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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云雀

 一
 

 以为闭着眼也能回到客栈,可城太郎头也不回地跑了一阵后,却怀疑起自己所跑的路来。“咦,不对啊。”他环顾前后,“来的时候没记得走过这地方啊。”他终于发现自己走错了路。
眼前是一片武家人聚居的区域,以一座古堡遗迹为中心。古堡的石墙应该曾被他国军队占领过,断壁残垣,损毁严重,但其中的一部分似乎已被修复,变成了如今统辖这地的大久保长安的官邸或私宅。
与战国后发展起来的构筑在平地上的城堡不一样,这是极旧式的、豪族时代的城堡,所以既无护城河环绕,亦无城墙,也没有唐桥,四周只有长满了灌木的野山。
“啊?谁呢……那种地方竟然也会有人?”城太郎站立的路的一侧是环绕在城堡下的武士宅邸的围墙,另一侧是水田和沼泽。再往旁边则是野山的后山,险峻无比,像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突兀在眼前。
这一带既无道路也看不到石阶,恐怕便是这城堡的后门。可是就在刚才,当城太郎无意间抬头时,却望见那野山的绝壁上竟有一人垂下绳索滑下。绳索的前端似乎带着钩子,只见那人滑下后,便踩在树根或岩石上,从下面把钩子抖开,然后再次把绳端抛到下面,继续滑落。最后,当人影来到水田与山的交界处后,便立刻隐没在那里的灌木丛中不见了。
城太郎顿时好奇起来,竟连自己远离客栈迷失在此地的事情都忘了。可是无论他把眼睛瞪得多么大,也什么都看不见。正因如此,他的好奇心反倒更让他无法离开这里。他将身子往路边的树后一贴,等候起那人影来。不久后,那人影一定会穿过田畦,来到他的面前。
他的期待果然没有落空,尽管等了很长时间,可不久后,那个人终究还是慢吞吞地从畦道那边走了过来。
“原来是个拾柴的啊。”
有的山民为偷窃别人山上的木柴,有时甚至只是为了一捆木柴,也会铤而走险翻越险崖,难不成……城太郎忽然感到无聊和厌倦。可是接下来,令他瞠目的一幕再次在他眼前上演,不仅满足了他的好奇心,甚至令他恐惧得发抖。从田畦爬上路边的人影并未察觉到躲在树后的瘦小身影,从他身边悠然穿过,可就在这一刹那,城太郎却大吃一惊,差点没叫出声来。原来,那竟是城太郎一直跟随的奈良井大藏。
不过,城太郎立刻怀疑起自己。“不,大概是认错人了吧。”他试图否定刚才看见的一幕。一旦怀疑,他也不禁相信是自己弄错了。再看看那大步远去的背影,脸上包着黑布,下穿黑色的廋腿裙裤和绑腿,脚上穿着轻便的草鞋,而且还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那健硕的肩膀和腰身,怎么看都不像是年越五十的奈良井大藏。

 二
 

 当城太郎盯着看时,前行的人影又朝左侧的山丘拐去。城太郎想都没想就开始尾随。反正他也要寻找回去的路,周围却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说不定漫不经心地跟人影走,还能找到客栈呢。他只不过如此想而已。
可是,前行的男子拐进岔道后,便将沉甸甸的背囊卸在路标下面,读起石头上的文字来。
“奇怪……怎么还是看着像大藏先生啊。”城太郎越发怀疑。这一次他决定真的躲藏起来,跟踪一下查看个究竟。
由于男子已登上山丘的小道,城太郎随后也看了看石头路标上的文字,只见上写“首冢之松由此往上”。
“就是那棵松树?”从下面就能望到松树枝,于是城太郎便从后面悄悄跟上去。只见男子已经在松树下坐下,叼着烟袋抽了起来。
“没错,越发像大藏先生了。”
当时,这一带很少有乡民和商人抽得起烟。据说教会日本人抽烟的本是南蛮人,但即使烟草开始在日本种植之后也仍是奢侈品,就算在上方一带,除了那些奢华之人,一般的人也抽不起。不仅因为其价钱昂贵,还因为日本人的身体尚未适应吸烟的毒害,有不少人一抽就会头晕目眩或是口吐白沫。所以烟草虽好,可人们仍将其当作魔药。奥州的伊达侯等人作为六十余万石的领主,据说便是烟草的喜好者,甚至他的起居录上都有如此记载:早上三袋,傍晚四袋,寝前一袋。
这些事情城太郎并不知道,但有一点他还是明白的,即:烟这玩意儿可不是什么人都抽得起。而且,他平时也看见过大藏用陶制烟管抽烟的情形。当然,大藏抽烟并没什么奇怪的,他毕竟也是木曾首屈一指的大户主人,可是现在,望着首冢的松树下像萤火虫一样一明一灭的烟火,城太郎不觉疑窦丛生。他已经习惯了冒险,不知不觉间便已经爬至附近的树丛里。
不久,男子悠然地收好烟管,一下子站了起来。蒙在脸上的黑布已经摘下,面孔也看得更清了,果真是奈良井大藏。只见他把黑布像手巾一样往腰里一掖,绕着深深扎根于大地的巨松根部转了一圈,然后不知从哪里捡起一把铁锹攥在手里。
只见大藏像拿手杖一样竖起铁锹,站在那里凝望了一会儿夜色。城太郎也才注意到,原来这山丘就位于本宿和布满城堡与官邸的住宅区中间。
“唔。”大藏独自点点头,忽然挪开松树根北侧的一块石头,照着石头下面挖了起来。

 三
 

 藏挥舞着铁锹,头也不抬,一个劲地挖土。眨眼间,一个差不多能站下一人的大坑已经挖成。这时,他用腰间的黑布擦了一把汗。草丛乱石后面,城太郎像块石头一样贴在地上,睁大眼睛。虽然眼前之人确是大藏,他却觉得那人与自己认识的大藏判若两人。
“好。”只见大藏跳进坑中,只将头露出地面。原来他正在用脚夯实土坑的底部。倘若他要将自己活埋在坑里,再盖上土,自己就非阻止不可了。尽管城太郎如此想,可这完全是他杞人忧天。不一会儿,大藏又从坑里跳了出来,将放在松树下的囊状物拽到土坑旁边,解开扎住囊口的麻绳。
城太郎原以为那只是一个包袱,不料竟是件无袖皮外罩。再打开外罩下面幕布一样的包裹,数目惊人的金锭一下子露了出来,全是生金。由于这种金锭是将熔化的黄金灌注在劈成两半的竹节间铸造出来的,又称“竹流竿金”,共有好多块。
本以为只有这些,可当城太郎继续看时,只见大藏又解开腰带,从钱袋、后背和身上其他地方抖搂下几十枚庆长金币。他迅速将金币与金锭一起包进无袖皮外罩,像踢死狗一样咕咚一下踢进土坑中,盖上土,再用脚踩实,然后又把石头放回原来的位置。为了不引人注意,他还在新的土块上撒了一些枯草和树枝之类,这才终于恢复打扮,变回了平时的奈良井大藏,草鞋、绑腿等不用的东西被绑在铁锹上扔进了人迹罕至的树丛中。然后,他穿上旅行服,又在胸前挂上行脚僧般的褡裢,穿上草履。“啊,累坏我了。”他一个人喃喃着,迅速走下山丘的另一侧。
城太郎立刻站到了刚才的埋黄金处,但怎么看都看不出有翻动过的痕迹。他像盯着魔术师的手掌一样凝视着大地。
“对,如果不回去,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
街市的灯火已经在望,自己的归途也已大致辨清,城太郎便选了一条跟大藏下山时不同的路,一溜烟地往山丘下奔去。当他若无其事地爬上客栈二楼,进入自己的房间时,幸好大藏还未回来。男仆助市正形单影只地靠在行李箱上,流着口水睡得正香。
“喂,阿助,要着凉的。”城太郎故意将其晃醒。
“城太郎啊……”助市揉揉眼睛,“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跟主人连个招呼都不打,你到底到哪儿疯去了?”
“你说什么呢!”城太郎还嘴道,“我可老早就回来了。你睡得迷迷糊糊的,怎么会知道。”
“撒谎。你不是拉着角屋的个女人到外面去了吗?现在就跟我装模作样,将来还不反了天了。”
不久,回到客栈的奈良井大藏打开拉门,走进屋内。“我回来了。”

 四
 

 论紧走还是慢走都是十二三里的路。若想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江户,必须尽早上路。角屋一行人天还不大亮就离开八王子了。奈良井大藏等人则在慢悠悠地吃了早饭后才从客栈起程,而此时太阳已经很高了。
尽管担行李箱的男仆和城太郎照例跟随在左右,可由于目睹了昨晚的事情,今天的城太郎总觉得面对大藏有些别扭。
“城太郎。”大藏回过头来,冲着他心不在焉的脸说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啊?”
“你怎么回事?今天怎么没精打采的啊?”
“嗯……大藏先生,若每天都这样,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师父啊。所以我想与先生就此分别,自己去找……不知行不行?”
大藏当即说道:“不行。”
城太郎刚想跟平时那样纠缠,却突然把手缩了回去。“为什么?”他畏缩地问道。
“歇一会儿。”大藏说着,在武藏野的草地上坐下。然后朝担着行李的助市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大叔,我想无论如何也要尽快找到师父,所以我觉得最好还是一个人走。”
“说不行就是不行。”大藏沉着脸,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烟,然后说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由于问题重大,城太郎不禁咽了口唾沫。但看到大藏随之默默地笑了,他便以为是玩笑,说道:“不行,我不愿当大叔的儿子。”
“为什么?”
“大叔是商人吧?我想做个武士。”
“如果寻根究底,我奈良井大藏也不是商人。我一定会让你成为一个伟大的武士,你就给我做养子吧。”
看来是真的,城太郎不禁哆嗦起来。“那,大叔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种事来?”
大藏忽然拉过城太郎的手,一面将其紧紧搂在怀里,一面贴在他耳朵上小声说道:“你都看到了吧,小家伙?”
“什、什么?”
“我昨晚做的事。为什么看?为什么要偷看别人的秘密?”
“对不起,大叔,对不起。我谁都不会说的。”
“小点声。既然你都看见了,我也不责备你了,但你得做我的儿子。否则,虽然你挺招人喜欢的,我还是得杀掉你。怎么样,选哪一个?”

 五
 

 己或许真的会被对方杀掉,城太郎生来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惧。“抱歉,对不起。你别杀我。我不想死。”城太郎像只被人捉住的云雀一样,在大藏的怀里轻轻地挣扎。他害怕一旦自己拼命挣扎,对方立刻就会下杀手。
不过,大藏手上的力气绝没有大到能将城太郎的心脏捏爆的程度。只见他将城太郎轻轻地搂在怀里,用稀疏的胡子蹭着城太郎的脸说道:“那你做我的儿子?”胡子很是扎人。
软绵绵的力量很恐怖,一股大人的气息缚住了城太郎的身体。这是为什么呢?城太郎自己也弄不清楚。若只是危险,比这更危险的事他经历过很多次。他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可这一次,他却像个婴儿似的束手无策,怎么也无法从大藏的膝盖上逃脱。
“你选哪一样?当我的儿子,还是被我杀死?喂,快说!”
城太郎终于哭起鼻子来。他不断用脏兮兮的手擦着脸,连泪滴都变成了黑色,挂在鼻子两侧。
“你哭什么?难道当我的儿子不幸福吗?你若想当武士,那就更不在话下了。我一定会把你培养成一个好武士的。”
“可是……”
“可是什么?干脆点!”
“可是……大叔干的营生,是偷盗吧?”尽管用力很轻,可若是大藏的手没有抓住,他一定会立刻一溜烟地逃走。可大藏的膝盖却像深渊,让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哈哈哈。”大藏啪地拍了一下城太郎颤抖的背,说道,“所以你才不愿意做我的儿子?”
“嗯……嗯。”城太郎点点头。
于是大藏晃着肩膀大笑道:“我或许是一个盗天下者,但我和那些卑鄙的劫路强盗和溜门窃贼不一样。家康和秀吉,还有信长,不也都是盗取天下之人吗?你若在我身边待久了,就会知道我的为人。”
“那,大叔不是盗贼?”
“这种不划算的买卖我是不会做的。我可是那种胆子更大的人。”
城太郎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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