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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蝇

 一
 

 里是后街,就是武藏刚才闲逛的马贩町的后街。旁边就是客栈,再旁边还是,一条街上一半的房子都是脏兮兮的客栈。由于住宿费便宜,武藏和伊织便住了下来。这里所有的客栈都附带马棚,这一家当然也有,因而与其说是人住的客栈,莫如叫马的客栈更为恰当。
“武士先生,正面二楼苍蝇稍微少一些,我给您换到二楼吧。”对并非马贩的武藏,这家客栈似乎稍有优待。
真是太奢华了,与一直住到昨天的小屋比起来,这儿毕竟是住在榻榻米上了,只不过苍蝇太多了。武藏的喃喃自语似乎传进了老板娘耳朵里,大概是以为武藏不满意,又十分善意地把武藏和伊织的房间换到了二楼。可上来一看,炎炎的烈日却正从西边晒过来。这儿也太晒了——尽管这种念头稍纵即逝,武藏还是觉得自己实在太挑剔了,于是说道:“好好,就这儿吧。”便自我安慰着住了下来。
人的文化氛围实在不可思议。就在昨天之前,当自己还住在小屋时,武藏始终觉得强烈的阳光有利于秧苗成长,所以每天都推算次日的阴晴,把阳光当成至上的光明和希望。耕作土地时,他对那些聚集在淌着汗水的肌肤上的苍蝇毫不在意,反倒十分感慨:你们也活着啊,我也在活着劳动。甚至还把它们当成了同样拥有生命的自然的朋友。可是,就在越过一条大河,摇身一变成为这繁华都市的一员之后,西晒的阳光太毒、苍蝇太烦人——情绪改变的同时,胃口也变了:真想吃点美味佳肴啊。人类这种奸猾的善变在伊织的脸上也一览无余。这也难怪,谁让隔壁正有一群马贩子在锅里涮煮了美味,喧嚣着饮酒作乐呢。在法典原时,若是想吃荞麦面,就只能先在初春时播下种子,再侍弄到夏季开花,然后等到秋末收晒后,才可以在冬天的夜里擀制后吃上荞麦面条。可是在这里,只要拍一下巴掌,让人家给擀一碗,不消一刻的功夫,热腾腾的面条就端上来了。
“伊织,吃荞麦面吧?”
武藏刚一张口,伊织便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高兴地点着头。“嗯。”
于是武藏把客栈的老板娘叫来,问可否给他们擀两份荞麦面,老板娘说今天正好其他客人也有点面的,当然可以一起做。
就在等面条的空当里,武藏在西晒的窗边托着腮,望着下面的街道,无意间竟在斜对面发现一个招牌,上写“御魂研所本阿弥门流厨子野耕介”。
最先发现这招牌的却是眼神更快的伊织,他一脸惊奇地问道:“师父,那块牌子上写着‘御魂研所’,那是做什么生意的?”
“既然写的是本阿弥门流,大概是刀剑的研磨师吧。因为刀是武士的灵魂。”回答后,武藏又喃喃道,“对啊,我的刀也该找个人收拾一下了,待会儿过去问问。”
这时,不知为何,隔壁竟吵起架来。不,不是吵架,更像是因为赌博纠纷而争吵。点的荞麦面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武藏便头枕胳膊打起盹,却忽然被吵醒。
“伊织,你去告诉隔壁那帮人,让他们稍微安静一下。”他吩咐伊织道。

 二
 

 来伊织直接打开隔扇说一声就完事了,可他怕武藏横躺的样子让人看见,便刻意走到走廊,来到隔壁的房间。“大叔大伯们,你们别太吵了,我师父正在睡觉呢。”
“什么?”马贩们顿时把因赌博纠纷而争得通红的眼珠子一齐转到伊织幼小的身影上,“你说什么,臭小子?”
看到对方无礼,伊织也一下子火起,噘起嘴巴。“一楼的苍蝇就够吵了,没想到搬到二楼后,你们又在这儿吵起来,真不像话。”
“这话是你说的,还是你的师父让你来说的?”
“我师父。”
“哦,是你师父让你来的?”
“不管是谁让我来的,总之你们太吵了。”
“好吧,像你这种兔子屎一样的小痞子,跟你说也没用,待会儿秩父的熊五郎会去招呼你们,你先滚回去吧。”
虽不知是秩父的熊还是狼,总之其中的两三个人面目狰狞。在这群家伙的睨视下,伊织慌忙返回。武藏仍枕着胳膊微闭着眼打盹,照在衣角上的阳光已明显黯淡,残阳洒落在他的脚尖和隔扇边,成群的大苍蝇黑压压地趴在他身上。
伊织不敢叫起武藏,只好又默默地凝望路上的行人。可是,隔壁房间里的吵闹声却一点也没变小。受到了这边的抗议之后,赌博纷争似乎停止了,可对方却团结起来无礼搅闹,又是将隔扇打开一条缝隙往这边窥探,又是冷嘲热讽,甚至恶语相加。
“喂,不知是哪里来的浪人,哪阵风给吹到江户来了,住在这马贩客栈里居然还嫌吵。老子天生就吵人!”
“把他轰出去!”
“还没事似的装睡呢。”
“也不好好打听一下,关东的马贩个个神勇,没有一个是害怕武士的。”
“别跟他废话,把他揪到后面去,用马尿给他洗洗脸,让他清醒清醒。”
于是,刚才那个叫什么秩父的熊还是鹰的男子说道:“先别吵!不就一两个干巴武士嘛,不值得吵。我去看一下,要他写个认罪书,或者用马尿给他洗洗脸什么的,一会儿就好,你们只管喝着小酒瞧热闹便是。”
“好玩!”马贩们顿时在隔扇后面嚷了起来。
于是,他们仰仗的马贩熊五郎重新系了系腰带,说了一声:“喂,打扰。”便打开隔扇,翻眼看着武藏,膝行进来。
而在武藏与伊织之间,刚才点的荞麦面已经端了上来。涂漆的大荞麦面食盒中摆着六撮荞麦面,武藏正用筷子理开其中的一撮。
“啊……来了,师父。”伊织吓了一跳,退缩到一边。
熊五郎则盘腿坐在伊织的位置上,两只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托着狰狞的面孔说道:“喂,浪人,先别吃了,一会儿再吃吧。心里吓得要命,还要装出沉稳的样子,你也不怕噎着。”
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只见武藏微微一笑,又挑起一筷子荞麦面,哧溜哧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三
 

 五郎顿时青筋暴起,大喝一声:“别吃了!”
武藏仍拿着筷子和荞麦面汤碗,问道:“你是哪位?”
“不认识?来到这马贩町的还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我的大名呢。你是装聋还是作哑?”
“在下的确有点耳背,你大点声,到底是哪里人?”
“关东马贩的同仁,大名鼎鼎的秩父熊五郎,连哭闹的小孩听到我的名字都会吓得不敢作声。”
“哈哈,原来是马贩子啊。”
“既然知道我是专给武士物色马匹的,那还不赶紧请安?”
“请什么安?”
“你不是刚才还打发这小子过去抗议吗,说什么吵得慌之类,自命不凡,夸夸其谈。可我告诉你,这马贩的地盘就是吵。怎么着,你以为这儿是官老爷的驿馆啊,这儿可是我们马贩子的天下,是马贩子客栈。”
“这我知道。”
“那怎么还打发这小子到我们玩乐的地方找茬啊?你看看,大伙全让你搅坏了心情,连酒壶都踢飞了,单等着你问安呢。”
“怎么个问法?”
“倒也不难。给我熊五郎以及其他先生写个认罪书就行,否则就把你拖到后面去,用马尿给你洗洗脸。”
“好玩。”
“什、什么?”
“我是说,用你们同伴的话来说,实在是太好玩了。”
“我可不是来听你说胡话的!两条路任你选,快说!”
这狗熊故意把嗓门提得很高,装出一副醉醺醺的吓人表情。在夕阳的照射下,他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让旁观者都替他觉得热。尽管如此,这狗熊似乎仍觉得不够吓人,还把上半身的衣服全脱了,露出长满胸毛的胸膛。
“我听着顺耳就罢了,否则我不会轻饶你。两条路,快选!”
只见他从围腰里抽出短刀,恶狠狠地扎在武藏的荞麦面食盒前,又夸张地重新盘盘腿。
武藏一面收起笑容,一面自言自语道:“是啊,选哪一条好呢?”说着,便将拿着面汤碗的手稍微沉了沉,把拿着筷子的手伸到荞麦面食盒里,夹起一点像沾在荞麦面团上的尘芥一样的东西,扔到了窗外。
看到对方根本就没拿自己当回事,狗熊顿时青筋暴起,一下又瞪起眼珠子。可武藏仍在默默地用筷子清除荞麦面上的尘芥。忽然,狗熊注意到了武藏的筷子尖,瞪大的眼珠子简直要跳出来,连气都忘了喘,魂魄全被摄去。
原来,那些落在荞麦面上的黑点竟是苍蝇。只见武藏的筷子一点,苍蝇就连逃都来不及逃,立刻像黑豆一样被夹了起来。
“还真没完了。伊织,去给我洗洗筷子。”
伊织立刻拿着筷子走了出去。趁着这空隙,那狗熊也一溜烟逃回了隔壁,接着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看来是换了房间吧,眨眼间,隔扇的对面便悄无声响了。
“伊织,这下清静了吧。”
两人相视一笑。吃完荞麦面时,夕阳已经西下,一钩弯月悬挂在磨刀铺的屋顶上。
“哎,前面那家磨刀铺看上去不错,去让人磨磨吧。”
当武藏提着他那把已用得卷了刃的没有铭文的腰刀站起身时,客栈的老板娘从黑乎乎的楼梯下递来一封书信。“客官,有个武士给您留下一封信。”

 四
 

 怪,哪里来的信?武藏有些纳闷。信封背面只写了一个“助”字。
“信使呢?”武藏问。客栈的老板娘答了一句“已经回去了”,就坐回账房了。
武藏径直站在楼梯上拆开信封。一打眼,立刻便明白“助”指的就是今天在马市上遇到的木村助九郎。
在下将今日与君偶遇之事禀告主公后,但马守大人甚是想念,不知您何日来访,静候佳音。
助九郎
“老板娘,可否借您的笔一用?”
“这个可以吗?”
“唔……”说着,武藏来到账房一旁,在助九郎信的背面写道:
在下一介武夫,亦无他用。若但马守大人肯赐教一二,在下随时拜谒。
政名
政名是武藏的名号。他写完后重新卷起来,用对方信封的背面作信封,又写上收信人“柳生大人府内助先生”,这才从楼梯下抬起头,喊道:“伊织!给我跑一趟腿。”
“去哪里?”
“柳生但马守大人的府中。你知道在哪里吗?”
“我打听着去不就是了。”
“嗯,聪明。”武藏抚摸着伊织的头,说道,“快去快回,别迷路了。”
“是。”伊织立刻穿上草履。
客栈的老板娘闻听,便热心地说道,虽说柳生大人的府邸谁都知道,打听着也能找去,但出了这条大街后,要一直沿着大路直行,过了日本桥后再沿着河岸往左走,再左转后打听木挽町在哪儿就行了。
“明白了。”伊织为能够外出而高兴。而且一想起出使的目的地是柳生大人家,他真恨不得立刻出发。
武藏也穿上草履来到大街上。眼看着伊织幼小的身影朝左拐过马贩客栈和铁匠铺的拐角,他这才一面叨念着“这小子太聪明了”,一面观望客栈斜对面那家挂着“御魂研所”牌子的店铺。
虽说是店铺,却连格子门都没有,倒更像一家普通的住户,连一件商品模样的东西也看不见。一进去,迎面便是一片从里面的手工作坊一直延伸到厨房的泥地房,右侧则高出泥地一截,装饰着横框,铺着六叠左右的榻榻米。如果这儿就是店面,店面与里间的交界处倒也的确挂着注连绳,武藏一眼便看到了。
“打扰。”武藏站在泥地上,并未特意看向里面。因为眼前光秃秃的墙壁下只放着一个敦实的刀箱,一名男子正手支箱子托着腮打瞌睡,宛如画中的庄子一般。这似乎便是那个叫厨子野耕介的店主。如黏土般铁青的瘦削脸颊上,全然没有研磨师那种敏锐之感,从月代头型到下巴,一张大长脸十分骇人。他的口水正从刀箱上长长地垂下来,也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打扰!”武藏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试图再次唤醒这位庄子的睡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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