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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药使者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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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虽然已年近八十,可风骨也与年龄俱增,颇具高士之格,眼明齿健。“我要活到一百岁。”这位石舟斋老人常常这么说,是因为他有这种信念。“柳生家代代长寿。二三十岁死去的,全都死在战场上,但凡寿终正寝的,无论哪一位祖先,都没有只活五六十岁的。”
不,即便没有这种血统,如果有石舟斋这样的处世方式和生活习惯,活到一百来岁也理所当然。享禄、天文、弘治、永禄、元龟、天正、文禄、庆长——如此漫长的乱世都活了下来,四十七岁之前的壮年期,更是遇上了三好党之乱、足利氏没落、松永氏与织田氏的兴亡等大事件,即便在柳生谷这个地方也无暇放下弓矢,就连他自己也常说“真不可思议,居然没死”。
而四十七岁之后,也不知得到了什么感悟,即使足利将军义昭以重金引诱,织田信长频频邀请,丰臣氏威遍四海,他再也没有拿起过弓矢。他虽身在大坂、京都的眼皮底下,却像个聋子、哑巴似的,从尘世上销声匿迹,韬光养晦。如同冬眠的熊一样,小心地守着自己山中的三千石,始终没有出世。
后来,他经常对人说起:“我还真就坚持下来了。历经朝不保夕的漫长乱世,这么一座小城居然能孤零零地平安保持到今天,这难道不是战国的奇迹吗?”
闻者无不对他的远见卓识感佩不已。倘若跟了足利义昭,一定会被信长所杀;若是从了信长,又未知与秀吉之间会产生何种恩怨;如果接受了秀吉的恩义,当然就会在后来的关原被家康干掉。
此外,若要巧妙地渡过这兴亡的波涛,平安地支撑起整个家族,没有那种武士道之外的残忍信念,既不知廉耻也不要脸面,朝三暮四,毫无志气,甚至对一族或血亲都不惜兵戎相见,就根本不可能做到。
“我做不到那些。”石舟斋所说或许是真的。起居室里悬挂着他自咏的一首诗,就写在怀纸上:身无长物渡乱世,唯求武道隐家身。
可是,就连这位如老子一般睿智的高人,收到德川家康厚礼召见时,竟自语“恳请难拒”,几十年后终于走出隐居之地,在京都紫竹村鹰峰的兵营里第一次拜谒了大御所。他当时带去的有五子又右卫门宗矩,时年二十四岁;还有孙子新次郎利严,当时才十六岁,尚未元服,还留着额发。就这样,他牵着二人的凤雏之手拜谒了家康,并重新得到了旧日的三千石领地。
“以后,就请老先生去德川家的武道所任职吧。”
当家康如此邀请时,石舟斋却推荐了儿子。“还是让犬子宗矩去吧。”自己则再次回到柳生谷的草庵隐居起来。等到儿子又右卫门作为将军家的教头出仕江户的时候,这位老人传授给他的并不是所谓的技艺和有力的剑术,而是治世的武道。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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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舟斋的“治世武道”也是他的“修身武道”。“这些全拜恩师所赐。”他常常将此话挂在嘴边,念念不忘上泉伊势守信纲的恩德,“只有伊势大人才是柳生家的保护神。”
正如他的这句口头禅一样,他起居室的书架上一直供奉着受自伊势守的新阴流出师证明和四卷古目录。每逢伊势守忌日,他都不忘供膳祭祀。这四卷古目录又名绘目录,是上泉伊势守亲自执笔,用绘画和文章记录的新阴流秘传刀法。
尽管已步入晚年,可石舟斋仍不时翻看,缅怀恩师。“连图画都那么绝妙。”每幅绘画都会出奇地让他感动不已。那些身着天文时代服饰的人物,英姿飒爽地展示各种太刀招式,进行白刃战。每当凝视这些绘画时,他便有一种神思缥缈、云雾直逼山庄檐下的感觉。
上泉伊势守造访小柳生城时,石舟斋只有三十七八岁,仍是野心勃勃的年纪。当时,伊势守携其甥疋田文五郎和弟弟铃木意伯游历诸国,遍访武道家,偶然间在人称伊势太御所的北畠具教的介绍下拜谒宝藏院。由于宝藏院的觉禅房胤荣当时经常出入小柳生城,便对石舟斋——当时还是柳生宗严的他说道:“来了这样一个人。”这便是二人相识的机缘。
伊势守与宗严接连比试了三日。第一日刚一照面,“我出手了。”伊势守首先指明要攻击的部位,并一如所说,一击而中。第二日宗严同样败北。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第三日他聚精会神,费尽心机,连姿势都换了,结果伊势守说了一句“不好意思,那我就出招了”,便如前两日一样,转瞬间便把太刀搁在了早已指明的部位。
宗严丢下曾经执着在手的太刀,说了一句:“我第一次见识了什么是武道。”
之后的半年,他恳请伊势守留在小柳生城,一心求教。后来,伊势守与他分别时说道:“我的武道还远未达到最高境界。你还年轻,最好能完成我的未竟事业。”说着,便留给他一个难题而去,难题便是如何实现无刀的刀法。
之后的数年间,宗严一直在思索无刀的刀法,废寝忘食,潜心钻研。后来,当伊势守再度造访时,只见宗严眉间发亮。“如何?”伊势守问道。两人一比试,“嗯!”伊势守一目了然,“已经用不着再与你比试太刀了。你已抓住真理。”说罢,留下出师证明和四卷绘目录离去。
柳生流由此诞生,而石舟斋晚年的韬光养晦,便源于此流的处世方式。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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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舟斋现在所住的地方也在小柳生城中,但坚固的城寨并不符合他晚年的心境,于是他另建了一处简朴的草庵,入口也重新修造,过起了山中隐居的生活,安享余生。
“阿通,怎么样,我插的花有生气吧?”石舟斋把一朵芍药插进伊贺壶,望着自己插的花出神。
“太好看了……”阿通从后面看去,“老主人,您是不是潜心学过茶道和花道?”
“瞎说,我既不是公卿,也未曾拜过插花和茶道的老师。”
“我看倒像专业人士插的。”
“这没什么,我插花也是用剑道来插的。”
“啊,您……”阿通惊奇地睁大眼睛,“用剑道也能插花吗?”
“当然能插。插花也是用气来插,并不是用指尖折或是拧花的茎叶,而是将其在野外盛开时的样子保留下来,就这样用气插进水里,花才不会死。”
阿通觉得,自从来到此人身边,自己学到了很多东西。仅仅是在路上的一面之缘,“去给无聊的老主人吹上一曲吧”,自己就在这柳生家执事庄田喜左卫门的邀请下来到这里。
不知是自己的笛音很合石舟斋的心意,还是老人希望在草庵里留下一点像阿通这种年轻女子的柔和,即使阿通提出要离开,老人也总会百般挽留,说什么“再待一阵子”“我教给你茶道”,或者“咱们做和歌吧。你也辅导我一点古今调,万叶也行,不过当了这寂寞草庵的主人后,我还是觉得《山家集》之类淡然一点的更好”,总之不愿让她离开。
阿通也十分细心,总能看到那些粗心的男家臣看不到的地方。“我觉得这种头巾可能很适合老主人,就缝制了一个。您戴上试试吧。”
“哦,真不错。”石舟斋戴上头巾,仿佛再也找不到如此可心的人,越发疼爱起阿通来。
每当月夜时分,阿通吹给石舟斋听的笛音就会传到小柳生城前。“没想到老主人如此中意。”就连庄田喜左卫门都觉得像是捡了个宝贝,高兴不已。
喜左卫门此刻刚从城外回来,穿过城寨后面的树林,悄悄地朝静谧的草庵里望了望。“阿通小姐。”
“是。”阿通答应一声,打开柴门,“啊,原来是您……快请进。”
“老主人呢?”
“正在看书。”
“请
 通报一下,就说喜左卫门已完成任务回来了。”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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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
 呵呵,庄田大人,您弄反了。”
“此话怎讲?”
“我只是从外面招来的吹笛女子,您才是柳生家的执事大人呢。”
“那倒是。”喜左卫门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这里是老主人独居的地方,你又得到特殊礼遇。还是你去通报一下吧。”
“是。”阿通答应一声,进到里面,不一会儿又迎了出来,“请。”
石舟斋戴着阿通缝制的头巾坐在茶室里。“回来了?”
“卑职完全按您吩咐的去做了,仔细地转达了您的话,出于礼节,还带了些点心去。”
“他们走了吗?”
“没有,我刚回城,他们又立刻派绵屋客栈送来一封信,说是好不容易途经我们这里,务必要拜访一下小柳生城的道场,所以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到城内拜访,而且还要好好拜会主人您,道上问候。”
“臭小子。”石舟斋咂舌道,“真烦人!”他面露不悦。“你难道没有告诉他宗矩在江户,利严在熊本,其他人全都不在吗?”
“这些我都说了。”
“明明都客气地派使者回绝了,却还死皮赖脸地硬要拜访,真是些讨厌的家伙。”
“实在是……”
“看来那些传闻一点不错,吉冈的儿子的确不怎么样啊。”
“我在绵屋见过他了。那个传七郎据说刚参拜完伊势回来,正在那里逗留,的确不知趣。”
“我说得没错吧。吉冈家上一代的拳法很是精干。我同伊势大人一起入京的时候,曾见过他两三次,也在一起喝过酒。近来吉冈家似乎完全败落了,可怎么说传七郎也是拳法的儿子,不能太轻视他,让他吃闭门羹。但让这么个争强好胜的小子前来挑战,着实有辱柳生家的风范。”
“那个叫传七郎的似乎还挺有自信。既然硬要来访,那就让我等去打败他吧。”
“不,不可不可。但凡名家子弟,自尊心都很强,容易记仇。倘若真把他打回去,唯恐他会在外面胡说八道。我倒是超然世外,可对宗矩和利严却不利。”
“那怎么办?”
“最好还是把他当成名家子弟来对待,好生安抚,哄他回去……对了,这次若是再派男使者去,事态恐怕会更糟。”说完,石舟斋回头看看阿通。“这使者嘛,最好是你了。最好是女人。”
“是,我立刻就去。”
“不,用不着现在就去……明早就行。”说完,石舟斋立刻写了一封如精通茶道之人般简洁的书信,系在刚才插花时剩下的一枝芍药上。“你拿着这个去会会那小子,就说石舟斋偶感风寒,由你代为回复。”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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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清晨,石舟斋又口述了些命阿通带去的话。“那我去了。”她说罢罩上斗篷,来到山庄外面,瞅了瞅外城的马厩,说道:“那个……我来借一匹马。”
正在清扫马厩的管理人答道:“咦?阿通小姐啊。你要去哪里?”
“替老主人去城外一家叫绵屋的客栈。”
“那我跟你去吧。”
“不用了。”
“你自己行吗?”
“我喜欢骑马,在乡下的时候我就骑惯了。”
不一会儿,淡红色的斗篷飒飒地飘然而去。在都市里,斗篷早已过时,上流社会也不再流行,但在地方的富豪和中流阶层女子之间仍深受喜爱。
石舟斋的书信系在一枝正要绽放的白芍药上。阿通一手持信,一手轻快地执缰。一望见她的身影,田里的人都亲切地目送她离去。
“阿通小姐过去了。”
“那个人就是阿通小姐?”
如此短的时间里,就连种地的农夫都知道阿通的名字了,由此也可见这里的农民与石舟斋之间并非领民与领主那种冰冷的关系,而是非常亲密。自从听说领主的身边多了一个会吹笛子的美丽女子,他们将对石舟斋的尊敬和亲密之感扩展到了阿通身上,所谓爱屋及乌。
“请问绵屋客栈在哪里?”走了半里左右,阿通在马上向一位农家的妇人问道。
妇人正背着孩子在溪流旁洗刷锅底,一听到阿通的问话,便应道:“您要去绵屋啊。那我给您带路吧。”说着立刻丢下手中的活计,朝前面赶去。
“您不用亲自领过去,告诉我怎么走就行。”
“没关系,就在那边。”
尽管妇人这么说,却也走了十町远。“就是这儿,这就是绵屋。”
“多谢。”阿通下了马,将马拴在檐前的树上。
“欢迎光临。您要住店?”小茶马上出来招呼。
“不,我来拜访住在这里的吉冈传七郎大人。我是石舟斋大人的信使。”
小茶听了慌忙跑进去,不一会儿便返回。“快请。”
此时,恰好有一些住店的客人要出门,正在穿草鞋,背行李。一看到阿通的身影,他们立刻直勾勾地盯着她。
“谁家的女子?”
“谁的客人?”
看到阿通那乡间难得一见的容颜和美丽文雅的身影,众人好奇地嘀咕起来。
吉冈传七郎及随行者昨晚喝到很晚,刚刚起来,一听小柳生城又派来了使者,便以为还是昨天那个熊一般健壮的络腮胡。可一见面没想到是个女使者,手上还拿着一枝白芍药。
“啊,这……里边这么乱。”几个人十分尴尬,不仅对煞风景的房间过意不去,还忙不迭地整理起衣着,“请,这边请,这边请。”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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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奉小柳生城的老主人之命前来送信。”阿通把芍药花枝放在传七郎面前,“请拆阅。”
“哦,这信……”传七郎拆开信封,“那在下就拜读了。”
这是一封不足一尺的书信,墨迹也很清淡,似乎飘着一股茶香。
传七郎阁下及诸大雅:
贵方盛情实令老生惶恐,然时不凑巧,老生日前偶感风寒,与其目睹耄耋老朽之鼻涕,莫如嗅清纯芍药一枝更慰诸君子之旅情,故令花容携花,前去致歉。
老朽之身沉湎世外,已厌倦抛头露面。
悯笑悯笑。
石舟斋
“哦……”传七郎无趣地哼了下鼻子,卷起书信,“就这些吗?”
“还有。老主人是如此说的:哪怕是亲手奉上一碗粗茶也好,无奈家中净是些鲁莽武者,也没有处事灵活之人,而且犬子宗矩也正在江户出仕,一旦招待不周,反倒会落为城市大雅的笑柄,失礼至极。所以只好等下次另寻机会。”
“哦。”传七郎现出失望的神色,“听话音,石舟斋老先生似乎以为我们只是为讨茶喝而来啊。我等乃武门之子,不解茶事,只希望目睹老先生的风采,顺便接受赐教。”
“老主人深知此意。但近来老主人已与风月为友,安度余生,一切都托茶事说话,这已成为习惯。”
“那也只好这样了。”传七郎极不痛快,“那么,请转达老先生,晚辈下次再来时,一定要拜会一下老先生。”说着,他把芍药花推了回来。
阿通道:“老主人说了,这花是对诸位旅途劳顿的慰问,就请带回去吧,若您是乘驾而来,可以插在御驾边上,若是骑马则可插在马鞍上。”
“什么,用这个做礼物?”传七郎沉下脸,受到侮辱般面露愠色,“浑、浑蛋!你回去告诉他,就说芍药京城也有。”
既然被拒绝,也无法再强行塞给对方,阿通便说:“那么,回去之后,我会如实禀告……”说着她收起芍药,像剥除肿包上的膏药似的,小心翼翼地道别,然后走出房间。对方显然心里不快,连送都没送,阿通也明显感受到了这一点。她快步来到走廊后,才扑哧一下笑出来。
前方隔着几个房间便住着已来此地十几日的武藏。她侧身望了望黑亮的走廊,正要转身朝正门走去,一个人忽然走出了武藏的房间。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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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吧嗒吧嗒快步追了上来。“您要回去吗?”
阿通回头一看,原来是进来时引路的小茶。
“嗯,我已经办完事情。”
“这么快啊。”小茶恭维一句,接着便瞧向阿通的手上,“这芍药,开白花吗?”
“是啊。这是城里的白芍药,你想要就送给你。”
“我要。”说着,小茶伸出手来。
阿通把芍药放到她手里,说了一句“再见”,便在檐前跨上马背,轻快地穿好斗篷走了。
“欢迎再次光临。”送走阿通后,小茶便朝客栈的用人们炫耀起白芍药来,可是没有一个人称赞花朵美丽。她只好有些失望地把芍药拿到武藏的房间。
“客官,您喜欢花吗?”
“花?”
此时的武藏仍在窗旁托腮凝望着小柳生城。怎样才能接近那位大人物呢?如何才能见到石舟斋呢?又如何才能给那位人称剑圣的宗师一击呢?他一直出神地在思考。
“……哦,好花啊。”
“喜欢吗?”
“喜欢。”
“这是芍药,白芍药。”
“正好。给我插到那边的壶里去。”
“我不会插。客官自己插吧。”
“不,你能插。不会插反而插得更好。”
“那,我去装上水。”说完,小茶抱起壶走了出去。
武藏的目光无意间落在芍药枝的切口上,立刻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引起了自己的注意?他定睛看了一会儿,最后竟将花枝拿到眼前,痴迷地盯着——不是那花朵,而是花枝的切口。
“哎呀……哎呀……”小茶一面担心着壶中溅出的水,一面返回屋中,把壶放在壁龛上,随手把芍药插到里面,“不行啊,客官。”连个孩子都觉得插得不太好看。
“果然,花枝太长了。好,拿过来,我给你切好。我来切,你先把花竖在壶里,对,就像开在地上一样,用手扶好。”
小茶按照吩咐刚竖起花枝,却突然“啊”地大叫一声,把芍药丢了出去,像是受到惊吓一样哭了起来。这也难怪。明明只是切纤弱的花枝,武藏的切法却十分夸张。他的手忽然间摸向身前的小刀,只听“啊”的一声尖叫,小刀却早已啪地还鞘,就在这一瞬间,一道白光已穿过小茶扶着花枝的两手之间,快得几乎看不见。
小姑娘吓得哭了起来,武藏却并没安慰她,而是把两截花枝拿在手里,仔细对比自己的切口和原先的切口。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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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
 不起。”过了一会儿,武藏才抚摩着哭得厉害的小茶的头,痛心地道歉,哄道,“这花是谁剪来的?”
“跟人家要的。”
“跟谁?”
“城里的人。”
“小柳生的家臣?”
“不,是个女人。”
“哦……那就是城里开的花喽。”
“大概是。”
“是大叔不好,一会儿给你买点心好不好?这下应该正好了,快插到壶里看看。”
“这样?”
“对对,这样就行。”
小茶一直把武藏当成一个亲切有趣的大叔,可自从看到刀光,她一下子害怕起来,插完花后便匆匆地离开了。
壁龛上,美丽的芍药花在对人微笑,可武藏的目光和心思完全不在花上,仍对落在膝前的花枝根部七寸左右的切口痴迷不已。原先的切口既不是剪的,也不像是用小刀切断的。尽管是柔软的芍药花枝,但在武藏看来,应该是用大腰刀斩断的。这绝非易事,不起眼的小切口闪烁着切花者非凡的技巧。
武藏也尝试着用腰刀切了一刀,再仔细一比较,仍然不一样。虽然无法指出究竟是哪里不同,但他还是感觉自己的切法差得太远了。正如雕佛像,即使用同一把刀,知名匠师和普通工人的刀痕也存在着明显差别。
他暗自思索起来。就连城内的花匠等打杂的武士都如此了得,或许柳生家的实力要远在世间传闻之上,自己终究还是不行。想到这里,他不禁变得谦虚。不,甚至超越了谦虚。有此等对手已经足矣。倘若失败,无非痛痛快快地降服在他脚下罢了。既然连死的准备都做好了,还有何惧?在斗志的驱使下,即使坐着,他的全身也越来越热,年轻的野心在胸膛里不断膨胀。
武藏面临的问题是采取何种手段。对于修行武者之类,石舟斋是不会接见的。无论持谁的介绍信,他都不会接待——这是客栈主人的原话。但宗矩不在,孙儿兵库利严又远在他国。如果无论如何也要挑战柳生家,就只能以石舟斋为目标。
有没有好办法呢?当武藏再次思考这一点时,驰骋在血液里的野心和征服欲稍稍恢复平静。他的目光落在壁龛清纯的白花上,突然觉得这花很像一个人。阿通——时隔许久,阿通温柔善良的影子终于再次浮现在他粗大的神经和朴素的生活中。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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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骑着骏马,正轻快地返回小柳生城。“喂!”忽然,杂树丛生的崖下有个人冲她喊了一声。她立刻听出是个孩子,看到年轻女子便出言调戏,这块土地上还没有这种孩子。是谁呢?她停住马。
“吹笛的姐姐,你还在这里啊?”是一个全裸的男孩。湿着头发,衣服卷在一起夹在腋下,露着肚脐从崖下爬了上来,还用轻蔑的眼神仰视着阿通,仿佛在说“居然还骑马”。
“啊!”阿通一愣,“我以为是谁呢,你不是之前在大和大道上哭鼻子的城太郎吗?”
“哭鼻子?净瞎扯。我那时候根本就没哭。”
“先不说这些了,你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前几天。”
“跟谁来的?”
“师父啊。”
“对了对了,你本来就是剑士的弟子嘛。那,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光着身子?”
“我到这下面的溪流来游泳了。”
“啊……水还这么凉就来游泳,让人看见一定笑话。”
“我是来洗澡的。师父说我身上汗臭味太大,我就来这里了,省的洗热水澡。”
“呵呵呵,你住在哪里?”
“绵屋。”
“绵屋?那不是我刚才去过的那家客栈吗?”
“是吗?那,要是去我们房间玩就好了。别回去了。”
“可我是来送信的啊。”
“那就再见吧。”
阿通回过头。“城太郎,到城里来玩啊!”
“可以去吗?”
一时热情脱口而出的话让阿通自己都有些为难。“行倒是行,但你那个打扮可不行。”
“得了吧,我才不去那种拘束的地方呢。”
阿通反倒因此获救似的,呵呵地笑着进城而去。她把马还回马厩,返回石舟斋的草庵,汇报起送信的情况。
“是吗?生气了?”石舟斋笑道,“那样也好。就算生气了,他也抓不住什么把柄。”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在谈别的事情时又想起了什么,石舟斋问道:“你把芍药扔了?”
阿通回答说送给客栈的小女佣了,石舟斋连连点头。“只是,吉冈那个叫传七郎的儿子,有没有把芍药拿在手里好好看看?”
“看了,拆信的时候。”
“然后呢?”
“就径直塞了回来。”
“花枝的切口有没有看?”
“没怎么看……”
“他完全没注意那里,也没说些什么?”
“没说。”
石舟斋像是对着墙壁自言自语般说道:“多亏没见他,根本就是不值得一见的小人物。看来,吉冈家就止于拳法一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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