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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盛夏之门

“引领我们的不是路,”亚纪都严肃地说,“而是一首歌。”
西蒙恼火地皱起眉头。他不过问了个简单的问题,吉吕岐的妹妹却又一次给出个不是答案的答案,希瑟的谈话方式简直令人发疯。天很冷,他不想在莫名其妙的对话上浪费时间,于是他又问一遍。
“就算没有路,也该有个方向吧。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
“往里。走进森林的中心。”
西蒙抬头看看太阳,努力辨识方向。“那,应该是……这边?”他指向南边。他就是从这个方向过来的。
“也不尽然。有时候可以。如果想经过雨门,你倒可以走那边。但这个时节走不通。我们要找的是夏门,那是一首完全不同的歌。”
“又提到歌了。你怎么可能用歌找到地方呢?”
“怎么……”她好像在认真思量他的话,然后打量着西蒙,“你的思考方式很特别。你知道怎么玩审棋吗?”
“不知道。这跟我的问题有关系吗?”
“你会是个有趣的棋手——估计还没谁跟凡人下过审棋吧?我的族人就不会问你提出的问题。我将来一定教你规则。”
西蒙一头雾水地抱怨几句,亚纪都却抬起指头纤细的手,阻止他继续提问。她安静地站着,只有薰衣草色的发丝在风中飞扬,一袭白衣在雪地里几乎隐身不见。她随风轻摆,像只单脚立在芦苇丛中的鹳鸟,若不是光彩夺目的双眼依然圆睁,西蒙还以为她睡着了。终于,她开始深呼吸,咝咝地喷出气息。呼吸声渐渐变成哼唱,但那声音简直不像由亚纪都发出。寒风仿佛冰冷的手指,抽打着西蒙的脸颊,这时它突然转了个方向。
哦不,片刻后,他发现,不只是风向,似乎所有造物都在轻轻挪动——这一阵惊骇带来了短暂的晕眩。小时候,他曾一圈一圈原地打转玩,等他停下,周围的世界还会继续旋转。当下的晕眩与那感觉很像,但更平静些。脚下延展的世界就像绽开的花瓣,正在不慌不忙地转动。
亚纪都空灵的哼唱已经变成希瑟语的歌谣,可惜西蒙听不懂。歌声又渐渐转回平静的呼吸。单调的光线洒进冰封雪盖的森林,带来些许暖意,色调也有微妙的改变,灰白中渗出丝丝湛蓝与柔金。寂静还在蔓延。
“这是魔法吗?”西蒙发现自己的声音就像刺耳的驴叫,搅碎了这片静谧。他感觉自己就是个大傻瓜。亚纪都转头看向他,好在脸上没有怒气。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她说,“我们用这方法寻找隐藏之地,比如说角天华。回到你的问题,我只能说,歌词本身没有任何魔力。其实用别的语言也可以,只要能帮搜寻者记起特定的标记和路径就好。如果这跟你说的‘魔法’不一样,那我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她看上去却没有抱歉的意思,反而又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
“我不该打断你的。”西蒙嘟囔道,“我以前总叫我朋友莫吉纳医师表演魔法,可他偏不。”想起老人,一段回忆不由得浮上心头: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医师的房间积满灰尘,莫吉纳陷入沉思、自言自语,西蒙则在一旁清扫。强烈的悲痛也随之而来。那时的一切都已远去。
“莫吉纳……”亚纪都若有所思,“我见过他一次,当时他来找我舅舅。他很年轻。”
“年轻?”西蒙再度盯着她瘦棱棱的脸蛋,“莫吉纳医师?”
希瑟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不能再耽搁了。你想让我用你们的语言唱吗?反正你我已经惹上麻烦了,再加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
“麻烦?”这番话真是乱上添乱,但亚纪都又摆好了奇特的站姿。他突然觉得眼前有扇门,而他不尽快把话说完,那门就要永远关闭似的。“好吧,麻烦你了,用我们的语言唱!”
她用脚跟站定,像枝头的蟋蟀一样稳当。她小心地深呼吸几次,再度开口吟唱。西蒙渐渐听出了歌词。在他口中粗鲁厚重的西领语,经亚纪都一唱却如流水般柔和温婉。字句在流淌、在汇聚,恍如熔蜡一般。
“毒蛇梦眼绿幽幽,”
她一面歌唱一面盯着枯死的铁杉树枝上垂挂的冰溜儿,它们就像闪烁的宝石铸造的锦旗。缄默的太阳缺乏热力,冰核深处却燃烧着火光。
“踪迹可寻银闪闪。
携网之女,独具慧眼,
蛇道秘境,皆收眼底……”
亚纪都的手朝身旁伸出,悬在半空。西蒙过好一会儿才明白,对方伸手是在等他。可他用裹着手套的手去够她的指头时,却被甩到一边。一时间,他以为自己猜错了,贸然对这金眸希瑟过度亲密,惹得她生了气。他又看到她不耐烦地勾勾手指,这才恍然大悟,她是要他摘掉手套。他用牙齿扯掉连指皮革手套,伸出焐得又湿又热的手指,握住她细细的手腕。她再度温和而坚定地抽出手,滑开手掌正对他的掌心,冰凉的指头与之相扣。她晃晃头,像只刚刚睡醒的猫,重复刚才的唱词:
“毒蛇梦眼绿幽幽,
踪迹可寻银闪闪。
携网之女,独具慧眼,
蛇道秘境,皆收眼底……”
亚纪都领着他往前走,低头避过铁杉树枝和挂在枝头的冰溜儿。寒风夹着硬硬的雪粒,撕割他的脸颊,让他眼中涌出了泪花。前方的森林变得扭曲,他就像被困在一根冰溜儿里朝外张望。他听到靴子踩在雪地上嘎吱作响,但那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而他的脑袋好像悬在树顶高处。
“风之子头顶靛蓝冠,”
亚纪都低声吟唱。他们继续走着,但感觉更像在天空下漂浮,或者说游泳。
“脚蹬厚厚兔皮靴。
踪影不见,月母难寻,
却闻气息,声声入耳……”
他们转个弯,爬下一道长满常青树的溪谷。在西蒙泪湿的眼中,一根根枝杈伸出阴影幢幢的手臂,拥紧两位旅人。他们经过时,树枝还抽打他的大腿,将涂满油脂的针叶粘上他的马裤,发出强烈的松油气味。风在摇晃的枝丫间低语,空气愈加潮湿,却依然冷得叫人发抖。
“……老龟背壳粉尘黄,”
亚纪都停在一块棕黄色的大石前,它就像堵废屋的断墙,从谷底雪地伸出。她站在石头前继续歌唱,林间洒落的阳光突然角度一转,石缝间的阴影更深了,接着,影子像洪水般溢出裂缝、漫过石头表面,仿佛阴晦的太阳瞬间落回西山,夜晚接管了大地。
“幽暗地底深深藏。”
她吟唱道,
“干枯石下,不动不移,
灰白影中,默数心跳……”
绕过大石,突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道倾斜向下的山坡上。坡上白雪覆盖,还有不少昏暗的山石,比之前那块略小,有的呈浅粉色,有的则是沙棕色。在天空映衬下,树林显出暗绿色,满是安静的鸟鸣。冬日的寒意在这里渐渐微弱。
他们继续往前走,好像进入了另一个时空,又像稀里糊涂地回到了季节正常的世界。西蒙好像变成了天使,在上帝的指引下自由自在地飞翔。可这怎么可能呢?
西蒙的目光穿过树林,望向平凡无奇的灰暗天空。亚纪都攥紧他的手,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身旁这个庄严的生物——她的双眼好像注目在什么东西上,他却视而不见——正护送他的灵魂前往最后的终点,而他失去生命的躯体却倒在森林某处,慢慢消失在雪毯之下。
天堂里暖和吗?他茫然地想。
他用空闲的手揉揉脸,干裂的皮肤阵阵抽痛,令他心安。其实怎样都无所谓:不管她带他去哪儿,他都会跟着去。他无可奈何,但也心满意足,只觉自己没法从她手中抽出手指,就像没法将脑袋搬离身体一样。
“……云歌拂动红火炬,
恍如灰海红宝石。
雪松木香,优雅淡然,
洁白象牙,悬垂胸前……”
亚纪都的声音时高时低,节奏缓慢,柔和的调子伴着鸟鸣声,就像两条河不留痕迹地融汇为一。在这无尽的旋律中,每一节篇章,每一轮歌词和音色,都像一道珠光闪烁的谜题,而谜底似乎就在西蒙指尖,却又永远谬以千里。每当他觉得自己领悟了什么,那答案便消失不见,又有新的谜题在林间的空气中舞动。
两人经过布满大石的山坡,深入树阴下,走进点缀着洁白小花的深绿色灌木丛。叶子潮乎乎的,脚下的雪又湿又滑。西蒙更用力地握紧亚纪都的手。眼前再次模糊起来,他又擦了擦眼睛。那小白花闻起来有股蜡和肉桂的味道。
“……水獭双瞳褐如石,
潮湿叶底巧滑行。
钻石溪中,舞蹈雀跃,
明灯使者,笑逐颜开……”
这会儿,除了亚纪都高低起伏的歌声及细腻婉转的鸟鸣,西蒙还能听到浅池里的水花声,音色悦耳,仿佛易碎的玻璃乐器发出。粼光在融化的雪珠上闪动,他一边惊讶地聆听,一边打量周围。阳光透过水滴,散射出璀璨的光华,就连树枝好像都在滴落着辉光。
他们走在一条跃动的小溪旁,水声欢快,在以树为柱的森林大厅中回响。石头上铺着融雪,潮湿的叶片下则是肥沃的黑土。西蒙感觉头晕目眩,亚纪都的旋律穿过他的思绪,恰似溪流淌过光滑的石头河床。他们走了多久?一开始好像没迈出几步,现在又像走了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而且,雪怎么消失了?就在刚才,大雪还盖满一切呀!
春天!他心想,一阵神经质而狂喜的大笑就要冲破嘴角。我们走进春天啦!
他们在溪边大步前行。亚纪都的歌声如流水般持续不断。太阳已经落下,暮色仿佛玫瑰在空中绽放,如火的夕照烧灼着阿德席特的叶片、枝丫和树干,溪石绯红尽染。西蒙正在观看,火红的天光却迅速消失,被扩散的紫色代替,而那紫色又被昏黑吞没。整个世界似乎在他脚下飞速旋转,但他依然稳稳地站在大地上,一步紧跟一步。亚纪都紧紧握住他的手。
“……听岩者斗篷墨黑,
手上戒指闪星光。”
随着她唱出歌词,天穹上真的闪出几颗散乱的白星。它们纷纷绽放,形成一系列变幻不定的图案。似曾相识的人脸和形状渐渐成型,星光刺破了黑暗,又像出现时一样迅速消逝。
“九指九戒,空余一指,
南风徐徐,指随风移……”
走在天鹅绒般的黑夜和转动的群星下,西蒙觉得,他的整个人生似乎都将转瞬即逝;而与此同时,这一夜旅程也化成了无限接近永恒的瞬间。时间席卷而过,只留下各种狂野的气息和声音。死一般的寒意渐渐消融,温暖开始洋溢,周围的阿德席特森林变成一个鲜活的整体。即便身处黑暗,他也能感到这浩瀚而剧烈的转变。
明星照耀,二人沿雀跃欢腾的河岸前行。西蒙感觉得到,绿叶正拱出光秃秃的枝条,生气勃勃的花朵破开冻土,精致的花瓣如蝶翼般伸展。森林正在摆脱冬天,仿佛一条蛇,正在抖落老旧无用的皮。
亚纪都的歌声透彻万物,恍如一根金色丝线,穿过色彩柔和的编织挂毯。
“……山猫耳中紫色影,
灵敏能辨日出声。
步履轻柔,催虫入眠,
洁白玫瑰,朵朵唤醒……”
晨光渗进阿德席特森林,均匀地铺开,仿佛光源不止一处。森林活了,每片叶子、每根枝条都摆好架势,等待着。空气中弥漫着上千种声音和数不清的味道。鸟语、蜂鸣、大地鲜灵的馨香、蘑菇发酵的清甜、花粉干燥的迷魅。云淡风轻,太阳爬上天空,高耸的树冠间露出最纯粹的淡蓝。
“……天歌者身披金扣袍,”
亚纪都欢欣鼓舞地高唱,四下森林悸动不止,仿佛在应和广袤而无垠的脉动。
“发间缀满夜莺羽。
脚底生风,三步落珠,
藏红花开,身前迎接……”
她松开西蒙的手,停下脚步。他的胳膊垂在身侧,无力得像条被剔骨的鱼。亚纪都踮起脚尖,舒展身体,双手高举迎向升起的太阳。她的腰真细呀。
过了好久,西蒙终于能说出话了。“我们……”他努力道,“我们……”
“还没到,但已走过最艰难的一段。”她回答,转头露出戏谑的表情,“我以为你会捏断我的手,攥得太用力了。”
西蒙想起她冷静而有力的手,心想怎么可能。他茫然地微笑,摇摇头。“我没想……”他不知该如何表达,“我们走了多远?”
这个问题似乎令她很惊讶,她仔细思考一会儿。“已经进入森林深处。”最后她说,“很深。”
“你们用魔法赶走了冬天?”他问道,跌跌撞撞地原地转身。四周的雪都已不见。晨光切开树丛,散落在脚下碎裂的湿叶片上。一张蛛网轻轻颤动,仿佛被丝丝缕缕的阳光点燃。
“冬天没走。”她说,“是我们远离了冬天。”
“什么?”
“你所说的冬天是反常的——这你也知道。而在这儿,森林真正的核心,风暴和寒冷还未能侵入。”
西蒙好像明白了她的话。“就是说,你们用魔法将冬天挡在外面。”
亚纪都皱起眉头。“又是那个词。这里的世界还跳着真实的舞步。而转变真实的才叫‘魔法’——危险的魔法——至少我这么认为。”她转过身,显然厌倦了这个话题。亚纪都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至少不想浪费时间时是这样。“马上就到了,所以没必要休息。你饿吗?渴吗?”
西蒙发现自己还真是饥肠辘辘,就像几天没吃东西似的。“嗯!又渴又饿。”
亚纪都二话没说,闪进树林消失了,留下西蒙独自一人站在溪边。“待着别动。”她声音响起,回音激荡,好像四面八方同时发声。没多久她又回来了,一手轻捧一个红球。“这是柯莱乐。”她说,“太阳果。吃吧。”
第一颗太阳果味道甘甜,饱含黄色汁水,回味起来齿颊留香,促使他马上去咬第二颗。消灭了两颗果子,他肚里很舒服,不再觉得饥饿。
“好啦,走吧。”她说,“希望今天中午前能到韶衣护。”
“‘韶衣护’是什么——话说回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如果异类的脸上也能露出凡人的表情,那亚纪都看起来就很烦躁。“韶衣护就是夏门,没错。至于另一个问题,我算不出,只有始祖母才会。但我想,应该是在被你们称为‘阿-恩-涂’的月亮轮回中吧?”
“哦对,安涂月。”
“我只知道这么多。按你们的计算方法,就是那个什么‘月’。”
现在轮到西蒙烦躁了:他本可以多问几句。其实他只想间接搞清楚,他们走到这儿到底花了多久——毕竟人在旅途,时间总会不经意飞走。当然了,直接询问可能更简单些,但他有种莫名的感觉,亚纪都给出的答案不会令他满意。
希瑟女子往前走去,西蒙急忙跟在她身后。虽然恼火,但他还是期待对方再次牵起他的手,可惜那段旅程已经结束。亚纪都沿着小溪,循路走下山坡,甚至没回头看他是否跟上。
头顶树冠间,欢快又吵闹的鸟鸣震耳欲聋。这一切都令西蒙十分困惑,他张开嘴,想抱怨几句她的闪烁其词,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反而为自己的短视感到羞愧。他的疲倦和暴躁突然不见了,正如他甩掉沉重的雪毯,走出了莽莽冬日。不管亚纪都怎么说,这确实像是某种野性的魔法!他一直深陷致命的暴风雪中——他可以证明,这暴风雪覆盖了整个北方——却随着一首歌走到阳光和晴空之下!这就跟马倌舍姆讲过的故事一样美好。这可是连杰克·穆德沃德都不曾经历的冒险。小厮西蒙要去精灵的国度了!
他加快脚步跟上她,嘿嘿笑出了声。亚纪都扭过头,好奇地看着他。
随着奇妙旅程中天气的转变,植被也跟着变了:西蒙困在雪地迷路时常见的常青树和低矮灌木越来越少,橡树、桦树和白蜡树则越来越多,交错的枝丫间还爬满开花的藤蔓,在上方形成一幅色彩斑斓的华盖,仿佛彩色玻璃铺成的穹顶,但比玻璃更精致。蕨类植物和酢浆草覆盖石头及倒下的树干,使得阿德席特的林地就像一张起伏不平的绿色床单。蘑菇蜷缩在阴影间,仿佛偷懒的士兵,其他泛白而绝美的菌类则攀附着树干,好似盘桓而上的旋转阶梯。晨光洒落下来,又给这片美景镀了层纯银和亮丽的金粉。
溪水在所经之处刻出一道浅浅的沟壑,蜿蜒注入山谷。再往下,谷底被层层叠叠的树木笼罩。西蒙和亚纪都小心翼翼,在滑溜溜的而石上择路而行。溪水激起浪花,二人身边水汽充盈。水道沿山谷而下,喷涌着注入一连串水塘,而越往谷底,水塘的尺寸也越来越大,水流就这样沿着一个个池子往下蔓延。水塘上方,山杨和垂柳郁郁葱葱,周围的石头上则铺着厚厚的青苔。
西蒙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放松脚踝,调整呼吸。
“没多久就到了。”亚纪都说,这回的语气至少没那么急迫。
“我没事。”他在身前伸展双腿,挑剔地盯着自己的破靴子。一直在雪地里走,皮革已经揉烂了——但眼下何必担心这个?“没事。”他又重复一遍。
亚纪都坐在他身旁的石头上,抬头仰望天空。她的面容有种特殊的气质,这在她哥哥脸上却看不到。兄妹俩虽有明显的同族特征,吉吕岐的样貌也确实很吸引人,但西蒙觉得还是亚纪都更可爱。
“真美。”他喃喃道。
“什么?”亚纪都疑惑地看着他,好像没听懂这个词。
“真美。”西蒙重复道,“这儿的一切都很美。”他暗骂自己的胆怯,深吸一口气,“你也很美,小姐。”他终于补上一句。
亚纪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金色的眸子满是困惑。她翘起嘴巴,好像不太同意,但紧接着又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西蒙觉得自己脸红了。
“别生气。”她又笑了,“你也是个很美的雪卫,塞奥蒙。你能开心,我也很高兴。”她轻轻碰碰他的手,好似凉冰敷上滚烫的额头。“来吧。”亚纪都说,“该走了。”
二人循路走下谷底。水流却完全无视他们,踩着既定的脚步,欢笑着、飞溅着,流过二人身边。西蒙爬过一块块石头,努力跟上亚纪都轻快的脚步。他想知道,这次他的话没说错吧?毫无疑问,他的奉承话没把她惹火。但他决定,下次开口前必须先过过脑子。这些希瑟真是变化无常得要命!
终于快走上平地了,他们却停在两棵高耸的铁杉前,其粗壮的树干足以支撑天堂。比起周围的“小树”,两根巨木超群绝伦,径直伸向阴霾笼罩不到的阳光。两根树干间藤网交错,开满鲜花,好似一座大凉亭,其中一些藤条几乎被簇拥的花朵拉坠到地面,随风轻轻颤动。蜜蜂在花丛间发出响亮的嗡嗡声,整片藤蔓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这些淡漠的工人黄黑相间,翅膀闪闪发光。
“停。”亚纪都说,“穿过夏门时不可轻率。”
两棵巨型铁杉的雄浑与壮美固然令人惊叹,西蒙还是吓了一跳。“这是门?不是两棵树吗?”
亚纪都表情严肃。“我族逃离东望阿苏瓦时,塞奥蒙,也将所有石制纪念物抛到了身后。好了,在你进入韶衣护之前,吉吕岐要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哥哥说,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获得的荣耀都将无人可比。你将踏入凡人从未涉足之地。你明白吗?从没有凡人穿过这扇门。”
“啊?”西蒙被她的话惊到了。他飞快地四下打量,担心周围会突然冒出反对者。“可是……我只想有人帮我一把。我当时在挨饿……”
“来吧。”她说,“吉吕岐在等你。”亚纪都踏出一步,又转过头来。“别这么一脸担心。”她微笑道,“这是无上的荣耀,没错,但你是Hikka Staja——持箭者。吉吕岐不会随随便便打破最古老的传统。”
西蒙还没领会亚纪都的意思,人已经穿过了巨树。“打破传统?”
亚纪都走得很快,几乎是在跳跃,轻盈稳健得像只小鹿。穿过夏门后,小路继续朝谷地里延伸。这儿的森林虽像自然长成,但更方便行走。树木古老威严,好像从未遭遇刀砍斧伐,中间却自然而然留出一条窄径,就连垂挂的枝杈也不会擦到行人的头顶,除非你个子太高。
沿着唯一的蜿蜒小径,他们走上一段只比谷底略高一点的缓坡。森林层层叠叠,小径两旁巨树环抱,西蒙的视线只能达到一石远。他有种感觉,好像自己站在原地静止不动,覆盖苔藓的无穷大树却在身旁列队行军。空气的确变得温暖,奔腾的溪流则让林间充满莹润的雾气——从喧腾的水声判断,溪水曲折穿过谷地,与小径并驾齐驱,距他们不超过一百肘尺。蜜蜂与其他昆虫发出慵懒的嗡鸣,令西蒙昏昏欲睡,就像喝了一大口宾拿比克的猎酒。
他几乎忘记了自我,只是梦游似的跟着亚纪都,机械地迈开左腿、右腿,再迈左腿,直到希瑟女子叫他停下休息。这时,他们左边的树帘已消失不见,谷底暴露在眼前。
“转身。”她说,声音突然轻如耳语,“记住,塞奥蒙,你是第一个见到角天华——树海之舟的凡人。”
虽然它一点儿也不像船,但西蒙立刻领会了这名称的含义。从冠顶直到地面,树干与树干间,枝条与枝条间,上千条不同颜色的缎布迎风飞舞,乍一眼望去,像极了许许多多精美的船帆——一瞬间,整片谷底真成了一艘惊人的巨船。
有些辉光闪闪的宽布伸展、绷紧,拉出一片片屋顶;有些则绕着树干,或从枝头飞落到地面,形成半透明的布墙;还有些只用发亮的绳索绑在最高的枝头,任其在风中翻飞起伏、呼啦作响。整座城随风翻涌,活像伴着潮汐、在海底优雅跃动的海草森林。
布匹与绑索反射的色彩与周遭森林几无二致,因此,这片依附于森林的“建筑群”更像自然生长出来。事实上,随着西蒙仔细观察,他越来越惊叹于角天华的细致与精美。他发现在很多地方,森林与城市真正做到了合而为一,甚至有种超凡出尘的协调感。溪水沿着谷底曲折流淌,到了这里则愈加柔缓,但清脆的歌声持续不减;粼粼波光映照在跃动的城市表面,为其平添一分如在水底般的质感。西蒙恍惚看到,似乎还有其他银色的水流在树林间穿梭往来。
房屋间的林地上——如果那些真可以称作“房屋”的话——则盖着厚厚的绿色植被,大多是柔韧的苜蓿。它们就像铺满黑土地的厚实毛毯,只避开了用闪亮白石排成的小路。偶尔几座雅致的小桥跨过水道,也用同样的白石修成。路旁还能看到奇异的小鸟,长着绿、蓝、黄色彩斑斓的扇形尾翼,有的神气活现,有的则在地面和矮枝间活泼地跳来跳去,还不时发出听着有点傻乎乎的刺耳叫声。高处枝头间也闪过许多鸟儿的身影,它们的羽毛跟下面的扇尾鸟一样鲜艳,但叫声要甜美得多。
温暖的风将一阵香气吹进西蒙的鼻孔,是树汁和夏草的味道。鸟儿的大合唱则包含了上千首曲调,但都融洽地结合在一起,像块美哉绝伦的拼图。非凡的城市在他眼前蔓延,一直延伸进阳光灿烂的森林。真是个令人神往的天堂,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太……太美了。”西蒙长吸一口气。
“来吧。”亚纪都说,“吉吕岐在家等你。”
她招呼一声,西蒙却没动,于是她轻轻牵起他的手,领着他往前走。二人先下坡,经过一个交叉路口,踏上谷底最外沿的小路。西蒙瞪着眼睛,欣喜又敬畏地四下打量。在鸟鸣声之外,丝缎的沙沙声和流水的潺潺声也将旋律汇聚到一起,创造出一种全然不同的声响,但依然令人无限愉悦。
西蒙在看、在闻、在听,过了许久,他终于又能思考了。“其他人呢?”他开口问道。一眼望去,光他能看到的城区就有鄂克斯特征战广场的两倍大,其间却找不到半个活人。
“我们习惯隐居,塞奥蒙。”亚纪都说,“除了特定场合,我们大多独往独来。而且现在是中午,不少人喜欢离开城市,出去走走。我真正意外的是,水塘边居然也一个人都没有。”
这解释虽然合情合理,但西蒙仍觉得,亚纪都正因某事而不安,好像连她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的话。只是西蒙没法确认这一点:长这么大学会的察言观色,几乎完全不适用于他见过的每一名希瑟。但他敢肯定,有些事正在困扰他的向导,而且很可能跟城里的空空荡荡有关。
一只大山猫傲慢地踱上前方的小路。西蒙一时吓呆了,心脏怦怦狂跳。山猫体形庞大,亚纪都却视之如无物,更没停下脚步,继续冷静地往前走。结果山猫晃晃粗短的尾巴,飞快地跳开,消失在灌木丛下,只有晃动的叶片表明它曾经出现过。
这下西蒙看明白了,在角天华自由漫步的动物不光只有鸟。路边还能看到狐狸——它们在夜间很隐秘,在阳光下却很显眼——纠缠的枝条间,红色皮毛就像闪亮的火焰。野兔和松鼠也漠不关心地看着他们经过。西蒙敢说,哪怕他靠近这些动物,它们也只会从容地挪开,顶多觉得有些厌烦,但全然不会害怕。
他们穿过河汊上的一座桥,转而沿着水边的柳树长廊前行。二人左边有条白缎,盘于林间,包裹着树干,环绕着枝条。沿着柳树继续前进,之前的白缎连接上另一条。它们相互交错,彼此蜿蜒,像在跳一曲凝固的舞蹈。
走不多久,宽窄不一的白缎越来越多,交织成错综复杂的各色绳结。刚开始还是些简单的图形,而西蒙和亚纪都越往前走,柳树间的图案便越繁复:炽烈的太阳、海上的云天、翻滚的波涛、腾跃的野兽、穿着流动长袍或金丝甲胄的人像,都由纵横交错的绳结组成。看着朴实的线条化成一整片光影纠结的织毯,西蒙意识到,眼前其实是张展开的画卷。延展的织毯描绘出一幅花园般的陌生异域,人们曾在那里相爱,在其间战斗。那儿的动物生机勃勃,植物欣欣向荣,不知名的创作者虽用魔法般的技巧将它们一一呈现,西蒙却认不出它们的种类。
然而后来,问题出现了,织毯上也有明确的表现。虽然缎带全是白色,西蒙却从中看到了黑暗。黑暗蔓延,侵蚀了人们的生命与内心,令他们饱受荼毒。兄弟与兄弟相争,曾经美得无与伦比的世界渐渐枯萎,失去了希望。有些人开始造船……
“到了。”亚纪都的话吓了他一跳。二人已沿着织毯走进白缎形成的旋涡,涡流向内盘旋,爬升上一座小坡。在他们右侧,旋涡入口旁边,织毯跨过小溪,在明媚的阳光下微微抖动,好似一座丝桥。绷紧的缎带飞越泼溅的溪水,凌空结成八艘巨型海船和层叠浪花的壮丽图案。织毯的另一端搭在对岸的柳树上,朝西蒙和亚纪都来时的方向折返,沿着水边小路穿梭于树林间,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
亚纪都伸手碰碰他的胳膊,西蒙打了个哆嗦。他好像走在别人的梦中,已经完全忘我。他跟着她走进旋涡口,小心翼翼踏上一段上坡的台阶,踩上光滑的彩石通道。与其他“建筑”一样,这条廊道也由涟漪般的半透明锦缎搭成:入口的布墙是白色,随后渐变成淡蓝和青绿。亚纪都的白衣映射着流光,西蒙跟在身后,感觉她也在跟着变色。
西蒙用手指抚过墙面,觉得它如看起来一样柔软,又坚韧得令人惊讶。布墙从他掌下滑过,像金线般顺滑,又如雏鸟般温暖,还随着每缕风之吐息而微微震颤。
他们很快走出单调的廊道,进入一个宽敞的穹顶大厅,若不是颤动的墙面,这儿看上去就是间普通的精致屋子。门口附近的青绿彩缎不知不觉加深成海蓝。一张深色矮木桌靠在墙边,旁边散放着坐垫。桌上有块漆成五颜六色的木板,西蒙本以为是地图,随后才想起那是审棋的棋盘,以前曾在吉吕岐的猎舍中见过。他又想到了亚纪都之前的挑战。至于棋子,他猜,可能就放在棋盘旁边的精美木盒里吧。除了这些,桌上还有一个石瓶,里面插着一根开花的苹果枝。
“坐吧,雪卫,请坐。”亚纪都朝他挥挥手,“我敢说吉吕岐还在见客。”
没等西蒙听清她的建议,房间对面的布墙便翻滚起来,像被扯裂似的露出个开口。有个人影踏进房中,衣服是亮绿色,发辫却是刺眼的红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西蒙一眼认出,对方正是吉吕岐的舅舅堪冬甲奥,他脑筋反应之快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希瑟正粗声嘟囔着什么,似乎很恼火——只是“似乎”,因为西蒙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堪冬甲奥也抬起头,发现了西蒙,瘦削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血色全无,就像水桶倾覆,桶里的水瞬间洒个精光。
“苏霍达亚!Isi-isi’ye-a苏霍达亚!”他喘着粗气,声音又惊又怒,完全像变了个人。
堪冬甲奥抬起戴着戒指的纤细手指,缓缓抚过双眼和脸颊,像要把高高瘦瘦的西蒙从眼前抹掉似的。吉吕岐的舅舅当然不能如愿,只好无奈地发出猫科动物般的嘶嘶声,转脸面对亚纪都,用流水般的希瑟语轻声而快速地说着什么。西蒙更加坚信,他是在发泄怒火。亚纪都面无表情,专注地听他滔滔不绝,金光闪闪的深邃双眸瞪得老大,但其中并无惧意。等堪冬甲奥说完,她才平静地作答,语气听起来很有分寸。她舅舅转过头,再次打量一番西蒙,还张开手指,打出一串奇怪的手势。
堪冬甲奥深吸口气,真是不可思议,他竟迅速平静下来,像根石柱般一动不动,只有明亮的双眼还在转动,仿佛面孔上燃烧的两盏灯。他在凝重的静默中站立片刻,离开了房间。他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只是静静地走出吉吕岐的房门,走进了廊道。
堪冬甲奥的怒气明白无误,令西蒙胆战心寒。
“你说过什么……打破传统……”他问道。
亚纪都露出古怪的微笑。“勇敢点儿,雪卫,你可是Hikka Staja。”她用手指梳理着头发,动作很像人类。随后,她指向舅舅进来的那道布帘。“去见我哥哥吧。”
二人走进明媚的阳光。这间屋子也由拂动的缎面搭成,但一面宽墙被卷起、挂在天花板上,墙外是段坡地,大概长几十步。坡下躺着一泓平静的浅池,与吉吕岐前门的溪水同源,一条细流注入宽阔的池面,周围长着芦苇和舞动的山杨。池子中间的石块上,红棕相间的小鸟蹦蹦跳跳,恍如神气活现的征服者在城垛间检视新领地。池塘边,几只乌龟正在沐浴从枝丫间洒下的阳光。
“到了晚上,这里的蟋蟀很动听。”
西蒙转过身,吉吕岐似乎一开始就站在房间对面的阴影里。
“欢迎来到角天华,塞奥蒙。”他说,“终于又见面了。”
“吉吕岐!”西蒙快步上前,想也没想就紧紧抱住纤瘦的希瑟。王子一开始有点紧张,但很快放松下来,有力的手拍拍西蒙的后背。“你没道别就走了。”西蒙松开手,这才感到有些尴尬。
“是没有。”吉吕岐表示同意。他穿件宽松的浅蓝色长袍,腰间扎条红色宽带,赤着双脚,淡紫色的发辫垂在耳前,头顶插着一把泛白的平滑木梳。
“没有你的帮助,我会死在森林里。”西蒙突然说,马上又尴尬地笑了几声,“我是说,如果亚纪都没来的话。”他转头看着她,吉吕岐的妹妹也正专心地回望。她点点头表示理解。“我会死的。”他知道这话半点都不夸张。亚纪都找到他时,他正走向死亡,每一天生命都在远去。
“这样啊,”吉吕岐在身前抱起双臂,“能帮到你我很荣幸。但这仍不能还清我的债务,我欠你两条命。你是我的Hikka Staja,塞奥蒙,现在仍是。”他看向妹妹。“蝴蝶已经聚拢了。”
亚纪都用歌唱般的希瑟语作答,吉吕岐却抬起一只手。
“用塞奥蒙能听懂的语言。他是我的客人。”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们碰上了堪冬甲奥。他很不高兴。”
“自从阿苏瓦陷落,舅舅一直不高兴。我作任何计划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不光如此,柳鞭,你知道的。”亚纪都盯着他,目光严厉,但仍然面无表情。她转头看了眼西蒙,片刻间,脸颊似乎染上一丝窘迫。“用这种语言说起来很怪。”
“这段日子本身就很奇怪,兔子——你也知道的。”吉吕岐朝阳光抬起双手,“啊,多么美好的下午。我们该走了。马上,所有人。我说过,蝴蝶已经聚集了。刚才提到堪冬甲奥,我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心里其实很不安。”
西蒙盯着他,脑袋完全糊涂了。
“先让我把这身滑稽的行头换掉。”亚纪都说着,闪身钻进另一扇暗门,动作快得就像融入了阴影。
吉吕岐领着西蒙走向前门。“我们在下面等她。你我有很多话要说,塞奥蒙,但首先,我们得去桠司赖。”
“她为什么叫你……柳鞭?”在数不清的问题中,这是唯一一个他能准确表达的。
“我为什么叫你雪卫?”吉吕岐凑近西蒙的脸,盯着他,露出野性的迷人微笑,“很高兴见到你别来无恙,人子。”
“走吧。”是亚纪都的声音。她悄无声息地来到西蒙身后,把他吓得倒吸一口冷气。他转过头,结果又是一口凉气。亚纪都脱下了厚重的雪地衣,换成一件短小精致、闪闪发光、几乎透明的白纱裙,腰间系根丝带,是落日般的橙色。宽松的服饰下,纤细的腰身和娇小的胸脯清晰可见。西蒙只觉脸在发烫。他自幼在城堡佣人间长大,但她们很早就叫他搬出去住了,后来还打发他跟其他小厮一起睡。近乎赤裸的亚纪都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发觉自己盯着她看了很久,赶紧挪开目光,满脸通红,一只手在胸前不自觉地画起圣树。
亚纪都的笑声清如雨滴。“很高兴能把那身脱掉!人子待的地方很冷,吉吕岐!真冷!”
“说得对,亚纪都。”吉吕岐严肃地说,“我们的家园还是夏天,很容易忘掉外面已是寒冬的事实。好了,去桠司赖吧,那里有些人根本不愿承认冬天的存在。”
他头前带路,离开奇特的门厅,走上阳光浸染的河边柳道。亚纪都随后跟上,西蒙殿后。他依然脸红耳赤,只能将目光落到她摇曳生姿的脚步上。
亚纪都的夏装太让人分心了,西蒙的脑子空白了好半天,但吉吕岐柔巧的妹妹和角天华无尽的美景没法永远转移他的注意力。刚才听到的事又开始让他担忧:显而易见,堪冬甲奥对他很生气,而且他分明听到亚纪都说过什么“打破传统”。到底发生了什么?
“吉吕岐,我们要去哪儿?”他终于问道。
“去桠司赖。”希瑟指指前方,“在那儿,能看到吗?”
西蒙伸手挡住炽烈的阳光,仔细看去。可惜干扰太多,阳光本身便是最强的干扰。没几天前,他还在想:他还能再度感受到温暖吗?现在他只想躺到苜蓿丛中,好好睡上一觉,可他干吗又要被人到处拖来拖去……
第一眼望去,桠司赖就像一顶奇形怪状的大帐篷,中轴高耸近乎两百尺,篷布比角天华其他建筑更加流动、鲜艳。又走了二十多步,西蒙才发现,原来中轴是棵巨型白蜡树,枝丫四下伸展,树冠升入森林天顶,远远高出桠司赖本身。再走出一百步,他终于明白大帐篷为何如此闪亮了。
是蝴蝶。
上千根丝线从白蜡树最粗的枝丫垂落到地面,纤细近乎于光。它们环绕大树,互相间隔一掌远,从上到下都被占得满满当当。徐徐扇动的翅膀如璀璨的彩虹,层层叠叠挨在一起,有如空气屋檐上的薄瓦……那可是万亿只活生生的蝴蝶。它们拥有你能想象得出的所有色泽,橙黄与酒红、血色与橘色、天青色、水仙黄、夜空般的天鹅绒黑……蝶翼拍打的细微声响随处可闻,好似暖夏自身也在发声。它们慵懒地挪动,仿佛快要睡着,西蒙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将它们束缚在原地。一片又一片,无尽的色彩颤动流转,这些蝴蝶就像举世无双的宝藏,像有生命的宝石,哪怕日光较之也要黯然失色。
就在西蒙看清它的头一刻,桠司赖立时成了万物的中心,它在呼吸,在发光。他停下脚步,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吉吕岐却没发现西蒙爆发的情绪。“翅膀很焦躁。”他说,“看来堪冬甲奥已经把这个消息讲出去了。”
西蒙吸吸鼻子,擦干眼睛。面对桠司赖,他突然理解了伊奈那岐的苦痛,明白了风暴之王为何会对幼稚而残忍的凡人仇恨入骨。西蒙的心被愧疚占据,吉吕岐的话语听起来是那么遥远。希瑟王子提到了他舅舅——堪冬甲奥在跟蝴蝶交谈吗?西蒙不再关心这些。这已远远超出他的理解能力。他不想再思考。他想躺下。他想睡觉。
吉吕岐终于注意到了他的焦虑,于是小心地扶住他的胳膊,领他走向桠司赖。这绚丽而光辉的建筑前有道木门,其实就是个简单的雕花门框,攀附缠绕着玫瑰,两边也伸出许多缀满蝴蝶的丝线。亚纪都率先进门,吉吕岐引导西蒙随后跟上。
如果说,从外面看这座蝴蝶大殿可谓富丽堂皇,那从里面看,效果就完全不同了。有生命的天花板漏下五彩缤纷的光线,像是隔了层会动的彩色玻璃,作为桠司赖主轴的巨型白蜡树则沐浴着上千种流光。看到这一幕,西蒙再度联想到无常海面下的奇异森林。但这一次,他发现这念头有点吓人。他有种溺水感,就像陷入难以理解的浩瀚汪洋,只能徒劳地挣扎。
大殿中几乎没什么陈设。漂亮的毛毡散落各处,不少地方则任由青草生长。周围还有许多浅池,池边布满石块和开花灌木,与厅外没什么不同。要说区别,就只有蝴蝶和希瑟了。
殿中满是希瑟,有男有女,身上的衣饰跟头顶颤动的蝶翼一样多彩斑驳。他们扭头看向新来者,先是一个接一个,然后是一群接一群,几百对猫一样的平静眼眸在流光中闪烁。西蒙能听到,静谧但充满敌意的嘶嘶声此起彼伏。他想逃走,还真磕磕绊绊地试了一下,但吉吕岐抓紧他的手臂,动作虽轻,他却挣脱不掉。他被领向巨树前的一个小土丘。那儿有块高高的大石头,布满苔藓,陷在青草地上,像根训诫他人的手指。石前的矮榻上坐着两名希瑟,身穿精美白袍,一男,一女。
男的坐得近些,抬头看着西蒙和吉吕岐走近。他的头发黑如墨玉,在头顶高高绾起,戴着一顶精雕细琢的白桦王冠。同吉吕岐一样,他面色泛金,脸庞棱角分明,细眼睛,薄嘴唇,但眉梢与眼角有些憔悴,说明他漫长的生命中充满了苍茫与难言的坎坷。坐在左首的女希瑟一头深红长发,额上也戴了顶桦木王冠,条条发辫间悬垂着白色长羽,手上则套着几只镯子和戒指,跟身边男子的发色一样乌黑闪亮。在西蒙见过的希瑟中,数她的面容最为沉静,也最为刚毅而安详。这一男一女身上都有种悠久、敏锐而安宁的气魄,就像暗影森林中古老幽谧的深潭,任尔风吹雨打、电闪雷鸣,我自岿然不动,内里却潜藏着危险——至少对乳臭未干的凡人来说,极度危险。
“你要鞠躬,塞奥蒙。”吉吕岐轻声说。西蒙立刻跪倒在地,虽说还有其他理由,但他的腿抖得实在太厉害了。温暖而强烈的草皮味直冲他的鼻孔。
“雪卫塞奥蒙,凡人之子,”吉吕岐大声说,“见过速马奈力,支达亚之王,角天华领主;以及理津摩押,黎明之子的王后,岁舞家族女族长。”
西蒙双膝着地,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感觉所有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好像他是件不合时宜的赠礼。终于,速马奈力对吉吕岐说了几句。在西蒙耳里,那是他听过最刺耳的希瑟语。
“不,父亲。”吉吕岐说,“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轻易违背传统。宾客就是宾客。我恳求您,用塞奥蒙能理解的语言讲话。”
速马奈力拉长瘦脸,皱紧眉头,好不容易才开口。显然,他的西领语远远不如子女流利。
“这么说,你就是救了吉吕岐性命的人子。”他慢慢点头,但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不知你是否理解,但我儿子做了件很糟糕的事。他带你到此,违背了我族所有的律法——因为你,乃是一介凡人。”他直起身子,环视周围一张张希瑟的脸。“可惜木已成舟。我的人民,我的家族,”他大声说,“不得伤害这名人子:我们还没堕落到如斯地步。我们当敬他为Hikka Staja——白翎箭持有者,并以礼相待。”他转向西蒙,脸上现出无限的悲哀。“而你将永远不得离开,人子。我们不能放你走。你将永远留于此地,与我们一起,直至衰老、死去,在这角天华。”
亿万只蝴蝶拍打翅膀,呢喃低语。
“留在……”西蒙转向吉吕岐,一脸茫然。王子的面庞一向很平静,这时却像戴了张灰色面具,写满了震惊与悲伤。
回吉吕岐家的路上,西蒙沉默不语。下午渐渐转为黄昏,清凉的山谷生机勃勃,满是纯洁夏日的气息与声响。
希瑟王子也没打破沉默,只是偶尔点点头,或轻轻碰碰西蒙,引领他走过曲折的小径。快到吉吕岐门前的河了,山上不知何处传来希瑟的歌声。旋律在山谷间回荡,勾勒出一系列错综复杂的景象:音色甜美,但也透出些许不和谐,像只狐狸在细雨疏篱间来回穿梭。歌里还能听到水声,但西蒙过了会儿才搞清,那是视线之外的歌手正伴着哗哗作响的溪流歌唱。
一阵长笛声也加入进来,在歌谣的音域外波动,如风拂过水流。这陌生之地突然令西蒙心生痛苦,满怀孤寂。无论是吉吕岐,还是他的异族同胞,都无法填补这痛彻心扉的空虚。角天华如此美妙,但仍不过是个牢笼。而西蒙知道,关在笼中的困兽迟早会丧失活力,慢慢走向死亡。
“我该怎么办?”他绝望地问道。
吉吕岐盯着粼粼的溪水,悲哀地笑了。“走走,想想。学着玩玩审棋。在角天华,打发时间的方法有的是。”
他们朝吉吕岐的家门走去。水畔歌声被林木繁茂的山坡隔开,只剩哀伤的曲调还在周围萦绕,千变万化,不徐不疾,宛如溪流一样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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