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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虫


 人咬着火绳,似乎正再次填装弹药,另一人则猫着腰窥探这边。尽管武藏的影子已倒在对岸的崖下,可窥探者仍在猜疑。“没问题吧?”他悄悄问同伙。
尽管先前的一人又重新端起火枪,但还是点了点头。“没问题。”他说道,“手感很好,一枪击中。”
二人这才安下心,借着独木桥朝武藏走来。就在持火枪的人影刚来到独木桥中间时,武藏一跃而起。“啊!”扣在扳机上的手指自然失了准,弹丸砰地飞向空中,在山谷中间响。
二人扭头便跑,沿着溪涧逃命,武藏则紧追不舍。大概是被追急了,只听其中一人喊道:“喂,逃什么逃啊?!对方才一个人,光我藤次一人也能把他收拾了!回来,帮我一把!”此人正是不带火枪的那个。他停了下来,不但自报名字叫藤次,而且从言谈举止来看,似乎也是这山寨贼窝的头目。
听他如此一喊,也不知是不是他的手下,总之另一名贼人也壮起了胆子。“哦。”他应答一声,把火绳一扔,立刻反握火枪,也朝武藏袭来。
武藏立刻感到这二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野武士。尤其是挥山刀而来的男子,刀法中多少还算有些章法。但两贼人刚一接近他,就全都一下子被打飞出去。拿火枪的男子被斜着从肩膀深深劈下,半个身子软绵绵地从溪流边上跌落。刚才还吹着大话、自称藤次的那名贼人头目则捂着手上的伤,仓皇地从山谷往上奔去。武藏跟在哗哗滚落的土石后面紧追不舍。
这里已是和田与大门岭的交界处,因山毛榉很多,人称“山毛榉谷”。登上山谷尽头,有一户掩映在一丛山毛榉中的人家。说是人家,却也只是由山毛榉的圆木搭建而成的巨大棚屋而已。武藏眼前忽然现出微微的光。尽管屋内也点着灯火,可武藏的眼睛所看见的似乎是有人拿着纸烛站在屋前映过来的光。
只见贼人头目一面呼哧呼哧朝烛光逃去,一面大声喊着:“灭灯!”
正用衣袖护着烛火站在屋外的人影说道:“怎么了?”分明是女人的声音,“啊,这么多血!让人砍了?刚才山谷传来火枪声,我就担心是不是出事了……”
贼人头目一面回头注意着逼来的脚步声,一面气喘吁吁,再次骂道:“别、别瞎扯了!快把灯灭了!屋里的灯也灭了!”
随着他连滚带爬地钻进泥地屋,女人也吹灭了烛火,慌忙躲藏起来。不久,当武藏站到屋前的时候,屋里的灯火也已熄灭,推推门,门也紧紧地关上门。

 二
 

 藏愤怒了,但愤怒并非那种遭对方算计或受骗时的愤怒,而是一种无法容忍这蝼蚁般的鼠辈横行于世的愤怒,即所谓的公愤。
“开门!”武藏试着喊了一声。当然,门是不可能打开的。尽管是那种一踢即烂的防雨门,但为防万一,武藏还是与门口保持着四尺多的距离。那种敲门或是晃门的鲁莽行为,但凡稍微有点心眼的人都不会那样做。
“不开是吧?”
门后仍悄无声息。于是武藏两手抱起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头,猛地朝门扔去。由于瞄准的地方正好是门扇的连接处,两扇门顿时倒向里面。一把山刀随即从下面飞来,男子立刻连滚带爬地朝屋子深处逃去。
武藏一个箭步跳上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脖子。
“啊,饶命!”恶人一旦阴谋失败,必会做出示弱求饶状。但他并非像扁蜘蛛那样完全告饶服输,而是仍不断地寻找机会,与武藏肉搏。正如武藏最初察觉的那样,此人不愧是贼人头目,手上的确有两下子。
武藏毫不客气,啪啪两下封住其手头的攻势,正要将其扭倒在地,男子猛然间爆发出毕生的蛮勇之力,抽出短刀就朝武藏捅来。“浑、浑蛋!”
“你这鼠辈!”话音未落,武藏便一把抓起对方,咚的一下扔到相邻的屋子。也不知是对方的手还是脚碰到了炉子上面的吊钩,噗的一下,朽烂的竹子折断,火山般的白灰也顿时从炉口喷起。
为了阻止武藏近前,借着蒙蒙的烟灰,对方抓起东西就朝武藏扔,什么茶釜的盖子、柴薪、火箸,还有瓶瓶罐罐等,纷纷朝武藏飞来。等烟灰稍稍落定后再仔细一看,原来扔东西的并非是那男子。他身体的某处看起来已受重创,早已直挺挺地躺在柱子下面。而嘴里仍“畜生畜生”地骂个不停,抓起东西就朝武藏扔的,似乎是男子的妻子。
武藏当即便将那女人按倒在地,可女人仍不罢手,甚至还拔出发簪反握在手,一面大喊着“畜生”,一面朝武藏狠狠地刺来。当那只手也被武藏踩在脚下后,女人又咬牙切齿,冲着已昏过去的丈夫懊恼地叫骂:“你啊你,到底是怎么了!真没出息,竟会败在这么个毛头小子手里!”
忽然,武藏一愣,不禁放开那女人。可女人竟比男人还勇敢,一跳起来,便拾起丈夫丢弃的短刀,再次朝武藏捅来。
“哦,大婶?”
听武藏意外的一声,女人也是一愣。“哎?”然后气喘吁吁地打量上起武藏的脸,突然说道:“啊,你?这不是武藏吗?”

 三
 

 今仍在直呼武藏幼名的人,除了本位田又八的母亲阿杉,还会有谁呢?武藏困惑不已,直盯盯地望着狎昵地唤着自己幼名的女子。
“哎呀,阿武,你已经长成一个英武的武士了。”多么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原来是曾在伊吹山做艾蒿,后来又以女儿朱实为诱饵在京都开起茶屋的那个寡妇阿甲。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你这么一问,我实在是羞于启齿啊。”
“那么,倒在那里的……是你的丈夫?”
“你大概也听说过吧,这就是原先在吉冈道场的祇园藤次的悲惨下场。”
“啊,吉冈门的祇园藤次?”武藏顿时哑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师门倒闭之前,藤次把为振兴道场而募集的捐款全部卷走,与阿甲一起私奔,最终沦为一个为武士所不齿的卑劣者。当时的京都都传遍了,武藏也小有耳闻,但没想到他竟沦落至这般境地。虽然这只是他人的沦落,武藏仍觉得凄凉不已。
“大婶,你快赶紧照看他一下吧。我若早知道是你的丈夫,就不会让他吃这样的苦头了。”
“我真恨不得地上能有个洞立马钻进去啊。”阿甲来到藤次身边,又是给他喂水,又是包扎伤口,然后对着半昏迷的藤次讲起与武藏的关系来。
“哎?”藤次仿佛被打进了还阳气似的,翻眼说道,“那你……就是那个宫本武藏?啊,丢死人了。”看来他还是知道羞耻的。他抱着头连连致歉,半天也不好意思抬起头来。
纵然是逃离武门沦为山贼也要活下去,从大处来看,这也不过是生生轮回的尘世中的沧海一粟而已。想到此,武藏只觉得可悲又可怜。此时的他早已忘记了憎恶,夫妇二人也仿佛迎来了意外的贵宾,连忙打扫尘芥,擦拭炉沿,添起柴薪。
“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看到对方要温酒的样子,武藏说道:“我已经在山下的茶屋吃饱了,不用再麻烦了。”
“可是多年不见了,咱们就聊聊山中夜话,尝尝我的一点心意吧。”说着,阿甲又是把锅放在炉子上,又是取来酒壶,频频劝酒,“真想念伊吹山下的那段日子啊。”
外面,山里的夜风在呼啸。即使关紧门,炉中的火焰也仍朝黑黢黢的天棚上使劲舔去。
“一晃这么多年了,都说说吧……对了,先不说这些,朱实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听说她在从叡山到大津途中的山顶茶屋里卧病数日,可后来又夺了同伴又八的东西逃走了……”
“看来那孩子也命苦啊。”阿甲不由得想到自己,黯然地低下头。

 四
 

 止阿甲,祇园藤次也是一副深感羞愧的样子,连说今夜之事纯属一时的恶念,等他日出人头地之时,必会以原祇园藤次的身份向武藏致歉,所以今夜的事情还请付之流水,不要介怀。沦落为山贼的藤次就算恢复成从前的样子,应该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但起码路上的旅客能稍微好过一些。
“大婶,你最好也不要再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被硬灌进肚里的酒让武藏开始有了醉意。他如此一劝,结果阿甲答道:“你以为我喜欢做这种鬼事情啊。我们原本决定逃离京都,打算到新城江户去大赚一把,可途中这死鬼一时手痒,竟在诹访赌博,细软和路银全都给输光了。无奈,我便想起原先曾靠采艾蒿为生的事,只好靠在这里采点草药再到市镇上售卖糊口。今夜已经吃过苦头了,以后万不敢再有这种恶念了。”这个女人还是老样子,一喝醉便又会露出从前的媚态。
她到底有多大年纪了呢?这个女人似乎没有年龄。猫一旦饲养在家里,便会在主人的膝盖上做出媚态,而一旦放归山上,即使在暗夜里也会变得两眼放光,哪怕是行路的病人,哪怕是路边送殡的灵柩,它也会毫无顾忌地扑过去。阿甲便很接近这种动物。
“对吧,死鬼。”说着,阿甲回头望望藤次,“刚才听武藏说,朱实似乎也去江户了。我们也设法筹点钱,到人间去过点像样的日子吧?只要捉到那孩子,或许又会有发财的机会呢……”
“嗯,嗯。”藤次抱着膝盖,含糊地答应着。这个男人自从与阿甲厮混到一起,大概也有了跟先前被这女人抛弃的本位田又八同样的后悔吧?武藏只觉得藤次是那样可怜。接着,他又可怜起又八来。不久,他想起自己也曾差点被这个女人诱入她设下的魔渊,不禁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是雨吗?那声音。”武藏抬头望望黑乎乎的屋顶。
阿甲带着略醉的眼神说道:“不是,那是因为风大,树叶和小树枝不断地折断落下来的声音。山中就是这样,一到晚上就没有不落东西的时候。就算是月亮出来,星星出来,树叶也照样会落下,山土也照样会被冲下,有时还会下雾,还会有瀑布的水溅过来呢。”
“喂。”这时,藤次抬起脸,“天马上就亮了,人家也一定累了,你赶紧铺好被褥,好让人家歇息一下。”
“好的。武藏,里面挺黑的,当心脚下。”
“那就借住到明早吧。”说着,武藏起身,跟着阿甲向昏暗的走廊深处走去。

 五
 

 藏睡的地方是支在圆木上的一处小板房,板房就搭建在山谷间的山崖上。尽管夜里看不大清楚,但地板下面应该就是那千仞深的谷底。
雾气飘落,瀑布的水每次吹打过来,小屋就会像船一样摇动。阿甲在木条地板上踮着白皙的脚,悄悄返回前面生有炉子的房间。这时,凝望着炉火陷入沉思的藤次立刻投过狡黠的眼神,问道:“睡了吗?”
“好像睡了。”阿甲跪到一旁,“怎么办?”她咬着藤次的耳朵小声道。
“叫来。”
“下手?”
“当然。不光是为了贪欲。杀了那小子,吉冈一门的仇也算是报了。”
“那我去去就来。”
阿甲到底要去哪里呢?只见她掖起下摆,来到户外。深夜,深山,在阵阵阴风中径直奔去的白皙的脚和飘散的头发,不是魔性的猫又是什么呢?栖息在大山中的并不只限于鸟兽,转瞬间,从她奔走过的山峰、溪谷和山田各处汇集而来的人已不下二十个。他们训练有素,动作悄无声息,比拂过地面的树叶还静。一汇集到藤次的小屋,人群便议论道:“一个?武士?钱带了吗?”
众人一阵窃窃私语,指手画脚,传递眼神后便各自按照部署准备。其中一部分拿着捕猎山猪的枪矛、火枪和大刀,窥探小屋的外面,另一部分则从小屋的侧面下了绝壁,绕到了谷底。部署就此完成。
其实,搭建在山谷的这间小屋便是他们的陷阱。尽管小屋里铺了草席,堆积了许多晾干的草药,还放置了药碾子等制药工具,可这些只是喂给落入陷阱之人的安眠药,原本他们就不是采集或晾晒草药的。武藏也不例外,往小屋一躺,清爽的草药气息立刻便诱出他的困意,手脚尖都涌上一股微微发胀的疲劳感。不过,从小就在山上长大的武藏还是觉得这间搭建在山谷的小屋有点不对劲。自己出生的美作山里也有这种采草药的小屋,可草药全都怕湿,像这种搭建在茂密丛林中,连瀑布水都能溅过来的地方,是无法保持干燥的。枕边的碾药台上放着生了锈的铁灯盏,借着微微摇曳的灯火四下打量,便能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那便是四个房角木材之间的接口处。尽管都是锔起来的,可锔的洞眼却很粗劣,而且每个接口与木头表面的新茬处全都错开了一两寸之多。
“哈哈。”他的睡脸上不禁浮出一丝苦笑,脸却仍贴在枕头上。在静谧雾气的包围中,他隐约间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动静。

 六
 
“武
 藏……睡了吗?睡下了吗?”阿甲悄悄蹭到隔扇外,小声地试探道。在侧耳细听到武藏的鼻息声后,阿甲悄悄打开隔扇,蹭到武藏枕边,悄悄说道:“我把凉水给你放在这里了。”她故意朝武藏的睡脸说着,然后放下盆,又悄悄地返回隔扇外面。
“好了吗?”熄灭了主房里的灯火,正在等待的祇园藤次悄悄问道。
阿甲使了个眼色,道:“睡得就跟死猪一样……”
藤次似乎觉得好极了,从走廊跳到后面,瞅瞅黑暗中的山谷,然后一闪一闪地挥舞起火绳。这是暗号。山崖中支撑的底柱顿时被卸下,只听轰的一声,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屋顶、木板全都支离破碎,瞬间便被吞入千仞的谷底。
“噢!”一直悄无声响的贼人这才像狩猎得手的猎人现身时般大声喊了起来,接着便兴奋得像猴子一样,纷纷向谷底滑去。遇到棘手之人的时候,他们便总是这样,让旅人连同睡觉的小屋一齐摔到山谷里,然后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从死尸身上大肆掠夺他们想要的东西。次日,一间简易的小屋便又会被搭建在绝壁之上。
谷底也有一群贼人早就绕到前面候在那里。只等小屋的木板和柱子四散落下,他们便立刻像看见骨头就没命的狗一样猛扑过去,开始寻找武藏的尸体。
“怎么样?”上面的人也下来了,“找到没有?”众人一起搜寻起来。
“没看见啊。”有人说道。
“瞎说!”
可不久后,同样茫然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啊,怎么回事?”
眼睛比任何人都红的藤次叱骂起来:“不可能!也许是碰在途中的岩石上撞飞了。再好好找找那边。”
话音未落,他们正在四处探寻的岩石、水和草上,忽然间全都映出了通红的晚霞色。
“哎呀!”
贼人们全仰脸望向空中。坐落在七十多尺高的绝壁上的藤次的房子屋顶、隔扇、窗子等全喷出了火红的烈焰。
“哎呀,哎呀,快来人啊!”只有一个人在发疯般喊叫,无疑是阿甲。
“不好,快去看看!”于是,贼人们立刻攀着崖道和藤蔓开始往上爬。断崖上的那栋房子在烈焰和山风的呼号下,几近灰烬,再看那阿甲,正头顶着纷飞的火星,被反绑在附近的树上。
对方究竟是何时,又是如何逃脱的呢?居然让武藏逃了,贼人们简直无法相信。
“快追!就凭我们这么多人——”
藤次根本没有勇气说这些。但不知武藏底细的其他贼人自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们立刻化为一股旋风从后面追去,却连武藏的影子都没看见。武藏究竟是逃到岔路里去了,还是真的是在树上睡熟了?就在他们彷徨之际,在山中大火的掩映中,和田岭和大门岭全都露出了泛白的晨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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