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克斯特野犬
约书亚等人沿泗丹丰河岸往北骑行。他们溯游而上，离开泗丹丰与伊姆翠喀河的交汇处，又穿过一片被丘陵地割裂的草场。不久，两侧高地愈加抬升，王子他们走进了一道长满青草的河谷。这是一块宽阔的凹地，河水在谷地中间流淌。
泗丹丰河在阴郁的天空下蜿蜒，像条褪色的镀银血管，闪着晦暗的残光。同伊姆翠喀河一样，一开始，它的歌声很含混，戴奥诺斯却觉得呢喃的水声暗含一种古怪的低音，好像有一大群人在水下窃窃私语。而有时，水声变得响亮，几乎化成一股旋律，清晰得仿佛一串钟鸣。过了一会儿，戴奥诺斯似乎捕捉到某种异响，他紧张地聆听，却只有忽疾忽缓的水流声。
光线在泗丹丰河面嬉闹，朦朦胧胧，变幻多端。就算是阴天，河水仍然时时闪动，仿佛闷燃的寒星正在河底翻滚、碰撞。有些时候，微光还会突然发亮，像宝石般耀眼。然后——就在突然间，不论太阳露脸还是藏进云层——水流重又变得暗淡无光，灰暗如铅。
“真奇怪，对吧？”史坦异神父说，“我们已经见过这么多怪事……可是天呐，这世界还是会让我们吃惊，不是吗？”
“这条河……像有生命似的。”戴奥诺斯眯着眼说。一线光亮在不安的河面上扭动，像条闪闪发光的鱼正在逆流而上。
“好吧，大河也是……嗯……上帝的一部分。”史坦异在胸口画了个圣树标记，“所以，有生命也不奇怪。”他也眯起眼，微微皱眉。“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戴奥诺斯爵士。”
周围的谷地好像也吸收了水流的生命力，还在逐渐爬升。昏昏欲睡的柳树立在河道旁，颤抖着垂下树梢，像在冷水中濯洗头发的女人。骑手们继续往前，河面越来越宽，也越来越缓。岸边出现了丛生的芦苇，苇阴间的小鸟尖声啼叫提醒同胞，有陌生人踏上了这块土地。
陌生人，戴奥诺斯心想。我们在这儿突然成了陌生人，就像离开上帝赐予我们的大地，走进了属于异族的领土。他想起几周前的夜里，他们第一次在森林里遇到葛萝伊时，女巫说过的话：
“有时候，你们这些凡人就像蜥蜴，在断壁残垣间晒太阳，心里却想‘竟有人为我建了这么舒服的宫殿’。”说这话时，女巫眉头紧锁。
她当时说，我们站在希瑟的土地上，他回想着，看来现在，我们又迈进了他们的领地，肯定是这样。所以周围的一切才会如此怪异。
但这念头没能消除他的不安。
众人在草地上扎营。正如妇人爱乐妲所言，暮色降临后，矮草间到处点缀着精灵伞——那是由一种白色小伞菌环成的一个个完美的圆圈，在阴暗的草皮上闪着微光。桂棠公爵夫人不愿在这些圆圈旁过夜，但史坦异神父一针见血地指出，盖营所的人说这一整片土地都属于“精灵”，所以是否挨着蘑菇圈其实并不重要。比起自己，桂棠更担心莱乐思的安全，闻言也只好让步。
他们用路上收集的柳枝生了堆小火，驱散了些许不安。王子等人一边吃饭一边轻声交谈，直至夜深。行路期间，老淘儿一直在睡觉。他睡得既久又沉，已经不像众人的同伴，更像一件行李了。这会儿他却醒了，躺在地上直勾勾瞪着夜空。
“星星不对头。”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没人听到。他抬高声音又说一遍。约书亚靠过来跪在他身边，握住老弄臣颤抖的手。
“你说什么，淘儿？”
“这些星星不对劲儿。”老人从王子手中抽出指头，指向天空，“那是明灯星，旁边却多了颗星星。曲杖星反而不见了！还没到收获季，它不该消失的。还有那些星星，我完全不认得。”他嘴唇颤抖。“我们都死了。我们走进了阴影之地，就像我祖母说过的一样。我们死了。”
“听我说，”约书亚温和地说道，“我们没死，只是到了另一个场所。你最近常常做梦呢。”
淘儿用锋利到惊人的眼神看着他。“现在是安涂月，对吧？别管我以前干过什么，但我还没老糊涂！年轻的王子，我看夏日夜空的时间将近是你的两辈子。也许我们到了另一个场所，但整个奥斯坦·亚德的星空都一样——你敢说不是？”
约书亚沉默片刻，背后的营火旁传来含混的交谈声。“我没说你失去理智，老朋友。但我们到了一个奇特的地方，谁知道头顶上闪烁着什么星星呢？就算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再次握住老人的手，“干吗不来火边坐坐？我想，大家待在一起会更舒服，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淘儿点点头，任约书亚扶他起身。“暖和一会儿也不错，我的王子，我这把老骨头都进寒气了……我不喜欢这感觉。”
“是啊，会好的。夜里湿气重，坐到火边吧。”他领着老弄臣往回走。
篝火暗淡，只剩余烬，淘儿不认识的陌生星星在夜空中流转。约书亚抬头仰望，这时，一只手碰碰他的肩膀。是渥莎娃，她的手臂上搭着一条毯子。
“来吧，约书亚。”她说，“我们到河边铺床。”
他环视四周，除了戴奥诺斯和史坦异还在篝火对面轻声交谈，其他人都睡下了。“我想，我不该扔下他们。”
“扔下他们？”她的声音里带着怒气，但很快转为轻笑。她摇摇头，黑发垂落脸颊。“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我是你妻子了，还记得吗？已经过去四个晚上，我们却像还没结婚，因为你一直担心国王的追兵，还想跟他们在一起。现在你还担心吗？”
他抬头看着她，弯起嘴角露出微笑。“今晚不担心。”他站起身，伸手环住她纤细的腰，感受到她后背结实的肌肉，“我们去河边。”
约书亚把靴子留在火堆旁，二人一起赤脚穿过潮湿的草地，直到炭火的亮光消失在身后。随着他俩接近沙滩，河水的潺潺声也更响亮。渥莎娃铺开毛毯，躺了下来。约书亚躺在她旁边，用厚厚的斗篷将二人都盖住。他们在幽黑的泗丹丰旁静静地躺了好久，望着群星拱绕的月亮。渥莎娃的头枕在约书亚胸口，刚刚洗净的黑发轻抚他的脸庞。
“虽然婚礼仪式被迫缩短，但它对我仍然意义重大。”他终于开口，“我保证，有朝一日，我们会过上应有的生活。你会成为一间豪宅的女主人，而不是在野外永远流浪。”
“部族的众神啊！约书亚，你真是个傻子。”她说，“你以为我会在乎住什么房子吗？”她转头亲吻他，身子又贴紧几分。“傻子，傻子，傻子。”滚烫的气息喷到他脸上。
他们不再说话。星星在夜空闪烁，河水在为他们唱歌。
天刚破晓，戴奥诺斯便被莱乐思的哭声吵醒。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感觉别扭的原因。他还是头一回听那孩子发出声音。
尽管最后一丝睡意徘徊未散——他梦见自己站在一棵巨大的白树前，树叶全是火焰——他也立刻伸手握住剑柄，坐直身子，发现桂棠公爵夫人正将小女孩抱在膝头。在她旁边，史坦异神父像乌龟似的从斗篷中探出脑袋，一绺绺红发被露水打湿。
“怎么了？”戴奥诺斯问道。
桂棠摇摇头。“不知道。听到她哭我才醒的，小可怜。”公爵夫人想把莱乐思搂在胸前，却被小女孩推开。她还在哭，睁大眼睛瞪着天空。“怎么了，小家伙，出什么事了？”桂棠柔声问道。
莱乐思从夫人怀中抽出手，颤抖着指向北方地平线。戴奥诺斯望着远方的天空，可除了拳头般的黑云，他什么也看不到。“那儿有什么？”他问道。
女孩的哭声变成打嗝似的抽噎。她再次指指地平线，转身蜷缩在桂棠膝头，捂住了脸。
“只是个噩梦，没什么的。”公爵夫人安慰她，“好啦，小家伙，只是个噩梦……”
约书亚突然从旁边冒了出来，手握出鞘的南黛儿。除了马裤，王子什么都没穿，细瘦的身子在晨光中更显苍白。“怎么了？”他询问道。
戴奥诺斯指着漆黑的地平线。“这孩子在哭，可能看到了什么。”
约书亚冷冷地看着天边。“我们都目睹了奈格利蒙的惨剧，所以，还是谨慎些为好。真是团恶心的雨云。”他环视潮湿的草地，“大家都很累。”他说，“但我们必须再走快些。跟这孩子一样，我也不想再见到那场风暴。抵达葛萝伊说的诀别石之前，我怀疑这片开阔地找不到任何遮蔽之处。”他转过身，朝刚醒来的艾索恩几人大喊，“给马上鞍。我们边走边吃早餐。动作快，这不是普通的风暴。只要抓紧时间，我们这次就不会被它追上。”
河谷持续深入。植被越来越厚，越来越繁茂，稀疏的草地渐渐被白桦丛、赤杨丛，以及覆盖苔藓、长着银叶细杆的奇怪灌木丛分隔开。
王子一行却没时间欣赏新植物。他们一整天都急速行进，只在下午歇息片刻，然后继续动身，直到太阳下山许久，暮光给大地染上明亮的色彩。这时，迫近的雷雨云已遮住北方大部分天空。
众人搭起石圈，生起旺盛的火焰——这一次，木柴应有尽有——戴奥诺斯和艾索恩则到河边饮马。
“至少不用徒步了。”艾索恩解开鞍囊的搭扣，伴着一声轻响，鞍囊滑落到草地上，“光这就得好好感谢安东的美意。”
“说得对。”戴奥诺斯拍拍瓦迪力斯。马颈上的汗珠已在晚风中冷却，戴奥诺斯先用鞍褥替它擦干，然后来到约书亚的宛阳风身边。“可惜，值得感谢的事还是不多。”
“我们还活着。”艾索恩语带责备，宽脸膛表情严肃，“我的妻儿在思侃盖领主唐路德那里，也很安全。我则在这儿保护母亲。”他故意没提父亲艾奎纳。自从公爵离开奈格利蒙，他们就失去了他的消息。
戴奥诺斯什么也没说，但他理解艾索恩的焦虑。他很清楚这位瑞摩加朋友有多敬爱公爵父亲。在某种程度上，他嫉妒艾索恩，希望自己也能有位令人景仰的父亲。上帝命令儿子敬重父亲，戴奥诺斯却未能履行。正是那个铁石心肠的老浑蛋害得戴奥诺斯童年不幸，他虽谨遵骑士之道，但也只能献上勉强的尊重，至于爱，他想都不敢想。
“艾索恩，”他考虑一番，终于开口，“有一天，等一切都恢复原样——恢复到变故发生之前——我们对孙子孙女讲故事时，又该说些什么呢？”风变大了，吹得柳枝互相抽打。
他的朋友没回答。等了一会儿，戴奥诺斯直起身子，目光越过宛阳风的脊背，发现艾索恩站在三四尺外的河边，手中攥着马缰。紫灰色的夜空下，瑞摩加人身影模糊。“怎么了，艾索恩？”
“看南边，戴奥诺斯。”他声音紧张，“有火把。”
穿过草场，沿着泗丹丰河，在他们来时的方向上，有片细小的光点正穿过大地。
“仁慈的安东啊。”戴奥诺斯呻吟道，“一定是范巴德和他的手下。他们还是追上来了。”他转过身，轻拍一下宛阳风的侧腹。战马往前欢跳几步。“你们还不能休息啊，伙计们。”他和艾索恩冲上河岸，朝标示出营地位置的摇曳篝火跑去。
“……离这儿不到一里格，”艾索恩终于把气喘匀了，“我们在河边能清楚地看到火把。”
约书亚一脸平静，但在火光下，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上帝给了我们严峻的考验。我们已经跑这么远了，现在才收拢圈套吗？”他叹了口气。众人都看着他，眼里带着深深的惊恐。“好吧，至少把火熄灭，继续前进。也许我们能找到足够密的树丛藏身，如果他们没带猎犬，兴许不会发现我们。到时再考虑可行的方案吧。”
众人再度爬上马鞍。约书亚转向戴奥诺斯。“我们从费克迈那儿拿到的战利品中有两把弓，对吧？”
戴奥诺斯点点头。
“很好。你和艾索恩一人一把。”王子冷酷地一笑，挥挥残缺的右腕，“我不是个称职的弓手，但这次必须使用弓箭了。”
戴奥诺斯疲倦地再次点头。
众人纵马奔驰，但大家都清楚，他们不可能一直跑这么快。色雷辛战马很顽强，但在停下来歇息之前，它们已经跑了一整天。宛阳风和瓦迪力斯似乎还能再跑几个小时，但其他马已明显体力不支，马背上的骑手也同样虚弱。马儿在胯下飞奔，月下的草地不断后退，戴奥诺斯却觉得抵抗的意志正在消退，仿佛滑落沙漏瓶颈的沙粒。
我们跑了很远，超出所有人预期的十倍，他心想，手里握紧缰绳，瓦迪力斯冲上一块草坡，又沿背面斜坡冲下，像条在浪头起伏的小船。即使失败也不丢人。我们都尽了全力，上帝还能期待什么？他转过头，见其他人已开始渐渐落后。戴奥诺斯扯扯缰绳，让马匹慢下来，再度与众人并驾齐驱。也许在天堂，上帝已经为他们预备好了英雄的座位，可他还不能放弃抵抗，因为无辜人的生命正处于险境，比如公爵夫人和那个女孩。
艾索恩就在他旁边，怀里紧紧搂着莱乐思。月光下，瑞摩加年轻人的脸就像一道模糊的灰影，但戴奥诺斯不用看也知道，他朋友的宽脸膛上一定写满了愤怒与决绝。
他再次回头。尽管全力狂奔，起伏的火把仍在靠近。对方尾随王子的队伍，短短两个小时，便把距离缩短至十几弗隆。
“减速！”身后的黑暗中，约书亚大声叫道，“再跑远点儿，我们就没力气战斗了。前面坡顶有片小树林，我们在那儿迎敌。”
众人跟着王子登上小坡。冷风吹起，树木纷纷弯腰，枝丫互相抽打、刮擦。黑暗中，摇晃的苍白树干就像披着白袍的幽灵，正为可怕的前景哀叹。
“就在这儿。”王子领着他们穿过最外围的树圈，“弓箭在哪儿，戴奥诺斯爵士？”他的声音很平静。
“在我鞍上，约书亚王子。”戴奥诺斯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刻板得可怕，好像他们正在履行什么仪式。他解下两把弓，扔给艾索恩一把，后者早将莱乐思交给母亲，空出手来接住。戴奥诺斯和瑞摩加年轻人紧了紧白蜡木弓臂，史坦异神父则从桑弗戈手中接过一把匕首。他怏怏地握着刀，好像捏着毒蛇的尾巴。“乌瑟斯会怎么想？”他哀伤地说，“我的上帝会怎么想？”
“你为保护妇孺而战，他会理解的。”艾索恩简单地回答，将一支箭搭上弓弦。他们的箭并不多。
“我们在这儿等他们。”约书亚嘶声道，“大家别走远，瞅准机会一起跑。现在先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戴奥诺斯指下的弓弦般绷得紧紧的。枝头的夜鸟都闭了嘴，只剩一只还在胆怯地低吟，一遍又一遍，搞得戴奥诺斯很想调转箭头，射穿它那长满羽毛的喉咙。遥远而持续的马蹄声与泗丹丰河的单调水声渐渐分离，变得越来越响。戴奥诺斯发觉地面在脚下发颤。除了水，这片树根喝过别的东西吗？据说，小闹战场周围的大橡树便饮饱了鲜血，连树心都红得好似玫瑰。
马蹄如雷，盖过戴奥诺斯耳畔的心跳。他举起弓，但没拉弦，好把力气留到紧要关头。下方的草场现出一片摇曳的火光，打头的骑手却突然慢了下来，好像察觉到王子等人藏在前面的树林里。他们勒马慢行，流动的火把再度蹿亮，仿佛一朵朵怒放的橙色鲜花。
“二十多人。”艾索恩不快地说。
“我对付头一个。”戴奥诺斯低声道，“你对付第二个。”
“别动。”约书亚轻轻地说，“等我发令。”
领头的跳下坐骑，朝地面弯下腰，身影消失在火光外。等他站起身，兜帽下的发白脸庞已转向山坡。在戴奥诺斯看来，那人显然发现了潜藏在阴影中的自己，于是他压低箭尖，借着微弱的月光，瞄准那人的胸膛。
“稳住。”约书亚嘀咕道，“再等一下……”
就在这时，头顶枝叶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声响。一团黑影扑向戴奥诺斯的头，吓得他手指一松，箭矢远远高出目标的头顶。戴奥诺斯惊叫一声，赶忙退后，举手护住眼睛，但攻击他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住手！”树顶高处响起一个声音，一个吱吱尖叫的非人声音。“住手！”
艾索恩迷惑地看着戴奥诺斯不断拍打空气，脸色一沉，压下手中的弓箭。“恶鬼！”他低吼一声，冲着树顶将弓弦拉到耳畔。
“约书亚？”有人在下方草场呼唤道，“约书亚王子？是你们吗？”
众人沉默片刻。“赞美安东！”约书亚深吸一口气，迈开大步，噼啪作响地穿过矮木丛，现身在月光下，身上的斗篷被狂风吹起，像船帆般猎猎抖动。“是我！”他大喊道。
“他要干吗？”艾索恩慌乱地问。渥莎娃也痛苦地低喊一声，但戴奥诺斯认出了那个声音。
“约书亚？”骑手的首领喊道，“我是骏马部族的贺夫格。”他摘下兜帽，露出一把大胡子和被风吹乱的黄发。“我们追了你们好几天！”
“贺夫格！”渥莎娃不安地叫道，“我父亲跟你在一起吗？”
色雷辛人发出刺耳的笑声。“没有，渥莎娃夫人。现在单于看到我，会跟看到你或你丈夫一样不高兴！”
巡卫与约书亚热情地握住手。其他人也从树林中走出，绷紧的肌肉打着哆嗦，他们互相安慰。
“要说的话太多了，约书亚。”贺夫格说道。其他骑手也走上山坡，两支人马会合到一处。“不过，首先得生把火。我们骑得就跟草上惊雷一样快，真是又冷又累啊。”
“没错。”约书亚微笑道，“先生火。”
戴奥诺斯走上前，握住贺夫格的手。“赞美仁慈的乌瑟斯。”他说，“我们还以为你是至高王的爪牙范巴德，差点一箭射穿你的心脏，还好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打到了我的手。”
“尽管赞美乌瑟斯。”一个干巴巴的声音说，“但我也助了一臂之力。”
葛萝伊从他们身后的树丛中走出，迈下小坡，来到火光之下。戴奥诺斯觉得女巫打扮得像个妓女，身上竟穿着他行囊中的斗篷和马裤，脚上没穿鞋。
“瓦莱妲·葛萝伊！”约书亚又惊又喜，“想不到你也来了。”
“你们没想到是我，约书亚王子，但我一直在找你们。幸好有我在，不然，今晚很可能会以流血收场。”
“我刚想射箭，是你打到了我？”戴奥诺斯慢慢地说，“可怎么……？”
“等会儿有的是时间讲故事。”葛萝伊跪下身子，莱乐思则挣脱桂棠的怀抱，一头扑进女巫怀中，无声但喜悦地哭了起来。她抱着女孩，硕大的黄眼睛却迎向戴奥诺斯的目光，他只觉一股寒意掠过后脊骨。“等会儿有的是时间。”她重复道，“现在，先生火吧。月亮已在天上挂了好久。如果明天天一亮就出发，天黑之前就能赶到诀别石了。”她抬头往着北方的天空。“也许还能赶在风暴前头。”
天空中挤满黑压压的乌云，雨中夹带着冰雪。怒龙瑞秋忍着寒风，瑟瑟发抖，走到铁匠街一块背风处歇歇脚。除了漫天雨雪，鄂克斯特各条小道都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孤独的身影，背上扛个大包袱，正艰难地穿过泥泞，往主干道走去。
也许是要回乡下，带上了所有财物，她苦涩地想。又走了一个，可这能怪他吗？城里就像得了瘟疫。
她颤抖着迈开脚步。
天气如此恶劣，铁匠街沿路却有许多门都没关，被狂风吹得一开一合。门开的一瞬间，只见房内一片漆黑，空空如也；砰的一声，门又重重关上，声音活似骨头折断。鄂克斯特确实很像疫病蔓延，但把居民赶出城市的并非疾病，而是恐惧。因此，女仆总管只能走遍整条铁匠街，才找到一个商人，买下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把刚买的东西藏在斗篷下，挨着胸口，以免被过路人发现——虽然实际上，路上根本没什么人——她还希望，这么做能挡住上帝失望的视线。
讽刺的是，其实她没必要顶着风雪，跑来这荒废的街道：海霍特的厨房里有几百件工具，她想要的也应有尽有。但这是她自己的计划，她自己的决定。如果在朱迪丝的柜橱里偷东西，说不定会害胖胖的厨房女管事惹上麻烦，而朱迪丝恰恰是城堡里瑞秋尊敬的少数人之一。更重要的是，这计划只属于瑞秋一人，在某种程度上，她也有必要再走一遭鄂克斯特鬼影幢幢的小巷：这有助于她鼓起勇气，去完成她必须完成的事。
春季大扫除，她冷冷地提醒自己。一阵刺耳的大笑从她唇间挤出。瑞秋居然也会这么笑？盛夏季节的春季大扫除，天上还下着雪。她摇摇头，突然很想坐在泥泞的街上大哭一场。够了，老太婆，她像往常一样警告自己，还有事要做呢。没到天堂，你还不能休息。
如果说你对审判日的到来还有什么疑问，那么，只要想想埃利加即位那年春天划过天空的彗星，瑞秋便能肯定，一切正如安东圣书里的预言。当时人们还很乐观，很多人相信，这是奥斯坦·亚德新时代与新开端的象征。而如今，真相就跟井水一样清晰，它明显预示着审判和毁灭末日的降临。除此以外，她批评自己，这么一道险恶的红光劈开天际，还能意味着什么？都怪盲目的愚蠢，竟让所有人都想错了。
呜呼哀哉！她心想，兜帽下的眼睛扫过主干道一间间废弃的商铺，我们都为自己铺好了痛苦的温床，如今上帝便要我们躺卧其上。由于他的怒火，他给我们降下瘟疫与干旱，现在则是反常的暴风雪。如果你还想要个清晰的明证，那就莫过于老教宗的惨死了！
惊人的消息像燎原的野火一样横扫海霍特与城下的鄂克斯特。过去一周，人们全在谈论此事：拉纳辛教宗死了，被人称火舞者的残忍异教们徒谋害在床，那些渎神的怪物还在塞斯兰·安东尼斯各处放火。教宗前来参加约翰王的葬礼时，瑞秋曾见过他，那是一位圣洁的好人。而在这最糟糕的年月，连他也倒下了。
主啊，救救我们的灵魂吧。圣教宗被人谋害，恶魔和幽灵在夜里逡巡，连海霍特也不得幸免。想起不久之前的晚上，在佣人间窗外看到的景象，她便浑身发抖。把她引到窗前的，既不是声音也不是异状，而是一种无法言明的感觉。当时，她悄悄地下了睡床，艰难地爬上板凳，靠在窗框上俯视篱笆花园。只见修剪成动物形状的阴暗篱笆丛中，静静地站着一圈身披黑袍的人影。瑞秋吓得大气不敢出，揉揉昏花的老眼，但那些身影既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在她的注视下，其中一个戴兜帽的人影转过身，抬头回望着她，那张脸白得像死人，眼睛则是两个黑洞。她赶紧逃回硬邦邦的床上，用毯子蒙住脸，冷汗涔涔地躺过一个不眠之夜，直到黎明。
在这错乱的一年之前，瑞秋坚信，她对她的上帝、她的国王，还有神圣的整洁都保持着铁一样的忠诚。但在彗星出现，尤其是西蒙惨死之后，这份忠诚却大为动摇。半夜看到那一幕，她在城堡里迷迷糊糊游荡了两天，只能把半分心思放在工作上。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一个疯老太婆，而她宁死也不愿落得那种下场。
她很快发现，如果说她这女仆总管疯了，疯的也不止她一个。还有不少人也见过脸色苍白的鬼影。鄂克斯特主干道旁越来越冷清的集市上，人们到处在低声谈论什么夜行妖怪，说乡下和城里都有。有人说，它们是命丧埃利加手下的亡魂，脑袋被挑在尼鲁拉大门上，所以无法安息。还有人说，派拉兹与国王跟魔鬼做了交易，驱使不死的地狱幽魂踏平了奈格利蒙，现在，它们正在等他下达更邪恶的命令。
曾几何时，只要不在卓杉神父的教会许可名单上的东西，怒龙瑞秋便一概不信。而有了救主圣乌瑟斯与公道的力量，她甚至觉得，即便魔鬼王子也不能奈何她分毫。但现在，瑞秋同最迷信的女佣没什么两样，因为她看见了。她用自己的双眼，在这座城堡的篱笆花园里看到了来自地狱的访客。她也不再怀疑审判日已迫在眉睫。
前面的街道响起一阵噪音，将瑞秋从沉思中拉回。她抬起头，护住眼睛，遮挡刺人的冰雪。一群狗正在泥泞的路上争抢什么东西，它们咆哮着、吠叫着，把那东西拖来拽去。她挪到路边，靠着屋墙往前走。总有狗在鄂克斯特的大街上跑来跑去，现在无人管束，它们变得前所未有的凶残。铁匠告诉她，在箍桶巷，曾有几条狗破窗而入，袭击了一名睡在床上的女人。她被严重咬伤，失血过多而死。想到这个消息，一阵惊恐的战栗流遍瑞秋的全身。她停下来，心想要不要从这群怪物旁边经过。她前后打量一番，这条路上却没什么人。几弗隆外，有两个模糊的影子经过，但距离太远，帮不上什么忙。她咽了口口水，继续往前走，一手扶着墙面，一手按紧买到的东西。侧身经过那群扭打的野狗时，她环视周围，想找扇敞开的门，以防万一。
因为狗群和猎物都溅满黑泥，所以很难看出它们到底在为什么争斗。饥饿的瘪肚皮和瘦骨嶙峋的狗腿扭成一团，其中一条杂种狗抬起头，咧开嘴，耷拉着舌头，傻笑似的盯着瑞秋经过。望着那肮脏的口鼻和咧开的下颚，她突然想起，有些罪人会被丢下无底坑，永远迷失在那里，忘记过往的美好与幸福。那头野兽静静地盯着她，冰粒敲打着泥泞的街道。
终于，大狗转开目光，注意力又被同伴的争斗吸引。它一声狂吠，再次杀进战团。
瑞秋的泪水涌上眼眶。她低下头，挣扎着迎向冷风，朝海霍特快步走去。
哥斯伍陪同国王，一起站在俯瞰内城庭院的露台上。前来海霍特观看爱克兰卫兵出征的人少得可怜，但埃利加似乎并不在意，反倒心情不错。
哥斯伍听过士兵间流传的谣言，说夜里发生过恐怖的事，搅得海霍特大厅和鄂克斯特民宅都空空荡荡。果不其然，来参见国王的人少之又少，空气中还弥漫着愤懑的情绪。哥斯伍不禁心想，身上佩戴国王之手的饰带时，最好还是不要赤手空拳从人群间走过。
“这天气真要命，是不是？”埃利加的绿眼睛紧盯着乱作一团的骑手，他们正奋力在猛烈的冰雹下控制马匹，“这个安涂月冷得过分，你不觉得吗，阿狼？”
哥斯伍惊讶地扭过头，不知国王是不是在开玩笑。几个月来，城堡上下一直在谈论颠倒的天气，这可不是一句“冷得过分”就能形容的。而这错乱到离谱的天气，更让侯爵感觉大祸就要临头了。
“是啊，陛下。”他只回答得出这么多。他不再举棋不定。他会按埃利加的要求，率领爱克兰卫兵出城，但只要脱出国王的控制，他哥斯伍就不会再回来了。让范巴德那种冒冒失失、恶贯满盈的白痴继续当国王的狗腿子吧。哥斯伍打算带上愿意跟随自己的爱克兰卫兵，加上忠心的乌坦邑人，向埃利加的弟弟约书亚投诚。如果王子幸存的消息不过是个谣传，侯爵将率领追随者，找个能自己做主的地方，远离曾经的朋友，远离这头脑发疯的怪物。
埃利加生硬地拍拍他的肩，又俯身向前，傲慢地挥挥手。两名爱克兰卫兵举起长角号，吹起召集令，上百名卫兵打起精神，驱动不情不愿的坐骑排列成行。国王的翠绿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要挣脱旗手的掌握。少数几名观众发出欢呼，但声音很快被喧闹的风雪压住。
“也许您该让我下去帮帮他们，陛下。”哥斯伍轻声道，“马在暴风雪中容易紧张。要是脱缰，它们会立刻冲进人群。”
埃利加皱起眉头。“怎么，你还怕马蹄沾上血？它们本来就是战马，见点血没什么坏处。”他转过目光，看着乌坦邑侯爵。那对眼睛如此怪异，让哥斯伍心里直发毛。“道理你应该明白。”埃利加继续说道，嘴唇咧出一丝微笑，“要么把挡路的踩在脚下，要么你自己被踩倒。老朋友哥斯伍，没有折中的办法。”
侯爵与国王对视良久，方才转过头，阴郁地盯着下面的人群。这话什么意思？埃利加起疑了？难道就为指控老战友，就为让哥斯伍的人头也像黑莓一样堆到尼鲁拉大门上，国王才特意安排了这一切？
“啊，吾王。”一个熟悉而刺耳的声音道，“您也出来透透气吗？真希望天气能好点。”
派拉兹站在露台后的垂帘拱道里，露出牙齿，笑得像只狐狸。牧师在平时的红袍外加了件厚厚的兜帽斗篷。
“见到你真高兴。”埃利加说，“你昨天才回来，一路辛劳，希望你能好好休息。”
“谢陛下。这一路确实辛苦，但回到耶尔丁塔，在自己的床上歇过一夜，我已经奇迹般地恢复了，时刻听候您的差遣。”牧师嘲讽地鞠了个躬，锃亮的秃脑门像轮满月，随后，他直起身，看着哥斯伍，“早上好啊，乌坦邑侯爵。我听说您正准备代表国王出征。”
哥斯伍冷淡而反感地看着派拉兹。“而我听说，你反对这个决定。”
炼金术士耸耸肩，像是表示自己的个人意见并不重要。“我认为，国王陛下应该更关心一下自己，而不是搜寻弟弟的下落。在奈格利蒙，约书亚的势力已被摧毁：我看不出还有追捕他的必要。就像种子落到石头地里，他已无人追随，无处再能发展壮大。又有谁敢忤逆至高王的意志，庇护这么一个叛贼呢？”他又耸耸肩，“但我只是个参事。国王自有主张。”
埃利加盯着下方庭院里沉默的人群，好像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是心不在焉地抚弄着额上的铁王冠，好像被它勒得很不舒服。哥斯伍觉得，国王的皮肤有种病态的透明感。
“天气真怪……”埃利加像在自言自语，“真怪……”
“确实很怪。”哥斯伍表示同意，继续满不在乎地问，“牧师，我听说，教宗被暗杀那晚，你在塞斯兰？”
派拉兹谨慎地点点头。“骇人听闻啊。听说是些异教疯子干的。希望新教宗腓力基能尽快把他们连根拔起。”
“人们会怀念拉纳辛的。”哥斯伍慢慢地说，“他广受人们爱戴与尊敬，包括那些还没接受真正信仰的人。”
“是啊，他大有能力。”派拉兹黑眸闪动，斜瞟国王一眼。埃利加还是没抬头，苍白的脸上却像掠过一丝痛苦的神情。“非常有能力。”红牧师重复一遍。
“我的人好像不大高兴啊。”国王嘀咕道，身子探出石栏杆，双手大剑的剑鞘蹭到石头，哥斯伍强压一阵颤抖。那些梦境还在困扰他，关于邪剑和它两个兄弟的梦！
派拉兹上前几步，走到国王身边。乌坦邑侯爵赶忙让开，连炼金术士的斗篷都不想沾到。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看到拱道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掀起的帘子，苍白的脸，一道金属的闪光。紧接着，一声吼叫响彻整个庭院。
“杀人凶手！”
派拉兹在栏杆前蹒跚倒退，后背肩胛骨中间插了一把刀。
接下来的一瞬慢得可怕：哥斯伍动作乏力，脑子里塞满迟钝又无助的念头，好像突然间，他和露台上的所有人都陷进了浓厚黏稠的淤泥。炼金术士转向那名刺客：一个怒目圆睁的老妇人。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推，让老妇人摔倒在哥斯伍身后的石头地板上。派拉兹又惊又怒，嘴唇往两边扯开，露出牙齿，龇出疯狗般的狞笑。他捏起拳头，举到空中，手上发出诡异的灰黄色亮光，指端渗出一丝丝烟气，环绕上后背还在抖动的匕首。一时间，就连天光也变得暗淡。埃利加这才转过身，一脸惊愕，嘴巴张得像个黑洞，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无限惊恐。哥斯伍万万没想到能在国王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老妇人倒在地板上，手在石砖间乱抓，像在某种浓稠的液体里游泳，奋力逃离牧师身边。
派拉兹的黑眼珠像要完全陷进脑袋里。刹那间，他仿佛是一具骷髅斜睨着眼，身披猩红长袍，立在老妇人身前，嶙峋的骨爪中闷燃着炽热的白光。
哥斯伍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一个平民袭击了国王参事，而乌坦邑侯爵身为国王之手，竟突然冲了上去，一把揪住派拉兹。顿时，喧闹的人群、暴风雪，连同他自己的心跳，全都融合成一声沉闷的巨响。在他手中，牧师细瘦的身子竟像钢铁一般坚硬。派拉兹转过头，动作慢得惊人。他的目光烧进哥斯伍的双眼。侯爵感觉自己被突然拽出身体，旋转着掉进一个深坑。坑里熊熊燃烧着炽热的火焰，他就像掉进城堡下的锻铁熔炉，紧接着，咆哮的黑暗带走了他。
哥斯伍醒来时，周围仍是一片黑暗。他的身体隐隐作痛。水滴轻拍他的脸，潮湿的石头味道充满他的鼻腔。
“……我压根没看见她。”一个声音说。这声音带着一种闻所未闻的微妙鸣响，哥斯伍花了一点时间，才辨认出这是国王。“上帝的脑瓜啊，想不到我居然变得这么迟钝，这么心不在焉。”国王的笑声透出淡淡的恐惧，“我相信她是冲我来的。”
哥斯伍想回应埃利加，却挤不出半点声音。这里很黑，黑得连国王的轮廓都看不清。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被抬回了房间，也不知自己在昏迷中躺了多久。
“可我看到她了。”派拉兹刺耳地说。他的声音也带着那种鸣响。“虽然暂时让她逃了，但以万古黑暗之名，那个扫地婆一定会付出代价。”
哥斯伍继续挣扎发声，同时惊讶派拉兹竟然还能说话。牧师似乎平安无事，乌坦邑侯爵却躺在这里动弹不得。
“恐怕我得等范巴德回来，才能把爱克兰卫兵派出去——或者，找个年轻点的领主带兵？”国王疲倦地叹了口气，“可怜的阿狼。”他那奇异又悦耳的声音却没多少同情的成分。
“他就不该碰我。”派拉兹轻蔑地说，“他横插一杠，才叫那老婊子跑掉。没准他俩是一伙的。”
“不，不，我不这么想。他一直忠心耿耿。一直都是。”
可怜的阿狼？怎么，他们以为我死了？哥斯伍勉强动了动肌肉。难道他们把他搬进了挂满帘子的房间，就等下葬了？他挣扎着努力控制身体，但四肢冷冰冰毫无反应。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也许他真的死了——说到底，有谁能死而复生，解释得清死亡到底是什么？只有乌瑟斯本人，上帝之子。哦，仁慈的安东啊，难道他会困在身体里，像个囚犯被丢进暗无天日的牢房，再被人埋进爬满蛆虫的泥土？他感到体内响起一声悲鸣。它会像自己碰到那把剑时所做的梦吗？上帝救救我吧。仁慈的安东啊……
“我先走了，埃利加。哪怕把佣人间的每块石板都碾成粉末，把所有女佣的皮都剥下来，我也要找到她。”派拉兹的话中带着几分甜美，好像这个念头跟美酒一样醇香，“我要亲眼看着那些人受罚。”
“但你总得休息啊。”埃利加口气和善，就像安抚一个执拗的小孩，“你的伤……”
“叫那个女仆总管受苦，便能消除我自己的伤痛。”炼金术士立刻回答道，“我很好。我的力量增强了，埃利加。想结果我，单凭一把刀子可不够。”
“啊。”国王的声音不带半点感情，“很好。这就好。”
哥斯伍听到派拉兹的靴跟敲打地板石砖，渐行渐远。没有开门或关门声，却有另一阵水洒向乌坦邑侯爵的脸。这一次，他发现水很凉。
“阿……阿……阿利加。”他终于口齿不清地喊了出来。
“哥斯伍！”国王有些惊讶，“你还活着？”
“我……我……”
“你什么？”
“……在哪儿？”
“你在露台，就是你……出事的地方。”
这可能吗？现在还是检阅爱克兰卫兵的那天上午？难道他无声无息地躺到了晚上？他们怎么不把他搬去更舒服点的地方？
“……他没说错，你知道的。”埃利加正在说话，“你当真不该横插一杠。你当时在想什么？”他声音里的奇怪鸣响渐渐消失了。“真是蠢到家了。我告诉过你，离那牧师远点儿，还记得吧？”
“……看不见……”哥斯伍终于挤出三个字。
“这不奇怪。”埃利加平静地说，“你的脸被严重烧伤，尤其是眼睛周围，简直一塌糊涂。我甚至以为你死了——可你还活着。”国王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很遗憾，老伙计，但我告诉过你，要当心派拉兹。”
“瞎了？”哥斯伍声音沙哑，喉咙抽紧，痛苦地抽搐起来，“我瞎了？！”
他的哀号声穿过庭院，在一堵堵石墙间回荡，像是有一百个哥斯伍在齐声尖叫。就在他发泄痛苦时，国王拍拍他的头，像在安慰一条老狗。
河谷静候风暴降临。冷空气略微变暖，也变得沉重。泗丹丰河不安地喁喁低诉，天空孕育着愤怒的云团。旅人交谈时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像从沉睡的巨兽旁经过，一旦无礼或轻率地提高嗓音，就会把它吵醒似的。
贺夫格及其手下决定先回头，接应落在后面的族人。那群人有男有女，还有孩子，总数合计八十人。贺夫格的族人驾着马车，尽可能全速跟上，但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没有负重的骑手。
“你的族人居然肯背井离乡，追随我们去一个陌生又不吉的荒地，还是让我很惊讶。”分别时，约书亚这样说道。
贺夫格咧嘴笑了，露出从前打架留下豁口的牙齿。“背井离乡？骏马部族的人没有这种概念。我们的家就在马车和鞍座上。”
“可是，搬到一个诡异的地方，你的族人肯定也会担忧吧？”
一丝忧虑掠过色雷辛人的脸，但很快被轻蔑和自豪取代。“您忘了，约书亚王子，他们可是我的血亲。我对他们说：‘既然石民都不怕去那儿，自由的色雷辛人又怎能胆怯退缩？’于是他们都跟来了。”他扯着胡子，又是咧嘴一笑，“另外，能摆脱费克迈，冒险也值。”
“你肯定他不会来追你们？”王子问道。
贺夫格摇摇头。“正如我昨晚所说，单于因你丢尽了脸。再说，我们部族经常分裂成一个个小家族，这是我们色雷辛自由民的权利。现在，费克迈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不让更多人离开大部族。否则，他就等于明白无误地承认，他已经拉不住缰绳了。”
昨夜相会之后，双方人马齐聚到篝火旁。贺夫格说，费克迈对待女儿与约书亚王子的方式，已在骏马部族的马车间引发了诸多不满。费克迈一直不受爱戴，但人们好歹敬他是个强大的战士和聪明的谋略家。可眼见他被区区几个石民愚弄，还不与任何部族头领商议，便擅自决定帮助范巴德及至高王的手下，当时便有不少人站出来，公开质疑费克迈是否适合单于之位、统御整个上色雷辛。
当范巴德侯爵带着五十来名披盔贯甲的手下，以征服者的姿态大摇大摆地走进马车营时，贺夫格与有些巡卫也带着各自的亲族，闯进费克迈的马车。单于本打算尽快送走爱克兰人，叫他们去追约书亚的队伍，却遭到贺夫格等人的坚决反对。
“手持武器的石民不得穿过骏马部族的土地，除非各大头领一致同意。”贺夫格叫喊道，他的同伴纷纷应和。费克迈七窍生烟，出言威胁，但在色雷辛自由民的游牧生涯中，唯有律法才是独一不变的准则。争执的结果是：贺夫格等巡卫告知范巴德侯爵——照贺夫格的说法，“你这愚蠢又危险的家伙，好自为之”——至高王的手下想追捕约书亚，只能绕过骏马部族的领地。范巴德发现自己要以一敌十、寡不敌众，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沿最短的路径退出上色雷辛。但在离开之前，法尔郡侯爵多次愤怒地表示，草原人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到头了，至高王埃利加很快会率兵返回，一劳永逸地砸碎他们所有的马车轮。
不出所料，对费克迈权威的公然挑战引发了激烈的争执，甚至好几次差点爆发流血冲突。直到贺夫格与其他几名巡卫带着各自家族，追随约书亚而去，留下费克迈骂骂咧咧、独自舔舐伤口，纷争才算缓和下来。费克迈的实力大为削弱，但他还是单于。
“不，他不会来追我们。”贺夫格重复道，“那等于正告所有部族，伟大的费克迈承受不起我们这几辆马车的损失；还说明在上色雷辛单于眼里，石民的斗争远比他自己的人民更重要。眼下，我们这些流亡部族会驻扎在你的诀别石附近，至于以后如何，来日再讨论吧。”
“对于你们的帮助，实在感激不尽。”约书亚严肃地说，“你们救了我们的性命。如果被范巴德那些人抓到，我们就得戴着镣铐回海霍特。到那时，就再也没人能阻止我哥哥了。”
贺夫格看着他，目光炯炯。“你怎么想都行，但你还不了解色雷辛自由民的力量，我们不会被人轻易打垮。”他举起长矛，“色雷辛草原人已经让纳班石民吃过不少苦头了。”
史坦异神父一直在认真听，这时露出担忧的神情。“贺夫格，我们怕的可不只是国王。”
色雷辛人点点头。“之前你就说过，我也想多了解一下。但是现在，我必须回去同其他人会合。如果你们的目的地像那女人说的一样近，”他带着敬意，小心地指指葛萝伊，“那么，明天日落前再见吧。马车不可能更快了。”
“不要耽搁。”睿智的女巫说，“我们一定要快，好赶在风暴前头，这话绝非儿戏。”
“草原骑手的速度无人能及。”贺夫格坚定地说，“我们的车队也不会太慢。明晚之前，我们能同你们会合。”他大笑起来，又露出牙齿的豁口。“在草地中间寻找石头、搭建家园，这些活儿就交给你们城里人吧。”他对王子说，“但我知道，自从你杀掉尤瓦特，一切就开始改变了。父亲告诫我，要相信自己的手和心，”他咧嘴微笑。“还有运气。与尤瓦特一战，约书亚，我在你身上押了匹马驹。我那些朋友以为能轻松赢我，甚至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接受了赌注。”他笑得更大声了，“你帮我赢得四匹马！”他向南拨转马头，挥了挥手，“我们很快还会再见！”
“这次我不会朝你射箭了。”戴奥诺斯叫道。
“一路平安。”约书亚喊道，贺夫格等人已踢马穿过了绿草地。
受到色雷辛人的鼓舞，即使头顶黑沉沉的天空，旅人们这一上午依然走得很愉快。停下来一小会儿吃午饭并饮马时，桑弗戈甚至说服史坦异神父与之共唱一曲。牧师的歌声出乎意料的甜美，与琴师相得益彰。虽然史坦异神父不太了解《风流茉拉谣》唱的是什么内容，但他很享受这个过程，包括唱完之后那些嘻嘻哈哈的赞赏。
再度登上马鞍，戴奥诺斯发现葛萝伊就在自己身边，怀中抱着莱乐思。她的骑术无懈可击，简直像个老手，让他又开始怀疑这个女人的来历。她仍然穿着戴奥诺斯从马车营带来的多余衣物，这么看来，从那片要命的林子走出来之前，她一定光着身子。戴奥诺斯将各种可能性考虑一番，又想到在黑暗中打到自己的利爪后决定，身为敬畏神的骑士，有些事最好还是不要深究。
“请原谅，瓦莱妲·葛萝伊，”他说，“但你的脸色不太好。莫非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没告诉我们？”他指着桑弗戈和史坦异，他们正跟桂棠公爵夫人一边骑行一边大笑，“他们是在墓地里唱歌吗？就像老话说的那样？”
葛萝伊还是望着天空。莱乐思坐在她膝前看着他，好像他是一块怪模怪样的石头。“我担心的事有很多，戴奥诺斯爵士。”葛萝伊终于回答，“身为‘睿智的女人’也很麻烦，有时候，你知道得太多，足以心生恐惧，却给不出别人更好的答案。这一点，我连个婴儿都不如。我害怕即将降临的风暴。而我们真正的敌人——我不会在这儿讲出他的名字，尤其在这开阔地——他的力量正达到顶峰。在这寒冷的夏天，我们已从狂风和乌云中见识到他的骄傲和愤怒。如今，黑暗正从北方席卷而来，我敢肯定，这是他兴起的风暴。如果我没说错，它会给反抗者带来灾难。”
戴奥诺斯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一时间，不祥的乌云似乎化成墨黑的大手，探过北方的天空，盲目而耐心地伸展、搜寻。一想到会被那只巨掌抓住，他便有种怨毒缠身的恶寒。他低头看着马鞍，过了会儿才再抬起眼，对上葛萝伊黄色的双瞳。
“我理解。”他说。
阳光断断续续洒出云隙。风转为迎面吹来，沉重而潮湿。众人沿河谷前行，泗丹丰宽阔的河道一转，古老的阿德席特森林终于出现在眼前。大森林比戴奥诺斯预想的还近——骑马当然比步行穿过色雷辛快多了。因为他们身处凹陷的河谷，森林自然立于他们头顶高处，植被线像堵黑色的悬崖，挡在河谷的北部边缘。
“已经不远了。”葛萝伊说。
他们又走了一下午，灰蒙蒙的太阳划过天空，光芒被阴暗的暮霭掩盖。河道又转个弯，引领众人踏入一片低矮的丘陵。他们停下来稍作歇息。
“仁慈的安东啊。”戴奥诺斯喘着粗气说。
“瑟苏琢。”葛萝伊说，“诀别石便矗立在这儿。”
“可这儿没有石头啊。”桑弗戈怀疑地说，“只有一座山！”
前方河谷隆起一座大山。与周围的矮丘不同，瑟苏琢突兀地钻出草地，仿佛被掩埋的巨人的头颅，林木是它的胡须，山脊一排棱角分明的巨石便是它的王冠。尖锐的石块背后，峰顶位置还立着个什么东西，闪着白灼的亮光。瑟苏琢就像一块直立的大石板，岩石风化，附着灌木丛，森然高出河面五百肘尺。不规则的阳光洒过山体，映出摇曳的斑纹，整座山就像在慢慢转动，俯瞰着众人慢慢行过河道。
“真像海霍特附近的泽特伯格。”约书亚惊叹道。
“可它不是石头。”桑弗戈摇摇头，顽固地重复道。
葛萝伊刺耳地大笑起来。“它就是石头。瑟苏琢是大地骨骼的一部分，在烈焰时代痛苦地刺穿地表，立于大地之上，但脚下仍与世界核心相连。”
史坦异神父紧张地盯着大山。“而我们要……要……待在这儿？住下？”
女巫露出微笑。“我们得到了许可。”
再靠近些，巨石明显不像离远时那么陡峭。只见一条浅浅的小径穿过浓密的灌木与树丛，蜿蜒爬过山脚，又在高处出现，一圈圈环山而上，最后消失在峰顶附近。
“树丛怎么会长在石头上，还这么茂盛？”戴奥诺斯问道，“它们能在岩石上生长吗？”
“瑟苏琢屹立了无数世代，历经破坏与风蚀。”葛萝伊回答，“而植物总能找到办法，进一步风化岩石，使之碎裂成泥，最后比荷闻郡的泥土更肥沃。”
戴奥诺斯听她谈到他的出生地，不由微微皱起眉头，再次怀疑这睿智的女巫怎么会知道父亲的农场。他相信自己从未对她提及此事。
没多久，日渐黄昏，他们踏进长长的山影，冷风迎面而来。小径在众人面前攀上瑟苏琢山脚，抱紧山坡，无情地切开青草和苔藓，上方则悬着枝丫和缠绕的蔓藤。
“我们要上去吗？”桂棠公爵夫人有些惊恐地问道，“上到山顶？”
“当然。”葛萝伊粗声回答，语气中透出一丝不耐烦，“这是方圆若干里格内最高的所在。我们现在正需要制高点，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我一定要重新解释一遍吗？”
“不用，瓦莱妲·葛萝伊，请你带路吧。”约书亚说。王子心中似乎点燃了一团火，苍白的脸因兴奋而发光。“这不就是我们一路寻找的地方吗？我们漫长旅途的转捩点。”他的表情有所和缓，“我担心的是，如果要贺夫格和他的族人把马车留下，他们会怎么想。可惜啊，马车没法弄上山。”
睿智的女巫摆摆长满老茧的手。“你担心得太早了。往前走，你会看到惊喜。”
他们继续骑行。稀稀落落的青草下，蜿蜒的攀山小径就像奈格利蒙的古老走廊，又平又宽，足以让任何马车通行。
“这怎么可能？”约书亚惊问。
“你忘了？”葛萝伊回答，“这是希瑟的地盘。荆棘灌木下是他们修建的路径。还要经过许许多多个世纪，才能摧毁这支达亚的杰作。”
约书亚却没露出喜色。“确实叹为观止，但我反而更担心了。敌人也能像我们一样轻松上山，到时该怎么阻止他们呢？”
葛萝伊不屑地哼了一声。“首先，占据高处防守，比自下而上强攻容易得多。其次，这地方本身便能抵御进攻。再次，恐怕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的敌人可能已被愤怒冲昏头脑，反而确保了我们的存活——至少暂时如此。”
“此话怎讲？”王子询问道。
“你会知道的。”葛萝伊踢马走上山路，坐在鞍前的莱乐思随之上下轻颠。女孩大大的棕色双眸将一切尽收眼底，却没露出任何情绪。约书亚耸耸肩，随后跟上。
戴奥诺斯转过头，发现渥莎娃直挺挺地坐在马背上，脸部线条僵硬，露出畏惧的表情。“怎么了，夫人？”他问道，“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她紧张地冲他笑笑。“我的族人对这河谷一直又恨又怕。贺夫格是男人，不会显露出来，但他心里也怕。”她颤抖着叹了口气，“而我必须追随丈夫，爬上这反常的石山。我害怕。”
自从王子将这异族女人带回奈格利蒙城堡，这还是头一次，戴奥诺斯觉得自己的心向她敞开了，充满钦佩之意。“我们都怕得要死，我的夫人。”他说，“只是其他人不像你那么坦率。”
他用靴跟轻点瓦迪力斯的侧腹，跟在渥莎娃身后登上小径。
长长的藤蔓和纠缠的树枝悬垂在小路上方，旅人们往山上骑行，大部分时间都得低着头。他们就像沿着日晷外围爬行的蚂蚁，慢慢绕出阴影。附着在山间的雾气给薄暮增添了一分不寻常的光彩。
戴奥诺斯觉得，这地方的味道尤其特殊。瑟苏琢散发出一股清香，它似乎在生长，却又不受时间的局限。这儿的水汽、树根，还有湿润的泥土，长久以来并未受到打扰，有种平和、缓慢、慎思的气氛，同时也有种警觉的不安。沉寂时不时被视野之外的鸟儿打破，它们的歌声忧郁而迟疑，恍如高顶大厅下孩童的低语。
继续往上，脚下的青草地渐渐消失，旅人们来到几根直立的石柱旁。白色的石柱饱经风霜，大概有两人高，轮廓已无从分辨，但仍透出几丝生命的活力。他们沿着小路绕过第一根石柱，终于又回到闪耀的暮光下。
“这是符柱，”葛萝伊转头说道，“每根分别代表月亮在一年中的盈亏。我们每绕山一周，便会经过十二根，直到山顶。它们曾被雕成飞禽走兽的形状，我记得是这样。”
戴奥诺斯盯着柱顶的圆球，那曾经是颗脑袋吧，他想知道，它原本代表了什么动物？在风吹雨打之下，它像熔蜡一样形貌尽毁，又像被遗忘的死者般面目不清。他打个哆嗦，在胸口画了个圣树标记。
没多久，葛萝伊停下来，指着下面河谷的西北方。在那儿，古老森林的边缘几乎紧贴着泗丹丰河岸。苍翠的谷地间，河水就像一线细细的水银。
“就在河对岸，”她说，“看到了吗？”她再次指向森林黑乎乎的截面，它像一道被冰冻的海浪，似乎只要春潮袭来便可融化，横扫整片谷地。“在那儿，森林边上。那就是岸韶桑羽的废墟。据说，自世界之初以来，它曾是奥斯坦·亚德最美丽的城市。”
众人嘀咕着手搭凉棚，远远眺望，戴奥诺斯则挪到路边，眯起眼睛望向遥远的森林。但除了一截淡紫色的残墙，还有一线金光，他什么也没看到。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他轻声说道。
“因为时代不同了。”葛萝伊回答。
白昼消逝，他们继续往上攀登。每次绕到大山北坡，走出阴影，迈进逐渐暗淡的天光，众人都能看到地平线上那团扩散的黑暗。暴风雪正在飞速进逼，如今已吞没了阿德席特大森林遥远的边界，整个北方只能看到一片灰霾。
他们绕山走了十二圈，经过一百四十四根符柱——戴奥诺斯一直在数，以作小小的消遣——众人终于走出树木的阴影，登上最后一段山坡，在山巅迎风而立。太阳业已西沉，只余一线红光。
瑟苏琢的山顶近乎水平，不比山脚窄多少，周边环绕着一圈直立的长石。它们不像符柱那么光滑，只是些粗糙的巨石，每块都有四人高，质地则与山体一样，灰白中带着白色与粉色的纹脉。
山顶中部，随风起伏的草地中间，有座宽敞低矮的乳白色石头建筑，落日的余晖为它染上一层红色的微光。
乍一眼望去，它像一间神殿，类似纳班旧日帝国时代留下的巨型古建筑，但线条更朴素，造型平和、自然而又触动人心，简直像从山体自然生长出来。显而易见，这座建筑就该属于这片劲风吹拂的山顶，就该立于悠远广阔的天地之间。从任何角度看，这份显赫与壮丽都叫人顶礼膜拜，而它的精工细琢又表明建造者的身份十分特殊。无穷的岁月已然造成几处墙面坍塌。不知历尽多少世纪，树木甚至穿透了屋顶，还像不请自来的客人一样挤进了拱门。不过，此地的质朴与美丽依然一目了然——但它怎么看都不像出自人类之手——过了许久，没人愿意首先开口。
“到了。”约书亚终于说道，语气严肃而激动，“经历那么多危险，蒙受那么多苦难，我们终于找到一个地方，可以停下说一句：不用继续逃了。”
“这并非永远，约书亚王子。”葛萝伊温和地提醒道，好像不愿破坏他的好心情。但王子已经信心十足地迈开大步，穿过山顶，走向那堵白墙。
“不需要永远。”他大声道，“至少眼下，我们安全了！”他转身挥手，示意其他人跟上，然后继续转身，环视四周。“我收回我说过的话！”他对葛萝伊大喊，“只要身后站着几个好伙伴，我就能在这儿立足。哪怕凯马瑞爵士亲自前来，带上我父亲所有的巨桌骑士，也无法将我打败！”
他雀跃着奔向白墙。此时此刻，墙面微微泛蓝，夜晚徐徐降临。其他人跟在他身后，一边静静地交谈，一边迈过摇曳的草地。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泗丹丰河在阴郁的天空下蜿蜒，像条褪色的镀银血管，闪着晦暗的残光。同伊姆翠喀河一样，一开始，它的歌声很含混，戴奥诺斯却觉得呢喃的水声暗含一种古怪的低音，好像有一大群人在水下窃窃私语。而有时，水声变得响亮，几乎化成一股旋律，清晰得仿佛一串钟鸣。过了一会儿，戴奥诺斯似乎捕捉到某种异响，他紧张地聆听，却只有忽疾忽缓的水流声。
光线在泗丹丰河面嬉闹，朦朦胧胧，变幻多端。就算是阴天，河水仍然时时闪动，仿佛闷燃的寒星正在河底翻滚、碰撞。有些时候，微光还会突然发亮，像宝石般耀眼。然后——就在突然间，不论太阳露脸还是藏进云层——水流重又变得暗淡无光，灰暗如铅。
“真奇怪，对吧？”史坦异神父说，“我们已经见过这么多怪事……可是天呐，这世界还是会让我们吃惊，不是吗？”
“这条河……像有生命似的。”戴奥诺斯眯着眼说。一线光亮在不安的河面上扭动，像条闪闪发光的鱼正在逆流而上。
“好吧，大河也是……嗯……上帝的一部分。”史坦异在胸口画了个圣树标记，“所以，有生命也不奇怪。”他也眯起眼，微微皱眉。“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戴奥诺斯爵士。”
周围的谷地好像也吸收了水流的生命力，还在逐渐爬升。昏昏欲睡的柳树立在河道旁，颤抖着垂下树梢，像在冷水中濯洗头发的女人。骑手们继续往前，河面越来越宽，也越来越缓。岸边出现了丛生的芦苇，苇阴间的小鸟尖声啼叫提醒同胞，有陌生人踏上了这块土地。
陌生人，戴奥诺斯心想。我们在这儿突然成了陌生人，就像离开上帝赐予我们的大地，走进了属于异族的领土。他想起几周前的夜里，他们第一次在森林里遇到葛萝伊时，女巫说过的话：
“有时候，你们这些凡人就像蜥蜴，在断壁残垣间晒太阳，心里却想‘竟有人为我建了这么舒服的宫殿’。”说这话时，女巫眉头紧锁。
她当时说，我们站在希瑟的土地上，他回想着，看来现在，我们又迈进了他们的领地，肯定是这样。所以周围的一切才会如此怪异。
但这念头没能消除他的不安。
众人在草地上扎营。正如妇人爱乐妲所言，暮色降临后，矮草间到处点缀着精灵伞——那是由一种白色小伞菌环成的一个个完美的圆圈，在阴暗的草皮上闪着微光。桂棠公爵夫人不愿在这些圆圈旁过夜，但史坦异神父一针见血地指出，盖营所的人说这一整片土地都属于“精灵”，所以是否挨着蘑菇圈其实并不重要。比起自己，桂棠更担心莱乐思的安全，闻言也只好让步。
他们用路上收集的柳枝生了堆小火，驱散了些许不安。王子等人一边吃饭一边轻声交谈，直至夜深。行路期间，老淘儿一直在睡觉。他睡得既久又沉，已经不像众人的同伴，更像一件行李了。这会儿他却醒了，躺在地上直勾勾瞪着夜空。
“星星不对头。”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没人听到。他抬高声音又说一遍。约书亚靠过来跪在他身边，握住老弄臣颤抖的手。
“你说什么，淘儿？”
“这些星星不对劲儿。”老人从王子手中抽出指头，指向天空，“那是明灯星，旁边却多了颗星星。曲杖星反而不见了！还没到收获季，它不该消失的。还有那些星星，我完全不认得。”他嘴唇颤抖。“我们都死了。我们走进了阴影之地，就像我祖母说过的一样。我们死了。”
“听我说，”约书亚温和地说道，“我们没死，只是到了另一个场所。你最近常常做梦呢。”
淘儿用锋利到惊人的眼神看着他。“现在是安涂月，对吧？别管我以前干过什么，但我还没老糊涂！年轻的王子，我看夏日夜空的时间将近是你的两辈子。也许我们到了另一个场所，但整个奥斯坦·亚德的星空都一样——你敢说不是？”
约书亚沉默片刻，背后的营火旁传来含混的交谈声。“我没说你失去理智，老朋友。但我们到了一个奇特的地方，谁知道头顶上闪烁着什么星星呢？就算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再次握住老人的手，“干吗不来火边坐坐？我想，大家待在一起会更舒服，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淘儿点点头，任约书亚扶他起身。“暖和一会儿也不错，我的王子，我这把老骨头都进寒气了……我不喜欢这感觉。”
“是啊，会好的。夜里湿气重，坐到火边吧。”他领着老弄臣往回走。
篝火暗淡，只剩余烬，淘儿不认识的陌生星星在夜空中流转。约书亚抬头仰望，这时，一只手碰碰他的肩膀。是渥莎娃，她的手臂上搭着一条毯子。
“来吧，约书亚。”她说，“我们到河边铺床。”
他环视四周，除了戴奥诺斯和史坦异还在篝火对面轻声交谈，其他人都睡下了。“我想，我不该扔下他们。”
“扔下他们？”她的声音里带着怒气，但很快转为轻笑。她摇摇头，黑发垂落脸颊。“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我是你妻子了，还记得吗？已经过去四个晚上，我们却像还没结婚，因为你一直担心国王的追兵，还想跟他们在一起。现在你还担心吗？”
他抬头看着她，弯起嘴角露出微笑。“今晚不担心。”他站起身，伸手环住她纤细的腰，感受到她后背结实的肌肉，“我们去河边。”
约书亚把靴子留在火堆旁，二人一起赤脚穿过潮湿的草地，直到炭火的亮光消失在身后。随着他俩接近沙滩，河水的潺潺声也更响亮。渥莎娃铺开毛毯，躺了下来。约书亚躺在她旁边，用厚厚的斗篷将二人都盖住。他们在幽黑的泗丹丰旁静静地躺了好久，望着群星拱绕的月亮。渥莎娃的头枕在约书亚胸口，刚刚洗净的黑发轻抚他的脸庞。
“虽然婚礼仪式被迫缩短，但它对我仍然意义重大。”他终于开口，“我保证，有朝一日，我们会过上应有的生活。你会成为一间豪宅的女主人，而不是在野外永远流浪。”
“部族的众神啊！约书亚，你真是个傻子。”她说，“你以为我会在乎住什么房子吗？”她转头亲吻他，身子又贴紧几分。“傻子，傻子，傻子。”滚烫的气息喷到他脸上。
他们不再说话。星星在夜空闪烁，河水在为他们唱歌。
天刚破晓，戴奥诺斯便被莱乐思的哭声吵醒。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感觉别扭的原因。他还是头一回听那孩子发出声音。
尽管最后一丝睡意徘徊未散——他梦见自己站在一棵巨大的白树前，树叶全是火焰——他也立刻伸手握住剑柄，坐直身子，发现桂棠公爵夫人正将小女孩抱在膝头。在她旁边，史坦异神父像乌龟似的从斗篷中探出脑袋，一绺绺红发被露水打湿。
“怎么了？”戴奥诺斯问道。
桂棠摇摇头。“不知道。听到她哭我才醒的，小可怜。”公爵夫人想把莱乐思搂在胸前，却被小女孩推开。她还在哭，睁大眼睛瞪着天空。“怎么了，小家伙，出什么事了？”桂棠柔声问道。
莱乐思从夫人怀中抽出手，颤抖着指向北方地平线。戴奥诺斯望着远方的天空，可除了拳头般的黑云，他什么也看不到。“那儿有什么？”他问道。
女孩的哭声变成打嗝似的抽噎。她再次指指地平线，转身蜷缩在桂棠膝头，捂住了脸。
“只是个噩梦，没什么的。”公爵夫人安慰她，“好啦，小家伙，只是个噩梦……”
约书亚突然从旁边冒了出来，手握出鞘的南黛儿。除了马裤，王子什么都没穿，细瘦的身子在晨光中更显苍白。“怎么了？”他询问道。
戴奥诺斯指着漆黑的地平线。“这孩子在哭，可能看到了什么。”
约书亚冷冷地看着天边。“我们都目睹了奈格利蒙的惨剧，所以，还是谨慎些为好。真是团恶心的雨云。”他环视潮湿的草地，“大家都很累。”他说，“但我们必须再走快些。跟这孩子一样，我也不想再见到那场风暴。抵达葛萝伊说的诀别石之前，我怀疑这片开阔地找不到任何遮蔽之处。”他转过身，朝刚醒来的艾索恩几人大喊，“给马上鞍。我们边走边吃早餐。动作快，这不是普通的风暴。只要抓紧时间，我们这次就不会被它追上。”
河谷持续深入。植被越来越厚，越来越繁茂，稀疏的草地渐渐被白桦丛、赤杨丛，以及覆盖苔藓、长着银叶细杆的奇怪灌木丛分隔开。
王子一行却没时间欣赏新植物。他们一整天都急速行进，只在下午歇息片刻，然后继续动身，直到太阳下山许久，暮光给大地染上明亮的色彩。这时，迫近的雷雨云已遮住北方大部分天空。
众人搭起石圈，生起旺盛的火焰——这一次，木柴应有尽有——戴奥诺斯和艾索恩则到河边饮马。
“至少不用徒步了。”艾索恩解开鞍囊的搭扣，伴着一声轻响，鞍囊滑落到草地上，“光这就得好好感谢安东的美意。”
“说得对。”戴奥诺斯拍拍瓦迪力斯。马颈上的汗珠已在晚风中冷却，戴奥诺斯先用鞍褥替它擦干，然后来到约书亚的宛阳风身边。“可惜，值得感谢的事还是不多。”
“我们还活着。”艾索恩语带责备，宽脸膛表情严肃，“我的妻儿在思侃盖领主唐路德那里，也很安全。我则在这儿保护母亲。”他故意没提父亲艾奎纳。自从公爵离开奈格利蒙，他们就失去了他的消息。
戴奥诺斯什么也没说，但他理解艾索恩的焦虑。他很清楚这位瑞摩加朋友有多敬爱公爵父亲。在某种程度上，他嫉妒艾索恩，希望自己也能有位令人景仰的父亲。上帝命令儿子敬重父亲，戴奥诺斯却未能履行。正是那个铁石心肠的老浑蛋害得戴奥诺斯童年不幸，他虽谨遵骑士之道，但也只能献上勉强的尊重，至于爱，他想都不敢想。
“艾索恩，”他考虑一番，终于开口，“有一天，等一切都恢复原样——恢复到变故发生之前——我们对孙子孙女讲故事时，又该说些什么呢？”风变大了，吹得柳枝互相抽打。
他的朋友没回答。等了一会儿，戴奥诺斯直起身子，目光越过宛阳风的脊背，发现艾索恩站在三四尺外的河边，手中攥着马缰。紫灰色的夜空下，瑞摩加人身影模糊。“怎么了，艾索恩？”
“看南边，戴奥诺斯。”他声音紧张，“有火把。”
穿过草场，沿着泗丹丰河，在他们来时的方向上，有片细小的光点正穿过大地。
“仁慈的安东啊。”戴奥诺斯呻吟道，“一定是范巴德和他的手下。他们还是追上来了。”他转过身，轻拍一下宛阳风的侧腹。战马往前欢跳几步。“你们还不能休息啊，伙计们。”他和艾索恩冲上河岸，朝标示出营地位置的摇曳篝火跑去。
“……离这儿不到一里格，”艾索恩终于把气喘匀了，“我们在河边能清楚地看到火把。”
约书亚一脸平静，但在火光下，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上帝给了我们严峻的考验。我们已经跑这么远了，现在才收拢圈套吗？”他叹了口气。众人都看着他，眼里带着深深的惊恐。“好吧，至少把火熄灭，继续前进。也许我们能找到足够密的树丛藏身，如果他们没带猎犬，兴许不会发现我们。到时再考虑可行的方案吧。”
众人再度爬上马鞍。约书亚转向戴奥诺斯。“我们从费克迈那儿拿到的战利品中有两把弓，对吧？”
戴奥诺斯点点头。
“很好。你和艾索恩一人一把。”王子冷酷地一笑，挥挥残缺的右腕，“我不是个称职的弓手，但这次必须使用弓箭了。”
戴奥诺斯疲倦地再次点头。
众人纵马奔驰，但大家都清楚，他们不可能一直跑这么快。色雷辛战马很顽强，但在停下来歇息之前，它们已经跑了一整天。宛阳风和瓦迪力斯似乎还能再跑几个小时，但其他马已明显体力不支，马背上的骑手也同样虚弱。马儿在胯下飞奔，月下的草地不断后退，戴奥诺斯却觉得抵抗的意志正在消退，仿佛滑落沙漏瓶颈的沙粒。
我们跑了很远，超出所有人预期的十倍，他心想，手里握紧缰绳，瓦迪力斯冲上一块草坡，又沿背面斜坡冲下，像条在浪头起伏的小船。即使失败也不丢人。我们都尽了全力，上帝还能期待什么？他转过头，见其他人已开始渐渐落后。戴奥诺斯扯扯缰绳，让马匹慢下来，再度与众人并驾齐驱。也许在天堂，上帝已经为他们预备好了英雄的座位，可他还不能放弃抵抗，因为无辜人的生命正处于险境，比如公爵夫人和那个女孩。
艾索恩就在他旁边，怀里紧紧搂着莱乐思。月光下，瑞摩加年轻人的脸就像一道模糊的灰影，但戴奥诺斯不用看也知道，他朋友的宽脸膛上一定写满了愤怒与决绝。
他再次回头。尽管全力狂奔，起伏的火把仍在靠近。对方尾随王子的队伍，短短两个小时，便把距离缩短至十几弗隆。
“减速！”身后的黑暗中，约书亚大声叫道，“再跑远点儿，我们就没力气战斗了。前面坡顶有片小树林，我们在那儿迎敌。”
众人跟着王子登上小坡。冷风吹起，树木纷纷弯腰，枝丫互相抽打、刮擦。黑暗中，摇晃的苍白树干就像披着白袍的幽灵，正为可怕的前景哀叹。
“就在这儿。”王子领着他们穿过最外围的树圈，“弓箭在哪儿，戴奥诺斯爵士？”他的声音很平静。
“在我鞍上，约书亚王子。”戴奥诺斯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刻板得可怕，好像他们正在履行什么仪式。他解下两把弓，扔给艾索恩一把，后者早将莱乐思交给母亲，空出手来接住。戴奥诺斯和瑞摩加年轻人紧了紧白蜡木弓臂，史坦异神父则从桑弗戈手中接过一把匕首。他怏怏地握着刀，好像捏着毒蛇的尾巴。“乌瑟斯会怎么想？”他哀伤地说，“我的上帝会怎么想？”
“你为保护妇孺而战，他会理解的。”艾索恩简单地回答，将一支箭搭上弓弦。他们的箭并不多。
“我们在这儿等他们。”约书亚嘶声道，“大家别走远，瞅准机会一起跑。现在先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戴奥诺斯指下的弓弦般绷得紧紧的。枝头的夜鸟都闭了嘴，只剩一只还在胆怯地低吟，一遍又一遍，搞得戴奥诺斯很想调转箭头，射穿它那长满羽毛的喉咙。遥远而持续的马蹄声与泗丹丰河的单调水声渐渐分离，变得越来越响。戴奥诺斯发觉地面在脚下发颤。除了水，这片树根喝过别的东西吗？据说，小闹战场周围的大橡树便饮饱了鲜血，连树心都红得好似玫瑰。
马蹄如雷，盖过戴奥诺斯耳畔的心跳。他举起弓，但没拉弦，好把力气留到紧要关头。下方的草场现出一片摇曳的火光，打头的骑手却突然慢了下来，好像察觉到王子等人藏在前面的树林里。他们勒马慢行，流动的火把再度蹿亮，仿佛一朵朵怒放的橙色鲜花。
“二十多人。”艾索恩不快地说。
“我对付头一个。”戴奥诺斯低声道，“你对付第二个。”
“别动。”约书亚轻轻地说，“等我发令。”
领头的跳下坐骑，朝地面弯下腰，身影消失在火光外。等他站起身，兜帽下的发白脸庞已转向山坡。在戴奥诺斯看来，那人显然发现了潜藏在阴影中的自己，于是他压低箭尖，借着微弱的月光，瞄准那人的胸膛。
“稳住。”约书亚嘀咕道，“再等一下……”
就在这时，头顶枝叶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声响。一团黑影扑向戴奥诺斯的头，吓得他手指一松，箭矢远远高出目标的头顶。戴奥诺斯惊叫一声，赶忙退后，举手护住眼睛，但攻击他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住手！”树顶高处响起一个声音，一个吱吱尖叫的非人声音。“住手！”
艾索恩迷惑地看着戴奥诺斯不断拍打空气，脸色一沉，压下手中的弓箭。“恶鬼！”他低吼一声，冲着树顶将弓弦拉到耳畔。
“约书亚？”有人在下方草场呼唤道，“约书亚王子？是你们吗？”
众人沉默片刻。“赞美安东！”约书亚深吸一口气，迈开大步，噼啪作响地穿过矮木丛，现身在月光下，身上的斗篷被狂风吹起，像船帆般猎猎抖动。“是我！”他大喊道。
“他要干吗？”艾索恩慌乱地问。渥莎娃也痛苦地低喊一声，但戴奥诺斯认出了那个声音。
“约书亚？”骑手的首领喊道，“我是骏马部族的贺夫格。”他摘下兜帽，露出一把大胡子和被风吹乱的黄发。“我们追了你们好几天！”
“贺夫格！”渥莎娃不安地叫道，“我父亲跟你在一起吗？”
色雷辛人发出刺耳的笑声。“没有，渥莎娃夫人。现在单于看到我，会跟看到你或你丈夫一样不高兴！”
巡卫与约书亚热情地握住手。其他人也从树林中走出，绷紧的肌肉打着哆嗦，他们互相安慰。
“要说的话太多了，约书亚。”贺夫格说道。其他骑手也走上山坡，两支人马会合到一处。“不过，首先得生把火。我们骑得就跟草上惊雷一样快，真是又冷又累啊。”
“没错。”约书亚微笑道，“先生火。”
戴奥诺斯走上前，握住贺夫格的手。“赞美仁慈的乌瑟斯。”他说，“我们还以为你是至高王的爪牙范巴德，差点一箭射穿你的心脏，还好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打到了我的手。”
“尽管赞美乌瑟斯。”一个干巴巴的声音说，“但我也助了一臂之力。”
葛萝伊从他们身后的树丛中走出，迈下小坡，来到火光之下。戴奥诺斯觉得女巫打扮得像个妓女，身上竟穿着他行囊中的斗篷和马裤，脚上没穿鞋。
“瓦莱妲·葛萝伊！”约书亚又惊又喜，“想不到你也来了。”
“你们没想到是我，约书亚王子，但我一直在找你们。幸好有我在，不然，今晚很可能会以流血收场。”
“我刚想射箭，是你打到了我？”戴奥诺斯慢慢地说，“可怎么……？”
“等会儿有的是时间讲故事。”葛萝伊跪下身子，莱乐思则挣脱桂棠的怀抱，一头扑进女巫怀中，无声但喜悦地哭了起来。她抱着女孩，硕大的黄眼睛却迎向戴奥诺斯的目光，他只觉一股寒意掠过后脊骨。“等会儿有的是时间。”她重复道，“现在，先生火吧。月亮已在天上挂了好久。如果明天天一亮就出发，天黑之前就能赶到诀别石了。”她抬头往着北方的天空。“也许还能赶在风暴前头。”
天空中挤满黑压压的乌云，雨中夹带着冰雪。怒龙瑞秋忍着寒风，瑟瑟发抖，走到铁匠街一块背风处歇歇脚。除了漫天雨雪，鄂克斯特各条小道都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孤独的身影，背上扛个大包袱，正艰难地穿过泥泞，往主干道走去。
也许是要回乡下，带上了所有财物，她苦涩地想。又走了一个，可这能怪他吗？城里就像得了瘟疫。
她颤抖着迈开脚步。
天气如此恶劣，铁匠街沿路却有许多门都没关，被狂风吹得一开一合。门开的一瞬间，只见房内一片漆黑，空空如也；砰的一声，门又重重关上，声音活似骨头折断。鄂克斯特确实很像疫病蔓延，但把居民赶出城市的并非疾病，而是恐惧。因此，女仆总管只能走遍整条铁匠街，才找到一个商人，买下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把刚买的东西藏在斗篷下，挨着胸口，以免被过路人发现——虽然实际上，路上根本没什么人——她还希望，这么做能挡住上帝失望的视线。
讽刺的是，其实她没必要顶着风雪，跑来这荒废的街道：海霍特的厨房里有几百件工具，她想要的也应有尽有。但这是她自己的计划，她自己的决定。如果在朱迪丝的柜橱里偷东西，说不定会害胖胖的厨房女管事惹上麻烦，而朱迪丝恰恰是城堡里瑞秋尊敬的少数人之一。更重要的是，这计划只属于瑞秋一人，在某种程度上，她也有必要再走一遭鄂克斯特鬼影幢幢的小巷：这有助于她鼓起勇气，去完成她必须完成的事。
春季大扫除，她冷冷地提醒自己。一阵刺耳的大笑从她唇间挤出。瑞秋居然也会这么笑？盛夏季节的春季大扫除，天上还下着雪。她摇摇头，突然很想坐在泥泞的街上大哭一场。够了，老太婆，她像往常一样警告自己，还有事要做呢。没到天堂，你还不能休息。
如果说你对审判日的到来还有什么疑问，那么，只要想想埃利加即位那年春天划过天空的彗星，瑞秋便能肯定，一切正如安东圣书里的预言。当时人们还很乐观，很多人相信，这是奥斯坦·亚德新时代与新开端的象征。而如今，真相就跟井水一样清晰，它明显预示着审判和毁灭末日的降临。除此以外，她批评自己，这么一道险恶的红光劈开天际，还能意味着什么？都怪盲目的愚蠢，竟让所有人都想错了。
呜呼哀哉！她心想，兜帽下的眼睛扫过主干道一间间废弃的商铺，我们都为自己铺好了痛苦的温床，如今上帝便要我们躺卧其上。由于他的怒火，他给我们降下瘟疫与干旱，现在则是反常的暴风雪。如果你还想要个清晰的明证，那就莫过于老教宗的惨死了！
惊人的消息像燎原的野火一样横扫海霍特与城下的鄂克斯特。过去一周，人们全在谈论此事：拉纳辛教宗死了，被人称火舞者的残忍异教们徒谋害在床，那些渎神的怪物还在塞斯兰·安东尼斯各处放火。教宗前来参加约翰王的葬礼时，瑞秋曾见过他，那是一位圣洁的好人。而在这最糟糕的年月，连他也倒下了。
主啊，救救我们的灵魂吧。圣教宗被人谋害，恶魔和幽灵在夜里逡巡，连海霍特也不得幸免。想起不久之前的晚上，在佣人间窗外看到的景象，她便浑身发抖。把她引到窗前的，既不是声音也不是异状，而是一种无法言明的感觉。当时，她悄悄地下了睡床，艰难地爬上板凳，靠在窗框上俯视篱笆花园。只见修剪成动物形状的阴暗篱笆丛中，静静地站着一圈身披黑袍的人影。瑞秋吓得大气不敢出，揉揉昏花的老眼，但那些身影既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在她的注视下，其中一个戴兜帽的人影转过身，抬头回望着她，那张脸白得像死人，眼睛则是两个黑洞。她赶紧逃回硬邦邦的床上，用毯子蒙住脸，冷汗涔涔地躺过一个不眠之夜，直到黎明。
在这错乱的一年之前，瑞秋坚信，她对她的上帝、她的国王，还有神圣的整洁都保持着铁一样的忠诚。但在彗星出现，尤其是西蒙惨死之后，这份忠诚却大为动摇。半夜看到那一幕，她在城堡里迷迷糊糊游荡了两天，只能把半分心思放在工作上。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一个疯老太婆，而她宁死也不愿落得那种下场。
她很快发现，如果说她这女仆总管疯了，疯的也不止她一个。还有不少人也见过脸色苍白的鬼影。鄂克斯特主干道旁越来越冷清的集市上，人们到处在低声谈论什么夜行妖怪，说乡下和城里都有。有人说，它们是命丧埃利加手下的亡魂，脑袋被挑在尼鲁拉大门上，所以无法安息。还有人说，派拉兹与国王跟魔鬼做了交易，驱使不死的地狱幽魂踏平了奈格利蒙，现在，它们正在等他下达更邪恶的命令。
曾几何时，只要不在卓杉神父的教会许可名单上的东西，怒龙瑞秋便一概不信。而有了救主圣乌瑟斯与公道的力量，她甚至觉得，即便魔鬼王子也不能奈何她分毫。但现在，瑞秋同最迷信的女佣没什么两样，因为她看见了。她用自己的双眼，在这座城堡的篱笆花园里看到了来自地狱的访客。她也不再怀疑审判日已迫在眉睫。
前面的街道响起一阵噪音，将瑞秋从沉思中拉回。她抬起头，护住眼睛，遮挡刺人的冰雪。一群狗正在泥泞的路上争抢什么东西，它们咆哮着、吠叫着，把那东西拖来拽去。她挪到路边，靠着屋墙往前走。总有狗在鄂克斯特的大街上跑来跑去，现在无人管束，它们变得前所未有的凶残。铁匠告诉她，在箍桶巷，曾有几条狗破窗而入，袭击了一名睡在床上的女人。她被严重咬伤，失血过多而死。想到这个消息，一阵惊恐的战栗流遍瑞秋的全身。她停下来，心想要不要从这群怪物旁边经过。她前后打量一番，这条路上却没什么人。几弗隆外，有两个模糊的影子经过，但距离太远，帮不上什么忙。她咽了口口水，继续往前走，一手扶着墙面，一手按紧买到的东西。侧身经过那群扭打的野狗时，她环视周围，想找扇敞开的门，以防万一。
因为狗群和猎物都溅满黑泥，所以很难看出它们到底在为什么争斗。饥饿的瘪肚皮和瘦骨嶙峋的狗腿扭成一团，其中一条杂种狗抬起头，咧开嘴，耷拉着舌头，傻笑似的盯着瑞秋经过。望着那肮脏的口鼻和咧开的下颚，她突然想起，有些罪人会被丢下无底坑，永远迷失在那里，忘记过往的美好与幸福。那头野兽静静地盯着她，冰粒敲打着泥泞的街道。
终于，大狗转开目光，注意力又被同伴的争斗吸引。它一声狂吠，再次杀进战团。
瑞秋的泪水涌上眼眶。她低下头，挣扎着迎向冷风，朝海霍特快步走去。
哥斯伍陪同国王，一起站在俯瞰内城庭院的露台上。前来海霍特观看爱克兰卫兵出征的人少得可怜，但埃利加似乎并不在意，反倒心情不错。
哥斯伍听过士兵间流传的谣言，说夜里发生过恐怖的事，搅得海霍特大厅和鄂克斯特民宅都空空荡荡。果不其然，来参见国王的人少之又少，空气中还弥漫着愤懑的情绪。哥斯伍不禁心想，身上佩戴国王之手的饰带时，最好还是不要赤手空拳从人群间走过。
“这天气真要命，是不是？”埃利加的绿眼睛紧盯着乱作一团的骑手，他们正奋力在猛烈的冰雹下控制马匹，“这个安涂月冷得过分，你不觉得吗，阿狼？”
哥斯伍惊讶地扭过头，不知国王是不是在开玩笑。几个月来，城堡上下一直在谈论颠倒的天气，这可不是一句“冷得过分”就能形容的。而这错乱到离谱的天气，更让侯爵感觉大祸就要临头了。
“是啊，陛下。”他只回答得出这么多。他不再举棋不定。他会按埃利加的要求，率领爱克兰卫兵出城，但只要脱出国王的控制，他哥斯伍就不会再回来了。让范巴德那种冒冒失失、恶贯满盈的白痴继续当国王的狗腿子吧。哥斯伍打算带上愿意跟随自己的爱克兰卫兵，加上忠心的乌坦邑人，向埃利加的弟弟约书亚投诚。如果王子幸存的消息不过是个谣传，侯爵将率领追随者，找个能自己做主的地方，远离曾经的朋友，远离这头脑发疯的怪物。
埃利加生硬地拍拍他的肩，又俯身向前，傲慢地挥挥手。两名爱克兰卫兵举起长角号，吹起召集令，上百名卫兵打起精神，驱动不情不愿的坐骑排列成行。国王的翠绿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要挣脱旗手的掌握。少数几名观众发出欢呼，但声音很快被喧闹的风雪压住。
“也许您该让我下去帮帮他们，陛下。”哥斯伍轻声道，“马在暴风雪中容易紧张。要是脱缰，它们会立刻冲进人群。”
埃利加皱起眉头。“怎么，你还怕马蹄沾上血？它们本来就是战马，见点血没什么坏处。”他转过目光，看着乌坦邑侯爵。那对眼睛如此怪异，让哥斯伍心里直发毛。“道理你应该明白。”埃利加继续说道，嘴唇咧出一丝微笑，“要么把挡路的踩在脚下，要么你自己被踩倒。老朋友哥斯伍，没有折中的办法。”
侯爵与国王对视良久，方才转过头，阴郁地盯着下面的人群。这话什么意思？埃利加起疑了？难道就为指控老战友，就为让哥斯伍的人头也像黑莓一样堆到尼鲁拉大门上，国王才特意安排了这一切？
“啊，吾王。”一个熟悉而刺耳的声音道，“您也出来透透气吗？真希望天气能好点。”
派拉兹站在露台后的垂帘拱道里，露出牙齿，笑得像只狐狸。牧师在平时的红袍外加了件厚厚的兜帽斗篷。
“见到你真高兴。”埃利加说，“你昨天才回来，一路辛劳，希望你能好好休息。”
“谢陛下。这一路确实辛苦，但回到耶尔丁塔，在自己的床上歇过一夜，我已经奇迹般地恢复了，时刻听候您的差遣。”牧师嘲讽地鞠了个躬，锃亮的秃脑门像轮满月，随后，他直起身，看着哥斯伍，“早上好啊，乌坦邑侯爵。我听说您正准备代表国王出征。”
哥斯伍冷淡而反感地看着派拉兹。“而我听说，你反对这个决定。”
炼金术士耸耸肩，像是表示自己的个人意见并不重要。“我认为，国王陛下应该更关心一下自己，而不是搜寻弟弟的下落。在奈格利蒙，约书亚的势力已被摧毁：我看不出还有追捕他的必要。就像种子落到石头地里，他已无人追随，无处再能发展壮大。又有谁敢忤逆至高王的意志，庇护这么一个叛贼呢？”他又耸耸肩，“但我只是个参事。国王自有主张。”
埃利加盯着下方庭院里沉默的人群，好像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是心不在焉地抚弄着额上的铁王冠，好像被它勒得很不舒服。哥斯伍觉得，国王的皮肤有种病态的透明感。
“天气真怪……”埃利加像在自言自语，“真怪……”
“确实很怪。”哥斯伍表示同意，继续满不在乎地问，“牧师，我听说，教宗被暗杀那晚，你在塞斯兰？”
派拉兹谨慎地点点头。“骇人听闻啊。听说是些异教疯子干的。希望新教宗腓力基能尽快把他们连根拔起。”
“人们会怀念拉纳辛的。”哥斯伍慢慢地说，“他广受人们爱戴与尊敬，包括那些还没接受真正信仰的人。”
“是啊，他大有能力。”派拉兹黑眸闪动，斜瞟国王一眼。埃利加还是没抬头，苍白的脸上却像掠过一丝痛苦的神情。“非常有能力。”红牧师重复一遍。
“我的人好像不大高兴啊。”国王嘀咕道，身子探出石栏杆，双手大剑的剑鞘蹭到石头，哥斯伍强压一阵颤抖。那些梦境还在困扰他，关于邪剑和它两个兄弟的梦！
派拉兹上前几步，走到国王身边。乌坦邑侯爵赶忙让开，连炼金术士的斗篷都不想沾到。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看到拱道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掀起的帘子，苍白的脸，一道金属的闪光。紧接着，一声吼叫响彻整个庭院。
“杀人凶手！”
派拉兹在栏杆前蹒跚倒退，后背肩胛骨中间插了一把刀。
接下来的一瞬慢得可怕：哥斯伍动作乏力，脑子里塞满迟钝又无助的念头，好像突然间，他和露台上的所有人都陷进了浓厚黏稠的淤泥。炼金术士转向那名刺客：一个怒目圆睁的老妇人。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推，让老妇人摔倒在哥斯伍身后的石头地板上。派拉兹又惊又怒，嘴唇往两边扯开，露出牙齿，龇出疯狗般的狞笑。他捏起拳头，举到空中，手上发出诡异的灰黄色亮光，指端渗出一丝丝烟气，环绕上后背还在抖动的匕首。一时间，就连天光也变得暗淡。埃利加这才转过身，一脸惊愕，嘴巴张得像个黑洞，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无限惊恐。哥斯伍万万没想到能在国王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老妇人倒在地板上，手在石砖间乱抓，像在某种浓稠的液体里游泳，奋力逃离牧师身边。
派拉兹的黑眼珠像要完全陷进脑袋里。刹那间，他仿佛是一具骷髅斜睨着眼，身披猩红长袍，立在老妇人身前，嶙峋的骨爪中闷燃着炽热的白光。
哥斯伍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一个平民袭击了国王参事，而乌坦邑侯爵身为国王之手，竟突然冲了上去，一把揪住派拉兹。顿时，喧闹的人群、暴风雪，连同他自己的心跳，全都融合成一声沉闷的巨响。在他手中，牧师细瘦的身子竟像钢铁一般坚硬。派拉兹转过头，动作慢得惊人。他的目光烧进哥斯伍的双眼。侯爵感觉自己被突然拽出身体，旋转着掉进一个深坑。坑里熊熊燃烧着炽热的火焰，他就像掉进城堡下的锻铁熔炉，紧接着，咆哮的黑暗带走了他。
哥斯伍醒来时，周围仍是一片黑暗。他的身体隐隐作痛。水滴轻拍他的脸，潮湿的石头味道充满他的鼻腔。
“……我压根没看见她。”一个声音说。这声音带着一种闻所未闻的微妙鸣响，哥斯伍花了一点时间，才辨认出这是国王。“上帝的脑瓜啊，想不到我居然变得这么迟钝，这么心不在焉。”国王的笑声透出淡淡的恐惧，“我相信她是冲我来的。”
哥斯伍想回应埃利加，却挤不出半点声音。这里很黑，黑得连国王的轮廓都看不清。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被抬回了房间，也不知自己在昏迷中躺了多久。
“可我看到她了。”派拉兹刺耳地说。他的声音也带着那种鸣响。“虽然暂时让她逃了，但以万古黑暗之名，那个扫地婆一定会付出代价。”
哥斯伍继续挣扎发声，同时惊讶派拉兹竟然还能说话。牧师似乎平安无事，乌坦邑侯爵却躺在这里动弹不得。
“恐怕我得等范巴德回来，才能把爱克兰卫兵派出去——或者，找个年轻点的领主带兵？”国王疲倦地叹了口气，“可怜的阿狼。”他那奇异又悦耳的声音却没多少同情的成分。
“他就不该碰我。”派拉兹轻蔑地说，“他横插一杠，才叫那老婊子跑掉。没准他俩是一伙的。”
“不，不，我不这么想。他一直忠心耿耿。一直都是。”
可怜的阿狼？怎么，他们以为我死了？哥斯伍勉强动了动肌肉。难道他们把他搬进了挂满帘子的房间，就等下葬了？他挣扎着努力控制身体，但四肢冷冰冰毫无反应。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也许他真的死了——说到底，有谁能死而复生，解释得清死亡到底是什么？只有乌瑟斯本人，上帝之子。哦，仁慈的安东啊，难道他会困在身体里，像个囚犯被丢进暗无天日的牢房，再被人埋进爬满蛆虫的泥土？他感到体内响起一声悲鸣。它会像自己碰到那把剑时所做的梦吗？上帝救救我吧。仁慈的安东啊……
“我先走了，埃利加。哪怕把佣人间的每块石板都碾成粉末，把所有女佣的皮都剥下来，我也要找到她。”派拉兹的话中带着几分甜美，好像这个念头跟美酒一样醇香，“我要亲眼看着那些人受罚。”
“但你总得休息啊。”埃利加口气和善，就像安抚一个执拗的小孩，“你的伤……”
“叫那个女仆总管受苦，便能消除我自己的伤痛。”炼金术士立刻回答道，“我很好。我的力量增强了，埃利加。想结果我，单凭一把刀子可不够。”
“啊。”国王的声音不带半点感情，“很好。这就好。”
哥斯伍听到派拉兹的靴跟敲打地板石砖，渐行渐远。没有开门或关门声，却有另一阵水洒向乌坦邑侯爵的脸。这一次，他发现水很凉。
“阿……阿……阿利加。”他终于口齿不清地喊了出来。
“哥斯伍！”国王有些惊讶，“你还活着？”
“我……我……”
“你什么？”
“……在哪儿？”
“你在露台，就是你……出事的地方。”
这可能吗？现在还是检阅爱克兰卫兵的那天上午？难道他无声无息地躺到了晚上？他们怎么不把他搬去更舒服点的地方？
“……他没说错，你知道的。”埃利加正在说话，“你当真不该横插一杠。你当时在想什么？”他声音里的奇怪鸣响渐渐消失了。“真是蠢到家了。我告诉过你，离那牧师远点儿，还记得吧？”
“……看不见……”哥斯伍终于挤出三个字。
“这不奇怪。”埃利加平静地说，“你的脸被严重烧伤，尤其是眼睛周围，简直一塌糊涂。我甚至以为你死了——可你还活着。”国王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很遗憾，老伙计，但我告诉过你，要当心派拉兹。”
“瞎了？”哥斯伍声音沙哑，喉咙抽紧，痛苦地抽搐起来，“我瞎了？！”
他的哀号声穿过庭院，在一堵堵石墙间回荡，像是有一百个哥斯伍在齐声尖叫。就在他发泄痛苦时，国王拍拍他的头，像在安慰一条老狗。
河谷静候风暴降临。冷空气略微变暖，也变得沉重。泗丹丰河不安地喁喁低诉，天空孕育着愤怒的云团。旅人交谈时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像从沉睡的巨兽旁经过，一旦无礼或轻率地提高嗓音，就会把它吵醒似的。
贺夫格及其手下决定先回头，接应落在后面的族人。那群人有男有女，还有孩子，总数合计八十人。贺夫格的族人驾着马车，尽可能全速跟上，但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没有负重的骑手。
“你的族人居然肯背井离乡，追随我们去一个陌生又不吉的荒地，还是让我很惊讶。”分别时，约书亚这样说道。
贺夫格咧嘴笑了，露出从前打架留下豁口的牙齿。“背井离乡？骏马部族的人没有这种概念。我们的家就在马车和鞍座上。”
“可是，搬到一个诡异的地方，你的族人肯定也会担忧吧？”
一丝忧虑掠过色雷辛人的脸，但很快被轻蔑和自豪取代。“您忘了，约书亚王子，他们可是我的血亲。我对他们说：‘既然石民都不怕去那儿，自由的色雷辛人又怎能胆怯退缩？’于是他们都跟来了。”他扯着胡子，又是咧嘴一笑，“另外，能摆脱费克迈，冒险也值。”
“你肯定他不会来追你们？”王子问道。
贺夫格摇摇头。“正如我昨晚所说，单于因你丢尽了脸。再说，我们部族经常分裂成一个个小家族，这是我们色雷辛自由民的权利。现在，费克迈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不让更多人离开大部族。否则，他就等于明白无误地承认，他已经拉不住缰绳了。”
昨夜相会之后，双方人马齐聚到篝火旁。贺夫格说，费克迈对待女儿与约书亚王子的方式，已在骏马部族的马车间引发了诸多不满。费克迈一直不受爱戴，但人们好歹敬他是个强大的战士和聪明的谋略家。可眼见他被区区几个石民愚弄，还不与任何部族头领商议，便擅自决定帮助范巴德及至高王的手下，当时便有不少人站出来，公开质疑费克迈是否适合单于之位、统御整个上色雷辛。
当范巴德侯爵带着五十来名披盔贯甲的手下，以征服者的姿态大摇大摆地走进马车营时，贺夫格与有些巡卫也带着各自的亲族，闯进费克迈的马车。单于本打算尽快送走爱克兰人，叫他们去追约书亚的队伍，却遭到贺夫格等人的坚决反对。
“手持武器的石民不得穿过骏马部族的土地，除非各大头领一致同意。”贺夫格叫喊道，他的同伴纷纷应和。费克迈七窍生烟，出言威胁，但在色雷辛自由民的游牧生涯中，唯有律法才是独一不变的准则。争执的结果是：贺夫格等巡卫告知范巴德侯爵——照贺夫格的说法，“你这愚蠢又危险的家伙，好自为之”——至高王的手下想追捕约书亚，只能绕过骏马部族的领地。范巴德发现自己要以一敌十、寡不敌众，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沿最短的路径退出上色雷辛。但在离开之前，法尔郡侯爵多次愤怒地表示，草原人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到头了，至高王埃利加很快会率兵返回，一劳永逸地砸碎他们所有的马车轮。
不出所料，对费克迈权威的公然挑战引发了激烈的争执，甚至好几次差点爆发流血冲突。直到贺夫格与其他几名巡卫带着各自家族，追随约书亚而去，留下费克迈骂骂咧咧、独自舔舐伤口，纷争才算缓和下来。费克迈的实力大为削弱，但他还是单于。
“不，他不会来追我们。”贺夫格重复道，“那等于正告所有部族，伟大的费克迈承受不起我们这几辆马车的损失；还说明在上色雷辛单于眼里，石民的斗争远比他自己的人民更重要。眼下，我们这些流亡部族会驻扎在你的诀别石附近，至于以后如何，来日再讨论吧。”
“对于你们的帮助，实在感激不尽。”约书亚严肃地说，“你们救了我们的性命。如果被范巴德那些人抓到，我们就得戴着镣铐回海霍特。到那时，就再也没人能阻止我哥哥了。”
贺夫格看着他，目光炯炯。“你怎么想都行，但你还不了解色雷辛自由民的力量，我们不会被人轻易打垮。”他举起长矛，“色雷辛草原人已经让纳班石民吃过不少苦头了。”
史坦异神父一直在认真听，这时露出担忧的神情。“贺夫格，我们怕的可不只是国王。”
色雷辛人点点头。“之前你就说过，我也想多了解一下。但是现在，我必须回去同其他人会合。如果你们的目的地像那女人说的一样近，”他带着敬意，小心地指指葛萝伊，“那么，明天日落前再见吧。马车不可能更快了。”
“不要耽搁。”睿智的女巫说，“我们一定要快，好赶在风暴前头，这话绝非儿戏。”
“草原骑手的速度无人能及。”贺夫格坚定地说，“我们的车队也不会太慢。明晚之前，我们能同你们会合。”他大笑起来，又露出牙齿的豁口。“在草地中间寻找石头、搭建家园，这些活儿就交给你们城里人吧。”他对王子说，“但我知道，自从你杀掉尤瓦特，一切就开始改变了。父亲告诫我，要相信自己的手和心，”他咧嘴微笑。“还有运气。与尤瓦特一战，约书亚，我在你身上押了匹马驹。我那些朋友以为能轻松赢我，甚至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接受了赌注。”他笑得更大声了，“你帮我赢得四匹马！”他向南拨转马头，挥了挥手，“我们很快还会再见！”
“这次我不会朝你射箭了。”戴奥诺斯叫道。
“一路平安。”约书亚喊道，贺夫格等人已踢马穿过了绿草地。
受到色雷辛人的鼓舞，即使头顶黑沉沉的天空，旅人们这一上午依然走得很愉快。停下来一小会儿吃午饭并饮马时，桑弗戈甚至说服史坦异神父与之共唱一曲。牧师的歌声出乎意料的甜美，与琴师相得益彰。虽然史坦异神父不太了解《风流茉拉谣》唱的是什么内容，但他很享受这个过程，包括唱完之后那些嘻嘻哈哈的赞赏。
再度登上马鞍，戴奥诺斯发现葛萝伊就在自己身边，怀中抱着莱乐思。她的骑术无懈可击，简直像个老手，让他又开始怀疑这个女人的来历。她仍然穿着戴奥诺斯从马车营带来的多余衣物，这么看来，从那片要命的林子走出来之前，她一定光着身子。戴奥诺斯将各种可能性考虑一番，又想到在黑暗中打到自己的利爪后决定，身为敬畏神的骑士，有些事最好还是不要深究。
“请原谅，瓦莱妲·葛萝伊，”他说，“但你的脸色不太好。莫非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没告诉我们？”他指着桑弗戈和史坦异，他们正跟桂棠公爵夫人一边骑行一边大笑，“他们是在墓地里唱歌吗？就像老话说的那样？”
葛萝伊还是望着天空。莱乐思坐在她膝前看着他，好像他是一块怪模怪样的石头。“我担心的事有很多，戴奥诺斯爵士。”葛萝伊终于回答，“身为‘睿智的女人’也很麻烦，有时候，你知道得太多，足以心生恐惧，却给不出别人更好的答案。这一点，我连个婴儿都不如。我害怕即将降临的风暴。而我们真正的敌人——我不会在这儿讲出他的名字，尤其在这开阔地——他的力量正达到顶峰。在这寒冷的夏天，我们已从狂风和乌云中见识到他的骄傲和愤怒。如今，黑暗正从北方席卷而来，我敢肯定，这是他兴起的风暴。如果我没说错，它会给反抗者带来灾难。”
戴奥诺斯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一时间，不祥的乌云似乎化成墨黑的大手，探过北方的天空，盲目而耐心地伸展、搜寻。一想到会被那只巨掌抓住，他便有种怨毒缠身的恶寒。他低头看着马鞍，过了会儿才再抬起眼，对上葛萝伊黄色的双瞳。
“我理解。”他说。
阳光断断续续洒出云隙。风转为迎面吹来，沉重而潮湿。众人沿河谷前行，泗丹丰宽阔的河道一转，古老的阿德席特森林终于出现在眼前。大森林比戴奥诺斯预想的还近——骑马当然比步行穿过色雷辛快多了。因为他们身处凹陷的河谷，森林自然立于他们头顶高处，植被线像堵黑色的悬崖，挡在河谷的北部边缘。
“已经不远了。”葛萝伊说。
他们又走了一下午，灰蒙蒙的太阳划过天空，光芒被阴暗的暮霭掩盖。河道又转个弯，引领众人踏入一片低矮的丘陵。他们停下来稍作歇息。
“仁慈的安东啊。”戴奥诺斯喘着粗气说。
“瑟苏琢。”葛萝伊说，“诀别石便矗立在这儿。”
“可这儿没有石头啊。”桑弗戈怀疑地说，“只有一座山！”
前方河谷隆起一座大山。与周围的矮丘不同，瑟苏琢突兀地钻出草地，仿佛被掩埋的巨人的头颅，林木是它的胡须，山脊一排棱角分明的巨石便是它的王冠。尖锐的石块背后，峰顶位置还立着个什么东西，闪着白灼的亮光。瑟苏琢就像一块直立的大石板，岩石风化，附着灌木丛，森然高出河面五百肘尺。不规则的阳光洒过山体，映出摇曳的斑纹，整座山就像在慢慢转动，俯瞰着众人慢慢行过河道。
“真像海霍特附近的泽特伯格。”约书亚惊叹道。
“可它不是石头。”桑弗戈摇摇头，顽固地重复道。
葛萝伊刺耳地大笑起来。“它就是石头。瑟苏琢是大地骨骼的一部分，在烈焰时代痛苦地刺穿地表，立于大地之上，但脚下仍与世界核心相连。”
史坦异神父紧张地盯着大山。“而我们要……要……待在这儿？住下？”
女巫露出微笑。“我们得到了许可。”
再靠近些，巨石明显不像离远时那么陡峭。只见一条浅浅的小径穿过浓密的灌木与树丛，蜿蜒爬过山脚，又在高处出现，一圈圈环山而上，最后消失在峰顶附近。
“树丛怎么会长在石头上，还这么茂盛？”戴奥诺斯问道，“它们能在岩石上生长吗？”
“瑟苏琢屹立了无数世代，历经破坏与风蚀。”葛萝伊回答，“而植物总能找到办法，进一步风化岩石，使之碎裂成泥，最后比荷闻郡的泥土更肥沃。”
戴奥诺斯听她谈到他的出生地，不由微微皱起眉头，再次怀疑这睿智的女巫怎么会知道父亲的农场。他相信自己从未对她提及此事。
没多久，日渐黄昏，他们踏进长长的山影，冷风迎面而来。小径在众人面前攀上瑟苏琢山脚，抱紧山坡，无情地切开青草和苔藓，上方则悬着枝丫和缠绕的蔓藤。
“我们要上去吗？”桂棠公爵夫人有些惊恐地问道，“上到山顶？”
“当然。”葛萝伊粗声回答，语气中透出一丝不耐烦，“这是方圆若干里格内最高的所在。我们现在正需要制高点，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我一定要重新解释一遍吗？”
“不用，瓦莱妲·葛萝伊，请你带路吧。”约书亚说。王子心中似乎点燃了一团火，苍白的脸因兴奋而发光。“这不就是我们一路寻找的地方吗？我们漫长旅途的转捩点。”他的表情有所和缓，“我担心的是，如果要贺夫格和他的族人把马车留下，他们会怎么想。可惜啊，马车没法弄上山。”
睿智的女巫摆摆长满老茧的手。“你担心得太早了。往前走，你会看到惊喜。”
他们继续骑行。稀稀落落的青草下，蜿蜒的攀山小径就像奈格利蒙的古老走廊，又平又宽，足以让任何马车通行。
“这怎么可能？”约书亚惊问。
“你忘了？”葛萝伊回答，“这是希瑟的地盘。荆棘灌木下是他们修建的路径。还要经过许许多多个世纪，才能摧毁这支达亚的杰作。”
约书亚却没露出喜色。“确实叹为观止，但我反而更担心了。敌人也能像我们一样轻松上山，到时该怎么阻止他们呢？”
葛萝伊不屑地哼了一声。“首先，占据高处防守，比自下而上强攻容易得多。其次，这地方本身便能抵御进攻。再次，恐怕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的敌人可能已被愤怒冲昏头脑，反而确保了我们的存活——至少暂时如此。”
“此话怎讲？”王子询问道。
“你会知道的。”葛萝伊踢马走上山路，坐在鞍前的莱乐思随之上下轻颠。女孩大大的棕色双眸将一切尽收眼底，却没露出任何情绪。约书亚耸耸肩，随后跟上。
戴奥诺斯转过头，发现渥莎娃直挺挺地坐在马背上，脸部线条僵硬，露出畏惧的表情。“怎么了，夫人？”他问道，“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她紧张地冲他笑笑。“我的族人对这河谷一直又恨又怕。贺夫格是男人，不会显露出来，但他心里也怕。”她颤抖着叹了口气，“而我必须追随丈夫，爬上这反常的石山。我害怕。”
自从王子将这异族女人带回奈格利蒙城堡，这还是头一次，戴奥诺斯觉得自己的心向她敞开了，充满钦佩之意。“我们都怕得要死，我的夫人。”他说，“只是其他人不像你那么坦率。”
他用靴跟轻点瓦迪力斯的侧腹，跟在渥莎娃身后登上小径。
长长的藤蔓和纠缠的树枝悬垂在小路上方，旅人们往山上骑行，大部分时间都得低着头。他们就像沿着日晷外围爬行的蚂蚁，慢慢绕出阴影。附着在山间的雾气给薄暮增添了一分不寻常的光彩。
戴奥诺斯觉得，这地方的味道尤其特殊。瑟苏琢散发出一股清香，它似乎在生长，却又不受时间的局限。这儿的水汽、树根，还有湿润的泥土，长久以来并未受到打扰，有种平和、缓慢、慎思的气氛，同时也有种警觉的不安。沉寂时不时被视野之外的鸟儿打破，它们的歌声忧郁而迟疑，恍如高顶大厅下孩童的低语。
继续往上，脚下的青草地渐渐消失，旅人们来到几根直立的石柱旁。白色的石柱饱经风霜，大概有两人高，轮廓已无从分辨，但仍透出几丝生命的活力。他们沿着小路绕过第一根石柱，终于又回到闪耀的暮光下。
“这是符柱，”葛萝伊转头说道，“每根分别代表月亮在一年中的盈亏。我们每绕山一周，便会经过十二根，直到山顶。它们曾被雕成飞禽走兽的形状，我记得是这样。”
戴奥诺斯盯着柱顶的圆球，那曾经是颗脑袋吧，他想知道，它原本代表了什么动物？在风吹雨打之下，它像熔蜡一样形貌尽毁，又像被遗忘的死者般面目不清。他打个哆嗦，在胸口画了个圣树标记。
没多久，葛萝伊停下来，指着下面河谷的西北方。在那儿，古老森林的边缘几乎紧贴着泗丹丰河岸。苍翠的谷地间，河水就像一线细细的水银。
“就在河对岸，”她说，“看到了吗？”她再次指向森林黑乎乎的截面，它像一道被冰冻的海浪，似乎只要春潮袭来便可融化，横扫整片谷地。“在那儿，森林边上。那就是岸韶桑羽的废墟。据说，自世界之初以来，它曾是奥斯坦·亚德最美丽的城市。”
众人嘀咕着手搭凉棚，远远眺望，戴奥诺斯则挪到路边，眯起眼睛望向遥远的森林。但除了一截淡紫色的残墙，还有一线金光，他什么也没看到。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他轻声说道。
“因为时代不同了。”葛萝伊回答。
白昼消逝，他们继续往上攀登。每次绕到大山北坡，走出阴影，迈进逐渐暗淡的天光，众人都能看到地平线上那团扩散的黑暗。暴风雪正在飞速进逼，如今已吞没了阿德席特大森林遥远的边界，整个北方只能看到一片灰霾。
他们绕山走了十二圈，经过一百四十四根符柱——戴奥诺斯一直在数，以作小小的消遣——众人终于走出树木的阴影，登上最后一段山坡，在山巅迎风而立。太阳业已西沉，只余一线红光。
瑟苏琢的山顶近乎水平，不比山脚窄多少，周边环绕着一圈直立的长石。它们不像符柱那么光滑，只是些粗糙的巨石，每块都有四人高，质地则与山体一样，灰白中带着白色与粉色的纹脉。
山顶中部，随风起伏的草地中间，有座宽敞低矮的乳白色石头建筑，落日的余晖为它染上一层红色的微光。
乍一眼望去，它像一间神殿，类似纳班旧日帝国时代留下的巨型古建筑，但线条更朴素，造型平和、自然而又触动人心，简直像从山体自然生长出来。显而易见，这座建筑就该属于这片劲风吹拂的山顶，就该立于悠远广阔的天地之间。从任何角度看，这份显赫与壮丽都叫人顶礼膜拜，而它的精工细琢又表明建造者的身份十分特殊。无穷的岁月已然造成几处墙面坍塌。不知历尽多少世纪，树木甚至穿透了屋顶，还像不请自来的客人一样挤进了拱门。不过，此地的质朴与美丽依然一目了然——但它怎么看都不像出自人类之手——过了许久，没人愿意首先开口。
“到了。”约书亚终于说道，语气严肃而激动，“经历那么多危险，蒙受那么多苦难，我们终于找到一个地方，可以停下说一句：不用继续逃了。”
“这并非永远，约书亚王子。”葛萝伊温和地提醒道，好像不愿破坏他的好心情。但王子已经信心十足地迈开大步，穿过山顶，走向那堵白墙。
“不需要永远。”他大声道，“至少眼下，我们安全了！”他转身挥手，示意其他人跟上，然后继续转身，环视四周。“我收回我说过的话！”他对葛萝伊大喊，“只要身后站着几个好伙伴，我就能在这儿立足。哪怕凯马瑞爵士亲自前来，带上我父亲所有的巨桌骑士，也无法将我打败！”
他雀跃着奔向白墙。此时此刻，墙面微微泛蓝，夜晚徐徐降临。其他人跟在他身后，一边静静地交谈，一边迈过摇曳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