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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弦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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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世界上似乎已没有了什么青楼,乐曲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夜半丑时下刻的钟声仿佛还在耳边。从众人离开后,已经又过了一刻多。难道是想一直这样等到天亮?武藏孤零零地坐在泥地与榻榻米之间的横框上,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俘虏。
吉野则依然坐在之前的位置上,往炉子里添着牡丹枝,客人在的时候是这样,客人散去后也依然如此。“那儿很冷吧?请往炉子这边靠靠吧。”这句话她已经说了好几次,每一次武藏都坚决推辞,连吉野的脸都不正眼看。“请别客气,你先休息吧。天一亮,在下就可以回去了。”
只剩下两人之后,吉野也觉得有点羞怯,话也少了。若是真将异性看作异性,那是做不了娼妓这种工作的——这种观念是那些只了解低贱娼妓却不熟悉最高级的太夫的教养和修为的买欢客的观点。
虽说如此,朝夕都在同男人打交道的吉野和武藏还是有着无可比拟的不同。从实际年龄来说,或许吉野只比武藏大一岁,但若说起在感情上的见闻、对痴心之人的感觉和识别,她当然是一个年长得多的大姐姐。可纵然是这样的她,在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深夜里,看到武藏不敢看自己的脸,抑制着心跳,一动不动地拘束在原地时,她也恢复了少女之心,产生了一种与武藏同样的纯真悸动。
不明就里的小女仆和侍女在出去之前便有如伺候大名女儿就寝般,在隔壁的套间里铺好了豪华卧具。垂在缎面枕头上的金铃在昏暗的闺房中熠熠闪光,似乎更让两人无法放松。
屋顶和树梢上的雪不时落下,吧嗒落地的声音仿佛有人从墙上跳下来一样清晰,令二人不禁受到惊吓。
吉野偷偷地看看武藏。每次有声响,武藏便像刺猬一样充满斗志,眼睛像鹰一样清澈,连头发梢上的神经都警惕起来。在这种时候,只要一碰到他的身体,任何东西都必断无疑。
吉野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黎明前的严寒彻骨袭来,可是她的战栗却属于另一种。身体的战栗和对异性的心动,两种情绪交织奔腾在内心的深处。两人之间,牡丹火焰始终在燃烧。当她放在火上的茶釜里响起松籁般的水沸声时,她的心才恢复了往常的平静,静静地点起茶来。
“不久天就要亮了……武藏先生。喝一杯吧,在这边烤烤手也行。”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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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
 谢。”武藏只迸出几个字,轻轻点点头,依然背对吉野。
“请……”劝茶的吉野无法再苛求,只好再次沉默。用心点的茶也在小绸巾上冷了下来。突然,不知吉野是生气了,还是觉得这对无聊的乡巴佬没用,只见她一下子抽掉小绸巾,将茶碗里的茶倒进一旁的水桶,怜悯地看着武藏。无论是后背还是身体四周,武藏依然像是用铁甲固定住一样,丝毫不露一点空当。
“喂,武藏先生。您那种样子是在防备谁呢?”
“不是防备谁,是告诫自己不要大意。”
“您这个样子,倘若吉冈门人呼的一下全都袭来,恐怕您当即就会被杀。我总觉得会是这样。您可真可怜。武藏先生,作为女流之辈,我虽然不懂得什么武道,可是从入夜时起,看到您的举止和眼神,我总觉得您就像一个即将被杀死的人。或许也可以说,您的脸上充满了死相。作为一个渴望出人头地的修行武者或武道家,在面对强大敌人的时候,您这样做合适吗?您这样做就能战胜敌人吗?”吉野一阵连珠炮般的诘问。她不仅在语言上打击武藏,还像是嘲笑他的胆小懦弱般微笑起来。
“什么?”武藏从泥地上起身,一下子坐到炉前,“吉野小姐,你嘲笑我武藏不成熟?”
“您生气了?”
“你是个女人,我不会计较。不过你刚才说在下的举止看上去就像一个即将被杀死的人,你有什么根据?”尽管嘴上说不生气,武藏的眼神却绝不温柔。即便是在这里等待天亮,他也能感受到包围自己的吉冈一门的诅咒、计谋和刀刃。即使吉野不派人打探,他自己也早就做好了精神准备。
他并不是没想过直接从莲华王院躲藏到别处,只是那样既不尊重光悦先生,又会使自己违背对侍女凛弥许下的诺言。同时,他也不想在世上留下自己因害怕吉冈一门的复仇而躲藏起来的骂名,才再次返回扇屋,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与众人同席。对他来说,这么做已经是痛苦的忍耐,他本以为已经展示了自己的镇定,可吉野究竟为什么又是嘲笑自己不成熟,又是咒骂自己面露将死之相呢?
若只是出自娼妓口中的戏言,那也无须较真,但倘若真是看出了什么名堂,倒也可以听一听。纵然置身于包围这房子的剑林之中,也要问问她究竟有何想法。于是,武藏不禁带着率直的眼神诘问起吉野。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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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一般的眼神,而是如刀锋般逼人,直盯着吉野白皙的娇容,等待她的答复。“你是在开玩笑吧?!”由于对方迟迟不开口,武藏又稍稍一激。
吉野再次露出笑颜。“什么?”她笑嘻嘻地摇摇头说道,“我怎么会跟身为武者的武藏先生开那样的玩笑呢?”
“那你说说,为什么在你的眼中,在下竟是一个立刻就会被敌人杀掉的脆弱之身?”
“既然您都问到这一步了,那我就只好说了。武藏先生,为了安慰众位客人,吉野刚才弹奏的琵琶曲您听了吧?”
“琵琶?这与在下的身体有何关系?”
“我真不该问您这个问题。您一直心不在焉,根本无法分辨出那一曲中奏出的种种复杂音韵。”
“不,我听到了。我还没有迷糊到那种地步。”
“为什么只有大弦、中弦、清弦和游弦这四根弦,却能够如此自在地鸣出强调、缓调和种种音色呢?这些您听得出来吗?”
“没这个必要吧。在下只是听了你唱的平家琵琶的‘熊野’而已,其他的还需要听吗?”
“您所言极是。虽说这样便足够了,可我现在是把琵琶比作一个人。那么,即使大致想一想,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吧,仅仅是四根弦和一块木板,怎么就能奏出那么多音色呢?这千变万化的音阶与其用谱名来说,还不如用您也熟知的白乐天的《琵琶行》来解释更清楚。诗中形容的琵琶音色就是这样。”说着,吉野微微蹙起眉,用既非唱诗的节奏,亦非普通言语的低声,吟诵起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光是一把琵琶就能生出如此复杂的音。我从做侍女的时候起,就觉得这琵琶的琴体不可思议。后来在自己弄坏琵琶又尝试制作的过程中,愚钝的我终于发现了藏在琵琶里面的琵琶之心。”
说到这里,吉野突然停住话语,轻轻站起身,抱过刚才弹过的琵琶再次坐下。她轻轻拿着琵琶柄顶端,将琵琶立在武藏与自己之间,凝视着说道:“虽然它能发出不可思议的音色,但打开板、瞧瞧心就不难发现,其实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奥秘。我给您看看吧。”
一把像一截长刀的细长劈刀已被拿在吉野纤弱的手上。就在武藏倒吸一口凉气的时候,劈刀已经深深地劈进了琵琶一角。面板附近到桑木琴体下面被劈了三四刀,发出流血般的声音。武藏只觉得那刀仿佛劈到了自己的骨头里,疼痛不已。可是吉野毫不吝惜,眨眼间便将琴身竖着割开。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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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
 请看。”吉野将刀收到后面,泛起若无其事的微笑对武藏说道。鲜明的木纹裸露出来,在明亮的灯火下,被割裂的琴身内部的构造完全显露。
武藏反复打量着琴身的内部和吉野的面孔,他甚至怀疑这名柔弱女子怎么会有那样的烈性。劈刀的声音还未从武藏的大脑里完全消失,身上的某个地方似乎还在疼痛,吉野却面不改色。“您也看到了,琵琶里面是空的。那么您一定会想,那千变万化的音色究竟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您看,这琴身的里面架着一条横档,这既是支撑琴体的骨架,又是琴体的核心。可倘若它只是牢固而笔直地撑起琴身,那么什么样的曲子也奏不出来。为了生成不同的变化,您看,横档上被故意削成起伏的波状。但即使这样,还不能奏出真正的音色。那音色究竟生自哪里呢?生自将横档两端的力量恰如其分地进行削弱的松弛上。虽然我极不文雅地劈开了这面琵琶,可是我想请您明白的是这一点。支撑着我们活下去的精神不是也跟这琵琶极为相似吗?”
武藏一直盯着琴身。
“这道理似乎谁都明白,可实际上,我们往往连琵琶的横档那样的东西都无法放下,这不就是我们人吗?四弦一拨刀枪鸣,云开雾拨,当我在发出如此强音的琴身里看到这横档一张一弛时,曾不止一次地联想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今晚,当我将往日的思考联系到您身上……啊,这是个多么危险的人!他身上只有紧张,丝毫没有一点弛缓。倘若有这样的琵琶,一旦拨起来,不要说音色的自由与变化了,只是弹一下,恐怕会弦断琴裂吧……尽管这么说很失礼,可我看到您的那种样子,还是暗暗地为您捏把汗。我绝非心怀恶意,也绝不是冷嘲热讽。您就把它当成一个女人可笑的杞人忧天,不要往心里去。”
远处传来鸡鸣。被雪映得益发刺眼的阳光已经透过门缝射进来。武藏盯着那白色的木屑和残断的四弦,丝毫没有注意鸡鸣声,也没有觉察门缝中透过来的阳光。
“哦……不觉间天亮了啊。”吉野似乎不希望天亮似的,正欲往炉中再添柴,可牡丹枝已经用尽了。
开门的声音,小鸟的啁啾,清晨的一切气息听起来仿佛都属于遥远的世间。可是,吉野没有打开木板窗。尽管牡丹柴薪已经燃尽了,可她的血液还是热的。
当然,没有她的召唤,侍女和小女仆自然也不会擅自打开门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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