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
⋒
一
⋓
沿
山脊走过四明岳的山顶，再经山中下至滋贺，便可来到三井寺背后。“呜……呜……”阿杉疼得不时在牛背上呻吟。武藏则手牵缰绳，走在前面。他回过头来安慰道：“大娘，您若是疼得厉害，就歇一会儿吧，反正你我都不急着赶路。”
阿杉趴在牛背上不吭声，可就在这无言之中，她的表情深处反倒潜藏着那素来刚强的个性。她可不喜欢受仇人的照顾，因而武藏越是体贴，她便越是憎恶，越是反感：哼，我可不是那种让你可怜可怜就会忘记怨恨的老婆子！
可是，对于这个仿佛就是为了诅咒自己而活着的阿杉，不知为何，武藏既没有强烈的憎恨，也没有如火的仇视，或许是因为在力量的对决中，对方实在过于弱小。可此前一直算计、陷害自己，让自己吃尽苦头的敌人，便是这个最没有腕力的老人。但不知为何，武藏始终无法将这个老人看作敌人。
武藏真的不在意阿杉吗？在故乡时吃尽了她的苦头，在清水寺又在众目睽睽下遭到她的唾骂，而且迄今为止，他有许多事都被阿杉搅和，脚下也被使了不少绊子，每每想起这个老奸巨猾的阿杉，都让他憎恨又愤怒。
我该怎么处置阿杉才解恨呢？武藏甚至觉得将她撕成八瓣都不够。可是即使人头差点让她揪下，他也没有由着性子怒骂“死老太婆”，也从未产生过扭断她那满是皱纹的细脖子的念头。而且这一次的阿杉更是与以往不同，全然没了精神，昨晚的摔打让她痛苦得呻吟不已，往日的辛辣毒舌也没了威风。所以武藏便愈发可怜她，希望她尽快康复。
“大娘，我知道在牛背上很痛苦，可只要到了大津就一定有办法，您就再忍耐一下吧。从早晨起就没有吃便当，肚子也饿得慌吧？您就不想喝点水吗？什么，不要？是吗？”
从山顶环顾四周，莫说是北陆的远山和琵琶湖，就连伊吹山都清晰可见，甚至连近处濑田的唐崎八景都尽收眼底。
“休息下吧。大娘，您也从牛背上下来，在这草地上躺一会儿吧。”武藏将缰绳拴在树上，把阿杉抱下牛背。
⋒
二
⋓
“痛
！痛！”阿杉皱着眉头，甩开武藏的手，趴在草地上。她的皮肤已变成土色，头发蓬乱，倘若丢下不管，极可能会送命，情况看来很严重。
“大娘不喝点水吗？就不想吃点东西？吃一点吧。”
武藏担心不已，一面抚摸着阿杉的后背，一面关心地问。可倔强的阿杉只是固执地摇摇头，水也不喝，食物也不吃。
“真没办法。”武藏无计可施，“从昨晚就滴水未进，想讨点药，附近又没有人家……这样您只能越来越疲乏。大娘，您哪怕把我的便当吃一半也好啊。”
“恶心。”
“什么，恶心？”
“我就算饿死在荒郊野外，让鸟兽吃了，也决不会向你这个仇人要饭吃。傻瓜，少跟我来这一套！”阿杉甩开武藏抚在背上的手，又趴在草丛里，“唔。”
武藏没有生气，反倒对阿杉的心情感同身受。只要消除阿杉所持的根本误解，对方也一定能理解他的心情。他只能徒然地叹息。
仿佛是自己的母亲生了病，无论阿杉说什么，武藏都任劳任怨，始终耐心地安慰着。
“可是大娘，倘若就这样死去，不是白费了吗？既无法看到又八出人头地……”
“什么？你说什么？”阿杉露出牙齿，一副欲咬过来的架势，“这、这种事用不着你管！又八也一定会飞黄腾达！”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大娘也得打起精神，好好鼓励儿子才是。”
“武藏！你这个伪善人！我岂会被你那甜言蜜语哄骗，放弃对你的怨恨？你不要净说这些没用的烦我！”
阿杉一脸的敌意实在让人无奈。就算是再大的好意，此时也会起反作用。武藏默默站起身走到阿杉看不见的地方，解开便当。便当是用槲树叶卷起来的饭团，里面还加了黑色的味噌，实在美味。哪怕大娘能吃一半也好啊。武藏想着，便把剩下的少许饭团又包进槲树叶，放在怀里。
就在这时，阿杉旁边忽然传来说话声。武藏从岩石后面探头一看，发现一个女人正在跟阿杉说话。大概是路过的山里女人吧，穿着女商贩模样干活用的裙裤，头发干涩无光，随意一扎便垂在肩上。
“行吗，老婆婆？我家也住了个病人，虽然恢复得差不多了，倘若能喝点牛奶，我想一定能恢复得更好。正好我也带了一个壶，您就让我稍微挤点这母牛的奶吧。”女人高声说道。
“哦，我倒是也听说过母牛的奶对病人有好处，只是不知这牛能否挤出奶来。”阿杉眼里闪着与面对武藏时截然不同的眼神。
女人与阿杉交涉了一阵子，然后便蹲在母牛的肚子下，拼命往抱着的壶中挤白色的液体。
⋒
三
⋓
“多
谢您，老婆婆。”女人从母牛肚子下面爬出来，小心地抱着装有牛奶的壶，道谢后就要离去。
“等等。”阿杉慌忙抬起手叫住了她，然后环顾四周。没看到武藏的身影，她便安心地说道：“你能不能把那牛奶也给我喝一点？就让我喝一口吧。”她颤抖着干渴的声音央求道。
“那还不简单。”女人于是递过壶。阿杉立刻把嘴唇贴在壶口，闭着眼睛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从嘴角溢出来的白色汁水流过前胸，洒在草地上。
一直喝到胃装满，阿杉才一哆嗦，立刻就要呕吐似的皱起眉。“啊……多么可怕的味道！但说不定我也能康复呢。”
“老婆婆也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就是感冒发烧的时候又摔了下。”说着，阿杉站了起来，趴在牛背上时呻吟不已的病态已稍有好转，“请问……”她压低声音，一面贴近女人，一面用锐利的眼神留意着武藏，“顺着这条山道一直走，能到哪里？”
“能到三井寺上面。”
“三井寺就是大津的地盘了吧……除了这条路外，还有没有其他近道？”
“也不是没有。老婆婆，您到底要去哪里？”
“去哪里都行，我只是想从抓住我不放的恶人手里逃走。”
“往前走四五町有一条北下的小道，您若不嫌难走，一路走下去，就能到达大津和坂本之间了。”
“是吗……”阿杉慌忙叮问道，“那，倘若后面有人追上来向你盘问，你就说不知道便是。”慌忙丢下这句话，阿杉立刻抢在一脸纳闷的女人前面，仿佛跛脚的螳螂赶路似的，一瘸一拐地朝前面奔去。
武藏目送阿杉离去，苦笑了一下，然后从岩石后面站起身，轻轻走了回来。抱着壶离去的女人背影浮现在眼前。武藏一喊她，女人便立时呆立在原地，未等武藏发问，便满脸一问三不知的表情。
不过，武藏并未问及阿杉去向。“老板娘，你家是这边的农家还是樵夫啊？”
“我家？我家在前面山顶开了间茶屋。”
“山顶茶屋？”
“是。”
“那就更好了。能否帮我到京内跑一趟，我会付跑腿钱的。”
“倒不是不行，只是家里有位生病的客人。”
“那牛奶就由我去送吧，然后我就在你家里等着回信。如果现在就能立刻动身，太阳落山之前还能赶回来。”
“那倒也行……”
“你不用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刚才那位大娘既然都能跑得那么有力了，那我也就不担心了，由她去好了。我现在就写封信，拜托你把信送到京内的乌丸家。我在你的茶屋里等着回信。”
⋒
四
⋓
武
藏抽出矢立中的笔，立刻写起信来。是给阿通的书信。滞留无动寺时，他就一直想找个机会给她写封信。
“那就拜托了。”把信交给女人后，武藏跨在牛背上，随着母牛悠闲的脚步享受着半里左右的路程。虽然只是潦草的数笔，但他回想起书信的内容，又想象阿通收到信后的心情，不禁咕哝起来：“没想到还能再度会面。”他的笑容映着灿烂的云霞。此时，比起那生机勃勃的静候夏季降临的大地万物，比起那装点着晚春碧落的云间万物，唯有他那张脸最快活、最富有光彩。
“看她最近那样子，恐怕现在还卧病在床吧。但看到我的信，她一定会一下子蹦起来，与城太郎一起追来。”
母牛或走或停，还不时地嗅嗅青草。在武藏的眼里，连那白色的草花都像洒落的星星。他完全沉浸在美好的心情里，可当他环顾山谷时，忽然又担心起来：阿杉大娘该不会又——个人倒在地上痛苦挣扎吧？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有空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倘若让旁人看到信，那可丢死人了。武藏大致上这样写的：花田桥畔时你等了我，这次就让我来等你吧。我先一步赶到大津，将牛拴在濑田唐桥上，到时候再说悄悄话吧。他像吟诗一样反复吟诵着刚才书写的内容，甚至连悄悄话的内容都开始在心里构思。
山脊上现出一家茶屋。就是那儿吧，武藏想。走近以后，他下了牛背，拿着这儿的女主人要送回来的牛奶壶。“打扰。”他在店前的折凳上坐下，正在往放着蒸笼的泥灶里添柴的老婆婆立刻给他打来热茶。于是他把遇见这里的女主人并求她跑腿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婆婆。当他正要连奶壶也一并交与她时，连连点头的老婆婆大概是耳背，接过奶壶后竟纳闷起来。“这是什么？”
武藏便告诉她，这是自己牵来的母牛的牛奶，这儿的女主人要给生病的客人喝，就挤到了这壶里，请赶快给病人送过去。老婆婆这才现出似懂非懂的神情，“哦？是奶啊？哦。”但她只是两手抱着奶壶，不知该如何处置。“客官，里面的客官，快请出来一下，我也不知这事该如何是好……”她往狭小的屋子里面瞧了瞧，突然喊道。
⋒
五
⋓
老
婆婆喊的客人并未待在里面。“噢。”回答声是从后门传来的。不久，一个男人慢腾腾地从茶屋一旁露出头问道：“什么事，老婆婆？”
老婆婆立刻将奶壶递到那男人手里，男人却呆住了，既没有听老婆婆的话，也未看手中的奶壶，只是像个呆子一样将目光朝武藏脸上射去。武藏也凝望着男人。
“呃，呃……”也不知是谁先出声的，只见双方喃喃着向彼此靠去，然后脸与脸碰到了一起。
“这不是又八吗？”武藏喊道。那男人原来竟是本位田又八。
听到老朋友熟悉的声音，又八也忘情地喊了起来：“啊，阿武？”他脱口喊出从前喊惯了的名字。武藏伸出手，又八也忘我地拥抱过来，恍惚间奶壶滑落在地，壶碎了，白色的液体溅到两人的衣摆上。
“啊！多年不见！”
“关原合战，从那以后……从那以后再也没见面！”
“这么说来……”
“有五年没见了，我今年都二十二了。”
“我也二十二了。”
“对，咱们俩同岁啊。”
两个朋友紧紧拥抱在一起，甜润的奶香萦绕在两人周围。此情此景或许又让他们回忆起了童年的世界。
“你出息了，阿武。不，现在这么喊，是不是连你自己都觉得不习惯了？那我也喊你武藏吧。你上次在垂松的壮举，还有此前的种种传闻，一直都如雷贯耳啊。”
“不，说来惭愧，我还远未成熟，是那些人太没出息了。对了，又八，住在这茶屋里的客人就是你吗？”
“唔……我想动身到江户去，才离开京都没多久，可是出了点事，就耽搁了十多天。”
“那，病人是……”
“病人……”又八支吾道，“那病人是我的同伴。”
“是吗？不管怎么样，看到你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高兴。对了，上次我从大和路去奈良的途中，收到了你托城太郎给我的信。”
又八忽然低下头。一想起自己当时在信中写下的豪言壮语至今一件都未能实现，他就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武藏把手搭在又八的肩膀上，不觉倍感怀念。至于五年间又八与自己的差距，他压根就没有想过，只想趁此良机与老朋友好好地叙叙旧。
“又八，你说的那同伴是谁啊？”
“啊……也说不上是谁，只是稍微……”
“那，咱们到外面去吧，在这里也不便多说。”
“唔，走。”又八似乎也希望如此，立刻朝茶屋外走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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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脊走过四明岳的山顶，再经山中下至滋贺，便可来到三井寺背后。“呜……呜……”阿杉疼得不时在牛背上呻吟。武藏则手牵缰绳，走在前面。他回过头来安慰道：“大娘，您若是疼得厉害，就歇一会儿吧，反正你我都不急着赶路。”
阿杉趴在牛背上不吭声，可就在这无言之中，她的表情深处反倒潜藏着那素来刚强的个性。她可不喜欢受仇人的照顾，因而武藏越是体贴，她便越是憎恶，越是反感：哼，我可不是那种让你可怜可怜就会忘记怨恨的老婆子！
可是，对于这个仿佛就是为了诅咒自己而活着的阿杉，不知为何，武藏既没有强烈的憎恨，也没有如火的仇视，或许是因为在力量的对决中，对方实在过于弱小。可此前一直算计、陷害自己，让自己吃尽苦头的敌人，便是这个最没有腕力的老人。但不知为何，武藏始终无法将这个老人看作敌人。
武藏真的不在意阿杉吗？在故乡时吃尽了她的苦头，在清水寺又在众目睽睽下遭到她的唾骂，而且迄今为止，他有许多事都被阿杉搅和，脚下也被使了不少绊子，每每想起这个老奸巨猾的阿杉，都让他憎恨又愤怒。
我该怎么处置阿杉才解恨呢？武藏甚至觉得将她撕成八瓣都不够。可是即使人头差点让她揪下，他也没有由着性子怒骂“死老太婆”，也从未产生过扭断她那满是皱纹的细脖子的念头。而且这一次的阿杉更是与以往不同，全然没了精神，昨晚的摔打让她痛苦得呻吟不已，往日的辛辣毒舌也没了威风。所以武藏便愈发可怜她，希望她尽快康复。
“大娘，我知道在牛背上很痛苦，可只要到了大津就一定有办法，您就再忍耐一下吧。从早晨起就没有吃便当，肚子也饿得慌吧？您就不想喝点水吗？什么，不要？是吗？”
从山顶环顾四周，莫说是北陆的远山和琵琶湖，就连伊吹山都清晰可见，甚至连近处濑田的唐崎八景都尽收眼底。
“休息下吧。大娘，您也从牛背上下来，在这草地上躺一会儿吧。”武藏将缰绳拴在树上，把阿杉抱下牛背。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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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痛！”阿杉皱着眉头，甩开武藏的手，趴在草地上。她的皮肤已变成土色，头发蓬乱，倘若丢下不管，极可能会送命，情况看来很严重。
“大娘不喝点水吗？就不想吃点东西？吃一点吧。”
武藏担心不已，一面抚摸着阿杉的后背，一面关心地问。可倔强的阿杉只是固执地摇摇头，水也不喝，食物也不吃。
“真没办法。”武藏无计可施，“从昨晚就滴水未进，想讨点药，附近又没有人家……这样您只能越来越疲乏。大娘，您哪怕把我的便当吃一半也好啊。”
“恶心。”
“什么，恶心？”
“我就算饿死在荒郊野外，让鸟兽吃了，也决不会向你这个仇人要饭吃。傻瓜，少跟我来这一套！”阿杉甩开武藏抚在背上的手，又趴在草丛里，“唔。”
武藏没有生气，反倒对阿杉的心情感同身受。只要消除阿杉所持的根本误解，对方也一定能理解他的心情。他只能徒然地叹息。
仿佛是自己的母亲生了病，无论阿杉说什么，武藏都任劳任怨，始终耐心地安慰着。
“可是大娘，倘若就这样死去，不是白费了吗？既无法看到又八出人头地……”
“什么？你说什么？”阿杉露出牙齿，一副欲咬过来的架势，“这、这种事用不着你管！又八也一定会飞黄腾达！”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大娘也得打起精神，好好鼓励儿子才是。”
“武藏！你这个伪善人！我岂会被你那甜言蜜语哄骗，放弃对你的怨恨？你不要净说这些没用的烦我！”
阿杉一脸的敌意实在让人无奈。就算是再大的好意，此时也会起反作用。武藏默默站起身走到阿杉看不见的地方，解开便当。便当是用槲树叶卷起来的饭团，里面还加了黑色的味噌，实在美味。哪怕大娘能吃一半也好啊。武藏想着，便把剩下的少许饭团又包进槲树叶，放在怀里。
就在这时，阿杉旁边忽然传来说话声。武藏从岩石后面探头一看，发现一个女人正在跟阿杉说话。大概是路过的山里女人吧，穿着女商贩模样干活用的裙裤，头发干涩无光，随意一扎便垂在肩上。
“行吗，老婆婆？我家也住了个病人，虽然恢复得差不多了，倘若能喝点牛奶，我想一定能恢复得更好。正好我也带了一个壶，您就让我稍微挤点这母牛的奶吧。”女人高声说道。
“哦，我倒是也听说过母牛的奶对病人有好处，只是不知这牛能否挤出奶来。”阿杉眼里闪着与面对武藏时截然不同的眼神。
女人与阿杉交涉了一阵子，然后便蹲在母牛的肚子下，拼命往抱着的壶中挤白色的液体。
⋒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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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
谢您，老婆婆。”女人从母牛肚子下面爬出来，小心地抱着装有牛奶的壶，道谢后就要离去。
“等等。”阿杉慌忙抬起手叫住了她，然后环顾四周。没看到武藏的身影，她便安心地说道：“你能不能把那牛奶也给我喝一点？就让我喝一口吧。”她颤抖着干渴的声音央求道。
“那还不简单。”女人于是递过壶。阿杉立刻把嘴唇贴在壶口，闭着眼睛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从嘴角溢出来的白色汁水流过前胸，洒在草地上。
一直喝到胃装满，阿杉才一哆嗦，立刻就要呕吐似的皱起眉。“啊……多么可怕的味道！但说不定我也能康复呢。”
“老婆婆也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就是感冒发烧的时候又摔了下。”说着，阿杉站了起来，趴在牛背上时呻吟不已的病态已稍有好转，“请问……”她压低声音，一面贴近女人，一面用锐利的眼神留意着武藏，“顺着这条山道一直走，能到哪里？”
“能到三井寺上面。”
“三井寺就是大津的地盘了吧……除了这条路外，还有没有其他近道？”
“也不是没有。老婆婆，您到底要去哪里？”
“去哪里都行，我只是想从抓住我不放的恶人手里逃走。”
“往前走四五町有一条北下的小道，您若不嫌难走，一路走下去，就能到达大津和坂本之间了。”
“是吗……”阿杉慌忙叮问道，“那，倘若后面有人追上来向你盘问，你就说不知道便是。”慌忙丢下这句话，阿杉立刻抢在一脸纳闷的女人前面，仿佛跛脚的螳螂赶路似的，一瘸一拐地朝前面奔去。
武藏目送阿杉离去，苦笑了一下，然后从岩石后面站起身，轻轻走了回来。抱着壶离去的女人背影浮现在眼前。武藏一喊她，女人便立时呆立在原地，未等武藏发问，便满脸一问三不知的表情。
不过，武藏并未问及阿杉去向。“老板娘，你家是这边的农家还是樵夫啊？”
“我家？我家在前面山顶开了间茶屋。”
“山顶茶屋？”
“是。”
“那就更好了。能否帮我到京内跑一趟，我会付跑腿钱的。”
“倒不是不行，只是家里有位生病的客人。”
“那牛奶就由我去送吧，然后我就在你家里等着回信。如果现在就能立刻动身，太阳落山之前还能赶回来。”
“那倒也行……”
“你不用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刚才那位大娘既然都能跑得那么有力了，那我也就不担心了，由她去好了。我现在就写封信，拜托你把信送到京内的乌丸家。我在你的茶屋里等着回信。”
⋒
四
⋓
武
藏抽出矢立中的笔，立刻写起信来。是给阿通的书信。滞留无动寺时，他就一直想找个机会给她写封信。
“那就拜托了。”把信交给女人后，武藏跨在牛背上，随着母牛悠闲的脚步享受着半里左右的路程。虽然只是潦草的数笔，但他回想起书信的内容，又想象阿通收到信后的心情，不禁咕哝起来：“没想到还能再度会面。”他的笑容映着灿烂的云霞。此时，比起那生机勃勃的静候夏季降临的大地万物，比起那装点着晚春碧落的云间万物，唯有他那张脸最快活、最富有光彩。
“看她最近那样子，恐怕现在还卧病在床吧。但看到我的信，她一定会一下子蹦起来，与城太郎一起追来。”
母牛或走或停，还不时地嗅嗅青草。在武藏的眼里，连那白色的草花都像洒落的星星。他完全沉浸在美好的心情里，可当他环顾山谷时，忽然又担心起来：阿杉大娘该不会又——个人倒在地上痛苦挣扎吧？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有空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倘若让旁人看到信，那可丢死人了。武藏大致上这样写的：花田桥畔时你等了我，这次就让我来等你吧。我先一步赶到大津，将牛拴在濑田唐桥上，到时候再说悄悄话吧。他像吟诗一样反复吟诵着刚才书写的内容，甚至连悄悄话的内容都开始在心里构思。
山脊上现出一家茶屋。就是那儿吧，武藏想。走近以后，他下了牛背，拿着这儿的女主人要送回来的牛奶壶。“打扰。”他在店前的折凳上坐下，正在往放着蒸笼的泥灶里添柴的老婆婆立刻给他打来热茶。于是他把遇见这里的女主人并求她跑腿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婆婆。当他正要连奶壶也一并交与她时，连连点头的老婆婆大概是耳背，接过奶壶后竟纳闷起来。“这是什么？”
武藏便告诉她，这是自己牵来的母牛的牛奶，这儿的女主人要给生病的客人喝，就挤到了这壶里，请赶快给病人送过去。老婆婆这才现出似懂非懂的神情，“哦？是奶啊？哦。”但她只是两手抱着奶壶，不知该如何处置。“客官，里面的客官，快请出来一下，我也不知这事该如何是好……”她往狭小的屋子里面瞧了瞧，突然喊道。
⋒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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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婆婆喊的客人并未待在里面。“噢。”回答声是从后门传来的。不久，一个男人慢腾腾地从茶屋一旁露出头问道：“什么事，老婆婆？”
老婆婆立刻将奶壶递到那男人手里，男人却呆住了，既没有听老婆婆的话，也未看手中的奶壶，只是像个呆子一样将目光朝武藏脸上射去。武藏也凝望着男人。
“呃，呃……”也不知是谁先出声的，只见双方喃喃着向彼此靠去，然后脸与脸碰到了一起。
“这不是又八吗？”武藏喊道。那男人原来竟是本位田又八。
听到老朋友熟悉的声音，又八也忘情地喊了起来：“啊，阿武？”他脱口喊出从前喊惯了的名字。武藏伸出手，又八也忘我地拥抱过来，恍惚间奶壶滑落在地，壶碎了，白色的液体溅到两人的衣摆上。
“啊！多年不见！”
“关原合战，从那以后……从那以后再也没见面！”
“这么说来……”
“有五年没见了，我今年都二十二了。”
“我也二十二了。”
“对，咱们俩同岁啊。”
两个朋友紧紧拥抱在一起，甜润的奶香萦绕在两人周围。此情此景或许又让他们回忆起了童年的世界。
“你出息了，阿武。不，现在这么喊，是不是连你自己都觉得不习惯了？那我也喊你武藏吧。你上次在垂松的壮举，还有此前的种种传闻，一直都如雷贯耳啊。”
“不，说来惭愧，我还远未成熟，是那些人太没出息了。对了，又八，住在这茶屋里的客人就是你吗？”
“唔……我想动身到江户去，才离开京都没多久，可是出了点事，就耽搁了十多天。”
“那，病人是……”
“病人……”又八支吾道，“那病人是我的同伴。”
“是吗？不管怎么样，看到你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高兴。对了，上次我从大和路去奈良的途中，收到了你托城太郎给我的信。”
又八忽然低下头。一想起自己当时在信中写下的豪言壮语至今一件都未能实现，他就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武藏把手搭在又八的肩膀上，不觉倍感怀念。至于五年间又八与自己的差距，他压根就没有想过，只想趁此良机与老朋友好好地叙叙旧。
“又八，你说的那同伴是谁啊？”
“啊……也说不上是谁，只是稍微……”
“那，咱们到外面去吧，在这里也不便多说。”
“唔，走。”又八似乎也希望如此，立刻朝茶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