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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穴山枯野村长救秋实 猿石逆旅滨路诱滨路

甲斐州四面皆山,因此名曰甲斐。甲斐乃峡也(1) 。峡乃间也。人皆居群山之间,故曰甲斐。且说穴山和富野两乡,西有白峰、凤凰山〔又名法王山〕 、地藏岳、药师岳;西北有驹岳、八岳;北有金峰山。白峰在古歌中咏作甲斐峰。此外南面还有延山、七面山、梦山、狭山、樱尾岳、盐山、神座山、中山、筱子、天目山,以及蕃山、秃山等,不胜枚举。当时的国主武田家之城堡,在八代郡踯躅崎。它被称之为古府,是因后世又出现了中府和新府之称。其中富野和穴山,西和南北三面都有山,在其山脚下又有富士川。川之中流叫河鹿川,上流大概叫釜无川。然而这一带当时罕有村落,连樵夫猎户往返的山路都没有。

却说犬冢信乃,在富野、穴山附近的荒草中走着,黄昏时从背后响了一声鸟枪,虽被击中左腋,但幸好未打在身上,枪弹从衣袖的缝隙穿出去。他想将仇人引过来,便就地装作已死,等待着。稍过片刻,一个年约四十许的武士,圆眼睛,大个头,满脸浅黑色的络腮胡子,身着猎装,腰系行滕,挎着两口紫铜刀,手里提着猎枪,拨开枯黄的芒草,向这边走来。后面跟着个奴仆,手提着所猎获的兔子。那个武士快到信乃身边,一看忽然吓了一跳说:“这是怎回事儿?”吓得呆若木鸡,半晌无言。奴仆也吓得结结巴巴地说:“哎哟!真奇怪。”也在搔着头。二人一前一后地跪在那里伸着脖子往远处看着说:“是否有人来啦?”他们那种样子就如同在芦苇间隐藏着的鹭鸶,都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又不能总是这样愣着,那武士回顾奴仆悄声道:“我明明瞄准了在这儿的一只牡鹿,放了两枪,将它击倒,不料并非是鹿,而是错误地击倒了一个行路人。那人很年轻,是什么恶星作祟,如此丧生?现已毫无办法。他身带双刀,可是自家人的亲戚从他乡来的?若是那样很可能是找我们的,那可如何是好?”他们如此地窃窃私语。那奴仆也仔细看了看信乃后低声说:“若诚如您所说的是自家人的亲戚,那么认识他的,必然来找我们算账,那就麻烦了。趁着四下无人,还不赶快回去!”那武士听了点头表示同意。主仆二人将要迅速离开,那武士又忽然停住小声说:“媪内,未知你以为如何?那行路人的双刀,刀刃是否锐利虽不得知,但外表装饰着很多金银,刀把的鲨鱼皮也颇值钱。而且身份不似卑贱之人,腰中定有许多盘缠。常言说得好,一不做二不休,要杀人见血。既入宝山,焉能空手而归?人是无毒不丈夫。死人要名刀何用?现在若不取过来,则将后悔莫及。赶快拿着!”媪内莞尔笑道:“此话甚是。然而路银当见面分一半,请赐给小人一些。”那武士点头道:“这个自然,快去!”主仆又回到原处,媪内先前后看看,过去伸手抓住信乃的刀,将待要拿起来,手腕被信乃紧紧捉住,使劲一拉被扔了出去。媪内“哎呀!”地叫喊一声,翻着筋斗被掷出一丈多远,肋骨撞在树的残株上,一时站不起来了。那个武士见此光景,吓得非同小可。拿着鸟枪跑过来想点火射击,信乃马上飞起一脚,踢在他侧腹上。那武士被踢得大叫一声丢下鸟枪踉跄地挪动两三步,正待拔刀时,信乃急忙起身拾起鸟枪,连闪带躲,战了六七个回合。这时媪内挣扎着站立起来,拔出半锈的腰刀,从背后冲上来。信乃对他侧目而视,于是施展出平素的本领,其动作之敏捷犹如闪电,很快将那武士的刀击落,又一翻身躲开媪内从背后砍来的一刀,就势击中媪内的肩头,将他砍了个屁股蹲儿。那武士不失时机地冲上来想与信乃相拼,又被他击中肩头。他那娴熟的功夫,使那武士难以抵挡,终于仰面栽倒。媪内想起来去救主人,信乃又举起鸟枪将其打倒。主仆二人都被打得爬不起来,一同气息奄奄地喊饶命。信乃厉声痛斥道:“汝等有眼不识泰山,起下不良之意,犹如想拔睡虎之须的老鼠,真是蠢货。某虽身未受伤,但以为是仇敌追来,便倒下了,尔等竟有所不知。尔等是主仆吗?看来不像山贼。起初将某误当作鹿,即使被开枪打死,也只是误伤。某无可奈何,只能在九泉之下抱怨自己的命运不济。而汝等并非如此,将误伤了人作为意外之幸,推断路银之多寡,同时,又看中了某之腰刀想窃夺之,这便是路劫。这能说是错误吗?尔等若是国主之臣仆,则是仕君不忠的贼臣。尔等听着,作为对武士的惩罚,将把尔等活活打死。”他怒气冲冲地又举起鸟枪要打。

忽然一个年约五十许的老人,身穿瘦腿裙裤,腰挎一口藤柄短刀走了出来。原来这个老人早已来到这里,躲在一棵老松树下窥探光景。这时拉着信乃的袖子加以阻挡说:“这位旅客且慢动手。小人是此地猿石村的村长,名叫四六城木工作。这里有祖先遗留的山林,每日派伐木人来砍树,我常来看看。今天从山城回来偶然相遇,适才发生的事情已略有所知,请您息怒。这两个是小人多年相识的主仆,因此替他们说情,饶了他们吧。”老人这样地向信乃说情。那武士主仆二人,自己摸摸脉,抚摩被打的手脚,羞愧地跪着说:“木工作你来得正好。我怎么会有贼心?都是那个媪内偶生恶念,想拿那人的刀,才被打成这样。请你给美言说和一下吧!”媪内也说:“正如主人方才所说的,被打成这个样子,都是我们自作自受,再也不敢与他为敌了。请向那人为我们讲讲情吧!”他双手合十恳求。木工作点着头又对信乃说:“您已经看见他们痛悔前非低头认罪的样子了。好歹看小人的面子,放了他们吧。无论如何也请您饶恕他们。我请求您啦!”他这样苦口劝说,信乃才息怒,丢下拿着的鸟枪说:“若无您这样为他们说情,我岂能饶他们。但这样不知羞耻的武士,竟向人家乞命求饶,真怕打他玷污了我的手。那就让他们赶快滚吧!”木工作听了感谢说:“对微不足道的小人如此赏脸,答应宽恕他们实深感谢。现已黄昏,把鸟枪且由小人保存,让他们先走,就不会再来报复了。喂,泡雪大人!你们素不相识,路遇斗殴,虽不会记仇,但且把火枪留下,你们快回去吧。”武士主仆听了点点头,收刀站起来说:“你说的意思我明白了。既已和解,怎会记仇?既有此顾虑就且把鸟枪放在你那里。但不要忘了,切不可对别人说,想不到让你如此费心,想聊表谢意身边又没带什么,媪内!把兔子送给他。”仆从听了把捆着四条腿儿的兔子双手捧着送过去。木工作看了摇头说:“这个赏赐我不能收,我们是您的下属,为您效这一点劳,就是一张纸也不能收,何况猎物又不多,给了我也不好做什么,请您放着吧!”那武士并不听他推辞,说道:“你何必如此推辞,今天咱们抛开公务,我是游山的猎户,连这点薄礼都不肯收,今后就不好见面了。拿去下酒吧!”他这样不住地劝说,木工作也不便再推却,便收下兔子挂在鸟枪上背起来。武士恭敬地向信乃告别后,向踯躅崎那边走去。仆从急忙跟在主人后边,很快连背影都不见了。

于是信乃向木工作致谢,将待告别,木工作急忙拉住他说:“请恕我冒昧,您打倒那主仆二人时,已领略了您的武艺。您大概是游历各国练武的武士吧?像您这样孜孜不倦磨练武功的武士,在本国国主的家臣中是无与伦比的。您住在何处?尊姓大名?现已日暮,如不嫌弃,今宵就住在我家吧!”他这样殷勤地询问,信乃也不便隐瞒,看着他微笑道:“您是位待人亲切和蔼的人,我在此州没有熟人,因此倍感幸甚,怎能不如实相告。我是武藏的浪人,名唤犬冢信乃戍孝。曾有结为生死之交的五位异姓兄弟,因故失散,已历时四年。无论如何也想找到他们,所以便到处寻找,故而来到此地。本无定宿,今宵承蒙留宿,实不胜感谢。请问那个武士是武田将军的家臣吗?不知他叫何名?”木工作听了悄悄说:“诚如您所明鉴,他是国主的家臣,名唤泡雪奈四郎秋实,任管理山林之职。好杀生打猎,每有闲暇便来这一带山间狩猎,有时在我家过夜。因此我不能不管,使此圆满解决,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全村免生是非。请吧!陪您在夜深之前同去舍下,请往这边来!”说着在前边带路,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在初更左右,来到猿石的村长家。木工作告知妻子夏引并唤来小厮出来介,一面让信乃到侧室休息,一面备晚饭和烧洗澡水,款待得十分周到。信乃对此盛情深致谢意。这时奴婢们已铺好褥子,便躺下歇息。他躺在枕头上心想:“明日清晨就起程。”可是夜间突然下起初雪,天亮也未开晴。山麓和村落白雪皑皑,堆积很深。“这可如何是好?”他用过早饭,主人木工作来到侧室,对信乃说:“今年夏季闰月,现虽是十月,但已是往年十一月中旬的季节。尽管如此,今年的初雪也比往年早。虽已不是孩子,不喜欢玩雪,但积雪很深难以赶路。且在此逗留又有何妨?我也不能上山工作了。下雪天有工夫,想陪着您聊聊,未知意下如何?”他这样地极力挽留,信乃也不好推辞,勉强应诺。木工作非常高兴,将昨日泡雪奈四郎赠的兔子做成酒菜,边饮边聊,一直聊到天黑。以后的几天,天气也不大好,非阴即有风,并有时下雪。信乃接连被挽留,不觉住了几天。他仔细观察这家的情景,妻子可能是继室名唤夏引,年约三十四五,容貌不丑。另有个年方二八的女儿,貌似三月樱花,有恨风怨雨之情,体态犹如秋夜之新月,唯恐雾罩云遮。时常在里间弹筑紫琴,曲调优美动听,不亚于《宇津保物语》中的俊荫之女。其名大概是叫滨路。隔着纸隔扇门,每当听到喊滨路时,信乃就不禁想起亡妻滨路之事,面壁叹息。有女儿又娶个后妻,在农村是很少见的。继母时常叱责她,她一言都不反驳,大概是个善于讨好的孝行女儿。此外则非外人所能知道的了。后来仔细打听,木工作的前妻麻苗,于四年前患瘟疫身亡。这个后妻夏引是女儿滨路的奶母,她的男人去世,无依无靠,便做了滨路的奶母。木工作觉得娶她总比娶外人还好些,就将她做了后妻。不料夏引成了村长之妻,因而这家的女儿就由主人变成了人子。最初的一年夏引的行动还比较谨慎,毫无继母的神态。比从前更加疼爱滨路,善理家务。木工作暗自高兴。便把家中之财物和其他事情都交给了她。夏引渐渐骄傲起来,衣服发饰皆极尽华丽,对待滨路亦不如当初。更有甚者,竟同国主的山林统管泡雪奈四郎私通。在丈夫木工作上山看伐木,在山上过夜时,她便把奈四郎拉到家中,寻欢作乐。另外,奈四郎假借到村里办事或上山打猎,便住在四六城家。但是木工作对他们私通之事毫不知晓。只有滨路猜到此事,虽感到可耻,但又无法劝继母和告诉父亲,因而心里异常苦闷。夏引觉察到她的神色,便把滨路当作一块心病,心想:“怎不将她嫁得远远的,以免担心。”便时常劝丈夫说:“滨路已经到了婚配之年,虽从春天就为她择婿,但都没合适的。然而已有春心的姑娘,留在家里是没有好处的。托国主后宫的人,给她在宫里找点儿事做吧。哪怕在同事之间免不了互相排挤,这也是个锻炼,对她有好处。”这话听来似乎有理,但木工作就是不听,他听了不住摇头说:“你说得虽不无道理,然而在宫中供职有一定年限,限期不满即使这里把婚姻谈妥,也不能随父母之便,轻易允假。另外犯了错误说不定会突然被免职。如有这样的坏名声,那就会让做父亲的难看。且放下这个念头吧!”他极力制止不肯答应。夏引很焦急,但也毫无办法,又不能强劝。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木工作又将犬冢信乃领回来,一住就是不少天,夏引更大不高兴。碍眼的人多了,奈四郎也不得来。情人久无音信,她就更加急躁,便将一肚子怒气转向滨路,为点小事儿也大肆责骂滨路。然而当主人在家时,她一点神色都不露。对滨路很温和,对待信乃也好似真心实意地进行款待。时常吩咐奴婢去给信乃端茶,和往火盆里添点炭等等。木工作虽对妻子阴一面阳一面的居心还不了解,但是信乃对这些事已大体猜透,便屡次向主人告别打算立即起程,可是木工作一再挽留,款待得也更加殷勤。木工作这样做是有缘由的。他见信乃不仅人品和举止异乎寻常,而且武艺超群已亲识眼见,心下暗想:“若将此人推荐给国主,怎能不被重用获得高官厚禄?那样将滨路许配给他,吾愿足矣。但是不久前在穴山村附近,泡雪大人曾被他狠打一顿,说不定会怀恨在心加以阻挠。若能拜托比他地位高的老臣们予以举荐,虽可不受阻碍,但也并非易举。此事且莫说出来,只将信乃留住,相机行事。”这样寻思已定,便托词借故,一再挽留信乃。信乃对主人的诚恳态度不好拂袖而去,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暂且屈从。但是百无聊赖,听说该家有部很古的《太平记》的残本,便借来翻阅,聊以解闷。这时已是十一月前后,正是农闲季节,奴婢们也天一黑便进卧室休息,夜间更显得十分寂静。然而信乃怎么也难寐,今宵还是面对孤灯,翻阅那部《太平记》。在第四卷中纳言藤房遁世的一段中,藤房曾和与之定情的女官左卫门热恋,派人送去自己剪断的发髻,并附歌一首:

乌发乱世留至今,备作遗念寄情人。

那个女官看过非常悲痛,信口吟道:

留取华章在身边,转世托生作记念。

吟罢投河自尽。还有第十卷中佐介左京亮贞俊的辞世歌:

活在世间不足道,忧伤唯有我一人。

吟罢其妻吟道:

本不该活此世间,遗歌将待给谁看?

然后夫妻一同死去。还有二十二卷盐谷高贞被陷害致死一段,以及其他有关新田和楠氏父子之忠贞,和新田的四天王等骁将下落不明等等,反复吟味,深感忠臣不逢时,佞人甚得势。想起夫妻之情和朋友之事,见古思今,思绪万千。分别至今,数年未遇,对五犬士很不放心。夫妻也仅是徒有其名,想起滨路殉节之事,浩叹不已,愀然掩卷。

这时有人从背后悄然走来,当来至身边他才发觉,忙搭话问道:“是谁?”答道:“是滨路。”信乃闻言大惊,立即正言厉色地对她说:“这些天虽因听到呼唤你的名字,而略有所知,但你是主人的令爱。何故深夜独自来此?”滨路听了摇头道:“妾虽是主人之女,但今晚却不是主人的女儿,而是与您有两世缘分的滨路,难道您就忘了吗?”信乃听了更加惊奇道:“这究竟是为何?我在家时曾有发妻也名唤滨路,但已去世四年。因此对你所说的,实大惑不解。”滨路注视着他的脸,稍过片刻道:“您不知缘故而这样想,甚是自然。妾在四年前的夏天,死于那左母二郎的刀下,被葬在圆冢山的火定坑内,连尸骨都无存。但阴魂还日夜萦绕在您的身边,虽有千言万语想对您倾诉,然而人鬼异途,未能如愿,以至虚度了几载光阴。这家主人的女儿,不仅芳名与妾相同,且与您有结为夫妻的宿缘。因此便借体想将心事相告。您以前曾说过为了妾身而终身不娶。对此妾十分感激,并非常高兴。您如果始终没忘记所说的话,那么此事就可以相机行事。就请您把这个姑娘当作是我,与她成亲。关于此事,即使有凶神从中捣乱,也会出乎意料地开花结果成就其好事。因此不要急于动身,暂且在此逗留。”她说话时的举止动作颇似其亡妻。信乃对此奇怪之事毫不惊慌,细听后开口道:“幽冥的鬼神之事,虽非凡夫之所知,但是男女在深夜交谈,若被疑为瓜田纳履,李下正冠,则将如之何?想将你的心事相告,而使人家之女含冤,亦非仁义之举。这样会引起主人夫妇对我怨恨,将何言以对?还不赶快离去。”听他这样一说,她哭泣着说道:“您为何如此嫌弃妾身?虽然因借他人之身得以暂且交谈,但您有宝珠护身,妾有些胆怯。想说之事尚未说完,就赶妾走,真比报晓的晨钟还残酷无情,您太狠心啦!”正在抱怨之际,隔扇的纸门被拉开,有人大喊:“发现了淫奔者,你们赶快起来!”喊的这人不是别人,而是主人的老婆夏引。滨路“哎呀!”地惊叫一声,信乃比她更感到惊慌,稍事镇静说:“啊,内主人!且莫随便开言。令爱来此,并非为私通,而是另有缘故。”未待他说完,夏引冷笑道:“休得开口,事实胜于雄辩。看着父母睡着,将私奔的女儿拉过去,还能说这不是不轨的行为吗?都赶快起来!”听到她如此呼喊,出来介仅系了个兜裆布,外罩件睡衣系条带子,手里提着擀面杖,一边答应着从屋内跑出来。他早就对滨路有意,只恨未能到手,想乘机报复。这回他以为机会难得,便厉声道:“好啊!这都是你这个客人干的好事。你把老爷的宝贝千金给毁了。谁还会听你这无耻的争辩。我没有捉小偷儿的连枷,且吃我这擀面杖!”举起手中的擀面杖便要打,只听得主人阻挡说:“出来介,休得无礼!”出来介上前不得,拄着擀面杖退至夏引身后。这时家主人木工作走进来坐下,往左右看看对着夏引说:“滨路也许有什么缘故才到这来。深更半夜的不该吵嚷着将出来介喊起来,真是成何体统?”他这样地加以谴责。夏引勃然大怒道:“您还那样沉得住气。妾不是曾对您说过吗?托人向国主说说,让滨路到宫里去做点儿事。既已有春心,留在家中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妾虽那么劝您,可是您只当作耳旁风。事到今夜,岂非后悔莫及?”她敲打着草席,怒气不休。木工作听了摇头说:“别吵啦!真拿你没办法。一且不说滨路,犬冢君是不会同人家女儿做那般苟且之事的。我现在有话想问他们,你安静地听着。”他制止了夏引后,先对女儿说:“滨路!汝有何事深夜来此,不要隐瞒,告诉我如何?”这样问了几次她才害羞地抬起头,四下看看说:“是何缘故我也不知,经您这一问才好像明白过来。我夜间睡熟后好似做了个梦。有个十分美貌的女子站在我的枕边将我唤醒。说:‘今晚想烦您去见信乃君,我有话想说,请您跟我来。’我便跟在后面,以后之事便不知晓。究竟说了些什么?好似现在才醒过来,我全然不知。真叫我难以见人。”当下信乃不胜感叹,拍着大腿说:“这使我想起件事,主人夫妇请听。某在家时曾有个未婚妻,名唤滨路。因恶棍勾引不从,殉节而死。因此便借了与她名字相同,年纪相似的姑娘的肢体,今宵想悄悄来与某交谈。此是其亡魂之所为,实属惊奇。如此说来,请解除对令爱的怀疑。”出来介听了捧腹大笑道:“纯粹是骗人的瞎话,编得还很像,想用鬼魂来蒙混过去。你说得好似煞有其事,但我却不信。太太您相信吗?”他这样火上浇油地加以嘲笑。夏引点头赞同说:“无人知晓的故乡之事,而且未婚妻的名字也相同,说是其冤魂之所为,没有证据何人肯信?你拿得出证据吗?”她毫不放松地责问。木工作拦阻说:“出来介,汝又在此多嘴。谁让汝来追查滨路之事?不要在此插嘴,赶快回去睡觉。夏引,你也太孩子气。怎能对那个小厮的多嘴,随声附和?真对女子和小人没有办法。”他这样叹息着,又对信乃道:“犬冢君!您对这种无故的口舌,一定感到很难为情。不管内人怎样想,我毫不怀疑,请莫介意。特别令人高兴的是,女儿与您的亡室同名,又暂借女儿之躯与您交谈,既是一大奇谈,又是我等父女之幸。既已有此机缘,我也何不尽吐衷肠。”

他说:“某原是信浓人氏。蓼科太郎市之独生子。父亲太郎市,侍奉井丹三直秀。直秀主公是春王、安王二亲王一边的,被困在结城。嘉吉元年夏四月,在城陷之日浴血奋战,终于阵亡。这时我父蓼科太郎市也身负重伤,但是好歹逃回信浓,向有关方面禀报后,便剖腹自杀,跟随主公同赴冥土。某那时尚幼,母亲年来多病,于前年春去世。因父亲是结城的余党,连乡里人都不关照我。在故里住不下去,便投靠此地的舅父,寄居在他家。舅父母身边无子,只有一女,名叫麻苗。彼此俱长大成人,便将其女儿许配给某,做了舅父的入赘养子。尔后养父母相继去世,某便继承了村长之职和祖传的山林,虽不富有但也不穷。某自幼年时便好杀生,每得暇就去打猎,不知杀死多少鸟兽的生命。大概因此而年近四十尚且无子。所以麻苗常叹息说,这都是杀生的报应呀!因此便劝我说:‘如果您想有子孙后代,就别再去打猎啦!’我不听。一日在黑骊附近,中山的山涧,打死一只大雕。这时听到距那里一百米左右的山边,有小孩儿在树上哭,甚感奇怪。便走近一看,有个两三岁的孩子被夹在一棵老朴树的树杈上,已哭得声嘶力竭。某当时想,在此深山的树上,怎能有幼儿?是否被老雕捉来,暂放此处?那么方才杀死的那只雕就是捉这孩子的。不管怎样,总不能看着不管,这孩子太可怜啦。好歹爬到树上将那孩子抱下来,一看是个年幼的女孩儿。也许是贵人家的千金,衣服上镶嵌着珠宝,带有筱龙胆的家徽,上穿长袖的夹上衣,下套深红色的内衣。也无法问清她是哪里的谁家的孩子,只有两三岁除了哭泣什么也不懂。因此便把她抱在怀里,那只被射死的老雕,只拔了几根美丽的羽毛,就回家了。与妻子麻苗一说,她既惊且喜,认为这孩子是天赐我们夫妇的。于是便哭着劝某,今后可别再杀生了。某这才悔悟,从此不再打猎。为这孩子找了个奶母悉心哺养。因不知其名便给她起个乳名叫饵漏。即取此女是老雕的漏饵之意。但是起了这个名字后,怎么唤她都把脸扭过去不答应,心想大概是她对这个名字不大惬意吧,于是又改了几次名字,还是呼而不应。这时距此村以东七八里路有个六斋市场(2) ,别名叫滨路。奴婢们到那里去购物回来,说这是从滨路买来的。每说到“滨路、滨路”,某之女儿总是回头看看,笑着答应。心想大概这孩子的旧名叫滨路。妻子说最好是管她叫滨路,某也是这样想,所以从那时就管她这样叫。从六七岁时就学习写字和做针线活,并延师教她读书和练习管弦乐器,已有多年。前妻麻苗于四年前去世,因无操持家务的,便将滨路的奶母续为后妻,她就是在座的夏引。她死了丈夫和儿子,久在某家做奶母,觉得娶个不知底细的人来,莫如这样对滨路好。想为女儿择个好女婿,从春天起就多方物色,但都无可匹配的。想不到您来到某家,亲眼见到您的品质、相貌、举止和超群的武艺,某就产生个心愿:即想给滨路找个好女婿,何不设法让您做某这个村长的入赘女婿呢?因此想托人向国主举荐让您做国主的家臣,把这件事办成了再向您求亲,以实现某之宿愿。现只是这样想,连女儿和妻子都还没有告知。某借故留您没让您走,不料今晚竟有此奇事。您已去世的内室与某之女儿同名,其亡魂借吾女之躯与您交谈,则是再次结缘。请怜某之愚衷,许下这桩姻缘,某今生今世于愿足矣。望祈许诺为幸。”他如此倾心长谈,反而觉得冬日夜短,不觉已是天明。

(1) 甲斐音(かひ),峡也音(かひ),故可通用。

(2) 六斋市场: 在室町、江户时代,每月开六次的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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