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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人·此人

 一
 

 殿介匆匆赶路,在主人长冈佐渡赶赴船岛之前他必须赶回去。依照佐渡的吩咐,他先后前往六名老武士的府邱,一一通知了武藏的书信及情况之后,连每一家的茶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便往回赶。“啊,岩流的……”他不禁猛然停住匆忙的脚步,躲进角落。
前方便是离海滨奉行的客邸有半町远的海边。从今天早晨起,便有大量的藩士或为监督今天的比武,或为加强戒备及整顿比武场地前往船岛。甚至连番头以下的足轻武士都分成了几组,陆续从岸上登船赶赴船岛而去。
而此刻,水手藩士正将一艘崭新的小船靠在岸边待命,从船板到系船的棕榈缆绳都崭新无比。
缝殿介一眼便认出那是藩主特赐给岩流的船只。虽然船并无特别之处,可站在那儿的一百多人,不是平日里与岩流亲密者,便是陌生的岩流支持者。人们站在船的两侧,回头望着同一个方向。“来了。”
缝殿介也从岸边的松树后朝那边望去。
只见海滨奉行的休息处拴着一匹骑来的马,看来,佐佐木岩流已在那儿休息了一会儿。
官吏们也来送行,岩流将平日的爱马托付给他们后,便带着同行的入室弟子辰之助,踏着细沙朝这边的船走来。
随着岩流步步靠近,人们肃然分成两列,给他让出路来。看到岩流华丽的装束,众人纷纷出了神,似乎都变成了武士似的。
岩流上穿提花白绢的窄袖和服,外套惹眼的猩红无袖外褂,下穿染成葡萄色的皮制窄裙裤。脚上当然是草鞋,只是那鞋看上去稍微有点湿润。小刀还是平常的那一把,至于大刀,虽然做官以后为避锋芒,他便不再佩带那把虽无铭文却也堪称“肥前长光”的爱刀晾衣杆,今天却难得地将其佩在了腰间。这刀三尺有余,一看便知是把宝刀,令送行的人目瞪口呆。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他那人剑合一的高雅风姿、猩红的外褂、白皙丰润的面颊、眉宇间的淡定之气——无形中透着一种庄重之美。
由于阵阵波涛声和风声的干扰,缝殿介无法听到众人和岩流的话语,可还是能远远望见岩流的面孔。那脸上分明挂着一种平静的微笑,全然不像一个行将踏上鬼门关的人。
他一次次地、竭尽所能地把自己的笑容撒播给知己和朋友,不久,在声援者喧闹的夹送中,他登上崭新的小船。弟子辰之助也上了船。两名船员藩士随后乘了上去,一人坐在船头,一人握住船橹。船上还有一个小次郎同伴,便是那只踞在辰之助拳头上的鹰——天弓。或许是被小船离岸时众人的欢送声吓到了吧,天弓啪地扑打了一下翅膀。

 二
 

 在海边送行的人们久久不愿离去。岩流也在船里回头致意。摇橹者也并不急着加速,只缓缓地切着波浪。
“对了,时间紧迫。我得赶紧回府见老爷了……”缝殿介忽然回过神来,正要从岸边松树后匆匆离去。却忽然注意到一个人影。就在离他六七棵树远的一棵树后,一个女人正靠在那里独自哭泣。
望着渐行渐远的小舟,不,目送着岩流越来越小的身影,女人竟抽抽搭搭地哭泣不止。此人便是岩流在小仓落脚之后,一直服侍在他身边的阿光。
缝殿介转过视线,为避免惊吓到她,他蹑手蹑脚地从海边往市镇走去。忽然,他也在心里反思起来,“每个人都有两面。光鲜外表的背后总有人在伤心和忧愁……”缝殿介喃喃着,又回头看了一眼躲在树后独自忧伤的女人和在大海中远去的岩流的船影。
此时海边的人已三五成群地散去,一面交口称赞着岩流的淡定,一面心怀着比当事人还强烈的必胜渴望,逐渐走远。

 
“辰之助,把天弓给我。”
岩流伸出左拳。辰之助便把栖在自己拳上的鹰移到岩流手上,同时稍稍后退了一下。
小船划行在船岛和小仓之间,海峡的潮流逐渐汹涌。尽管是水天一色的好晴天,浪头却很高。每当水花从船舷上溅起,鹰便竖起羽毛,显出一副凄怆的姿态。今天早上,就连这只驯熟的鹰也充满了斗志。
“回城去吧。”岩流解下鹰的足环,把鹰放到空中。鹰像平常狩猎时一样,滑过天空,扑向飞逃的海鸟,撒下一片片白色的羽毛。可是,由于主人不再呼唤,它便径直掠过城池和一座座葱翠的岛屿,不久便消失了。
岩流并未关注鹰的行踪。放飞鹰之后,他立刻把带在身上的护身符和没用的书信,包括岩国姨母倾尽心血缝制的带有梵字的内衣,将这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都扔掉,抛进了海潮中。
“清爽多了。”岩流喃喃着。在即将步入生死之境时,这些令他难以平静的情感和羁绊,全都是心里的阴云。尽管这都是人们祈祷自己获胜的好意,可同时也是心头的重负。他甚至觉得神佛的护身符都是一种障碍。
人,一个赤裸裸的自己。他早就体悟到自己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海风默默地吹拂着他的脸。船岛上葱翠的松树和杂树也在他的眼眸中一步步靠近。

 三
 

 一方面,对岸赤间关的武藏也做着同样的准备。
早晨,在长冈家的信使缝殿介和伊织二人携带武藏的回信返回之后,海船货运的主人小林太郎左卫门便沿着海边库房的小巷出现在店里。
“佐助!佐助在不在?”他寻找起来。他要找的佐助,是众多伙计中一个很精明的年轻人,在后宅也是重要的用人,有空时便会帮着打理店里的事务。
“东家早。”一看到主人,掌柜的便连忙从账房下来,先请了个早安,然后说道:“您叫佐助?刚才还在那边呢。”说着便转过身来,吩咐其他年轻人道:“赶紧把佐助找来。主人在找他呢。快点。”
接着,掌柜便就店中的事务、货物的漕运和船只调度等事向主人汇报起来,可太郎左卫门打断了他:“这些待会儿再说,待会儿再说。”太郎左卫门仿佛在驱赶耳边的蚊子一样摇着头,询问起毫不相干的事来:“有没有人来店里拜访武藏先生?”
“您说的是后宅那位客人?今天早晨还有人来访呢。”
“是长冈佐渡的使者吧?”
“是的。”
“其他的呢?”
“这……”掌柜托着腮想了一下,说道,“虽然不是我亲眼所见,可我听说,昨晚打烊之后曾有一个衣着肮脏、目光锐利的旅人模样的男子,拄着一根橡木杖,慢腾腾走了进来,说是要见武藏先生。他听说武藏先生下船以来便一直逗留在此处,磨蹭了半天也不回去。”
“到底是谁说出去的?吩咐你们多少遍了,要严把口风。”
“尽管我一再严令他们保密,可毕竟比武的一方就住在咱们这儿,年轻的伙计们颇感自豪,怕是禁不住说漏了嘴。”
“后来,那个拄着橡木杖的旅人怎么样了?”
“总兵卫先生出面澄清说,他一定是听错了,这里根本就没住着什么武藏先生,好歹才将其打发走。当时,大门外似乎还有两三个人,说是中间好像还有女人的身影。”
就在这时,从码头的栈桥方向跑来一人,喊道:“我是佐助。东家,您找我有事?”
“佐助啊,也没其他事,我今天派给你的重要任务,想必不用我叮嘱你也有数吧?”
“有数有数。像这种事,一个船夫恐怕一辈子都难得遇上一次啊,所以,今早天不亮我就起来了,洒水净身,还扎好了新晒布,单等您一声令下。”
“那,昨晚我就吩咐过你了,船都准备妥了吧?”
“说是准备,可也没费多大事,很快就从许多驳船中挑了一条又快又干净的,撒好了盐,连船板都清洗过了。只要武藏先生准备好了,小的随时都可以起程。”

 四
 

 郎左卫门又问道:“那,船拴到哪儿了?”
跟往常一样系在了码头岸边——听了佐助的回答,太郎左卫门深思了一会儿,又说道:“在那儿起程,会引人注目。武藏先生不希望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你再换个地方。”
“遵命。那,拴在哪儿好呢?”
“住宅后面两町远的那块有平家松的海边,行人少,不容易引人注意。”吩咐下人时,太郎左卫门自己竟有些慌乱。
店铺也异于往常,今天明显变得清闲了。一方面是因为海禁到子时,另一方面,也因为长门一带也与对岸的门司关和小仓一样,所有人都心系着船岛的比武。
再望一下街道,只见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附近藩里的武士模样者、浪人、儒者,铁匠、漆匠、铠甲师等工匠,僧侣、商人和农夫,其中还有成群的或包着头巾或戴着市女笠的女人,全都朝同一个方向涌去。
“快过来。再哭就丢下你不要了。”还有一群大概是渔夫的妻子,或背着孩子,或手拉着孩子,仿佛即将有大事发生似的,一路喧闹着通过。
“果然如此,照这个样……”太郎左卫门不禁理解了武藏的心情。
这些喧嚣的人群,他们根本不搭理有识之士的毁誉褒贬,只对他人的生死与胜负感兴趣,纷纷涌去看热闹。而且,距离比武开始还有好几刻的时间。还有,既然已经禁航,海上自然没法去,船岛又远离陆地,即使爬上海边的山峰或丘陵也无法看得见。可是,人们仍然涌去。并且,别人一去,自己也就在家里呆不住了,也不由得跟着前去。
太郎左卫门到大路上转了一圈,感受了一会儿气氛,不久便返回了自家宅院。无论是他的房间,还是武藏的住处,都已清扫完毕。波光映在海边敞亮的客厅的天棚木纹上,不停地跃动。后面就是大海。波浪反射的阳光化成一片片光斑,摇曳在墙壁和隔扇上。
“您回来了。”
“呃,阿鹤啊。”
“您刚才到哪儿去了,我正到处找您呢。”
太郎左卫门端过阿鹤沏好的茶,静静地望着大海出神。阿鹤也默默地凝望着大海。这个被太郎左卫门视为掌上明珠的独生女,直到前些日子还待在泉州堺港的分店里。武藏来的时候,正好坐同一艘船回到父亲身边。阿鹤曾给过伊织不少照顾,因此,武藏能对伊织的近况很了解,或许也是在船中从这名姑娘这儿听来的吧。

 五
 

 还可以这样想象,武藏之所以从前一阵子起就投靠到小林太郎左卫门家里,或许也是出于这种机缘。为了感谢对伊织的照顾,下船后便顺便去了太郎左卫门家,因此便与太郎左卫门熟络起来了吧。武藏逗留期间,在父亲的吩咐下,阿鹤便照顾起他的起居来。实际上,就在昨夜武藏与父亲聊到深夜的这段时间里,她还在另一个房间里忙着做针线活儿。因为武藏曾说:比武当日我什么都不需要,只想要一件新的漂布内衣和一条腹带。因此,她不仅替武藏赶制了内衣,还缝制了新的黑绢的窄袖和服和带绳,一直忙到今晨,终于做好了一切,只要拆掉绷线就可以穿了。
难不成——虽然这只是太郎左卫门身为人父的突发奇想,可他还是忽然间猜疑起来:女儿对他有那种意思?倘若真是这样,那阿鹤今早的心情也……
不,可能并不是自己多虑。阿鹤今早的眉间似乎就流露着担忧的神色,现在也是。给父亲太郎左卫门沏了茶之后,当父亲默然地凝望起大海时,她也一直凝视着大海,若有所思。并且,就连那眼睛都像潮涌一样,眼泪汪汪的。
“阿鹤……武藏先生在哪儿?早饭送过去了没有?”
“已经吃过了,并且已经关上门了。”
“大概正在准备吧。”
“不,还没有……”
“那他在做什么?”
“似乎正在画画。”
“画画?”
“是的。”
“是吗?看来还是我多嘴了。有一次谈到画的时候,我曾无意间说过,希望他能留下一笔,以后也好做个念想。”
“他说,在赶赴船岛之前,给同行的佐助也要画一幅……”
“还要给佐助?”太郎左卫门喃喃着,心里忽然一阵慌乱,焦虑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时间这么紧张,连那些明明连一点比武的影子都看不到,却仍拥着去看的人都把道路挤满了,可他——”
“武藏先生似乎已完全忘记了这些。”
“还画什么画!阿鹤,你赶紧去跟他说一声,别让他画了。”
“可是,我……”
“说不出口?”太郎左卫门此时已完全明白阿鹤的心意。父女同心,她的悲伤也同时激荡在太郎左卫门的血脉中。
不过,太郎左卫门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斥责道:“傻孩子,有什么好哭的?”然后,自己站起身朝武藏的房间走去。

 六
 

 门紧闭,武藏静静地坐着,旁边放着笔、砚、笔洗等。身旁已经有一幅画好的画,画的是鹭鸶戏柳图。可眼前的纸上却仍未落下一笔,武藏似乎正在思考该画什么。
在进入到绘画的理念和技巧之前,首先要有一颗纯净的画心,因此,他正平心静气,努力让自己平静。
白纸便是一片“无”的天地,一笔落下就形同“无中生有”,可呼风,可唤雨,犹如天马行空,自由驰骋。创作者的心便随之永远地留在了画中。心邪则画邪,心懈则画懈,若心中只有俗气,则画中的俗气便也会一览无余,怎么都无法掩盖。即使人的肉体消弭,墨迹也不会消失。留在画中的心象究竟能呼吸到何年何月,没人能够知道。
武藏忽然想起这些来。可是,这种念头也是画心的妨碍。自己正努力进入这白纸般的“无”的境地,执笔的手既不是自己的,也不是他人的,而心则只等着在白色的天地中自由飞翔——
狭小的房间因他的身影显得愈发空寂。这儿既没有路人的喧闹声,也似乎与今天的比武无关。只有那中庭的山竹不时微微地颤抖一下。
“喂……”不知何时,他身后的拉门不声不响地开了一道缝,是主人太郎左卫门。尽管太郎左卫门一直悄悄地窥着里面,可看到武藏如此入定,竟不忍叫他。“武藏先生……在您如此忘情的时候前来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在他看来,武藏似乎已完全陶醉在画中。
武藏终于回过神来,“哦,是主人啊。快,快请进。怎么这么客气,站在门口不进来?”
“不,今天早晨哪还有空弄这些啊。时间马上就到了。”
“我知道。”
“内衣、怀纸、手巾等东西全都准备齐了,都放在外间,您还不赶紧去准备一下,以便随时动身。”
“多谢。”
“还有,倘若那画是为我们所画,就先放到一边吧。等您从船岛成功归来后再慢慢画也不迟。”
“您不用过虑。由于今早神清气爽,才会趁机作画。”
“可时间已经……”
“在下有数。”
“那……您准备出发的时候就吱一声,我就在那边等着呢。”
“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太郎左卫门反倒觉得是自己打扰了武藏,正要退出去时,“啊,主家——”武藏主动叫住了他,问道:“最近的涨潮落潮是在什么时刻?今天早晨是退潮,还是涨潮?”

 七
 

 于涨潮与落潮直接关系到太郎左卫门的生意,被武藏如此一问,他当即便答道:“最近,潮水是在早晨的卯时到辰时之间退到底,现在马上就该涨潮了。”
武藏点点头,“是吗?”咕哝了一句后,便又对着画纸沉默起来。
太郎左卫门于是悄悄关上拉门,退回之前的房间。尽管他无法袖手旁观,焦虑不已,却也无能为力。回到房间里,他也尽力想让自己平静,可一想到时间马上到了,便怎么也坐不住。
他忍不住又起身,走到滨海房间的走廊。潮水正如奔流般涌动,靠海房间下面的滩涂上,潮水眼看着涨了上来。
“父亲。”
“阿鹤啊,你在干什么呢?”
“起程的时间马上就到了,我绕到院口给武藏先生放好了草鞋。”
“出发还早呢。”
“怎么回事?”
“他还在画画呢。他还真沉得住气,优哉游哉的。”
“可是,父亲刚才不是去阻止他了吗?”
“去是去了,可一进那屋,我就不忍心阻止他了。”
就在这时,某处忽然传来了喊声:“太郎左卫门先生,太郎左卫门先生。”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循声望去,只见细川藩的一条快船已靠到院子下面的海滩上。快船上站着一名武士,正朝这边喊。
“哦,是缝殿介先生。”
缝殿介并未下船。他看到了走廊上太郎左卫门的身影,便仰起头来问道:“武藏先生起程了吗?”
太郎左卫门回答说还没有,缝殿介便急匆匆地说道:“那就请告诉他,要他赶紧准备,尽快出发。对手佐佐木岩流先生已经乘坐藩主的船赶赴船岛了,在下的主人长冈佐渡也刚刚离开小仓。”
“知道了。”
“务请转告他,可千万不要背上卑怯的骂名啊。”说完,快船便立刻掉头急匆匆划去。
可是,太郎左卫门和阿鹤只能回头,呆呆地望着里面那安静的房间,尽管只是一瞬的时间,站在走廊上的二人却只觉得有如一年般漫长。
武藏房间里的拉门始终没有打开,也没有任何声响。于是,快船第二次来到后面的海滩上,一名藩士跑了上来。这次的使者已不再是长冈家的仆人,而是直接从船岛来的藩士。

 八
 

 到拉门的响动,武藏不禁睁开眼睛,因此阿鹤根本不用喊他。听到使者已两次乘快船过来催促的消息后,“是吗?”武藏只是微微一笑,点点头,然后默默地走了出去。随之,洗手处便传来了水的声音,武藏开始洗起小睡之后的脸,并梳理起头发来。
阿鹤的视线不禁落在武藏刚才所待的榻榻米上。刚才还是白纸一张,如今却已落满了墨迹。乍一看只像一片云,可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幅泼墨山水画。画上墨迹未干。
“阿鹤小姐,”武藏从套间说道,“那一幅请交给这里的主人。还有一幅,请过后再交给今天与我同行的水手佐助。”
“多谢。”
“没想到叨扰了这么久,无以回报。这画就权当是纪念吧。”
“希望您今晚仍能同昨夜一样,与父亲在同一盏灯下畅谈。”阿鹤祝福道。
套间里传来换衣服的声音,看来武藏在准备了。不久,拉门后面忽然没了声音,竖起耳朵一听,武藏似乎早已在远处房间里与父亲太郎左卫门闲聊起来。阿鹤于是走进武藏刚才准备的套间,却见他脱下来的衣服已被他叠得整整齐齐,堆放在一角堆放临时衣物的无盖箱里。
一股莫名的寂寥顿时涌上阿鹤心头,她不禁把脸伏在尚留有武藏余温的窄袖和服上。
“阿鹤,阿鹤。”不久,父亲的喊声传来。
阿鹤偷偷用指肚拭了拭眼睑和脸颊,这才回应父亲。
“阿鹤,你在做什么?武藏先生起程了。”
“是。”阿鹤忘我地跑了出去。
再一看时,武藏已穿上草鞋,走到院子的栅门口。他还是想尽力避开人的耳目。从这里沿海边稍微走一点就能登上佐助的小舟,佐助应该早就等在那里了。
店面与后宅的四五人与太郎左卫门一起把武藏送到栅门口,阿鹤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当武藏的目光与自己的目光相接时,便默默地低下头,与众人一起低头致意。
“再见。”最后,武藏说道。
大家都低着头,谁也没有抬起来。武藏走出栅栏,静静地关上柴门,又道了一声。“保重……”
当人们抬起头时,武藏已在风中朝远方走去。
他会回头吗?会回顾吗?太郎左卫门等被留下来的人一直站在栅栏处目送他,武藏却始终没有回头。
“这才是真正的武士,多么果断啊。”有人喃喃道。
阿鹤的身影立刻就消失了。太郎左卫门见状,也同时消失在后宅。

 
从太郎左卫门的住宅后面沿海边步行一町来远,便有一株巨松。此处的人们都称其为“平家松”。
仆人佐助从一大早就把小舟划到了前面,早已等待多时。正当武藏的身影朝其接近时,忽然一个喊声响了起来:“喂!师父。”
“武藏先生。”
随着一阵啪嗒啪嗒的声音,有人踉踉跄跄地朝武藏跑了过来。

 九
 

 出门槛后,今天早晨的武藏大脑里就忘记了一切。所有的思绪全都融进了乌黑的墨汁,已化为白纸上的山水画。他也自觉今早画得很畅快。
就这样上船去。随潮渡海的心情中,丝毫没有一点异乎平常的感觉。今天渡到那边后还能再次返回这里的海岸吗?这脚下的一步一步,究竟是在走向鬼门关,还是仍走在今生漫长的旅途中?他连这些都未去想。
二十二岁那一年的早春,当他抱着孤剑前赴一乘寺垂松的决战场时,他浑身的毛孔都紧张得竖了起来,多么悲壮多么伤感,而今,他却已没有那种悲壮,也没有那种伤感。
既然如此,那么,究竟当时百余人的对方是强敌,还是今天只身一人的对手是强敌呢?无用说,比起那百人的乌合之众,这只身一人的佐佐木小次郎更令人恐惧。对于武藏来说,今天才是他一生中绝无仅有的大难之日。
可是现在,正当自己望见了等待的小舟,无形中加快了脚步的时候,忽然有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奔到了眼前,一个喊着师父,一个则喊着武藏先生,一看到二人,他平静的心瞬间开始动摇。
“哦……这不是权之助吗?还有大娘。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正在他纳闷时,风尘仆仆的梦想权之助和阿杉已像埋在海沙中一样跪拜下来,双手扶地。
“我知道,今天的比武是您毕生的大事。”
权之助刚说完,阿杉也接着说道:“我是来为你送行的。并且,我也是为从前的事专程来向你道歉的。”
“咳,向我武藏道歉?大娘,这是从何说起?”
“请原谅!武藏先生,一直以来,我老婆子都错怪你了。”
“哎?”武藏凝视着阿杉的脸,怀疑自己听错了,“大娘,您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什么也不说。”阿杉把两掌合在胸前,表明自己现在的心情,“过去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恐怕我老婆子一辈子也忏悔不完,不过,就让一切都过去吧。武藏先生,请你原谅。这全都是……全都是我溺爱孩子酿成的过错啊。”
望着阿杉的身影,武藏再也承受不起,忽然弯下双膝,抓住阿杉的手跪拜下来,久久抬不起头来。因为他也感动地快流出泪来。阿杉的手哆哆嗦嗦,他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啊,对我武藏来说,今天是多么吉庆的一个日子。听您一番话,我现在就是死了也心甘了。我为您的真情而高兴,我相信您的话。并且,我也可以带着更轻松的心情参加今天的比武了。”
“那,你原谅我了?”
“大娘哪里话,您若这么说,武藏还不知得为从前的事情向大娘您道多少次歉呢。”
“我太高兴了。这样,我心里就轻松多了。那,武藏先生,这世上还有一个可怜的人,你可一定得救她。”
再一看时,武藏才发现,一个柔弱的女人像棵害羞的鸭跖草一样,一直蹲坐在远处的松树下面。

 十
 

 用说,自然是阿通了。阿通终于来到了这里,终于赶来了。
她手拿市女笠,拄着拐杖,拖着病体,还带着一颗熊熊燃烧的心。可是,包裹起这烈焰丹心的竟是如此瘦弱的躯壳。武藏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惊呆了。
“阿通……”他凝然地站在她面前,连自己是如何走到她面前的都忘记了。被丢在一边的权之助和阿杉也都没有刻意靠过来,反倒恨不得能立刻消失似的,把这海边全让给他们二人。
“阿通……姑娘。”哪怕只是这一声慨叹,武藏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来的。
若要用单纯的话语来连结这岁月的空间,实在是留给人太多遗恨了。而且,现在也已经连问话与答话的空暇都没有了。
“你身体似乎不大好啊……怎么样了。”武藏终于说出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仿佛从长诗中摘取的一句一样。
“哎。”阿通被感情攫住,甚至无法抬起眼来面对武藏。可是,这一次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决不能让如此关键的一瞬白白流逝,阿通反复告诫自己,努力让自己冷静。
“是一时的感冒,还是一直以来的宿疾?哪里不舒服?还有,近来栖身在哪里?”
“我回七宝寺了……从去年秋天。”
“什么,回故乡了?”
“哎……”她这才凝视起武藏来。眼睛濡湿了,像深邃的湖水,睫毛好歹抑制住了这湖水的倾泻。“故乡……像我这样的孤儿,是没有人家所说的那种故乡的。我所有的,只是心的故乡。”
“可是,如今大娘似乎也善待你了,这比什么都让我武藏高兴。你要安心养病,幸福地活着。”
“我现在就很幸福。”
“是吗?你这么说,我也能稍稍放心地去了。阿通。”武藏弯下膝盖。
由于担心阿杉和权之助在旁观看,她惊呆在原地,愈发畏缩,武藏却丝毫不顾忌一旁有人。“你瘦了。”他把手放在阿通的背上,似乎欲拥抱似的,把脸朝呼吸急促的阿通脸上贴去。“原谅我。请原谅。无情者未必总是无情者。只有在对你时……”
“我,我明白。”
“你明白吗?”
“可是,我只求你说一句话。请,请叫我一声妻子。”
“你不是说明白吗?说出来反倒无趣了。”
“可是……可是……”不觉间,阿通已全身颤抖着呜咽起来。突然,她拼命抓住武藏的手喊了起来。“即使死了,阿通也——就算是死了……”
武藏默然地使劲点点头,然后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纤细又强有力的手指,站了起来。
“武士的妻子,临出征时是不会哭哭啼啼的。你要笑。尤其是当丈夫九死一生地出行时,就更应该这样。”

 十一
 

 边有人,可是,没有人去妨碍二人这瞬间的私语。
“保重。”武藏把手从她的背上拿开。
阿通已不再哭泣,她强作微笑,勉强忍住泪水,也重复着同样的话语:“保重……”武藏站起来。阿通也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扶着一旁的树。“再会。”说完,武藏大步向海边的波浪走去。而阿通,连涌到喉咙边的最后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因为,就在武藏转身的一瞬,一直忍着的泪水终于化作滂沱的泪雨,连武藏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岸边海风飒飒,满含着潮香的海风吹打着武藏的鬓发、衣袖和裙裤。
“佐助。”武藏朝前方的小舟喊道。
佐助这才回过头来。他早就知道武藏已来了,可他故意把视线扭向别处。“哦,武藏先生,可以动身了吗?”
“好。把船再往边上靠靠。”
“马上。”佐助解开缆绳,拔出船棹,用棹撑着浅滩。
武藏轻轻一跃,刚跳到船头,这时“啊,危险!阿通姐!”松树后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城太郎,是跟阿通一同从姬路赶来的青木城太郎。城太郎本来也想来见师父武藏一面,可刚才的情形让他错失了上前相见的机会,于是,他也只好站在树荫下,将视线投向别处。
可是现在,就在武藏的脚跟离开大地,踏入船中的一瞬间,也不知阿通是如何想的,竟忽然冲向大海。城太郎立刻直觉不妙,不禁脱口喊出“危险”,然后边追边喊了起来。
由于他胡乱猜测地呼喊,权之助和阿杉似乎也立刻洞察了阿通的心情,也大喊起来:“啊……你去哪儿?”“别想不开!”说着慌忙从左右两边冲过去,三人紧紧地抱住了阿通。
“不,不。”阿通平静地摇摇头。虽然她气喘吁吁,却微笑着告诉他们,她是决不会做那种傻事的。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先让我坐下。”她的声音无比平静。
三人这才悄悄松开手。阿通顿时瘫坐在离海边不远的沙地上,重新整整衣领和散乱的头发后,朝着武藏的船头跪拜。
“你放心吧……放心地去吧。”
阿杉也跪了下来。权之助,城太郎,也都依样跪拜下来。城太郎虽然最终连一句话都没能跟师父说,可他一点都不后悔,因为他把这珍贵的时间全分给了阿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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