紧张,不知该大声地哭泣还是害怕地呜咽。

然后男孩的颤抖停止了。“里斯?”他忽然认出了对方问道。他的语调既可怜又满怀希望,简直令人心痛。

里斯点了点头。

匕首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小男孩也在一瞬间钻出了橱柜。而且他不再是小男孩了,而是长大成了伊万杰琳之前在城市广场上见过的那个年轻人,穿着溅有血迹的皮衣。

他把头埋在了里斯的胸前,犹如从灵魂深处般发出了痛苦的哀泣,而里斯就这么抱着他。他说了些安慰的话,却让年轻人哭得更凶了。

随即棚屋消失了。伊万杰琳环顾四周,发现他们又回到了那片烧焦的田野。这里空荡荡的一片,仿佛农舍从未存在过似的。然而它确实曾经存在过。她心里明白,对于科尔来说,这不再是一个记忆中的梦魇了……这段糟糕的记忆在影界里被从黑暗而可怖的地方挖掘出来,它就应该被永远地埋藏着。

她就站在那儿,尴尬地看着里斯把年轻人抱在怀里,她的心碎了。

爱德利安同温妮及魔像在城市中走着,却奇怪地发现一切都变得空洞起来。建筑没有在燃烧,街道也宛若被弃置了。没有奔逃的民众,也没有狂暴的暗裔……只有黑乎乎的窗子,还有孤寂的风在吹动着温妮那件白色的斗篷。

实际上,看上去好像连建筑本身都发生了改变。建筑风格不一样了,更类似于她能在奥莱伊看见的那种尖顶和粉刷过的石墙。在看见远处耸立的白色塔楼之前,她就意识到这里是瓦尔皇城了。

“我们在首都了?”她难以置信地问道。

温妮点点头。“是某个人眼中的首都。估计是法拉蒙。”

爱德利安经常会离开塔楼,对瓦尔皇城的主要街道相当了解……可她还是辨别不出他们在哪个位置。这就像是对整座城市的简单印象,或者说是某个从没到过那儿的人所创作的一幅展示画,并且还忘记了加上点有人居住的痕迹。

这真是古怪得令人不安。

一只被召唤出来的魔光引着路,但说实话,她们很明显就是朝着白色尖塔去的。其中的花招逐渐显现,那就是让她们遍绕整座城市。现实里瓦尔皇城的街道本就曲折,有时很是错综复杂,而影界中这座更是完完全全的迷宫。她们已经好几次走进了死路,被迫折返回去,温妮因为拖延太久而烦躁得愁眉不展。

“要是你自己过来的话会怎么样?”爱德利安唐突地问她道,“要是我们没来帮忙,你准备怎么做呢?”

“死掉。”玺偶说。

温妮生气地瞟了魔像一眼。“那恶魔正躲着我们。它制造出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迫使我们去追猎它。假如我们没有全数被拉过影帐,那它是肯定敢直接面对我的。”

“所以那样的话你又准备怎么做呢?”爱德利安坚持问道。

“死掉。”玺偶窃笑道。

“我才不会死掉。”温妮狡黠地纠正她们,“我会击败它,等我们找到它之后我也会这么做的。”

“就像尔打败大恶魔那样?”

“严格地说,那大恶魔是我创造出来的。”

“严格地说,我看着上了年纪的法师被吹得飞过了广场。”

“你知道得很清楚,玺偶,恶魔并不能创造影界中的一切。它们只是原封不动地摆好舞台,让我们去填入我们的梦境或梦魇。”

“也许尔应该找一个没那么夸张的噩梦。”

“结果我们就完全有可能会进入你的噩梦,玺偶,然后遇见的不是大恶魔,而是一只巨型的鸽子。那样你会高兴吗?”

“那我就更乐意去同它战斗了。”

“我们下次旅行时我会铭记在心。上帝知道,我们都是为了取悦你而存在的。”

爱德利安边走边看她们斗嘴。她们明显是老朋友了,熟悉彼此的缺点,并能毫无顾忌地把它指出来。正相反的是,爱德利安显然是个局外人。她们走得比她稍快一些,巧妙地把她排除在了她们的交流谈话之外,她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还是相当在意这一点的。这让她越来越想念起里斯来。

想起里斯令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她现在认识到自己应该陪着他一起去的,可当时她只想惩罚他。不是因为那恶魔公开了什么,而是因为他明显不信任她。他们成为伴侣似乎也不是多久远的事情,可现在呢?他现在会守口如瓶了。他有多少次机会能告诉她科尔的事啊?但他却一直保持着沉默。就连了解到伊万杰琳爵士这次任务的真实目的之后,他也是不露半点口风。这让她明白,他要么是认为她保守不住秘密,要么就是觉得她缺乏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的判断力。

是的,她也有缺点,可里斯不也一样吗。他的脾气差不多跟她一样糟,但他实在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她得不停地看顾他的利益,因为他根本就不管。有时候她都想知道他是不是打算寻死,毕竟要是他真那么想的话,也很难比当前更有效率了。

虽说爱德利安领导着自由派,但她在里面没什么朋友——要是她勇于承认的话,实际上一个朋友都没有。其他法师都只是觉得她很有用,是那种敢于说出自己想法的人,而他们的胆子都太小了。然而,里斯却总是在支持着她。他站在她这一边,相信她所相信的事情,也就是法环是一个受压迫的地方,法师们需要更多的自由。有他在,争取改变似乎是有可能的;没有了他,她只会感到孤独。

而现在她舍弃了他,很可能还是在他最为需要她的时候。爱德利安真正想知道的是,里斯为什么要把科尔看得比其他一切都重要……还有为什么要去保护一个圣殿武士。她一想到自己可能会永远地失去他,就充满了忧惧。

爱德利安加快脚步走到了温妮身边,老太太没掩饰好她的愠色。对于那些不情愿地被拉进了影界,却还是愿意继续提供帮助的人来说,真是恰如其分的感谢啊,爱德利安想着。她很不理解里斯为什么要把这个老太太当回事。没错,对方是法环里最为卓越的法师之一,但却跟他一点都不一样……而且她不觉得有谁比其更不像一位母亲。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爱德利安气恼地问道。

温妮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惊讶。“是说援救法拉蒙?”

“你可以和里斯一起跑掉的。可你却选择去援救……怎么说,一个普通朋友?这比帮你自己的儿子还重要?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若是你担心里斯的安危,那你早该和他同行了。”

“可我现在跟你来到了这里,所以我想我有权得到一个解释。你会为你的任何朋友两肋插刀吗?他们对你来说都比你的家人还要重要么?”

温妮绷紧了下巴,压制住怒意。“你完全不了解我。”

“可我了解里斯。”爱德利安坚持道,“而且我明白他也值得你帮助。”

“我已经帮过他了。”

“可现在他跑去找那个隐身的法师、或者不管是什么了……那是因为他想帮助对方,而不是为了证明他自己是无辜的。但我想这只会把他的事情弄得更糟,尤其是还有那个圣殿武士在。”

温妮饶有兴致地笑了笑。“你说‘那个圣殿武士’的语气……你真的讨厌她是吧?我是指对她本人。”

“我有什么理由要喜欢吗?你也听到伊万杰琳爵士所说的了。她无论如何都要履行她的职责。我不觉得里斯明白其中的意味。”

“而你明白?”老太太屈就般地耸了耸肩,这种态度激怒了爱德利安,“我向教廷做出了一份承诺,这对我很重要。法拉蒙只是碰巧是我的朋友,而我不想放弃他去听天由命罢了。”

“哪怕他做了这些事?”

温妮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来冷酷地扫了爱德利安一眼。“对于一个自称心系所有法师利益的自由派来说,你似乎很随意地就能抛弃那些不符合你标准的法师。看起来圣殿武士并不是唯一喜欢草率做出评断的人。”

爱德利安吃了一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不会又吵起来。不过温妮好像以为她默认了,便会意地点了点头。“跟我想的一样。”她说,“倘若你要评断的是我的话,当然也没什么问题,可我还是建议你三思。至少我有一个任务,还有一个朋友要救,而你并没有任何类似的目标。要是你想问别人这些问题,还不如先问问你自己吧。”

说完,老太太便加快了速度走开了。留爱德利安窘迫地呆站在街道中央,而那魔像低头凝视着她。光从它眼睛位置的光点很难看出它在想些什么,但爱德利安估计它是觉得这个意料之外的场面挺有意思。

“尔应该多加小心。”魔像开口道。

“喔?那是为什么?”

“如果尔惹怒了上了年纪的法师,她就会把尔像只虫子一样碾碎。”

爱德利安哼了一声。“她的经验是更多一些,但我也是完全凭借实力成为高阶巫师的。没人能够碾碎我。”

“尔还不知道上了年纪的法师的一些事情。”它坚持道。

“比如?”

然而魔像不肯细说,而是大步地向温妮赶了过去。爱德利安失意地站在原地。那老太太确实是个强大的法师,但她也并不能单人独骑地击败大恶魔,不是吗?她怎么就那么自信,还打算要直接面对统辖这片影界的恶魔并击败之呢?爱德利安遗漏了什么?

她们在魔光明确的指引下,在城市空荡的街区里走了一会儿。开着的门洞在她们所经过的建筑上随处可见,爱德利安便询问为什么不走进门直接去塔楼。毕竟,影界的门洞都只是一个传送点,用它几乎可以到达影界里任何想去的地方。可是温妮疑心说那可能是恶魔设下的圈套,于是她们依旧步行前进。

这里的一切并不都令人陌生,爱德利安就注意到了远处小山上的帝国宫殿,看上去就和她记忆中的一样富丽堂皇。她们还经过了美丽步行街,可没有熙熙攘攘的各类商贩及表演者,就只有一片空旷。在她的记忆中,市场区可从不会空,就算在晚上也是人挤人,把酒馆塞得满满当当地大肆狂欢。

她们走得愈近,高耸的白色尖塔就显得愈加巨大。灰白色的塔楼像一杆长枪直插入天际,仿佛都能到达远端漂浮的岛屿、甚至更远的地方了。爱德利安意识到它远比现实中要大,在这个人的想象中,白色尖塔(或者说整个法师圆环)支配着他的整个精神世界。她不禁感到了同情。

最后,就犹如这座城市厌倦了用转角旮旯来迷惑她们一般,塔楼的入口出现了。布满常春藤的锻铁闸门敞开着,通向大礼堂的大门也是如此。通常会场里都会有圣殿武士守着,至少也可以看到他们进出塔楼,可这里却似乎完全被弃置了。

“好像我们变得受欢迎了。”温妮评价道。

魔像阴沉着脸凝视大门:“它会在我们进去之后关上的不是么?上了年纪的法师想不想要我把它带铰链扯下来呢?”

“意义何在呢?我们要找的东西在里面。”她朝盘旋着的魔光挥了挥手,它便感激地摆动下,闪了一闪消失了踪影。她们留在原处,唯一的声音就只有风儿在她们身后的大街小巷间轻柔地呼啸。

“我不喜欢这里。”爱德利安抱怨着。

温妮叹了口气。“这一切都没什么可讨人喜欢的。”

她们走了进去。大礼堂看起来就跟原来一样:格子样式的大理石地板、巨大的拱顶、带着不祥气息的彩画玻璃窗。与城里其他所有的地方不同,这里似乎特别地相像。她几乎都盼着内门会忽然打开,一群法师鱼贯而入开始集会了。当然没有人。魔像一直在扫视着房间的每个角落,它的拳头握得很紧,爱德利安都能听到石头的刮擦声了。这使她更加地紧张。

她们走进塔楼主楼,才看到了第一个活人。本来圣殿武士应该会在内庭里训练,或至少出现在走廊上,毕竟地面上这几层是他们大部分人的兵营,应该哪儿都有他们。但那里只有一个法师在向她们问好——随后爱德利安看到那灰色的法袍自我纠正了下:不是法师,而是清修者。

他走上前来鞠了一躬,带着多数清修者都有的那种温和微笑:不是因为他们为什么事感到高兴,而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样能让别人放松。爱德利安对此颇为反感。事实上,她对有关他们的一切都颇为反感。想到她也可能轻易地被变成这样,她立刻就会觉得既不安又狂躁。

“我向各位问好,”清修者说,“你们来这里是要寻找什么吗?”

温妮仔细地审视着他。她举起一只手阻止玺偶攻击,却没有回头看那魔像一眼。玺偶生气地噘了噘嘴,但动作停了下来。“我在找法拉蒙,”温妮说,“我到哪儿能找到他?”

对方仿佛早有所料般点了点头,然后指着上方。这意思很清楚了:在塔顶。爱德利安并不怎么意外。

“可你又是谁?”温妮问他道。

“我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只是一个终于知足了的人。”

他说话的语气极为平和而坚定,令爱德利安战栗不已。“我们怎么知道这不是那个恶魔?”她低声对温妮说道。

“他不是。否则我会感知到的。”不过温妮似乎也不太肯定。

对方只是耐心地微笑着。“如果你们信不过我,那我也能理解。我毕生对他人都是危险,就算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发现还有人存在疑虑我也不会惊讶的。”

“你说‘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是什么意思?”爱德利安问他。

他朝所处的塔楼比了个手势。“你没发现吗?这个地方成了应当被忘却之时代的纪念。法师圆环已经没有存在之必要了。圣殿武士们早就离开了,我们这些人留下来只是因为我们希望如此。”

“我不明白。”

“来吧,我给你们展示一下。”他向她们招了招手,然后带头走上了楼梯。玺偶作势要抓住他,但温妮摇头不让。她用法杖顿了一下地面,一圈能量点亮了杖头。她用眼神示意其他两人要警惕,便跟着他走去。

她们上行的时候看到了更多的人,这些男男女女们在走廊里安详地漫步。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爱德利安所能听见的唯一响动,就是他们灰色法袍轻微的窸窣声。也有人在她们经过时停下来愉快地点点头,一点都没有忧心或危险的感觉。

她的推测慢慢笼上心头,到她们到达法师居住的楼层时终于明白了过来。公共区里人来人往,就如同爱德利安以前常常见到的一样。人们三两成群,平静地轻声谈论着。然而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法师,只有清修者,每个人都是。

“你们看到没?”他问她们道。他可以说是以一种欣喜的态度在向人群挥手致意。有一些人看向了他们,不过没有人微笑。“正如我所说的,圣殿武士没有存在之必要了。这个世界已经恢复了秩序。”

爱德利安恐惧得浑身筛糠般打战。所以这是法拉蒙的噩梦,而在许多方面也映射出了她的梦魇。

温妮走进公共区,眼睛在人群重搜觅着。她双唇紧闭,露出大为不悦的严酷表情,可她似乎完全没有像爱德利安那样被这一景象所震慑。所有这些人都太冷静了,塔楼中弥漫的平和气氛宛如一张裹尸布,令爱德利安只想尖叫着逃离这里。

“法拉蒙在哪儿?”温妮质问着。

所有的谈话都停止了。房间里的每一双眼睛都转向了他们,使爱德利安感到无名火起。在随后彻底的静默中,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些并不是真正的清修者。他们是梦境的一部分,甚至或许是一些恶魔假扮的,会在一瞬间翻脸袭来。考虑到他们的人数,那样一来情况会变得很糟糕。

玺偶捏着拳头走到温妮身边。“要我踩扁他们吗?”

“先别。”

“无论你打算做什么,”爱德利安嘟囔道,“我都建议你快点。”

人群忽然分开了,给一名新出现的清修者让出道来。他是一个精灵,有着一头白色长发和高贵的气质。爱德利安看了一会才意识到,这就是他们在实验室里见到的那个精灵,只不过没有因恶魔的占据而扭曲。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在她们走进人丛中时,他就彬彬有礼地看着。

“啊,温妮,你来了。”他微笑道。

她严酷的表情没有任何软化,她的法杖散发出了白色的能量光环。虽说老太太没有表现出攻击意图,但爱德利安能感觉到她正在唤起法力。那聪明的话还是着手准备她自己的法术吧,以防万一也好。房间里的紧张气氛一触即发。

“你不是法拉蒙。”温妮说。

“我不是吗?我们是一体的,自今往后都是。”

“我会把你逐出去的。”

他轻声笑着,朝周围的清修者们做了个手势。“看看你周围,温妮。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呢?这就是等待着你们的未来。我明白,法拉蒙明白,你也是一样。”

“这才不是我们的未来。”她坚持道。

“可你又做了什么去避免它呢?你多活了那么多年,只是让白白的努力像沙子般流过你的指间,究竟办成过什么没有?”

爱德利安惊愕地看到他的话语击中了软肋。温妮的表情皱缩成了犹疑。“我……一直在尽力而为。”她喃喃道。

他嘲笑着她:“所以到底有什么成就?告诉我吧,可怖瘟潮中的伟大女英雄。我只看到一个灵魂业已凋零的女士,她唯一执着的目标也要离她而去了。”英俊的精灵走近过来,用手托住她的下巴,可她没有抵抗,“你变成清修者会更开心的,亲爱的温妮。你的生命是一个错误,也是对给予你那一切的浪费。”

她的额头上现出了汗珠。法杖上散发的光芒开始黯淡下来,她的膝盖也弯了。无形中温妮正在同那恶魔进行着意志的较量……而且她快要输了。

玺偶和爱德利安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魔像爆发出狂怒的喊声冲了上去。它挥起岩石拳头,对着精灵身侧猛击过去,他无声无息地被从温妮旁边打飞了。老太太瘫倒在了地上,法杖也掉了。

突然间,那些清修者都行动了起来。他们涌向了玺偶和爱德利安,面容依然温和,一语不发地伸出大手向她们抓来。爱德利安恐惧地试图后退,却感觉到她的头发被拉住了。她正被一群尸体包围着,还有谁想要把法杖从她手中扯下来。

“够了!”她喊道。外放的法力在她身周爆出一道火环,点燃了所有靠近她的家伙。它们痛苦地尖叫着畏缩退去了。她咬紧牙关,不断提醒自己那不是真正的人,只是梦境的片段。那只恶魔才是这里真正的目标。

她聚精会神地往魔力之井的更深处挖掘。火焰烧得更猛烈了,她随即将之朝刚刚起身的恶魔推去。这一切被她贯注为一个白炽的火球飘向了他,并打在他的身上,爆发出一片火海。

他和身旁那些清修者一样被火焰吞噬了。他们燃烧着大声尖叫,徒劳地想要逃开。整个房间里充满了烟雾和肉烧焦了的味道。爱德利安耗尽了力气跪倒在地上。在烈火的烟尘中,她依稀可以看见玺偶正挥舞着双拳,将那些尸体打得左右翻飞。

而那只恶魔……走出了火焰。他毫发未损,还饶有趣味地哂笑着。“你们想要在我的地盘里挑战我?你们敢过来就够蠢了。”他扬起了手一招,整座塔楼就开始摇晃起来。爱德利安的心悬住了。

紧接着温妮又站起了身。

她的体内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那个老太太已经不见了,她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力量,光站在那儿就显得高大而有威势。“你错了,骄傲之造物。”她响起的声音里蕴含着可以冲破黑暗的非凡能量,爱德利安感到它有如一股清风拂过她的灵魂。“你读了我的心,但那里有一个地方是你一直都无法触及的……而那正是你所畏惧的。”

那恶魔冷酷的举止消失了。他缩成了一团,暴怒地露齿嘶叫着。爱德利安发现他的形貌在改变,渐渐地从英俊的精灵变成了丑陋而邪恶的样子,就仿佛藏在那副皮囊下面的东西此时终于浮出了水面。“你不属于这里,灵体!”他尖叫道,“他是我的,你不能从我这里把他夺走!”

温妮走向了他……不,不是走向,是滑向。她的法袍变成了雅致的银色飘扬在空中,而她身上的能量光环越来越亮了。

“你已经失去他了。”她说。她的手抓住恶魔的头颈,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他挣扎着,徒劳地抓挠她的胳膊,然后又开始尖叫。他的表皮现出了裂缝,从中射出了一道道白光。他被烧蚀着,最终光芒完全地掩盖了他……

爱德利安听到了乐声。

它无处不在。她欣然地接受它,同时又感到了害怕。它一下子就把她给推开了。她飞向了来时的天空,远离塔楼、火焰,以及清修者们痛苦的哀嚎……它优雅的颂唱愈加高亢,最后她简直要大声请求它停止了。

随即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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