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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团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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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回来了。”一回来,城太郎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规规矩矩地向武藏招呼道。
武藏无意间看到他的脸,吃了一惊。他整张脸就像棋盘一样伤痕累累,鼻子像掉在碎石中的草莓一样血红。武藏觉得他一定又痛又烦,但他并未提及此事,武藏也什么都没问。
“他们回信了。”城太郎把庄田喜左卫门的回信递过去,刚说了两三句事情的经过,脸上便啪嗒啪嗒地滴血,“就这些。还有别的事吗?”
“辛苦了。”
武藏的目光还落在喜左卫门的回信上时,城太郎已经双手捂脸慌忙跑出去了。小茶则从后面追了上来,担心地瞧着他的脸。“你怎么了,城太郎哥?”
“让狗咬了。”
“啊?哪里的狗?”
“城里的。”
“哦,是那只黑色的纪州犬吧。若是那只狗,城太郎哥怎么可能敌得过呢。有一次,有个偷偷潜入城里的别国密探都被那只狗咬死了呢。”
尽管总受城太郎的欺负,小茶还是热心地把他领到后面的河边让他洗脸,还拿来药给他抹上。城太郎也唯独今天没再调皮,乖乖地接受着她的关心。“谢谢,谢谢。”他不住地低下头,连声道谢。
“城太郎哥,你是男子汉,可不能如此轻易低头。”
“可是……”
“吵架归吵架,可我是真心喜欢城太郎哥。”
“我也是。”
“真的?”
城太郎脸上没被膏药覆盖的皮肤涨得通红。小茶的脸也羞得像着火一样,慌忙用双手捂住脸庞。四周空无一人,干结的马粪上升起烟霭,绯色的桃花瓣在阳光下飘落。
“可是,城太郎哥的师父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吧?”
“大概还要待一阵子。”
“若是能住上一两年该有多好……”
两人仰面躺在马草棚的干草中,十指紧紧相扣,感觉像蒸透的纳豆一样燥热,浑身是汗,城太郎突然疯狂地咬住小茶的手指。
“啊,痛!”
“痛?对不起。”
“没事。你使劲咬吧。”
“行吗?”
“嗯,使劲咬,再使劲咬……”
两人就像两只小狗一样,把干草盖在头上,撕咬般抱在一起。他们也并非要做什么,只是紧紧拥抱。恰在这时,有老头儿前来寻找小茶,看得目瞪口呆,随即露出高尚君子般的表情。“混账!屁大的小孩,在这里干什么?!”他说着揪住两人的衣领,将他们拽出来,使劲打了小茶的屁股几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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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直到次日,也不知武藏在思考什么,他始终紧抱双臂,不发一言。看到他那紧蹙的眉头,城太郎暗暗地感到害怕,心想莫非自己在马草棚中与小茶厮混的事让师父知道了?即使半夜里忽然醒来,悄悄探出头来瞅一眼,武藏也仍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苦苦思索,表情甚至让人害怕。
“城太郎,让账房先生立刻来一趟。”
此时已是次日的夕阳逼近窗户之时。城太郎慌忙跑出去,绵屋的二掌柜随之赶了过来。不一会儿,账单便送到,其间武藏则准备上路的行装。
“晚饭还吃吗?”客栈的人前来问道。
“不用了。”武藏答道。
小茶则呆呆地站在房间的一角。不久,她问道:“客官,今晚就不回这里睡了?”
“嗯。这么多天,谢谢小茶的照顾。”
小茶捂着脸哭了起来。
“一路顺风!”“路上小心!”客栈掌柜和用人们并排站在门口,向这对不知为何在黄昏时分离开山谷的旅人送上祝福。
离开客栈后回头一看,城太郎竟没有跟来,武藏于是折回十多步,寻找城太郎。原来,城太郎正在绵屋旁边的库房下面与小茶依依惜别。看到武藏后,两人慌忙分开。
“再见。”城太郎跑向武藏身边,一面畏惧着武藏的眼神,一面不时地回头。
柳生谷中的灯火瞬间便退到了两人身后。武藏依然只是默默地迈着步。发现回头也已看不见小茶的身影,城太郎只好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不久,武藏问道:“还没到吗?”
“哪里?”
“小柳生城的正门。”
“我们要进城?”
“嗯。”
“今晚要住在城里吗?”
“还不好说。”
“正门就在那边。”
“就是这里啊?”武藏忽然收住脚步,停了下来。
覆盖着青苔的石墙和栅栏上方,长满巨木的树林像海浪一样发出低吼。漆黑的石垣后面,一扇方形窗子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武藏扬声叫门,守门的哨卫出来了。武藏向他出示了庄田喜左卫门的信。“在下是应邀前来的宫本,烦请通禀一声。”
哨卫早已知道今夜会有客人来,径直说道:“早已恭候大驾。请。”说着便走在前面,将武藏引向城墙外郭的新阴堂。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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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堂既是住在城内的孩童学习儒学的讲堂,又像藩里的书库,走廊两旁的每个房间都能看到遮满墙壁的书架。
一提起柳生家,素来只知其以勇武闻名,看来绝非仅限于此。一踏进城内,武藏便不由得感到柳生家给人的印象已远超自己的想象,充满了厚重的历史感。他不禁感叹“不愧是名家”。无论是清扫一新的通道,接待哨卫的言谈举止,还是本城四周肃穆氛围中祥和的灯光,无不让人感慨。这正如访问一户人家时,在家门口刚一脱鞋,几乎就已感受到该家的家风。武藏一面满怀感慨,一面在被引至的房间宽阔的地板上坐下。
新阴堂的每个房间都没有铺设榻榻米。这个房间里也是木地板。侍者拿来草编的蒲团。“请垫上这个。”
“多谢。”武藏毫不客气,接过来坐在上面。至于城太郎,他当然没能跟到这里,正在外面随从专用的休息间里等候。
不一会儿,侍者再次过来说道:“欢迎今晚光临。木村大人、出渊大人和村田大人早已恭候多时,只是不巧的是,庄田大人突然有公事,要稍迟一些,但不久后即会赶来,请暂且稍候。”
“闲谈之客,不必拘礼。”武藏把蒲团移到角落的柱子旁,倚了上去。
短架灯的灯光照在庭院里,一阵甜丝丝的香气飘来,武藏一抬头,发现院里的藤花正在绽放,有紫藤也有白藤。而且更让他奇怪的是,这是他今年第一次听到零零星星的蛙鸣。耳畔还有流水潺潺的声音,地板下似乎也有泉水流过。武藏逐渐安下心来,觉得蒲团下似乎也传来潺潺水声。不久,仿佛所有的墙壁、天花板、眼前的那盏短架灯都发出了水声,武藏只觉置身于阵阵冷气中。
尽管身处这寂冷之中,武藏的身体里却有一种无法抑制的东西在沸腾。那是充满了激情的滚烫血液。柳生又如何?角落里柱子旁的蒲团上射出的睥睨眼神中透着一种凛然气概。他是剑士,我也是剑士,在剑术上互有优劣。接着,武藏又转念一想:不,今晚我一定要从这种均势中抢先一步,将柳生压在下风。他一直抱着这种信念。
“啊,让您久等了。”这时,庄田喜左卫门的声音传来。另外三人也同时来到。“欢迎。”寒暄完毕,他们便一个个自我介绍起来:
“不才乃马前护卫木村助九郎。”
“在下纳户役村田与三。”
“在下出渊孙兵卫。”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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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朴的高脚木盘里放着醇厚的自酿本地酒,菜肴也已被分盛到各人面前的木盘里。
“贵客,山家野人,无以招待,请随意。”
“请不要客气。”
“随意坐。”
四名主人对一名客人极尽殷勤,尽显亲昵。武藏并不嗜酒。他并非讨厌,而是因为不懂品尝酒的味道。可是今夜他却十分痛快。“我喝。”他少有地端起酒杯品尝起来。虽不觉得难喝,却也无特别的感觉。
“海量。”木村助九郎继续给武藏倒酒。由于座席挨着,两人聊了起来。
“贵客前日所问芍药枝之事,那是本家的老主人亲手切断的。”
“怪不得如此完美。”武藏拍了一下膝盖道。
“不过,”助九郎往前凑了凑,“那么柔软的细枝的切口,贵客是如何一看便知切花人功夫非凡呢?这令我等实在惊讶。”
武藏低头沉默起来,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但最终还是反问道:“是吗?”
“当然!”庄田、出渊和村田三人异口同声,“我们都看不出来……看来还是慧眼识英雄啊。今晚务请给我等说明一下。”
武藏又喝了一杯。“诚惶诚恐。”
“不,您别谦虚。”
“并非谦虚。说实话,在下只是感觉如此而已。”
“什么感觉?”
柳生家的四位高徒揪住武藏不放,似要试探他。从见面的第一眼,四高徒就为这名武者如此年轻深感意外。武藏魁伟的身姿,干净利落的眼神及举止,更是令他们叹服。可是等到武藏喝酒时,酒杯的持法以及筷子的拿法却无不透着一股粗野。哈哈,原来是个乡巴佬。四高徒不觉间便把武藏当成了尚未出师的一介学徒,多了几分轻视。
只喝了三四杯,武藏的脸便像烧热的铜一样发烫,最后竟招架不住,不时用手遮住脸,那样子就像害羞的处女一样。四高徒不禁笑起来。“贵客所谓的感觉究竟是何物,务请给我们讲讲。这新阴堂本是上泉伊势守先生暂住此地时特意为先生建的雅座,与剑法也极有渊源。在这里恭听贵客讲解最合适不过了。”
“在下实在很难说清。”武藏只好如此回答,“感觉就是感觉,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倘若各位真想知道,恐怕只能拿起刀剑,与我比试比试了。”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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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暗想,无论如何也要抓住这个接近石舟斋的机会,与他比试,让这个人称武道宗师的老人败在自己剑下,为自己的头冠再加上一颗硕大的胜利之星。他来去匆匆,只求把一个创纪录的足迹留在这片土地。尽管他安静地坐着,炽热的血气却在野心的带动下燃遍全身,他始终不动声色。夜很静,武藏这个客人也很静。短架灯的光不时像乌贼一样吐出火苗,零星的蛙声也不时随风传来。
庄田和出渊相视一笑。武藏刚才的话听起来四平八稳,却分明是一种挑战。这两人在四高徒中终究是年长者,早就看出了武藏的霸气。臭小子在说什么呢?他们似乎在为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苦笑。
双方并未停止交谈。谈剑、谈禅、谈诸国的传说,尤其是谈到关原合战,由于出渊、庄田和村田都曾跟随主人参战,当时与武藏分属敌对的东军、西军,自然很谈得来。主人谈得起兴,武藏也说得起劲。
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错过了今夜,今后就别再想找到接近石舟斋的机会了。正当武藏暗自琢磨的时候——
“贵客,来点麦饭如何?”说着,侍者撤下酒席,换上麦饭和汤。
武藏边吃边思考如何才能接近石舟斋。既然一般情况下无此可能,那他只能采取下策,即激怒对方,挑起比武。但在自己冷静的情况下激怒别人似乎很难,于是他故意大发谬论,态度粗暴,可庄田和出渊只是付之一笑。四高徒不形于色,毫不介意。
武藏焦急起来。如此空手而归岂不遗憾!他觉得自己的想法似乎已被看穿。
“请随意。”进入饭后茶的时间,四高徒把蒲团移到各自觉得舒服的地方,有的抱着膝,有的盘起腿。唯有武藏依然靠在角落的柱子上,终于沉默下来,心中充满了怏怏的不快感,怎么也散不开。自己未必会赢,甚至可能会被击杀,但不能与石舟斋过招就离开此城,无疑是毕生的遗憾。
“嗯?”忽然,村田与三起身来到外廊,朝着漆黑的夜色咕哝起来,“是太郎在叫,还不是一般的声音,莫非是出事了?”
太郎或许就是那条狗的名字,声音从二道城方向传来,在四周的山间回荡,相当凄厉,透着一种不似犬吠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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