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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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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够如此灵巧地将水的特性融汇到生活之中,这种人家恐怕不多。武藏倾听着流淌在四周的潺潺水声,忽然如此想道。这里正是本阿弥光悦的家,距令武藏记忆犹新的莲台寺野并不远,就在上京实相院遗址东南方十字路口的一角。
这个十字路口之所以被称为本阿弥十字路口,不仅是因为光悦一家住在这里。在他家朴素的长屋门左右还住着他的侄子、同行匠人等,同家族全都住在这个十字路口,就像从前地方豪族时代的大家族制度一样,房屋鳞次栉比,众人和睦共处,过着平静的商人生活。
原来如此!对于武藏来说,这完全是一个神奇的世界。他也曾体验过下层商人的生活,却从未见识过京都这种无人不知的大商人生活。
本阿弥家既是足利家武臣的后裔,现在也每年领着前田大纳言的二百石禄米,又受到皇族的赏识,伏见的德川家康也对他另眼相待。因此,虽然光悦的职业是研磨擦拭刀剑,是个纯粹的匠人,但他究竟是武士还是商人,一时还真的难以说清楚。不过可能他既是匠人也是商人。
总的说来,匠人的声誉地位近来已严重下降,这是匠人自甘堕落的结果,正如“百姓”一样,前朝时百姓甚至还曾被称为天皇的御民,也曾位居职业的上层,可随着世风日下,“这个臭老百姓”似乎成了侮辱的代名词,同样,“匠人”一词原先也绝不是下贱职业的称呼。
历数大商人的出身,无论是角仓素庵,还是茶屋四郎次郎、灰屋绍由,无一例外都源于武家。起初他们是作为室町幕府的家臣来管理商业方面的事务,都是幕府中人。可不知何时,他们经营的这些实务脱离了幕府的管制,也没有必要再接受幕府的俸禄,于是变成了个人经营。由于具有经营才华和社交能力,他们不再需要武士特权,于是就在世代相传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变成了商人。如今,他们既是京都的大商人,也是财富的所有者。
所以,即使武家之间发生了权力争霸,这些大商人的门第仍会受到双方的保护,可以代代永续。他们当然也会被勒令出钱,这似乎是一种兵火烧不掉的税金。
实相院遗址就在水落寺旁边,坐落于有栖川和上小川两条河的中间。应仁之乱时,这一带被烧成一片废墟,至今每逢种树,还经常挖出红色的断刀和头盔顶部之类的物件。本阿弥家的宅子应该是在应仁之乱以后建造的,算是历史悠久。
清澈的有栖川流过水落寺内,最后汇入上小川,中途则潺潺地流经光悦的宅子。这河水先是流过三百坪左右的菜园,然后消失于一丛树林中,接着仿佛从千尺源的地底突然涌出一样,从玄关的喷井流出,一部分流向厨房,帮助做饭,另一部分则流入浴室,带走污垢。水还会流入幽静的茶室,在岩上敲出清泉般的水滴声,之后,水又奔流至被这家人敬称为“御研小屋”的作坊。作坊入口处一直结着辟邪用的稻草注连绳,在这里,从诸侯手中承接的正宗刀、村正刀、长船刀等世上所有名刀通过匠人们的手被研磨得寒气逼人。
武藏来到这宅子后,便在这一房间里解下旅装,至今已经过了四五天。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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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野的茶席上与此家主人光悦和妙秀母子相会之后,武藏便一直想找个机会再与他们见面。大概也是一种缘分吧,没过几天,便有了这样的机会。
从这上小川到下小川的偏东方向有座寺院叫罗汉寺,旁边是从前赤松一族的府邸遗址。虽然随着室町将军家的没落,旧大名的宅子如今也化为乌有,不过武藏还是想去寻觅一下,便在某一日来到了这一带。
武藏年幼时便经常听父亲说:“虽然我现在是以山间乡士的身份老朽在这里,可祖先平田将监却是播州豪族赤松的旁支,你的血脉中也流淌着建武英杰的鲜血。你必须要意识到这一点,更加珍重自己的生命。”罗汉寺是与赤松的宅地相邻的一座菩提寺,倘若寻访一下那里,说不定还会发现祖先平田的死者名册。武藏还听说父亲去京都时,也曾寻访和供养过祖先。而且就算探知不到这些陈年旧事,站在那片土地上,不时地缅怀一下血脉相连的远古祖先,也未尝没有意义。于是那一日,武藏便刻意地寻找起罗汉寺来。下小川的河流上架着一座桥,名为“罗汉桥”,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那罗汉寺。
“难道连这一带也变了?”武藏站在罗汉桥的栏杆旁,深有感慨。父亲与自己只相差一代,可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都市的面貌就发生了如此剧变。
流经罗汉桥下的浅浅清水中像是溶入了一些黏土,不时泛白而浑浊,可不一会儿就再次澄清起来。武藏定睛一看,发现桥左岸的草丛里,一股涓涓浊水正缓缓流出。每次这浊水注入河里,白色的微浊便会蔓延。那儿有研磨刀剑的人家啊。虽然武藏如此想,可他做梦也没想到,此后他竟成了那家的客人,并一住就是四五天。
“那不是武藏先生吗?”直到后来被外出归来的妙秀叫住,武藏才意识到这里便是本阿弥十字路口附近。“一路找得很辛苦吧?正好光悦今天也在家里,请不要客气……”妙秀为偶然在路边发现武藏而感到欣喜,以为他是特意来拜访的,于是把他带进两侧是长屋的大门内,立刻打发仆人叫来光悦。
无论是光悦还是妙秀,都和上次在荒野偶遇时一样,依然和蔼可亲地接待了武藏。
“我现在有一把重要的刀需要研磨。你先与家母说一会儿话,我干完活就与你慢慢聊。”既然光悦忙,武藏便与妙秀闲聊。不觉间天色已晚,于是他当夜便留宿下来。到了第二天,武藏又主动请光悦教他一些刀的研磨和使用方面的经验,光悦便把武藏带到“御研小屋”,现场给他讲解了各种知识。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武藏已在这家住了三四个晚上。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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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别人的好意总得有个度。武藏想今日辞别,可还没等他说出口,今晨光悦又主动说道:“虽然也没怎么像样地招待你,再挽留你似乎也有些不妥,但只要不觉得厌腻,你住多少天都行。我的书斋里有一点古书和无聊的玩赏品,你可以随意翻阅观赏。稍后我会用院子一角的炉灶烧一些茶碗和盘子之类给你看。刀剑有刀剑的魅力,陶器也别有趣味,你也可以尝试着用泥土捏一个。”
在光悦的劝说下,武藏不由得再次停留在这家人恬静的生活中。
“你若是厌倦了,或是突然想起什么急事,这家里本就无人,所以也用不着道别,随时都可以离去,如何?”光悦又补充道。
武藏怎么会感到厌腻呢?光悦的书斋里从和汉书籍到镰仓时期的绘卷无所不有,还有舶来的古法帖等大量文卷,随便翻开其中一样,就足以让武藏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一日。其中尤其吸引武藏的,是壁龛上那幅据称是出自宋梁楷笔下的“栗之图”。那是一幅宽二尺、长二尺四五寸的横幅挂轴,十分古旧,甚至已看不出是何纸质。说来也奇怪,看着这挂轴,武藏竟半天都不会觉得厌烦。
“出自您手的画,外行人当然不及,但看到这幅画之后,我却总觉得,这种东西似乎连我这种外行都能画出来。”一次,武藏如此说道。
“你大概说反了吧。”光悦答道,“我的画的境界任何人都能够达到,这幅画却道高而山深,非凡过人,它的境地远不是靠模仿就能达到的。”
果真如此吗?从那以后,武藏一有机会便端详这幅画。自从听过光悦的一番话,他觉得乍一看这只不过是幅单纯的水墨粗画,但只要仔细欣赏,便也逐渐领略到其中蕴含的“单纯的复杂”。画面上描绘了两个落在地上的栗子,一个外壳已破,另一个还紧紧地包在壳内,壳上面竖满了针刺,一只松鼠正朝着它扑去。画上的松鼠自由洒脱,活灵活现地表现人类的年轻和想拥有青春的欲望。同时,画面又将松鼠的欲望表现得淋漓尽致:若想吃掉壳里的栗子,便会被针刺刺痛鼻子,而如果畏惧那针刺,便吃不到壳中的果实。
或许作者无意传达这种思想,武藏却读出了此种意味。明明是在看画,倘若联想到画外的讽刺意味或暗示而徒令自己烦恼,或许也属多余。尽管武藏不断提醒自己保持理性,可这幅画“单纯的复杂”当中,除了具有水墨的美感和画面的动感,还蕴含着种种深奥之处,令人无法不陷入遐想。
“武藏先生,还在与梁楷做对眼游戏啊。你似乎很中意这幅画。倘若真是喜欢,离开的时候就把它卷起来带走吧。我送给你了。”光悦望着武藏的身影漫不经心地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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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深感意外。“要把梁楷的这幅画送给在下?万万使不得。打扰数日不说,还将您如此贵重的家宝卷走,哪有这样的道理?”他坚决推辞。
“可你如此喜欢……”光悦看着他诚恳害羞的样子,笑道,“没关系,你如果喜欢,尽管摘下来拿走便是。绘画这种东西,只有被真正喜欢、真正品出其中真味的人持有,它才是幸福的,已经作古的作者也才会满意。请不要推辞。”
“您这么说的话,在下就更无资格接受这幅画了。虽然观赏之后,占有欲也在蠢蠢欲动,也想拥有一件这样的名画,可是就算拥有了也没有用,毕竟我只是个既无家宅也无固定居所的修行武者。”
“那倒也是,旅行之人带着它反倒会是一种累赘。你还年轻,或许还没有萌生这种念头,但一个人无论多么年轻,没有家想必也会非常寂寞。怎么样,在这京都的一隅用圆木搭建一处茅屋如何?”
“在下还从未产生过安家的念头,反倒想遍历九州,一睹长崎的文明,再亲眼看一下关东的新都府江户,放眼陆奥的名山大川。我这游子之心一直向往远方。或许,在下生来就有流浪的癖好吧。”
“不,不只是你,谁都一样,比起四叠半的茶室来更喜欢长空,这正是年轻人的天性。同时,他们还总是偏执地认为自己的希望不在身边,只有远方才有希望之路。他们珍贵的青春大部分都空耗在对远方的憧憬上,誓不成家,总是生活在对境遇的不平之中,对吧?”说着,光悦突然笑了,“哈哈哈,我这样的闲人对年轻人如此说教,似乎也有点奇怪啊。对了,我过来倒不是为了这些,是想今夜带你出去。怎么样,武藏先生,你去过烟花巷没有?”
“烟花巷……不就是烟花女子待的地方吗?”
“对。我有个朋友叫灰屋绍由,是个性情豪放之人,他刚才来信约我。怎么,不想到六条的烟花巷去看看吗?”
“算了吧。”武藏当即答道。
光悦也不勉强,说道:“既然不愿意去,邀你也没用,但偶尔置身于那种世界也挺有意思。”
妙秀不知何时已悄悄来到这里,饶有兴趣地倾听二人的对话。这时她插了一句:“武藏先生,这是个好机会啊,就一起去吧。灰屋的主人是毫不拘礼之人,我儿子也好不容易想带你去一趟。那就去吧、去吧。”
与光悦听随武藏的意愿不同,妙秀说着便兴奋地从衣橱里拿出窄袖和服等衣服,连连劝武藏穿上,怂恿他跟光悦一起去玩。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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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父母者,一听到儿子要去烟花巷玩乐,哪怕是当着客人或朋友的面,也会极不痛快地大声斥责:又去胡作非为了!严厉的父母甚至还会大骂一声:岂有此理!母子之间为此争吵一阵当是世之常情,可是这对母子与众不同。
妙秀来到衣橱旁。“这个腰带不是挺好吗?窄袖和服穿哪一件合适呢?”她仿佛是自己要去游山玩水,兴奋地为去烟花巷玩乐的儿子的装束出谋划策。不光是衣裳,就连钱夹、印盒、短刀等,也尽选华丽之物。尤其是钱夹里面,为了不在男人之间掉面子,也为了不在女人的世界里丢脸,细心的妙秀又从另一个钱柜里不动声色地抓了几把,装进沉甸甸的钱夹里。“快,快去吧,烟花巷掌灯时分去才好,最有趣的便是黄昏的街道了。武藏先生也去吧。”
不知不觉间,武藏的面前也堆了一摞衣服,虽是棉布衣,但从贴身内衣到外套全都是崭新的。武藏不由得有些奇怪,但从妙秀如此殷勤地游说来看,那令世人唾弃的烟花巷似乎也不是什么肮脏的地方,去玩玩也未尝不可。
武藏改变了主意。“那在下就承蒙好意,跟光悦先生一起去吧。”
“这就对了。那,快把衣裳也换了。”
“不了,美丽的服饰反倒不适合在下。无论是伏在荒野,还是去别的地方,还是这件夹衣最适合在下,穿着也自在。”
“这怎么能行!”妙秀竟严厉地责备起武藏,“你倒是觉得无所谓,可若是一身脏兮兮的打扮,就像在华丽的烟花巷座席上放了块抹布似的,这怎么像话呢?你要把世上的苦闷和丑陋全都忘掉,哪怕只是一刻或半夜也好,要完全置身于华丽的氛围中,丢掉所有的寂寥,这才是去烟花巷玩乐的目的。从这个观点来看,你的装扮也是烟花巷华美景色的一部分,倘若以为这只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就大错特错了。呵呵呵,话虽如此,这也不是像名古屋山三、政宗先生等人的那种华丽衣裳,只是些不脏的衣服而已。快,别推辞,快穿上试试。”
“是,那我就……”武藏乖乖地答应,换上衣服。
“哦,挺合身的。”妙秀望着两人飒爽的装扮,不由得十分欣喜。
光悦则走进佛堂,奉上傍晚小小的灯明。这对母子一直是日莲宗的笃信者。出来之后,他对等候的武藏说道:“一起走吧。”
光悦领着武藏来到玄关的时候,妙秀早就等在那里,将两人要穿的带绳的新草鞋在脱鞋处摆好,然后站在门后与正在关闭长屋门的男仆小声地嘀咕起来。
“有劳母亲了。”光悦一面朝草鞋低头致意,一面换上新鞋,“那么,母亲,我们去了。”
这时,妙秀回过头来。“光悦,你先等一下。”她慌忙招招手,叫住两人,自己则从小门中往外探去,似乎在观察大路上的动静。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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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
 么事?”光悦有些纳闷。妙秀则悄悄关上小门,回头说道:“光悦,刚才有三名强悍的武士来到门前,丢下几句粗鲁的话就走了……该不会要出大事吧?”天空还很明亮,妙秀却忽然担心起要出门的儿子与武藏,皱着眉说道。
光悦看了一眼武藏。武藏立刻便明白那些武士是何人了。“请不要担心。我想,就算他们想加害在下,也不会加害光悦先生的。”
“前天就有人说过这种事。前天虽然只有一个武士,可眼神可怕,招呼都不打便擅自闯进门内,蜷缩在茶室的甬道上窥探武藏先生的房间,好一会儿才离去。”
“大概是吉冈的门人吧。”武藏说道。
“我也如此认为。”光悦点点头。接着,他又问仆人:“今天来的三人都说了些什么?”
仆人颤颤巍巍地回答道:“刚才匠人们都回去了,小的正要关上门,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出现了三名武士,围住小的,其中一人还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表情凶狠地要小的交给老爷的客人。”
“唔……他没说要交给武藏先生吗?”
“啊,他们后来又问是否有一个叫宫本武藏的人从数日前就住在这里。”
“那,你又是怎么回答的?”
“老爷早就吩咐小的别说出去,所以小的就连连摇头,说没有那样的客人,结果对方大怒,厉声说小的撒谎,后来一个年纪稍大点的武士便劝导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算了,他们会用别的办法转交。说罢,就去了远处的十字路口。”
武藏在一旁听了,说道:“光悦先生,我看不如这样吧。万一不测,伤及或者连累先生,在下实在过意不去,所以在下还是先走一步吧。”
“不,用不着。”光悦淡淡一笑,“用不着如此费脑筋。既然知道是吉冈的武士,那就更不用担心了。我一点都不怕。我们走吧。”光悦催促着武藏刚到门外,却忽然又探回门内。“母亲大人,母亲大人。”
“忘东西了?”
“不是。刚才的事情,倘若母亲担心,我就派人去灰屋先生那里一趟,回绝今夜的邀请……”
“我担心的并不是你,而是怕武藏先生有个三长两短。武藏先生都在前面等着了,再叫住也不好,而且灰屋先生那边也盛情难却,你们就高高兴兴去玩吧。”
母亲关了门,光悦也不再担忧,便与等在那里的武藏并肩沿着河岸向前走。“灰屋先生的宅子就在前面的一条堀川,正好在去烟花巷的路上,说是早就做好准备等着呢,咱们就顺路过去吧。”他事先招呼道。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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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的天空还很亮。沿着水边散步本来就令人心旷神怡,在人们都忙忙碌碌的黄昏中,自己却悠闲自在地散步,更是人生一大乐事。
“灰屋绍由先生?这名字似乎经常听到啊。”武藏说道。
光悦悠闲自在地踱着步答道:“你当然听说过。他在连歌界中属绍巴门派,已经自成一家。”
“是连歌师啊。”
“不,他并非像绍巴或贞德那样以连歌为生,而是跟我一样都是这京都的老商人。”
“灰屋是姓氏?”
“是商号。”
“卖什么的?”
“卖灰的。”
“卖灰?什么灰?”
“染坊里染布用的灰,又叫染灰。做好后批发给各国的染坊,买卖可大了。”
“明白了,就是制作那灰汁水的原料了?”
“这种交易耗资巨大,所以在室町初期还是由将军治下的染灰座奉行来管理,但从中期起便改为民营。据说京都只有三家染灰批发商被允许经营,其中一家便是灰屋绍由的祖先。但到了绍由先生这一代已经不再经营这种家业,而是在这堀川安度余生。”说着,光悦指指远方,“看见了吧。那座一看就很雅致的宅第便是灰屋先生的宅子。”
武藏点点头,忽然握住左袖口。奇怪啊。他一面听光悦说话一面思考:里面装着什么呢?右边的袖子在晚风的吹拂中轻轻摇曳,可左袖却沉甸甸的。怀纸在怀里,又没带烟盒,也不曾记得装过其他东西。于是武藏悄悄摸到袖口一看,发现竟是一条鞣好的菖蒲色皮绳,打了个蝴蝶结束在一起,随时都可以解开。一定是光悦的母亲妙秀事先放进去的,可以用作束衣袖的皮带。
武藏一面握着袖子里的皮带,一面回过头,不禁朝身后的人露出微笑。他早就注意到了,一离开本阿弥十字路口,便有三个人在身后悄悄跟随。看到武藏的微笑,三人吓了一跳,同时停住脚步,低头嘀咕了一会儿,不久便做出从远方走来的样子,大踏步朝这边接近。
此时,光悦已站在灰屋门前敲响鸣器告知来访,接着便在拿着扫帚出来的仆人的引领下进入种满花木的庭院。突然发现身后没了武藏的身影,光悦又返了回来。“武藏先生,快请进。这家人不讲究礼仪。”他若无其事地朝门外说道。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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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三名武士正翘着逼人的大太刀刀柄,伸出手臂围住武藏,傲慢地宣称着什么。是刚才的那三个武士?光悦立刻想了起来。
武藏平静地回答了三人几句,这才朝光悦这边回过头。“在下这就过去,您先请吧。”
光悦用平静的眼眸读着武藏的目光,用下巴朝里面示意,说道:“那我先到里面等着,你办完事后就赶紧进来吧。”说罢,他隐身闪入门内。
一名武士急不可待地开口道:“不管你是不是逃避,今天我们已用不着谈这些了。我们并不是为此而来。我刚才也说过,我是吉冈门下十剑之一的太田黑兵助。”说着,他把袖子一撸,两手伸进怀内取出一封信,往武藏眼前一晃,“这是传七郎先生给你的亲笔信,我可交给你了。你就在这里读一下,回个痛快话吧。”
“哈哈……”武藏随手拆开一阅,当下回道,“知道了。”
但太田黑兵助仍未熄灭猜疑的眼神。“确实?”他不放心,盯着武藏又问了一遍。
武藏再次点点头。“确实知道了。”
三人这才终于确定。“一旦违约,立刻当着天下之人羞辱你。”
武藏没有作声,望着三人僵硬的身影笑而不答。
武藏的态度大概让太田黑兵助觉得奇怪。“你听见了没有,武藏?”他继续喋喋不休,“时间可不多了。地点你记住了没有?准备好了?”他又叮问道。
武藏虽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回答却至短。“好了。”他嘴里只冒出几个字,“那么,后会有期。”
说罢,武藏就要闪入门内,兵助却仍追着喋喋不休:“武藏,在此之前你一直待在灰屋家?”
“不,他们说晚上要带我去六条的烟花巷转转,非此即彼。”
“六条?好。不是在六条就是在这家啊。倘若晚了,我们会来请的,可别耍什么卑鄙花样。”
武藏一面听着,一面转身走进灰屋的前庭,立刻关上门。一迈进这里,仿佛喧哗的世界顿时远离了百里,只觉得四周有看不见的围墙围起一片静谧的生活天地。眼前是一条天然小道一样的石径,两侧低低的小竹丛和笔杆般的细竹使小径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润湿。沿路走来,映入眼帘的正房、前厅、厢房和亭子都保持着世家的古朴和厚重的深沉,四周的松树挺拔抖擞,高高地越过屋顶,显示着这一家的富贵,却又不会让走在下面的客人觉出半点傲慢之气。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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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何处传来蹴鞠的声音。倘是公卿的府邸,倒会经常从墙外听到这种声音,但商人家里出现这种声音还真是稀奇。武藏想。
“主人准备一下就过来,请在这儿稍候。”两名侍女端来茶和点心,把他们请进面向庭院的一间客厅。侍女举止典雅,一看便知家风教养。
“大概是太阳被遮住的缘故吧,怎么一下子冷了起来。”光悦喃喃自语,正要命侍女关上敞开的隔扇,却看见武藏正一面出神地倾听着蹴鞠的声音,一面眺望着庭院远处一片低低的梅花,于是也把视线投向外面,说道:“一大片云笼罩在叡山山头,那是来自北国的云。你不冷吗?”
“不冷。”武藏单纯地答了一句,丝毫未意识到光悦想要关闭隔扇。他的皮肤就像皮革一样强韧,和光悦细嫩的皮肤相比,对气候的感觉自然不一样。不仅这方面,对所有事物的感触和鉴赏,两人都存在着不小的差距。一言以蔽之,便是乡野之人与都市之人的差距。
外面很快暗了下来。看到侍女端来烛台,光悦准备关上隔扇。
“叔叔,你来了?”大概是刚才踢蹴鞠的孩子吧,两三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从外廊探进头,把蹴鞠扔了过来。可一看到武藏的身影,他们立刻变得乖巧起来。“我去给您叫来吧。”
光悦说“不用”,但孩子们仍争着朝后面跑去。
关上隔扇点上灯盏,坐下来的武藏益发体会到这家的祥和。远处家人们的笑声隐约传来,听上去是那么温馨。身为客人,武藏感触最深的莫过于无论望向哪里,都丝毫没有那种有钱人家的俗气,一切都是那么简朴,简直是在有意消除铜臭,让人仿佛置身于乡村大户的客厅里一般。
“哎呀,久等久等,十分抱歉。”这时,一个豪爽的声音突然传来,主人灰屋绍由随即现身。与光悦相反,尽管此人像仙鹤一样清瘦,声音却比光悦的洪亮,充满活力,年龄看起来也比光悦大一轮左右,一看便知是个性情直爽之人。光悦于是向其引见武藏。
“原来是近卫家的管家松尾大人的外甥啊。松尾大人我也很熟。”
由于提及了姨父的名字,武藏自然隐约察知了这种大商人与近卫家的关系。
“那咱们就快去吧。若是天还亮的时候出去,还能悠闲地散散步,既然天都已经黑了,那就叫乘轿子来吧。武藏先生也一同去吧?”
绍由的急脾气与年龄一点也不相称,而光悦则大方稳重得简直像把去烟花巷的事都忘了。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们乘上在街头揽客的轿子,武藏也平生第一次坐上了轿子,摇摇晃晃地沿堀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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