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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师徒

 一
 

 气才晴朗了四五天,雏鸟和伯劳刚高兴地鸣唱,芒穗下的地皮刚开始干燥,原野的尽头忽然间涌来一片乌云,转瞬间便像日食一样将坂东一带遮蔽起来。伊织抬头望望天空,担心地说道:“师父,这次是来真的了。”
话音刚落,墨一般的黑风便吹打起来。未来得及归巢的小鸟仿佛被风打落一样坠落在地,草木的叶子全都被吹反过来,瑟瑟发抖。
“又要来一阵?”武藏问道。
“岂止是一阵!看天空这个样子。对了,我得回一趟村子了。师父也赶快收拾一下工具,撤回小屋吧。”观察天空的伊织的预言从来都没有落空,这次也一样。他刚对武藏嘱咐完,便像一只穿越原野的鸟儿一样,若隐若现地在草海中奔去。果如伊织所说,这次真的跟平常不一样,风雨变得越发残暴。
“去哪儿了?”武藏赶回了小屋,仍不时担心地朝外望望。今天的暴雨的确异于往常,雨量简直大得惊人。刚刚戛然而止,却又忽然更猛烈地下起来。
时间已经是晚上。雨仍在下,仿佛要把这人世完全变成湖底。搭建的小屋屡次差点被掀翻,葺在屋顶里面的杉树皮也散落一地。
“真是让人头痛的家伙。”
伊织仍未回来。都黎明时分了,仍不见人影。
当天空泛白的时候,武藏环顾着四周被昨日以来的暴雨摧残的情形,不禁对伊织的归来不抱希望。平日的旷野已变成一片泥海,四处的草木也全都变成了若隐若现的浮洲。幸亏小屋建在了高处,未遭到冲击,而脚下的河滩却早已浊流横行,完全变成了奔流的大河。
“难不成……”武藏忽然担心起来。望着被浊流冲走的种种杂物,他开始胡思乱想。难不成昨夜要回来的伊织出了差错,溺水淹死了?
就在这时,他隐约在天地间咆哮的暴风雨中听到了伊织的声音:“师——父——师父——”
武藏忽然在远方一处像鸟的浮巢一样的沙洲上看见了伊织模样的身影。不,那无疑就是伊织。他究竟去哪里了?只见他骑在牛背上,前后还用绳子绑着巨大的行李。
“哦?”
武藏眼看着伊织骑着牛走进浊流,红色飞沫和漩涡立刻包围了他和牛。在激流的冲击下,他终于靠了岸,哆嗦着朝小屋赶来。
“伊织!你去哪儿了?”武藏一半发火一半放心地问。
伊织答道:“去哪儿?我这不是回村子拿食物来了吗?这场暴雨能下个半年呢。就是暴雨停了,这洪水也一时半会儿退不了。”

 二
 

 藏不禁为伊织的机敏而惊愕,不过想来,倒也不是伊织多么机敏,而是自己太愚钝。一看到天气变坏的征兆,立刻便会想到该准备好食物,这完全是住在野外之人的常识,伊织从儿时起便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这种情形。
从牛背上卸下来的食物实在不少。伊织解开草席,打开桐油纸。“这是小米,这是小豆,这是咸鱼。”他将好几个袋子摆在武藏面前,接着又说道,“师父,有了这些,就算洪水一两个月不退,咱们也不用担心了。”
武藏的眼里噙着泪水。他既无法夸伊织勇敢,也无法说感谢。自己在这里开拓,只是徒有一股心气,想对这一方乡土做一点奉献,却忘记了自己的饥饿,而这种饥饿还要依靠这么个小孩来解决。
那些称他们师徒二人为狂人的村人,怎么会施舍食物呢?就连他们自身都应该在为这场洪水即将带给他们的饥饿而惶惶不安。
武藏十分纳闷地询问,结果伊织若无其事地答道:“我是押了自己的钱袋子,从德愿寺借来的。”
“德愿寺?”
武藏一问,伊织便回答说,那是一里开外的一座寺院。他父亲在世时常说,“我死之后,当你一个人遇到困难的时候,就一点点用这钱袋子里的砂金去解决吧”,他便一下子想了起来,就把一直贴身携带的钱袋子押在寺里,从斋堂借来了这些吃的。
“这不是你爹的遗物吗?”
伊织闻言答道:“是的。旧房子都烧了,爹的遗物就只剩下那钱袋子和这把刀了。”说着便抚摸起腰间的野砍刀来。
这把野砍刀武藏也曾见过一次,并非一开始就是一把野砍刀,上面虽无铭文,倒也堪称一把名刀。作为亡父遗物而带在身上的钱袋子,里面不可能只有少量的砂金,或许还有其他信物,而伊织为了换取食物,竟将整个钱袋子都押在寺里。看来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啊,实在令人怜爱,武藏想。
“爹娘的遗物之类,可不能随便交给他人。我迟早会到那德愿寺给你要回来,以后可千万别离手了。”
“是。”
“那你昨晚就住在寺里了?”
“和尚要我天亮之后再回来。”
“那早饭呢?”
“还没吃呢。师父也没吃吧?”
“唔。有柴火吗?”
“柴火?要多少有多少,这走廊下面全是柴火。”说着,只见伊织将草席一卷,立刻钻进木地板下面,没想到,平时开垦荒地时留心运回来的树根、竹根之类,竟如山一样全都储存在那里。
如此一个幼童竟也有经济观念,到底是谁教的呢?这老师一定是那稍有差池便立刻会把人饿死的尚未开发的自然。
吃完小米饭,伊织拿着一本书来到武藏面前,敬畏地说道:“师父,反正洪水退去之前也没法出去干活,您就先教我念书吧。”
这一日也终日在下暴雨,一刻都未停。

 三
 

 藏一看,原来是《论语》。伊织说,这也是跟寺里要来的。
“你想做学问吗?”
“嗯。”
“以前念过书吗?”
“念过一点……”
“跟谁学的?”
“我爹。”
“念的什么?”
“《小学》。”
“喜欢吗?”
“喜欢。”伊织全身都燃烧着求知欲。
“好,那我就尽我所能来教你吧。至于连我也不会的地方,以后最好再找个学问更好的老师。”
于是在暴风雨中,唯独这间屋子是在朗读声和讲课声中度过一整天的。即使屋顶被吹跑,这对师徒也雷打不动。
雨一停,整个荒野便变成了湖。伊织反倒高兴起来。“师父,今天也还学吧。”说着就要拿出书。
“书就算了吧。”
“为什么?”
“你看那里。”武藏指着浊流说道,“鱼一旦进了河中,就看不到河了。人也一样,一旦钻到书里成了书虫,就连活的文字都看不到了,对社会也愚钝起来。所以今天咱们就痛痛快快地玩一玩吧,我也一起玩。”
“可是今天也无法外出啊。”
“我们就这样玩。”说着,武藏骨碌一下子躺下,枕着胳膊说道,“你也躺下来。”
“我也要躺?”
“那你站着也行,伸开腿坐着也行,随你的便。”
“干什么呢?”
“给你讲故事。”
“太好了。”说着,伊织便趴了下来,脚像鱼尾一样啪嗒啪嗒地踢着,“什么故事?”
“让我想想……”武藏忽然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于是便讲起少年都喜欢的合战故事。大多数都是在《源平盛衰记》当中听过的故事。当他从源氏的没落讲到平家的全盛时,伊织开始忧郁。当他再讲到鞍马的遮那王牛若在雪日里挥泪辞别母亲常磐御前,每夜在僧正谷跟天狗练习剑法,然后逃出京城的时候,伊织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哎呀,我喜欢这个义经。”接着又重新坐好,说道,“师父,天狗这玩意儿真的有吗?”
“或许有吧。不,这世上肯定有。只是给牛若传授剑法的不是天狗。”
“那是什么?”
“是源家的残党。他们不敢在平家的天下中公然现身,便都躲进山野里等待时机。”
“就跟我爷爷一样?”
“对对,你爷爷一生未能逢时,终老荒野,而源家的残党却培养出了义经,终于迎来了时运。”
“我也是,师父,我现在也替爷爷迎来了时运。对吧,师父?”
“唔,唔!”看来武藏对他的话非常满意,一下子搂住他的头,用脚和两手托起他,举向天花板,“混出点样来,小子!”
伊织则像个被逗乐的婴儿一样,边闹边说:“危险、危险啊,师父。师父也像僧正谷的天狗一样。啊,天狗、天狗、天狗!”说着便从上面伸出手,抓着武藏的鼻子嬉闹起来。

 四
 

 了五日,又过了十日,雨仍未停。而雨一停,原野上便涨起洪水,浊流怎么也退不下去。在自然的力量面前,武藏只能静静地沉吟。
“师父,能出去了。”从这天一大早起,伊织便在太阳底下嚷嚷起来。
于是,时隔二十多天,两人又扛着工具朝耕地上走去。可是当他们来到地头时,不由得一阵茫然。两人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地已不见任何踪迹,眼前全是巨大的石头和一片沙砾。以前不曾有过的河流如今也出现了好几条,仿佛在嘲笑人力的卑小,肆意地卷着大小石头流过。
傻子,疯子——当地百姓的嘲讽声也不禁在耳畔浮出。终于尝到苦头了。
伊织抬起头,望着无从下手、只是默然站在那里的武藏,帮着献策道:“师父,这儿不行。咱们不要这破地方了,找处更好的地方。”
不过武藏并未接受他的建议。“不,只要把这些水引到别处,这儿就能成为良田。既然从一开始就依照地理选定了这里——”
“可是,若是再下大雨的话。”
“这一次,我们要用这石头从那座山丘上筑一道堤坝,不让洪水再过来。”
“那可累了。”
“这儿就是我们的道场。若是在这儿看不到麦穗,我们一步也不后退。”
于是,二人便引水、筑堰、清理石头,数十日之后,终于又开出了一块十坪大小的田地。可是一场雨过后,一夜之间田地又变成了原先的河滩。
“不行啊,师父。光这么瞎折腾可不是上策啊。”这下连伊织都开始嘲笑武藏了。
可是,武藏仍没有更换耕地、转移到他处的念头。他再次与雨后的浊流搏斗,又开始了跟先前一样的劳作。一进入冬天,大雪便频繁落下。而雪一融化,浊流则又开始肆虐。过了年,到了次年的一月二月,两人的汗水和铁铲也仍未能换来一亩田地。食物吃完了,伊织便去德愿寺要,但寺里的人似乎也没给他好脸色,回来后他一脸的郁闷。不仅如此,最近两三天,大概连武藏都坚持不住了,连铁铲都不扛了,只是默然地站在数次筑堤都没能挡住浊流的耕地上,终日都在沉思。
“对!”一日,武藏像忽然有了重大发现似的,不由得朝伊织低吟:“此前是我太愚蠢了,对于水土居然也想用政治理念,用经纶之策来治水拓土。”他继续喃喃道,“这完全是错误的。水有水的性格,土有土的法则,我只要忠实地顺从它们的特性,做一个水的奴仆、土的保护者就行了。”
于是,武藏修改了此前的开垦方法,一改以往征服自然的态度,而是以一个自然奴仆的身份重新劳作。尽管后来的融雪也造成了巨大的浊流,可他的耕地却免于侵害。
“这也完全适用于政治。”他终于悟出。同时,他也在旅行手记上添了一句以作自戒:世世之道不可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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