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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线球

 一
 

 么人呢?看着眼前的三个人影,虽然武藏怎么也想不起来对方是谁,不过,他每时每刻都在提防着。
不只是武藏,但凡生活在这种世道中的人,平常对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警惕。杀伐混乱的战国余风绝没有彻底平息。由于人们仍生存在诡计和反间之中,当警惕过头时什么都会怀疑,甚至连自己的妻子都不敢掉以轻心,连骨肉亲情都会遭到破坏——这社会的弊病仍沉积在人们之中。更何况,迄今为止,不知已有多少人死于武藏的刀下,至于因他而身败名裂者更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倘若再算上这些失败者的家小及族人,恐怕已是不计其数。
即使是正当的比武,或者是过错并不在武藏一边的冲突中,从失败者的角度来说,也必然会将武藏视为终生敌人,又八的母亲便是典型的例子。所以,在当今的时势之下,凡是有志于武道者,都会不断地面临生命危险。除掉一个危险之后,便又会生出下一个危险,制造出下一个敌人。不过,对于修行之人来说,这危险同时又是不可或缺的磨砺砥石,这种敌人也堪称是不断激励自己的有益之人。
武藏就是在这种连睡觉都无法掉以轻心的历练中,以不断威胁自己生命的敌人为师的过程中成长起来的,而且,他的剑道目标就是救人济世,让自己达到菩提的安乐境界,与世人共享人生的喜悦。可正当他在这至难的修行途中疲惫至极,被虚无袭扰,为无为所困之时,蓄势待发的敌人竟忽然现身。
刚才,武藏一下就蜷缩在矢矧桥的桥桁下,那一瞬间,平日里的惰气和迷惘顿时从他的毛孔里一吹而散。赤裸裸地暴露于危险中的生命,忽地感到一阵清凉。
“奇怪……”
为了故意让敌人靠近,摸清敌人到底是什么人,武藏屏住呼吸。结果,由于敌人并未在附近找到预期中的武藏的尸体,似乎也吓了一跳,立刻便躲到了隐蔽处,战战兢兢地窥探着静悄悄的大路和桥畔。
武藏之所以对人影的举动感到奇怪,不仅是因为对方那异常敏捷的动作和黑色装束,更是因为他们的佩刀和绑腿之类怎么看也不像是一般的野武士。
若说这一带的藩士,便只有冈崎的本多家和名古屋的德川家了,不过,他们没理由要加害自己。真是不可思议,或许是弄错人了吧。不,如果是弄错人,那么,从前一阵子起就有人在胡同口窥探和在竹丛里潜伏的事又如何解释?连邻家夫妇都察觉了,这难道不奇怪吗?看来,他们还是在确定自己是武藏后才伺机下手的。
“哦……桥对面还有同伙呢。”就在武藏屏息观察时,潜藏在黑暗角落里的三人重新点上火绳,朝着河对岸摇晃起来。

 二
 

 伏在这边的人带着远程武器,桥对面还有同伙,若真是这样,敌人倒真是做了相当充分的准备。看来,敌人摩拳擦掌,一定是想在今夜将自己彻底置于死地。
武藏曾数次在夜里前往八帖寺,也频频路过这座桥,所以,敌人在确认了这一点后,完全有充裕的时间利用这天时地利来做充足的准备。因此,武藏决不可轻易离开桥桁。
很明显,只要自己一跳出来,子弹立时就会飞来。而丢下敌人,一溜烟跑过桥去更是极度危险。不过,一味地躲在这里也绝非长久之计,敌人已经用火绳向对岸的同伙打了暗号,时间拖得越久,事态便越对自己不利。
不过,武藏一瞬间便想出了应对的办法。他并非是根据兵法做出的决断,所有的事理,当将其上升为理论时,都只适用于平常的情况,而实际面临各种突发状况的时候,总是需要瞬间的决断,所以,他的决断并非出自理论,而是仅凭着一种“感觉”。虽然平常的理论构成了“感觉”的纤维,可这个过程是缓慢的,一遇到紧急事态便来不及发挥,因此,往往会招致失败。由于无知的动物也有“感觉”,所以这很容易与“通灵”混同。但是这被智慧和训练所磨炼出的“感觉”已经超越了理论,瞬间便可以穷极理论,当机立断。剑道尤其需要这种感觉,武藏此刻所处的环境更需要这种“感觉”。
这时,武藏蜷缩着身子,大声地朝敌人喊了起来:“就是潜藏在那里,火绳也照样能看得见。没用的。若找我武藏有事,那就给我过来。武藏在这里,就在这里。”
河风猎猎,甚至让武藏怀疑自己的声音究竟有没有传出去,武藏并未接到回答,接到的却是循声而来的第二弹火枪。只是武藏早就沿着桥桁换到了九尺之外的地方。就在与弹丸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已经飞身一跃,朝敌人躲避的暗处扑去。
由于无暇继续装弹点火,三名敌人顿时慌了神。尽管三人拔刀做出了迎击武藏的动作,却是十分勉强,看来三人之间的配合并不熟练。武藏挥刀杀入了三人中间,大刀一闪,正面的敌人顿时倒下,看到左侧的男子,武藏则用左手抽出短刀拦腰一斩,那人顿时一命呜呼。剩下的一个则逃了起来,由于过度慌乱,竟像瞎子一样撞到了桥桁上,接着便跌跌撞撞地从矢矧桥上跑去。

 三
 

 藏以平常的步履,身子贴着栏杆,渡桥而去,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回家后他便睡下。
第三天,当无可先生坐在习字的孩子们中间,在独腿书桌上持笔习字时,“打扰——”忽然有个武士从檐前瞅了瞅,前来造访。是二人一起的。由于狭窄的门口堆满了孩子们的鞋子,对方招呼一句后,便绕到连木栅门都没有的后面,站在廊前。
“无可先生在家吗?我等是本多家的家臣,奉命前来出使。”
武藏从孩子堆里抬起脸来,答道:“我就是无可。”
“尊公就是化名无可的宫本武藏先生?”
“是。”
“没有隐瞒?”
“在下的确是武藏。尊使前来所为何事?”
“藩中的武士头领亘志摩先生,您可认识?”
“在下并不认识。”
“可亘先生对您很熟,您在冈崎的俳谐会上曾露过两三次面吧?”
“受人之邀,是去过那俳谐会。无可也并非是化名,而是在俳谐会上忽然想出的俳号。”
“原来是俳号啊?那好,亘先生也喜欢俳谐,本多家中的诗友也很多。所以,亘先生想邀您静谈一夜,不知可否赏光?”
“若只是为谈论俳谐,想必有更多的风流雅士比我更适合吧。虽然在下一时心血来潮,也曾应邀参加过本地的俳筵,可在下生来便是不解风雅的野人。”
“不,并不是要开俳筵吟俳谐的那种。亘先生因故听说了先生,便想见见您,可能还会跟您谈论一些武道方面的事情呢。”
这时,习字的孩子们全都停下笔,担心地打量着武藏和站在庭院里的两名武士。
武藏默默地注视了两名武者一会儿,然后,似乎已做出决定似的说道:“那好。在下就应邀前往。那,日期是?”
“若是方便,今晚即可。”
“亘先生的府第在哪里?”
“只要您肯来,届时自会有轿子前来接您。”
“既如此,在下就恭候了。”
“那——”,两个武士交换一下眼色,点点头说道:“那就告辞。武藏先生,请恕我们冒昧打扰您上课。那就请及早准备,务请准时赴约。”说罢回去。
这时,隔壁的制笔商老板娘立刻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不安地窥探着。
等二人一离去,武藏便环顾着孩子们那沾满墨迹的手和脸,笑着说道:“喂喂,不许让别人的话语给分散了注意力,忘了手中的笔。快,快学习。老师也学习。要两耳不闻窗外事。小时候一旦懈怠,以后就会像你们的老师这样,无论长多大都还得习字。”

 四
 

 昏,武藏忙着打理装束,穿上裙裤。
“别去了。最好是找个托词回绝……”其间,邻家老板娘又来到廊前劝个不停,最后都快哭起来。
不久,迎接武藏的轿子就到了胡同口。并非街面上常见的那种网篮般的轿子,而是有点像舆的涂漆轿子。跟着的有今早的两名武士,还有三名随从。
这是要干什么呢?邻近的居民全睁大了眼睛,轿子四周围满了人。武藏在武士的迎接下乘进轿子后,便有人煞有介事地传扬说,私塾的先生发迹了。
孩子们则相互说着:
“先生可真了不起。”
“那样的轿子,除了了不起的人物,谁还能坐得上。”
“去哪儿呢?是不是不回来了?”
放下轿门后,“喂,闪开闪开。”武士一面开路,一面催促起抬轿的仆人,“快。”
天空红彤彤的,喧闹的市镇也被晚霞染红了。人群散去后,邻家的老板娘立刻便泼洒起夹杂着瓜种和泡涨了的饭粒的污水来。
就在这时,一名带着年轻弟子的和尚走了过来,一看法衣便知道是位禅家的行脚僧。油蝉一样的黑色皮肤,深深凹陷的眼窝,高高的眉骨下面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年龄约在四十至五十岁之间,凡人是很难看透禅家人的年龄的。个头很小,骨瘦如柴,声音却很粗犷。
“喂,”只见禅僧回头看看身边的越瓜一样的弟子,说道,“喂,又八。”
“是,是。”一面张望着一面徘徊的又八慌忙来到油蝉般黑脸的实时僧面前,恭敬地低下头。
“还没找到?”
“我正在找。”
“你一次也没来过?”
“是的。每次都是他到山上来,所以我就……”
“那就到那边找个人问问。”
“是。我这就去。”
又八刚要抬脚却立刻又返了回来,“愚堂大师。我找到了。就在那边,前面的胡同口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童蒙道场,指导习字,无可’。”
“唔。是那儿啊。”
“我先去看看。请愚堂大师在此稍候。”
“不用。我也去看看。”
前天夜里,又八向武藏拜托了阿通的事后与武藏分别,昨天和今日总觉得有点放心不下,正担心时,没想到却有一件天大的好事从天而降。二人翘首以待望眼欲穿的东寔愚堂禅师,竟满面尘灰地飘然出现在八帖寺。愚堂禅师立刻从又八那里听说了武藏的事,他也记忆犹新,说道:“那我就见见他。去给我叫来。不,他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还是我去见他吧。”
于是,愚堂禅师只在八帖寺休息了片刻,便立刻在又八的引领下,下山朝市镇上走来。

 五
 

 然武藏早就知道亘志摩在冈崎的本多家是位列重臣的人物,却一点都不清楚他的为人品性。他为何要让自己去一趟呢?对于这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非要寻找答案,莫非,自己前天晚上在矢矧桥附近斩杀的那两个黑衣装扮的卑鄙之徒便是本多家的家臣,他们在查明是自己杀的后,便找上门来了?或者,平日里就觊觎自己性命的那些人,发现自己很难对付后,索性撕下了亘志摩这块背后的黑布,布下陷阱,想直接跟自己来一场较量?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件好事。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已答应前去,武藏也一定做好了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倘若有人问他,他一定会以两个字来回答对方:“临机”。不亲自去一趟是不会水落石出的。只根据一知半解的兵法来胡乱揣测乃是此时的大忌。除了随机应变,别无他法。那么,这较量究竟会发生在去的途中还是目的地?敌人究竟会外柔内刚,还是一开始便咄咄逼人?这些全是未知数。
仿佛在海中摇晃的船一样,轿子的外面很暗,不时响起阵阵松涛。冈崎城的北郭到外郭一带松树很多,现在大概正走在这一带吧。武藏丝毫未显露出已痛下决心的样子。他眼睛半睁半闭,迷迷糊糊地在轿子中打着瞌睡。
吱,不久,耳边传来门开的声音。抬轿仆人的脚步随之舒缓下来,接着,家臣们低语的声音传来,四面的灯影也十分柔和。
“到了吧?”武藏走出轿子。殷勤迎接的家臣们默默地将他请至宽敞的客厅。帘子已被卷起,四面敞开,这儿也沐浴在涛声般的松籁之中,凉爽得简直让人忘记了夏季,不过,灯火颤抖得很厉害。
“鄙人亘志摩。”主人开门见山地说道。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一看便透着一股刚健稳重,毫无轻薄之气,是那种典型的三河武士。
“在下武藏。”武藏还礼道。
“请随意。”志摩点点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听说,前夜我家中有两名年轻武士在矢矧桥上被人所杀。这是真的吗?”对方开门见山,让人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
武藏也压根没有隐瞒之意。“是事实。”看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招数——武藏凝视着志摩。烛光摇曳在二人平静的脸上。
“关于这件事——”志摩迟疑着说道,“我必须要向您致歉。武藏先生,首先请您原谅。”说着,他微微低下头。
可是,武藏无法就这样接受他的致歉。

 六
 
“此
 事是今天才传入我耳里的。”亘志摩解释道,“有死亡报告递到了藩里,说他们是在矢矧一带被杀。让人一调查,结果说是阁下所为。早就听闻阁下的大名,没想到您竟然就住在这城下。”亘志摩说了起来。
听起来并不像撒谎。武藏也相信他,便认真倾听了。
“那么,究竟因何要夜袭阁下呢?我命人严加调查后发现本家的客人中有位东军流的兵法家,名叫三宅军兵卫,是他的门人和藩里的四五个人策划了这件事。”
“哦?”武藏仍是不解。不过,他随后便逐渐明白了。亘志摩的解释让一切都变得明了。
三宅军兵卫的门生中有些曾在京都吉冈家待过,而本多家的子弟中也有数十人是吉冈门流者。这些人最近都在议论着一件事——听说,最近在城下化名无可的那个浪人,便是在京都的莲台寺野、三十三间堂、一乘寺等地相继令吉冈一族送命,并最终导致吉冈家灭门的那宫本武藏……
此事一传开,在那些如今仍痛恨武藏的人的煽动下,“我看着他就不顺眼,我就不信除不掉他”,于是这些人便窃窃私语,最终达成一致“干掉他”。他们耐心地寻找起机会,并最终招致了前天晚上的失败。
吉冈拳法的名字至今仍受人追慕,诸国无人不知其大名,可知其鼎盛时在诸国拥有的门下之多。据说,仅仅是在本多家,习过其刀流的就有几十人之多。武藏在了解真相的同时,也深深体会到那些憎恨自己的人的心情。可是,这不是武门的感情,纯粹只是个人的情感而已。
“所以,今天我已经在城里严厉斥责了他们,痛斥他们鲁莽卑鄙的行径。可是,三宅军兵卫说,由于也有他的门人牵涉其中,深感愧疚,所以就想务必见阁下一面,当面致歉。如果您不介意,那就容在下将其叫来,给您引荐一下。”
“如果军兵卫先生并不知情,那就不必了。对于一个兵法者来说,前夜之事也没什么,就算了吧。”
“不,这怎么能行呢。”
“完全用不着致歉,只是作为讲道之人,在下早就听闻三宅先生的大名,所以,见一面倒也无妨。”
“实际上,军兵卫先生也正有此意。那,我即刻请他前来。”亘志摩立刻令家臣过去传话。
看来三宅军兵卫早就在别的房间等候了,不一会儿便带着四五名弟子走了进来。所谓的弟子,当然就是本多家的家臣了。

 七
 

 机已解。起码,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亘志摩将三宅军兵卫及其他人引荐给武藏后,军兵卫说道:“前夜之事,还请不要往心里去。”
为门人之过致歉过后,他便畅谈起武道掌故和世上见闻来,席间氛围顿时变得热闹。
“东军流的流名,世上很少能见到名字相同的流派啊,莫非是阁下始创?”武藏问道。
“不,并非在下创始。”军兵卫答道。“鄙人恩师乃越前人,名川崎钥之助,据传曾隐居上州白云山,开创了这一新流派。虽然传书上是这么说的,实际上却是从一名天台僧的东军和尚那里学来的这一技法。”说罢,军兵卫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武藏,绵里藏针地说道:“久闻大名,一直感觉阁下会更年长一些,没想到今日一见,阁下竟如此年轻,实在是意外。难得见面一次,务请指教一二。”
“改日有机会的话……”武藏一语带过,将话题轻轻岔了过去,“由于道路不熟……”说着就要与志摩辞别。
军兵卫则连连挽留,说天色尚早,回去时会派人送到街口,接着又说道:“实际上,听到有两名门人在矢矧桥边被杀的消息时,在下也赶过去察看了尸首,却发现两具尸首的位置和二人所受的刀痕并不一致,在下深感不解。于是就询问逃走的那名门人,门人说他自己也没有看清楚,不过,他说当时阁下的两只手似乎同时握着刀。如此说来,这实为世上罕见的流派了,难不成是什么二刀流?”
武藏微笑着回答,自己从未有意识地去使用两把刀。平时都自觉是一体一刀。迄今为止,自己也从未自称过什么二刀流。
可是,军兵卫等并不认可,“不,您谦虚了。”并且就二刀的刀法提出了很多问题,甚至连“究竟该如何练习,具有怎样的力量后才能自如地使用二刀”这种幼稚的问题都不知羞耻地提出来。
尽管武藏十分想回去,可他知道,如果不满足这些人的好奇心他们是不会放自己走的。他的视线忽然落在竖在壁龛上的两杆火枪上,便问主人亘志摩可否借用。

 八
 

 到主人的许可后,武藏便从壁龛上取下两杆火枪,来到座席的中央。
“咦?他到底要干什么呢?”众人都好奇地望着他。莫非是想用两杆火枪来回答有关二刀的问题?
只见武藏将火枪的枪筒分别握在左右手里,单膝点地,说道:“二刀便是一刀,一刀便是二刀。虽有左右两手,可身体仍是一个。任何事物都无二理,说到底,无论何流何派都万变不离其宗。在下给诸位演示一下就明白了。”说着,他把握在两手的火枪向众人展示了一下,说了声“献丑了”。话音未落,只听他大喝一声,呼呼地抡起双枪,座席上顿时刮起旋风,他所舞动的两杆火枪有如旋转的麻线球。
人们不由得惊呆了,脸色煞白。
不久,武藏忽然收住胳膊,将火枪放回原处,说了声:“失礼了。”然后微微一笑,并未就二刀刀法做出一点像样的说明便径直离席,辞别而去。
大概是全都被吓傻了吧,原本说好武藏回去时会派人相送,可直到他出了门都没有一个人送出来。回头望望门里,只见如墨汁一样的飒飒松涛中,客厅里的灯影仿佛留下无尽遗憾,仍在瑟瑟发抖。
武藏不由得舒了口气。与其说是逃离了重围,莫如说虎口逃生更合适。因为对对手一无所知,他也是无计可施。不过,既然人们都已知道自己就是武藏,还策划了密谋杀害自己的事件,那么也就无法在冈崎久待了。最好今夜便速速离去。
“可自己与又八还有约定,该怎么办呢?”武藏一面思忖,一面行走在漆黑的松涛中。当冈崎的街灯忽然从路尽头映过来时,路旁的小佛堂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噢,武藏先生。我是又八。我一直在担心地等着你呢。”
没想到竟是又八在喊他,并为他的平安归来而高兴。
“你怎么在这儿?”武藏疑惑地问道。可当他忽然发现坐在小佛堂走廊里的另一个人影后,便连缘由都没来得及问又八就立刻走上前去,“这不是禅师吗?”说着一下跪拜在地。
愚堂望着他的后背,停顿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好久不见了。”
武藏抬起头,说着同样的问候:“好久不见了。”
这只言片语间却凝聚着百感交集。
对武藏来说,能够把自己从无为困境中解救出来的,除了泽庵便是此人了。面对着翘首以待的愚堂禅师,武藏抬起头,有如凝望黑夜的明月一样,深情地端详起愚堂的身影。

 九
 

 八和愚堂都为武藏今晚能否平安回来捏着把汗。弄不好,武藏很可能连亘志摩的府邸都出不了。出于这种担心,二人便想来确认一下,正走到半路上。
傍晚时分二人正好与武藏走岔了,武藏前脚刚出门,二人便造访,于是邻家的老板娘便将平日里发生在武藏身边的那些令人担心的细节,以及刚有武士使者前来的情形等详细告诉了二人。“不好,要出事了”,二人再也无心等下去,便商量着先到亘志摩的府邸附近转一下,看看能有什么办法,结果便来了这里,又八解释道。
武藏听后,说道:“没想到让你如此担心。实在抱歉。”他对让又八如此担忧深深地致歉,跪在愚堂脚下的身子怎么也不愿起来,一直跪坐在地上。不久,他才终于使劲喊了一声“大师”,定定地仰视着愚堂的眼眸。
“怎么了?”仿佛母亲解读自己孩子的眼神似的,愚堂立刻便察觉到武藏对自己有所求。“怎么了?”他又问道。
武藏突然一把握住他的双手,说道:“从在妙心寺参禅,与大师初次见面的时候算起,一晃已有近十年了吧。”
“差不多吧。”
“时光已走过了十年,可我自己在地上爬了没有几尺。回头望望,我甚至连自己都怀疑起来。”
“你怎么还说些小孩子般的话。这是当然了。”
“太遗憾了。”
“你遗憾什么?”
“我永远都达不到修行的顶峰。”
“修行,修行,你的嘴上老挂着这两个字,怎么能成功?”
“那就索性放弃?”
“没用,立刻就会恢复老样子。而且,比那些从一开始便不懂事的无知者还难以救药,甚至会成为人渣。”
“一松手就会滑落深渊,可爬又爬不上去,我现在正挣扎在绝壁的中间。无论是剑,还是我自己。”
“问题就在这儿。”
“大师,为了等待与您见面的这一天,我不知等了有多少日子。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能从现在的迷惘和无为中解脱出来?”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只能靠你自己。”
“请把我和又八一同置于您的膝下,斥责一声吧。要不就棒喝一声,痛斥我一声,让我从无为中清醒过来。大师,求您了。”
武藏的脸几乎要贴到地上,哀求不已。虽然眼泪并未流出来,声音却呜咽了。苦闷的呜咽在悲痛地敲打着人的耳朵。
可是,愚堂似乎毫不感动。他默默地离开小佛堂,“又八。过来。”他只丢下这么一句,便在前面走了起来。

 十
 
“大
 师。”武藏起身追了过去,抓住愚堂的袖子,仍祈求一言之教。
愚堂默默地挥起拳头,可武藏仍不松手,愚堂便说道:“无一物。”然后顿了一下,又道:“什么也没有。我没有任何东西可施与你。有的只是呵斥。”说着举起拳头,一副真的要打的样子。
武藏松开手还想说些什么,可愚堂早已急匆匆地向前走去,连头都没有回。
武藏茫然地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留在后面的又八则匆匆安慰他道:“大师似乎不喜欢啰唆。刚才来到寺里后,当我告诉他你的事情,并说了我自己的心情,求他收为弟子时,他竟听都没怎么听就说‘是吗,那你先给我系一阵子草鞋绳再说吧’。所以你最好也别絮叨,默默地从后面跟着就是。趁他心情好的时候,再多问几遍试试。”
这时,愚堂在远处停下脚步,喊起又八来。又八一面大声地回答“是”,一面又丢下一句:“听明白了没有?照我说的试试。”慌忙朝愚堂的身后追去。
愚堂似乎很中意又八,已获准被收为弟子的又八令武藏十分羡慕。他不禁反省起又八的单纯和自己的不坦率来。
“对。任凭大师说什么——”武藏顿时点燃了浑身的热血。即使那愤怒的拳头落在自己脸上,也要讨得一言之教诲,否则,自己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天地悠悠,在数万年的历史长河中,六七十年的人生如闪电一样短暂。在这短暂的一生中,再也没有比得遇难遇之人更珍贵的事情了。
“一定要抓住这珍贵的机缘。”武藏满含热泪地凝望着愚堂禅师远去的身影。他暗暗下定决心,决不放过这近在眼前的机缘。无论跟到哪里,不得到一言之教誓不罢休!
武藏立刻加快脚步追赶起来,朝着愚堂远去的方向跟去。
愚堂知道呢,还是不知道?总之,他并未回八帖寺,恐怕他已再无回八帖寺的想法,早已把水和云当成自己的住处了吧。只见他上了东海道,朝京都而去。
愚堂若是住在小客栈里,武藏便睡在那小客栈的檐下。清晨,当看到又八为师父系草鞋绳的身影时,武藏不禁替朋友而高兴。而愚堂,即使看到武藏的身影也不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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