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敌
⋒
一
⋓
这
里是市镇中的一处森林。朦胧的长明灯闪烁着灯光。“过来。”阿杉揪着又八的衣领，把他从大路上拖到这里。
围观者似乎被阿杉气势汹汹的架势吓住，并未尾随。不久，在鸟居下警戒殿后的权叔也赶了过来。“老太婆，你就不要再责骂他了，又八也不是个孩子了。”说着，就要把阿杉的手从又八衣领上掰开。
“你胡说些什么？”阿杉用胳膊肘推开权叔，“我教训我儿子，你插什么嘴？多管闲事！没事一边待着去。喂，又八。”
本该是喜极而泣的场合，阿杉竟十分愤怒，揪着又八的衣领往地上推。有人说，人老之后就会变得单纯而急躁。这种场合下涌出的复杂感情也许对太过枯竭的血液过于强烈，是哭泣，是愤怒，还是狂喜的变态表现？
“看见你娘的身影就跑，你还长本事了啊。你是又从树杈上脱胎转世了？不是我儿子了？你、你、你这个缺心眼！”说着，像幼时打骂一样，阿杉啪啪地打起又八的屁股来，“本以为你不一定还活在这世上，没想到你居然没羞没臊地在这大坂活得好好的，可恶！可恨！你这可恨的东西！为什么不回老家祭奠一下先祖？为什么连你老娘都不照个面？亲戚们也百般为你担心，你如何向大家交代？”
“娘，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又八像个婴儿一样在阿杉手下哭喊，“儿知道自己丢人，所以才没法回去啊。今天的事太突然了，把我吓了一跳，其实我不想逃，腿却不听使唤地跑了起来。我没脸！我丢人！我没脸面对娘，也没脸面对权叔。”他两手捂着脸哭泣道。
看到儿子这副样子，阿杉也鼻子一酸，抽泣起来。不过，这刚毅的老太婆立刻就在心底责骂起自己的脆弱。“既然说是给先祖丢脸，没脸回家，看来你终归还是没做成一件正经事。”
权叔实在看不下去，说道：“算了，老太婆，你老那样打他，反倒把他打坏了。”
“谁让你又插嘴了？你一个老爷们儿却这么心软。正是因为又八没有父亲，我老婆子在当母亲的同时，还必须要做一个严父。因此我必须要责罚他。这样做还远不够呢。又八，给我坐好了！”说着，她自己在地上正襟危坐，又指指大地，让儿子也坐下。
“是。”又八抬了抬肩膀，悄然地重新坐好。
⋒
二
⋓
这
个母亲实在可怕。虽然也有超出世上一般母亲的慈爱，可她一下子就搬出祖宗，让又八抬不起头来。
“你若有半点隐瞒，我决不饶你。自从你去参加关原合战以后，都做了些什么？仔仔细细地给我说出来，直到我老婆子满意为止。”
“我说。”又八没有隐瞒，把自己与朋友武藏从战场上落荒逃走的事，在伊吹一带潜藏的事，还有被一个叫阿甲的年长女人缠上，同居了好几年的痛苦经历，以及现在痛苦至极等等，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说出来之后，仿佛胃里腐坏的东西全吐光了，又八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唔……”权叔哼了一声。
“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儿子。”阿杉也咂着舌，“那你现在做什么？看你这身打扮，也像模像样的，难不成做官了，多少领一点俸禄？”
“是。”又八一不留神答应了一声，又怕露馅，连忙改口，“不，没做官。”
“那你怎么吃饭？”
“刀——靠教点功夫什么的。”
听了这话，阿杉的脸上这才绽开笑容。“哦？你学了功夫啊？虽然过着这样的生活，却还能练功，不愧是我的好儿子……是吧，权叔？终归是我老婆子的儿子。”
权叔想趁此缓和紧张气氛，于是连连点头道：“看来又八身上还是有一些先祖的骨血啊。就算一时放荡，可只要不失了祖先的灵魂……”
“那，又八。你在这上方一带，究竟跟谁学的功夫？”
“跟钟卷自斋先生。”
“唔……跟哪个钟卷先生？”
看到两人喜笑颜开，又八想让他们更高兴一些，于是取出怀中的出师证明，只把写有佐佐木小次郎的地方隐去，说道：“你看，就是这样的。”说着便在长明灯的灯光下展开，“你看这儿，你看这儿。”他伸出手，却不交给阿杉，“你放心吧，娘。”
“果然如此。”阿杉晃着头，“看到了吧，权叔。有出息！这孩子从小就比武藏之流聪明，而且还有本事。”
阿杉十分满意，口水差点流下来，可又八正卷着卷轴的手忽然一滑，“佐佐木小次郎”几个字映入她眼里。
“慢着，这里写的佐佐木小次郎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这是我的化名。”
“化名？为什么要用化名？你不是有本位田又八这个响当当的名字吗？”
“可是回想一下，我觉得过去的生活并不光彩，为了不玷污祖先的英名……”
“是吗？真是个可依靠的孩子。你大概还什么都不知道吧，我现在就把家里的事原原本本都讲给你听，你给我听好了。”
阿杉做了如此开场白后，为了激励儿子，就把后来发生在宫本村的各种事情，以及出于本位田家的立场，自己与权叔不得不离乡追杀阿通与武藏，多年以来一直在为寻找二人行踪而奔走等——虽无意夸张却禁不住夸张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给了儿子。
⋒
三
⋓
又
八一直垂着头，被母亲激烈的言辞慑服。在这种时候，他也是一个善良乖巧的孩子。不过，阿杉所讲的重点虽然全都在什么家族的脸面、武士的气概上面，可真正使又八的感情受到强烈打击的并非这些，而是阿通变心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
“娘，这是真的吗？”
一看又八的神情，阿杉便坚信是自己的鞭挞使他奋起，于是继续添油加醋：“你若不信，可以再问问你权叔。阿通那个贱女人抛弃了你，追着武藏去了。不，如果想得更坏一些，说不定武藏早就知道你短时间内不会回村，就欺骗阿通，把她抢走了。对吧，权叔？”
“没错。那个泽庵和尚好不容易才把武藏吊在七宝寺的千年杉上，可他还是借阿通之手逃走了，这对男女绝不是正经关系。”
如此一听，又八不由得恨起武藏来。即便没人挑唆，他就已经对武藏抱有某种反感了。而阿杉的话语更是火上浇油。“你明白吗，又八？我和你权叔背井离乡，寻遍诸国的原因？抢走儿媳的武藏，过河拆桥离开本位田家的阿通，不砍下这二人的头，我老婆子就无颜面对祖先的牌位和父老乡亲。”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
“你也不要就这样恬不知耻地踏上故土。”
“我不回去。我是不会回去的。”
“就算豁出命，也要把这对怨敌杀死。”
“哎。”
“你的回答怎么有气无力？是不是觉得无力斩杀武藏？”
“不是的。”
权叔也在一旁打气。“不用担心，又八。还有我呢。”
“还有我这老婆子。”
“把阿通和武藏的人头当作礼物，高高兴兴地拎回故乡。然后再为你寻一房好媳妇，让你风风光光地继承本位田家的家业。只有这样，我们武士的脸面才能保住，四邻八乡的面子才能恢复，我们的家统才能不输给吉野乡的任何人。”
“又八早就想这样了，对吧，又八？”
“是。”
“好孩子。你看，连权叔都夸你了。一定要取下武藏和阿通的人头。”
至此，阿杉的心情才终于平静。她一直忍受着冰冷的地面，刚要站起身。“啊……疼、疼、疼！”
“老太婆，你怎么了？”
“大概是着凉了吧，腰突然一起，下腹就一阵绞痛。”
“那可不成，一定是又犯老毛病了。”
又八立刻背过身子。“娘，抱住我。”
“什么，你要背我……要背娘？”阿杉说着搂住又八的肩膀。“他叔，多少年了，又八终于又背起我了。”她喜极而泣。
母亲的热泪淌在肌肤上，又八不由得感到一阵畅快。“叔父，客栈在哪里？”
“现在就去找。哪里都行。走吧。”
“好嘞。”又八一面背起母亲一面迈开脚步，“真轻啊，娘。轻，真轻，比石头还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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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里是市镇中的一处森林。朦胧的长明灯闪烁着灯光。“过来。”阿杉揪着又八的衣领，把他从大路上拖到这里。
围观者似乎被阿杉气势汹汹的架势吓住，并未尾随。不久，在鸟居下警戒殿后的权叔也赶了过来。“老太婆，你就不要再责骂他了，又八也不是个孩子了。”说着，就要把阿杉的手从又八衣领上掰开。
“你胡说些什么？”阿杉用胳膊肘推开权叔，“我教训我儿子，你插什么嘴？多管闲事！没事一边待着去。喂，又八。”
本该是喜极而泣的场合，阿杉竟十分愤怒，揪着又八的衣领往地上推。有人说，人老之后就会变得单纯而急躁。这种场合下涌出的复杂感情也许对太过枯竭的血液过于强烈，是哭泣，是愤怒，还是狂喜的变态表现？
“看见你娘的身影就跑，你还长本事了啊。你是又从树杈上脱胎转世了？不是我儿子了？你、你、你这个缺心眼！”说着，像幼时打骂一样，阿杉啪啪地打起又八的屁股来，“本以为你不一定还活在这世上，没想到你居然没羞没臊地在这大坂活得好好的，可恶！可恨！你这可恨的东西！为什么不回老家祭奠一下先祖？为什么连你老娘都不照个面？亲戚们也百般为你担心，你如何向大家交代？”
“娘，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又八像个婴儿一样在阿杉手下哭喊，“儿知道自己丢人，所以才没法回去啊。今天的事太突然了，把我吓了一跳，其实我不想逃，腿却不听使唤地跑了起来。我没脸！我丢人！我没脸面对娘，也没脸面对权叔。”他两手捂着脸哭泣道。
看到儿子这副样子，阿杉也鼻子一酸，抽泣起来。不过，这刚毅的老太婆立刻就在心底责骂起自己的脆弱。“既然说是给先祖丢脸，没脸回家，看来你终归还是没做成一件正经事。”
权叔实在看不下去，说道：“算了，老太婆，你老那样打他，反倒把他打坏了。”
“谁让你又插嘴了？你一个老爷们儿却这么心软。正是因为又八没有父亲，我老婆子在当母亲的同时，还必须要做一个严父。因此我必须要责罚他。这样做还远不够呢。又八，给我坐好了！”说着，她自己在地上正襟危坐，又指指大地，让儿子也坐下。
“是。”又八抬了抬肩膀，悄然地重新坐好。
⋒
二
⋓
这
个母亲实在可怕。虽然也有超出世上一般母亲的慈爱，可她一下子就搬出祖宗，让又八抬不起头来。
“你若有半点隐瞒，我决不饶你。自从你去参加关原合战以后，都做了些什么？仔仔细细地给我说出来，直到我老婆子满意为止。”
“我说。”又八没有隐瞒，把自己与朋友武藏从战场上落荒逃走的事，在伊吹一带潜藏的事，还有被一个叫阿甲的年长女人缠上，同居了好几年的痛苦经历，以及现在痛苦至极等等，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说出来之后，仿佛胃里腐坏的东西全吐光了，又八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唔……”权叔哼了一声。
“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儿子。”阿杉也咂着舌，“那你现在做什么？看你这身打扮，也像模像样的，难不成做官了，多少领一点俸禄？”
“是。”又八一不留神答应了一声，又怕露馅，连忙改口，“不，没做官。”
“那你怎么吃饭？”
“刀——靠教点功夫什么的。”
听了这话，阿杉的脸上这才绽开笑容。“哦？你学了功夫啊？虽然过着这样的生活，却还能练功，不愧是我的好儿子……是吧，权叔？终归是我老婆子的儿子。”
权叔想趁此缓和紧张气氛，于是连连点头道：“看来又八身上还是有一些先祖的骨血啊。就算一时放荡，可只要不失了祖先的灵魂……”
“那，又八。你在这上方一带，究竟跟谁学的功夫？”
“跟钟卷自斋先生。”
“唔……跟哪个钟卷先生？”
看到两人喜笑颜开，又八想让他们更高兴一些，于是取出怀中的出师证明，只把写有佐佐木小次郎的地方隐去，说道：“你看，就是这样的。”说着便在长明灯的灯光下展开，“你看这儿，你看这儿。”他伸出手，却不交给阿杉，“你放心吧，娘。”
“果然如此。”阿杉晃着头，“看到了吧，权叔。有出息！这孩子从小就比武藏之流聪明，而且还有本事。”
阿杉十分满意，口水差点流下来，可又八正卷着卷轴的手忽然一滑，“佐佐木小次郎”几个字映入她眼里。
“慢着，这里写的佐佐木小次郎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这是我的化名。”
“化名？为什么要用化名？你不是有本位田又八这个响当当的名字吗？”
“可是回想一下，我觉得过去的生活并不光彩，为了不玷污祖先的英名……”
“是吗？真是个可依靠的孩子。你大概还什么都不知道吧，我现在就把家里的事原原本本都讲给你听，你给我听好了。”
阿杉做了如此开场白后，为了激励儿子，就把后来发生在宫本村的各种事情，以及出于本位田家的立场，自己与权叔不得不离乡追杀阿通与武藏，多年以来一直在为寻找二人行踪而奔走等——虽无意夸张却禁不住夸张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给了儿子。
⋒
三
⋓
又
八一直垂着头，被母亲激烈的言辞慑服。在这种时候，他也是一个善良乖巧的孩子。不过，阿杉所讲的重点虽然全都在什么家族的脸面、武士的气概上面，可真正使又八的感情受到强烈打击的并非这些，而是阿通变心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
“娘，这是真的吗？”
一看又八的神情，阿杉便坚信是自己的鞭挞使他奋起，于是继续添油加醋：“你若不信，可以再问问你权叔。阿通那个贱女人抛弃了你，追着武藏去了。不，如果想得更坏一些，说不定武藏早就知道你短时间内不会回村，就欺骗阿通，把她抢走了。对吧，权叔？”
“没错。那个泽庵和尚好不容易才把武藏吊在七宝寺的千年杉上，可他还是借阿通之手逃走了，这对男女绝不是正经关系。”
如此一听，又八不由得恨起武藏来。即便没人挑唆，他就已经对武藏抱有某种反感了。而阿杉的话语更是火上浇油。“你明白吗，又八？我和你权叔背井离乡，寻遍诸国的原因？抢走儿媳的武藏，过河拆桥离开本位田家的阿通，不砍下这二人的头，我老婆子就无颜面对祖先的牌位和父老乡亲。”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
“你也不要就这样恬不知耻地踏上故土。”
“我不回去。我是不会回去的。”
“就算豁出命，也要把这对怨敌杀死。”
“哎。”
“你的回答怎么有气无力？是不是觉得无力斩杀武藏？”
“不是的。”
权叔也在一旁打气。“不用担心，又八。还有我呢。”
“还有我这老婆子。”
“把阿通和武藏的人头当作礼物，高高兴兴地拎回故乡。然后再为你寻一房好媳妇，让你风风光光地继承本位田家的家业。只有这样，我们武士的脸面才能保住，四邻八乡的面子才能恢复，我们的家统才能不输给吉野乡的任何人。”
“又八早就想这样了，对吧，又八？”
“是。”
“好孩子。你看，连权叔都夸你了。一定要取下武藏和阿通的人头。”
至此，阿杉的心情才终于平静。她一直忍受着冰冷的地面，刚要站起身。“啊……疼、疼、疼！”
“老太婆，你怎么了？”
“大概是着凉了吧，腰突然一起，下腹就一阵绞痛。”
“那可不成，一定是又犯老毛病了。”
又八立刻背过身子。“娘，抱住我。”
“什么，你要背我……要背娘？”阿杉说着搂住又八的肩膀。“他叔，多少年了，又八终于又背起我了。”她喜极而泣。
母亲的热泪淌在肌肤上，又八不由得感到一阵畅快。“叔父，客栈在哪里？”
“现在就去找。哪里都行。走吧。”
“好嘞。”又八一面背起母亲一面迈开脚步，“真轻啊，娘。轻，真轻，比石头还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