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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书

 一
 

 马守宗矩差两岁不到四十。他并非生性聪敏刚毅,怎么说呢,他聪明而不张扬,十分理性。这一点与他才智过人的父亲石舟斋不同,与才华横溢的侄子兵库也很不一样。
大御所家康下令要柳生家出一人做秀忠的教头时,石舟斋当即便从众多的子孙及门人中选了宗矩,也是因为他觉得宗矩的聪明温和更适合此任。
被尊为天下第一的柳生流的根本理念便是“治天下之兵法”。这是石舟斋晚年的信条,因而能为将军家做教头者非宗矩莫属。而且家康为儿子秀忠寻觅好的武道老师,也并非纯粹为了让其研习刀术。其实,家康自己也曾师从深山中的某位高人学习刀法,不过他的目的是借此参悟治国之机。所以,要成为天下第一流派,比起个人能力的强弱,其根本理念更显重要,必须是“统治天下之刀”,必须能够从中体悟到“治国的微妙”。
但是,既然“获胜,决胜,战胜一切方可生存”是武道的出发点,也是其终极目标,那么身为天下第一流派,自然没有那种即使在比武中输下来也无所谓的道理。不如说为了这种尊严,柳生家必须要比其他流派优越。这便是宗矩一直以来的苦闷之处。表面上看,他荣幸地被选至江户,成为一门中最幸运的人,可实际上,他却不得不承受最为痛苦的考验。
“这侄子可真令人羡慕。”每当看到兵库的身影,宗矩总在心里艳羡不已,“我也真想那样啊。”羡慕归羡慕,可他的经历和性格已经注定他无法成为兵库那样自由自在的人。
兵库正穿过远处的廊桥,朝宗矩的房间走来。由于这里的府邸追求豪放风格,建造时并未请京城的木匠。为了模仿镰仓风格,柳生家特意请了乡下的木匠。这一带树浅山低,住在这种建筑中,至少能让宗矩体味到故乡柳生谷的豪放之感。
“叔父大人。”兵库往里瞧了一眼,跪倒在廊下说道。
“兵库吗?”宗矩早知他已回来,并未收回投向中庭的目光。
“可以进来吗?”
“有事?”
“也没大事……只是,想问您一件事。”
“进来吧。”
“谢叔父。”兵库这才进入室内。
繁文缛节是这里的家风。在兵库看来,祖父石舟斋等人尚可撒娇狎昵,可这位叔父却令人无法亲近。他总是正襟危坐,有时甚至都让兵库觉得可怜。

 二
 

 矩向来话语不多,但看到兵库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道:“阿通呢?”
“回来了。”兵库答道,“说是又去冰川的神社参拜,回来时任由马带着到处转悠,所以就晚了。”
“你去迎了吗?”
“去了。”
宗矩脸朝短架灯,沉默了一会儿后又道:“一名年轻女子,若老是这样留在府里,着实令人担忧啊。其实我早就对助九郎说过,让他抽空将其安置到他处。”
“可是……”兵库微微带着异议,说道,“可我听说她无依无靠,身世也可怜,就是离开这儿也无处容身啊。”
“可若是老这么担心,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听说,就连祖父都说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我并未说她心地不好。毕竟宅子里净是男青年,若总是让这么一名美丽女子天天混在其中,难免会从进出之人那儿招来闲话,侍从们的风气恐也乱了。”
兵库并不认为这是宗矩在试探自己。他没有妻室,即使对阿通,他也没有那种被人一问便羞得脸红的非分之想。他反倒觉得叔父刚才的一番话是说给叔父自己听的。宗矩有一位来自名门的妻子,虽然从不抛头露面,每天都身居内宅,也不知与宗矩是否有琴瑟之和,可她毕竟年轻,又是大家闺秀,对于丈夫身边出现阿通这样的年轻女性,自然不会觉得顺眼。
今夜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每当看到宗矩不时一个人寂然地待在外宅时,像兵库这样的单身者也不禁会浮想联翩。一定是在后面闹情绪了吧?宗矩这样一个严肃之人,即使面对妻子的牢骚,恐怕也不可能大喝一声“住嘴”之类。对外,他必须要担当将军家教头的大任,对内,他必须要留意妻室的情绪。正因为他从不将自己的脸色和牢骚示以外人,才会经常一个人陷入沉思。
“这事我会和助九郎好好商量的,不会给您添麻烦。阿通姑娘的事就交给我和助九郎吧。”兵库体察着叔父的心意说道。
“越快越好。”宗矩又加上一句。
这时,执事木村助九郎正好来到套间,说道:“主公。”说话间抱着一个信匣,远离灯火跪坐下来。
“什么事?”
宗矩回头一问,助九郎立刻膝行几步,禀告道:“刚才本家用快马送来封信。”

 三
 
“快
 马?”宗矩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无形中提高了嗓门。
兵库一愣,立刻意识到很可能出了事。可是他不便出口,于是默默地从助九郎手里接过信匣。“什么事?”说着便将书信递给宗矩。
宗矩拆开书信。信由本家柳生城的家老庄田喜左卫门速写而成,字迹十分潦草。上写:
大祖(石舟斋)近来时感风寒,此次病情尤不寻常,恐危在旦夕,然大祖仍强打精神,言称纵使自己身遭不测,因但马守身兼将军家教头之大任,亦无须回乡。尽管如此,臣下等仍一致商定,暂以飞书通报如上。
“病危……”
宗矩和兵库都喃喃着,黯然沉默了一会儿。兵库从叔父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成竹在胸的表情。即使面对如此情况,宗矩也不慌不乱,当机立断,这便是他的过人之处,兵库一直对此深有感佩。若换作兵库,恐怕只会乱作一团,眼前浮现出的全是祖父临终前的面孔以及家臣们的嗟叹等,惶惶然无法决断。
“兵库。你立刻替我回去一趟。告诉祖父,江户这边一切安好,请老人家放心。”
“知道了,我一定转告。”
“老人家的照料也有劳你了。”
“是。”
“从快信的样子来看,情况十分不乐观,唯有祈求神灵护佑了……你赶紧动身,尽早赶回老人家床前。”
“那我现在就动身。”
“现在就走吗?”
“侄儿正闲得难受呢,哪怕在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也成。”说罢,兵库立刻告别宗矩,退回自己的房间。
就在他准备行装的时候,大和柳生庄的坏消息已经传遍府中,全府上下都弥漫着一股忧伤的气氛。
不知何时,阿通也打点好行囊,悄悄造访兵库的房间。“兵库先生,请把我也带去吧。”阿通哭求道,“就算我什么都帮忙不上,起码也可以回到石舟斋老先生的枕边,报答一点收养之恩啊。在柳生庄时深受老先生恩情,如今能待在这江户的府中,也全是沾了他老人家的光……请一定要带我去。”
兵库深知阿通的脾气。若是宗矩一定会拒绝,可他无论如何也回绝不了这种请求。正好宗矩刚刚提到阿通的事,或许这正是解决阿通问题的一个良机。于是兵库便说道:“那好吧。但这次的旅程刻不容缓,无论是骑马还是坐车,你都得跟上。你能做到吗?”他叮问道。
“能,无论您赶得多快我也能跟上。”阿通高兴得直擦眼泪,兴冲冲地帮着兵库收拾起来。

 四
 

 通又去但马守的房间,说明了自己的心情,谢过多日的收留之恩,就要告辞。
“哦,你也要去?老人家看到你,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宗矩并无异议,“一路小心。”然后赠予她路银及窄袖和服等饯别礼物,依依不舍,关心备至。
家臣们敞开大门,夹道相送。
“再会。”兵库与众人简单打了个招呼便匆匆上路。阿通则高束腰带,头戴涂漆的市女笠,手持拐杖。倘若再在肩上佩上朵紫藤花,便宛如那大津绘中的藤娘了。一想到从明天起便看不到这婀娜的身影,众人不禁扼腕不已。至于要乘坐的车马之类,两人决定到路上的各处驿站雇用,总之,今夜务必要先赶到三轩家附近。就这样,兵库与阿通匆匆起程。
兵库设计的路线是先走大山大道,然后经由玉川的渡船转道东海道。而此时,夜露已开始沾上阿通那涂漆的斗笠。沿着荒草丛生的谷川走了一阵,两人不久便来到一道宽阔的山坡上。
“道玄坂。”兵库自言自语地告诉阿通。这里从镰仓时代起便是关东要道,因而道路宽阔,两侧低矮的山丘上长满了郁郁苍苍的树木,一到晚上,行人稀少。
“很冷清吧?”兵库步子大,不时要停下来等待阿通。
“没有。”阿通嫣然一笑,稍稍加快脚程。由于带了自己,赶到柳生城的病人床前时一定会迟一些,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这儿是山贼经常出没之处。”
“山贼?”她一下子瞪大眼睛。
兵库则微微一笑,说道:“是从前。据说在和田义盛一族中有个叫什么道玄太郎的,成了山贼,曾住在这附近的洞穴里。”
“太吓人了,您快别说了。”
“这样你心里就不冷清了。”
“啊,您真坏。”
“哈哈哈。”兵库的笑声回荡在四面的黑暗中。不知为何,他竟有些莫名兴奋。在祖父病危匆匆回乡的旅途上,自己竟有这种心情。尽管他也在谴责自己,却还是偷偷地高兴。没想到能与阿通一起踏上这归乡之旅,他没法不为此高兴。
“啊!”不知是发现了什么,阿通忽然大喊一声,脚下一哆嗦。
“怎么?”兵库顿时下意识地护住她的后背。
“有东西……”
“哪里?”
“咦,好像是个小孩,坐在那边的路边……正在说什么呢?你听,正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哇哇乱说呢。”
兵库走近一看,原来是傍晚与阿通回府途中看到的那个躲在草丛里的小孩。

 五
 

 看到兵库和阿通,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伊织忽然跳起大喊一声:“畜生!”随即便拿刀砍来。
“啊!”阿通一声惊呼的同时,对方的小刀也朝阿通刺来。
“狐狸精!你这狐狸精!”尽管小孩身形疲弱,刀也很小,可那张面无人色的脸却无法令人小觑。但见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似的,没头没脑地便拿刀捅了过来,逼得兵库不禁后退一步。
“狐狸精!狐狸精!”伊织的声音像老太婆一样沙哑。兵库觉得奇怪,便顺势躲过他的刀锋,在一旁观察。
“来吧!”伊织大喝一声,挥刀将一株细长的灌木斩为两截,随着灌木的上半部分倒向草丛,他自己也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来吧!狐狸精!”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俨然一个浴血奋战的斗士。
兵库这才点点头,与阿通相视一笑。“真可怜,这孩子似乎被狐狸附体了。”
“啊,怪不得眼神那么可怕呢。”
“跟狐狸一模一样。”
“能不能帮他一把?”
“虽说疯子和傻子两种人不可救药,但这种人一治就好。”说着,兵库便绕到伊织前面,定定地盯着他的脸。
这时,眼睛都竖起来的伊织重新拿起刀。“畜、畜生,还敢待在这儿!”
就在伊织要站起来的一瞬,兵库突然一声大喝。“嗨!”只见兵库横抱起伊织跑了起来。一下坡,刚刚穿过的大道上便有一座桥。兵库抓住伊织的两脚,从桥上将其倒吊在栏杆外面。
“娘!”伊织尖声呼喊起来,“爹!”
可兵库仍不松手,继续吊着他。到了第三声的时候,伊织终于哭喊起来:“师父,救救我啊!”
阿通随后赶来,看到兵库使用如此残酷的方法,只觉得那受罪之人仿佛便是自己,连连说道:“不行不行,兵库先生!不能这么残酷地对待人家的孩子。”
阿通正说着,兵库把伊织拽到桥上。“行了。”这才松手。
“哇……哇……”伊织随即号啕大哭,仿佛在为这世上没有一人能够听到自己的呼救而悲伤哭泣,声音越来越大。阿通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摸了下他的肩膀。肩膀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又硬又尖了。“你从哪儿来?”
伊织边抽泣边答道:“那边。”说着指指远方。
“那边是哪边?”
“江户。”
“江户的哪儿?”
“马贩町。”
“你怎么从那么远的地方到这儿来了?”
“我来送信,结果迷路了。”
“那你从白天就迷路了?”
“不是。”伊织摇摇头,稍微平静了一点才答道:“从昨天。”
“啊……你都迷路两天了?”阿通顿生怜悯,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六
 

 通又问:“那你究竟是要去谁家送信?”
伊织仿佛早就在等她这一句似的,当即答道:“柳生大人家。”说罢,他从肚脐眼附近掏出一封似乎比生命还珍贵的皱巴巴的信,将上面的文字对着星光,“我要把这封信送给柳生府中的木村助九郎先生。”
啊,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一个热心人,伊织为什么没有把书信给对方看一下呢,哪怕只一眼也好。是他太看重自己的使命,还是无形的命运故意在暗地里捉弄?
对阿通来说,伊织握着的皱巴巴的书信甚至比七夕的星星还珍贵,这不正是她几年来梦寐以求、朝思暮想却杳无音信的那个人的消息吗?可她并不知道,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阿通并没有特别留意,竟连看都没看便说道:“兵库先生,这孩子说是来找府里的木村先生的。”说着,便把脸转向一旁。
“小孩,你可完全搞错方向了。但已经很近了。你沿着这条河往前走一会儿,爬上往左的山坡,然后从那儿的三岔口朝巨大的夫妻松方向走就行了。”
“可别再让狐狸缠住了。”阿通担心地叮嘱道。
可是此时的伊织心里早已云开雾散,似乎完全拥有了自信。“多谢。”他说着便撒腿而去。只见他刚沿着涩谷川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往左对吧?是往左爬吧?”他一面指着远处,一面又不放心地确认了一遍。
“嗯。”兵库点点头,“有些地方很暗,小心脚底。”
可是对方没有了回应。只见伊织的身影转瞬便消失在嫩叶葱翠的山路中。
兵库与阿通仍站在桥栏杆旁,目送伊织离去。“好机灵啊,那小孩。”
“有几分聪明。”阿通不由得在心中拿他与城太郎比较。她心目中的城太郎个子要比如今的伊织高一些,算起来今年已经十七岁了。他怎么样了呢?她想,只觉得对武藏的痛苦思念又涌向胸口。啊,说不定会在旅途中意外邂逅呢。为了抛弃这种缥缈的幻想,最近她甚至觉得自己已完全习惯了忍耐这种相思之痛。
“哦,快赶路吧。今晚是没办法了,接下来可不能再这样耽搁了。”兵库告诫着自己,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漫不经心的弱点。
阿通也赶起路来,心思却停留在路边的草上。或许武藏先生也曾踩过那些草吧。她内心浮想联翩,却无法跟同伴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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