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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逛狐狸


 
“这
 儿就是木挽町吗?”伊织有些怀疑,甚至生起一路告诉他方向的好心人的闷气来,“大名的宅邸怎么会在这种破地方呢?”
他坐在堆满河岸的木头上,用草蹭着火热的脚掌。水沟里浮满了木筏,将水面都遮得看不见了。距此两三町远的尽头就是海,黑暗中只能看见潮水泛白的波光。除此以外,便是浩渺的草原和近来刚刚填埋的空旷土地。虽然四周也闪烁着点点灯影,可走近一看,却都是锯木工或石工的睡棚。木材和石头在水边堆成了山。江户城正在大兴土木,街市上也在不断建房子,到处都是锯木工的小屋也不足为奇。可是柳生但马守大人的府邸竟然也与这些匠人的棚屋混在一起,实在奇怪,不,根本就不可能。伊织即使仅凭幼稚的常识也会这么想。
“真让人头痛。”草叶上已有了夜露。伊织脱下已变得像木板一样硬的草履,用火辣辣的脚磨蹭着草叶。不久,凉意便吸干了身上的汗水。
要寻找的府邸还未找到,夜又太深,伊织就是想回也回不去了。本来自己就是前来送信的,却未完成使命就回去,虽然身为孩子,伊织还是觉得耻辱。
“都怪那客栈老板娘稀里胡涂的,说得一点也不清楚。”他只顾怨天尤人,却把自己在堺町的戏班街瞎逛,结果耽搁了时间的事早就抛在了脑后。
已经没人可问了。难道自己就这样一直等到天亮?想到这里,伊织竟突然悲伤起来。哪怕把锯木工小屋里的人叫起来问问路,在天亮之前完成使命也行啊,他忽然又涌起了责任感。于是,他又借着小窝棚的灯光走了起来。
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女人,肩上裹着一张油纸伞一样的芦席,正在小窝棚前徘徊,并频频学着鼠叫,欲将小屋中的人引诱出来,却不断失望。原来是个站街的卖笑妇。
伊织哪里知道这种女人在这里徘徊的目的,便狎昵地叫了一声:“大婶。”
脸白得像石灰墙一样的女人回头看看伊织,似乎错把他当成了附近酒馆的学徒,瞪着眼呵斥道:“是你吧,刚才丢石头逃跑的那个?”
伊织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不关我的事。我不是这附近的。”
女人走过来,忽然自己也觉得好笑似的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以为谁呢。你有什么事?”
“那个……我是来送信的,可我找不到那府邸了。你知道吗,大婶?”
“你去哪里的府邸?”
“柳生但马守大人。”
“什么?”也不知是哪里好笑,女人竟粗俗不堪地捧腹大笑起来。

 二
 
“若
 说这柳生大人,人家可是大名哦,小孩。”女人不屑地望着要去柳生府邸办事的伊织那幼小的身影,笑道,“你就是去了,人家也不会给你开门。那不是将军家的教头吗?那宅子里有你的熟人?”
“我是去送信的。”
“给谁?”
“一个叫木村助九郎的人。”
“那就是家臣了。那我明白了,听你刚才那口气,好像你跟柳生大人的交情很深似的。”
“先别说这些了,那府邸到底在哪里,快告诉我。”
“就在壕沟对面。过了那座桥就是纪伊大人的宅地,旁边则是京极主膳大人家,再旁边是加藤喜介大人家,然后是松平周防守大人……”女人一一指着壕沟对面的仓库和围墙,告诉伊织,“再接下来就是柳生家了。”
“那,对面也叫木挽町吗?”
“对啊。”
“什么嘛……”
“什么叫‘什么嘛’,跟人家问路,哪有你这样不礼貌的?但你这孩子还是招人喜欢的,我把你领到柳生大人家吧,快过来。”说着,女人便在前面迈开步子。
女人裹着草席,像个伞妖似的刚走到桥中间,一个浑身酒气的男子擦肩而过。“啾——”男人学了一声鼠叫,调戏着女人,于是女人立刻把伊织的事情忘到了脑后,跟在男人身后追了过去。“啊,我认识你。不行不行,别走了。”说着便捉住男子,就要往桥下拽。
男子说道:“放手。没钱。”
“没钱也无所谓。”女人就像年糕一样缠住男子。忽然她看见伊织那看呆了的样子,便说道:“你已经知道了吧?我跟这个人还有点事呢,你就先走吧。”可是伊织仍一脸纳闷的表情,远望着这对成年男女拉拉扯扯的样子。
不久,也不知是女人的力气胜了,还是男人半推半就地故意被女人拽走了,总之,二人一起朝桥下走去。
伊织觉得奇怪,便趴在桥栏杆上窥探下面的河滩。浅浅的河滩上杂草丛生。
女人无意间往上一看,只见伊织仍在窥探,顿时一声怒骂:“傻瓜!”接着脸一沉,捡起河滩上的一块石头,随着一声骂便扔了过来。“屁大的小孩懂得还不少!”
伊织顿时吓破了胆,撒腿便朝桥对面逃去。在旷野的茅草房中长大的他,还从未见过比这女人的白脸更恐怖的东西。

 三
 

 库和围墙全都背对着河岸。仓连着仓,墙接着墙。
“啊,就是这儿了。”伊织不禁喃喃自语。即使在黑夜里,仓库白壁上那二阶笠的家徽纹样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柳生大人俗称“二阶笠”一事,民谣中经常唱到,所以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仓库旁边的黑门无疑便是柳生家。伊织站到门前,咣咣地叩打起紧闭的大门来。
“干什么的?”一声呵斥随之从门缝里传出。
伊织也大声地嚷嚷道:“我乃宫本武藏的徒弟,前来送信!”
守门人嘟囔了两句,对外面的孩子声甚感奇怪。不久,他开了一道门缝,问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伊织立刻把武藏的回信塞到他脸前,说道:“请转交一下这个。若有回信我就拿回去。如果没有,我这就回去。”
“什么啊……喂喂,小孩,这不是给我们木村助九郎先生的书信吗?可木村先生不在这儿啊。”
“那在哪里?”
“日窪。”
“哎?可大家都告诉我说柳生家的府邸在这木挽町啊。”
“外面是经常这么说,可这儿不是住宅,而是库房,也用来专门堆放施工用的木材等物资。”
“那,但马守大人和家臣们都在日窪吗?”
“嗯。”
“日窪远吗?”
“得有一段路。”
“在哪里?”
“已经是离城府外很近的山上了。”
“山?”
“在麻布村。”
“不知道。”伊织叹了口气,可是他的责任感让他不想就这样回去,“大叔,你能不能给我画一张图,把去日窪的路给我画上?”
“别说傻话了。等你赶到麻布村,天都亮了。”
“没关系。”
“你得了吧,再没有比麻布那儿狐狸更多的地方了。你要是让狐狸迷住了怎么办?你认识木村先生吗?”
“我的师父跟他很熟。”
“反正都已经这么晚了,我看你就先到米仓或其他地方睡一觉,明天早晨再去吧。”
于是伊织咬着指头沉思起来。这时,一名库吏模样的男人也走了过来,一听缘由,便说道:“现在都这么晚了,你一个小孩怎么也赶不到麻布村。街头那些杀人试刀的武士又那么多,你这孩子还真胆大,一个人居然能大老远从马贩町赶到这里来。”
库吏咕哝着,跟守门人一起劝说伊织等天亮后再走。于是,伊织便像只老鼠一样在米仓一角睡下。可是米太多了,就像一个穷人家的孩子睡在了金山中一样,刚一合眼,伊织便被沉沉的梦魇住了。

 四
 

 合眼,伊织便沉沉地睡了过去,那甜甜的睡姿怎么看也还只是个纯真的少年。
库吏把伊织忘了,守门人也忘了。伊织在米仓中一觉睡到次日中午,才忽然睁开眼睛。“啊?”他顿时醒了过来,“坏了!”他立刻想起自己的任务,慌忙搓搓眼睛,从稻草和米糠中跳了起来。
跑到太阳底下一看,伊织顿时头晕目眩。昨晚的守门人正在小屋中吃着中午的便当。
“小孩,你起来了?”
“大叔,你给我画张去日窪的路线图吧。”
“睡过了头,慌了神吧?肚子饿不饿?”
“饿扁了,眼都发花了。”
“哈哈哈,这儿还剩下一个便当,赶紧吃了吧。”
就在伊织吃便当时,看门人为他画好了去麻布村的路线和柳生家所在的日窪的地形图。
伊织拿着地图急忙赶路。他脑子里只惦记着送信的重任,却一点也没考虑到自己昨夜未归让武藏很着急。果如守门人画的那样,走过无数的街市,又横穿市镇的条条街道,不久,伊织终于来到了江户城下。这一带到处都挖有护城河,填埋的土地上到处都矗立着武士家宅和大名府邸。河里挤满了满载石头和木材的船只,远处的城墙和城郭上也搭满了圆木的脚手架,就像开满牵牛花的竹篱笆一样。日比谷的原野上到处都在响着震天的凿声和锛子声,似在讴歌新幕府的威势。对于伊织来说,耳闻目睹没有一样不让他觉得新鲜。
“快快掐花去,武藏原野花开满,龙胆姹紫桔梗嫣,百花齐放惹人怜,朵朵都会惹人恋,不由想起心上人,哪堪下手摧花颜,露珠娇滴滴,不觉打湿下摆衣。”正在劳作的运石工们起劲地唱着民谣,就连木屑四溅的操作凿子和锛子的活计都不禁让伊织驻足观看,不觉间又耽搁了时间。筑新墙,建新房,创造一个新世界,这种氛围与少年的心魂是那么一致,伊织不由得心潮澎湃,陷入了幻想。“啊,真想自己也快快长大,也去筑城。”他望着巡回监工的武士,一阵恍惚。
不觉间,护城河里的水已被夕阳染成了暗红色,乌鸦的黄昏啼鸣也在耳畔回响。
“啊,太阳又要落山了。”伊织这才再次着急起来。一觉醒来时已是过午时分,他完全弄错了今天一天的时间。他蓦地回过神来,慌忙照着地图赶路。不久,他终于踏上了麻布村的山路。

 五
 

 伊织爬上树荫下昏暗的山坡,登上山顶时,夕阳正映在那里。一来到麻布山,人家顿时稀少起来,只有在四周的谷底中才能星星点点地看到一些田块和农家的屋顶。
听说这一带古时候曾被称作“麻生里”,也被称为“麻布留山”,是产麻的地方。而天庆年间,平将门作乱关八州时,就曾在这里与源经基对峙。后来,到了八十年后的长元年间,平忠恒又掀起叛乱,源赖信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受赐鬼丸剑,举起了讨伐大旗,据说就曾驻扎在这麻生山上,召集八州之兵。
“累死我了……”伊织一口气爬上山,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呆呆地环望着芝海、涩谷和青山的群山,还有今井、饭仓、三田和四周的村落。他的大脑没有历史之类的观念,可眼前的千年古木、山间的潺潺流水,以及此处的深山险谷,仍不由得让他对武家发祥时代的景色感慨万千——平氏和源氏的勇士们便诞生于此。
咚!咚、咚、咚!
“咦?”不知何处传来鼓声。伊织望望山下,苍翠的绿叶之间,一座神社屋顶上的坚鱼木装饰映入眼帘。原来是刚才爬山时望见的饭仓的大神宫。这一带仍保留着生产贡米的名字——御田,并且还是伊势大神宫的御厨用地,饭仓这一地名或许就源于此。
大神宫里祭祀的是谁呢?这一点连伊织都知道。只有这一点,是他在拜武藏为师之前就早已知道的。所以最近,当江户的人们忽然“德川大人、德川大人”地称颂时,伊织便觉得甚是不解。
如今,在刚刚看过了江户城大规模的改筑工程,看过了街道上那金碧辉煌的深宅大院后,再看看这昏暗山坡上绿叶掩映中的落寞神宫,除了那坚鱼木和注连绳有些与众不同,其他都与百姓的农舍别无二致,伊织就愈发觉得不可思议。莫非真的是德川这边了不起?他纯真地怀疑起来。对,下次一定要问问武藏师父才行。
就这样,他终于不再纠结此事,可是那最为重要的柳生家府邸又在哪儿呢?从这里该怎么走呢?这些问题仍一点都不清楚。于是,他再次从怀里掏出看门人给他画的地图,仔细端详起来。
奇怪啊,他纳闷起来。自己所处的位置似乎与地图一点都不相符。若是看地图,路就走错了,若是看路,地图就看不明白了。伊织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面朝夕阳的隔扇后,四周越是黯淡,眼前反倒越发明亮。再加上一层薄薄的暮霭,无论他怎么揉搓眼睛,也总有一片彩虹般的光遮在睫毛前面。
“啊!可恶!”也不知是发现了什么,只见伊织一下子跳了起来,忽然扭向身后的草丛,一把抽出平常一直带在身上小野刀砍过去。
吱!一只狐狸顿时跳了起来,草绿色与血红色瞬间在彩虹色的暮霭中舞动。

 六
 

 来是一只狐狸,毛色像干枯的芒草一样。也不知那狐狸是尾巴还是腿被伊织砍中,只听其惨叫一声,顿时像箭一样逃去。
“畜生!”伊织仍拿着刀紧追不舍。狐狸跑得快,伊织追得紧。
受伤的狐狸腿有点瘸,不时显出踉跄欲倒的样子,伊织大喜。可等他靠近时,狐狸却又立刻使出神力,一下子便跳到前面好几间远的地方。
在荒野中长大的伊织,从在母亲的怀里时起,就不知听到过多少狐狸迷惑人的事情。小野猪、兔子和老鼠之类都能讨人喜欢,唯独这狐狸可憎且恐怖。看到在草丛里睡觉的狐狸,伊织便觉得自己的迷路并非偶然,一定是被这家伙使了迷魂法!不,一定是从昨夜起,这只狐狸就跟在自己身后,他甚至产生了这种想法。
可恶的东西!我非杀了你不可,省得再让你作祟!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伊织穷追不舍。可是狐狸却忽然跳向杂树丛生的山崖下。
伊织只以为狐狸狡诈,以为那又是狐狸使的障眼法,而其真身应该就藏在身后,于是他踢着身后的草丛搜索起来。草叶上已沾上了夕露,马蓼和鸭跖草的花上也挂起水珠。伊织一下子瘫坐在地,舔起薄荷草上的水珠来。他实在是渴极了。然后,他才痛苦地喘息起来,汗水顿时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心脏扑腾扑腾地狂跳不已。
“啊,畜生!跑哪儿去了?”若真是逃了倒也无所谓,可自己令狐狸受伤一事却让伊织不安,“它一定会寻仇的。”他认为必须要做好这方面的思想准备。
果然,心情刚平静了一点,伊织的耳边便传来一阵充满妖气的声音。他瞪圆了眼睛,骨碌骨碌地四处张望,努力让自己定住心神,以免受到夭邪的迷惑。
妖里妖气的声音越来越近,有点像笛子的声音。
“来了……”伊织立刻在眉毛上涂了些唾沫,小心地站起身。打眼一看,一个女人的身影子正在暮霭的包裹中从远方现出。女人罩着薄薄的头巾,横坐在螺钿鞍的马背上,缰绳则收拢在马鞍旁。
都说马懂音律,那匹马似乎真的很懂笛音,一面陶醉般倾听着背上女人的横笛,一面缓缓走来。
“狐狸的化身!”伊织立刻如此想。在他看来,这名背对斜阳、在马上吹弄笛子、罩着头巾的女子绝不像凡间人。

 七
 

 织像青蛙一样蜷缩起来,卧在草丛里。这儿正好是伸向南面山谷的坡道一角,等女人骑着马走到这里后,自己就一下子杀出去,剥下她的狐狸原形。伊织如此盘算着。
火红的日轮就要沉入涩谷的山边,镶了金边的云霞开始绣起傍晚的天空。地上已经一片昏暗。
“阿通小姐。”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声音。
“阿通小姐。”伊织也在口中模仿起来。一旦起疑,伊织便觉得这喊声也不像是人类的声音了。这一定是狐狸的同伙呼唤狐狸的声音,那骑马而来的女子一定是狐狸的化身,伊织坚信不疑。
他从草丛中抬头一看,只见那横骑在马背上的丽人已来到山坡一角。这一带树很少,马背上的影子模糊地印在地上,上半身则被夕阳映得红彤彤的。
伊织在草丛里准备了一下,暗想:她该不会知道我藏在这里吧?重新握了握手中的刀。等她再走十来步,下到南面的坡道上,自己就猛地跳出去砍向那马屁股。
狐狸者,其真身必在其幻象的数尺之后。伊织立刻想起自幼就常听人们说起的通俗道理,不禁咽下一口唾沫,等待机会。
可是骑马的女人来到坡口前,却忽然停了下来,将笛子收进笛囊,插在衣带间,然后又将手搭在眉上的头巾边,在马鞍上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
“阿通小姐。”同样的声音再次从某处传来。马上的佳人顿时微微一笑,绽开了白皙的脸。“哦。兵库大人。”她小声喊了起来。
一个武士从南面的山谷里爬上坡道,连伊织也看得一清二楚。咦?他不禁愕然。那名武士不是瘸着腿吗?刚才被自己砍中逃走的狐狸也是瘸腿,看来就是那只。居然如此善变!伊织咋舌的同时,只觉得身子也忽然一哆嗦,不禁遗出些尿来。
其间,骑马女人与瘸腿武士又说了三两句话。不久,那武士便抓起马辔,从伊织藏身的草丛前面经过。
机不可失!尽管伊织心里这么想,他的身体却无法动弹。不仅如此,就连身体的微微颤动似乎都被那武士发现了。只见那瘸腿武士从马旁回过头,狠狠瞪了伊织一眼。
顿时,一道比山边的落日还锐利的寒光从那眼中射来,让伊织不由得卧在草丛中。自出生至今的十四年间,他还从未有过如此恐怖的经历。若不是害怕自己被发现,恐怕他早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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