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遗言
潜猎者方一瘸一拐地在她的房间里兜着圈子走。她的青铜脸庞被那堆机器的闪烁光芒照亮，被她护目镜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映绿。汤姆和赫丝塔隔着打开的房门望着，每次潜猎者的视线转开，汤姆就挪动一点，慢慢地接近赫丝塔，直到他能够伸出手去，摸到她腰带上的匕首。
“现在不用太久了。”潜猎者低语道。她很高兴有听众在场，让她能够解释自己的工作。
汤姆正想着芮恩，他希望新伦敦不要靠近唐怀瑟山脉或是其他任何奥丁即将瞄准的地方。“为什么选火山？”他问道，“我还是不明白那样怎么能让世界变绿……”
潜猎者的手指灵巧地在象牙键盘上跳动：“你要从长远来看，汤姆。不光只是牵引城市会污染空气、撕裂大地。所有的城市都会这样，无论是定居城还是移动城。问题出在人类身上。他们所做的一切就都是污染和毁坏。绿色风暴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一点，所以我没有告诉他们有关奥丁的计划。如果我们真的要保护大地，我们必须首先清除其上的人类。”
“这太疯狂了！”汤姆叫了起来。
“反人类，也许该这么说。”潜猎者承认道，“火山灰会阻塞天空，将地球笼罩在黑暗之中。寒冬会连续统治地球数百年。人类将会消亡。但是生命将会延续。生命总是会延续下来的。当天空最终澄清，世界就会再次变成绿色。苔藓，蕨类，森林，昆虫，最终还会产生高等动物。但不会再有人类。他们只会搞糟一切。”
“安娜不会想要那么做的。”汤姆说。
“我不是安娜。我只是利用她的记忆来理解这个世界。而我所理解的是，人类就是瘟疫，是一大群聪明的猴子，无法被大地所承受。所有的人类文明都毁灭了，汤姆，而且都出于同一个原因，人类太贪婪了。是时候为他们画上一个永久的句号了。”
汤姆挣扎着站起来，想着他能不能碰到那台机器，砸掉它，把那些复杂的电线和导管拔出来。潜猎者方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修长的刀刃从她的指尖滑了出来。
“放明智点，汤姆。”她低声说道，“你病得很重，而我是一个潜猎者。你不可能做到的，而且赫丝塔希望你活得尽可能久些。她非常爱你，你知道的。”
她走到了那堆机器的后面，对穿过天花板一直连到屋顶上面天线的电缆做一些调整。汤姆从赫丝塔的腰带里抽出匕首，她摸索着从他那儿接过刀，夹在她的双手之间，笨拙地锯起了潜猎者用来绑住她手腕的旧绳子。
彭尼罗一边蹑手蹑脚地溜过堤道，一边努力想象着他将如何向他的痴迷读者群来描述这一系列的大冒险，借此来保持冷静。理智警告我应当远离那所恐怖的房子，可是所有城市的命运都悬在了天平上，而我那些可怜的同伴则被囚禁于其中。我知道逃跑会在彭尼罗家族的荣誉上留下一个不可饶恕的污点！（而且我真的需要那把钥匙，保斯基诅咒它！）我忠实的土著人同伴，俞饼（那是他的真名吗？）带我到了这条致命堤道的一头，就不肯再往前走了。反正我也不会允许他那样做，因为我永远也不会让一个这样年轻的人冒着生命风险参与和潜猎者的殊死搏斗。（女潜猎者？潜猎女？神明在上，我希望不会真的走到搏斗那一步！我真希望那个小伙子有胆量代替我过来，那个恶劣的小懦夫……）有一点儿令人不安的感觉，我承认，不过在我独自前行，穿越深沉的黑暗时，我开始感觉到一种奇异的镇定。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陷入过许多危急的境地，而我所学到的就是，在任何情况下最好一直都保持冷静，泰然自若，并且伟大的保斯基的毛屁股啊那个是什么？
只是一只猫头鹰！
只是一只猫头鹰……
彭尼罗浑身颤抖，从他秘藏的扁酒壶里啜了一口白兰地，开始沿着岸边寻找汤姆的反潜猎者枪。那个少年说过赫丝塔把它扔在了这儿的什么地方。彭尼罗可不想在没有它的情况下朝那所该死的房子再多走一步。啊！它在这儿呢。还在嗡嗡作响。看起来毫无损伤。一件外观奇特的犀利武器，不过他们叫我神枪手彭尼罗可不是白叫的！我把这支奇怪的枪的枪托稳稳地支在我的肩头（它是该这么摆的吗？）继续如灵猫般地向前走去……
潜猎者方忙着操作她的机器。爬满护目镜视屏的文字与数字时不时地被灰色的模糊图像所取代。汤姆意识到他所见到的是已经有数千年没有人类见过的景象，从奥丁的眼里，由太空中所见的世界。奇怪的是，这番景象并不十分震撼。
奥丁真的能摧毁人类吗？它肯定会出故障的吧，或者耗尽了动力，或者潜猎者用来与它交流的那堆疯狂的旧机器里总有个什么东西会弄糟的吧，那样她的计划就完蛋了。他和赫丝塔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就为了来阻止这么个破绽百出的计划，想到这个就让他生气。至少美杜莎看上去还是值得付出生命的代价去阻止的，它的内脏可是塞满了一整座大教堂，它的眼镜蛇头居高临下耸立于伦敦之巅。而这个新武器只是一个太空垃圾，被一个疯狂的老潜猎者，从一个看起来和闻起来都像大学生宿舍一样的地方控制着……
在他身边，赫丝塔发出一声胜利的轻声咕哝，用刀割断了她手腕上的绳索。她弯下腰来开始对付绑住她脚踝的绳子。
潜猎者方又开始与奥丁对话了，她敲打着象牙键盘，轻声自言自语地念着代码，与她那台廉价的灭世装置进行沟通。有时候，她也会低声对汤姆和赫丝塔说话：“想想看，我亲爱的，到处都是漂亮的岩浆……”方安娜从前就喜欢和人说话，而她所变成的潜猎者也继承了这种爱好。当赫丝塔悄声说：“就是现在！”然后汤姆翻身下床，站起身来时，潜猎者说：“你上哪儿去？”
“快走！”赫丝塔咬牙切齿地说道。她的手臂环绕着他，支撑着他，把他拖向最近的窗口。她没有受过汤姆那样的教育，她也没有怎么听懂潜猎者讲的长篇大论。她唯一关心的就是如何救出汤姆。她拒绝相信已经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可是汤姆知道试图从潜猎者方面前逃脱是没有意义的，他们接近窗口时，潜猎者已经转身朝他们走来。汤姆扭过身来面对着她。赫丝塔仍在试图将他拉到窗口去，但汤姆挣脱了她。他来山国是为了谈判，而不是战斗。假如纳迦不愿听他讲，那么也许这个潜猎者会听。我不是安娜，她曾经这么说过，只是安娜的一堆记忆……可任何人不都只是一堆记忆吗？
汤姆朝她伸出手去。“我们不能留下来。”他说道，“我们有一个女儿。她需要我们。”
潜猎者的眼睛闪烁着：“一个女儿……”
“她叫作芮恩。”
“一个女儿……”她当的一声将双手合在一起，“汤姆，赫丝塔……多美妙啊！当我，当安娜第一次看到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她，我就知道你们是天生一对！现在你们有了一个小女娃娃……”
“她已经不再是个小女娃娃了。”赫丝塔说，“她是一个超级刁蛮任性的年轻姑娘。”
“我们养育她长大。”汤姆说，“我们守护她安全；我们教她知识；她学会了驾驶‘鬼面鱼’号……而现在你要把她和所有其他人一起杀死。”
潜猎者耸耸肩——对于一名潜猎者来说这是个奇怪的动作，她的盔甲于是嘎吱摩擦：“不敲开鸡蛋你就没法煎蛋饼，汤姆。或者是不是应该反过来说？你们的这个女儿，她在哪里？”
“在伦敦。”汤姆说，“在伦敦的废墟里。那儿的人们正在建造一座新城市，一座飘浮的城市……”此刻他真希望自己曾经对柴尔德麦斯博士的科技原理解释听得更用心些，“这座城市不在地上爬，它也不吞吃其他城市，它甚至不会消耗多少燃料。为什么它就不能在你的绿色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呢？为什么芮恩就不能呢？”
潜猎者发出咝咝的声音，回到了她的机器边上。
汤姆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赫丝塔刚才已经认命地听他们俩聊了半天，于是便和他一起走了过去。
潜猎者的手指又在嗒嗒地敲打着键盘了。中央屏幕上的灰色图像发生了变化，从战山的炽热伤口的景象，变成了拉得更远的云山雾罩的大地全景。然后镜头又再度拉近，屏幕后方的机械发出各种呼哧嘀嗒的声响，图像好像洗牌一样快速闪烁切换。一片炭灰色的斑块扩大成了伦敦城的废墟，然后填满了整个屏幕。奥丁的凝视一路扫向东方，然后转向北面，于是汤姆认出了普特尼河谷以及子宫区。
“没有东西在动……”潜猎者低声说道。
“那些亮斑是什么？”汤姆问。
“那些是燃烧的飞艇。”
“什么？”汤姆瞪大了眼睛，就看到更多白色火焰的斑点滑了过去；然后，就在废墟北侧边缘之外，一大摊燃烧的形状就好像在屏幕上撕出了一个洞。自从他离开之后，废墟地区到底发生了什么？芮恩发生了什么？他的心脏顿时拧成了一个拳头，开始捶打他的肋骨。
“啊！”潜猎者咝咝地说道，“那一定是你说的飘浮城市……”
她辨认起这些粗糙的图像来要比汤姆快得多。汤姆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明白过来他已经看到了新伦敦。它来到了废墟地区之外，正朝着北边移动。屏幕后方的机械嗡嗡转动，响个不停，屏幕上的图像则不断闪烁，变换，对着那座新城拉得越来越近，直到汤姆能看清在城市艉部跑来跑去的人。几十个人在栏杆边站成一排，在新伦敦载着他们安全离去的同时，他们也向后凝望着废墟地区。汤姆此刻能认出那些面孔来了，是他的朋友们的脸：克莱蒂和她的丈夫，加拉蒙先生笑了笑，看上去很开心——还有芮恩，蓬头垢面，脸上脏兮兮的看上去像是煤灰，但就是芮恩没错，汤姆看到她的脸从屏幕上滑过时不禁喊出了声，于是潜猎者方将奥丁的目光聚焦到了她的身上，不断地放得越来越大。
“是芮恩！她没事！”
汤姆感觉当看到他们女儿的脸从模糊的灰色图像中朝他们涌来的时候，赫丝塔的双手就握紧了他的胳膊。“芮恩。”她说道，声音听上去在颤抖，“她的发型是怎么回事？完全是倾斜不对称的……还有那边，在她后面，快看！那是西奥！”
奥丁再次放大图像，于是屏幕上除了他们女儿的脸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汤姆走上前去，从潜猎者方身边挤过，伸手去触摸屏幕玻璃。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图像开始显得模糊，芮恩的脸分解成了线条、斑点，和晃动的亮光，这一抹阴影是她的眼睛，那一块白斑是她的鼻子。汤姆用双手摸索着滑过她脸颊的轮廓，真希望他能有办法穿过屏幕摸到她，对她说话。她一定也能感觉到他在望着她吧？可是她仅仅只是微笑起来，转过头去与她背后的少年说了些什么。汤姆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是一个鬼魂了。
潜猎者发出咝咝的声音，好像一只水壶慢慢地煮开。
“请不要伤害她。”汤姆说道。
“她会死。”潜猎者轻声说道，“他们都会死。这是为了地球好。你们的孩子还能再多活几年，如果她运气好的话……”
“假如她要忍饥挨饿，担惊受怕，一直望着飘满了灰的天空，那再多活几年又有什么用？”汤姆问道。他朝着潜猎者又走近了一步，心中激动不已，因为他有一种感觉，自己正在和她沟通，或者是沟通到了在她体内以某种奇怪的机械化形式残余下来的方安娜：“芮恩理应能活很长一辈子，活在安全之中，然后养育她自己的孩子们，然后再看到他们的孩子们……”
“多愁善感！”潜猎者嗤之以鼻，“一个孩子的生命与所有生命的未来相比不值一提。”
“可她就是未来啊！”汤姆喊道，“看看她！看看她和西奥——”
“这是为了地球好。”潜猎者冷酷地重复说，“他们都会死。”
“你自己也不相信这一点。”汤姆坚持说道，“你体内安娜的那部分不会相信的。安娜关心别人。你关心我和赫丝塔，因此救了我们。安娜，不要使用这个机器了。把它关掉。砸掉它。砸碎奥丁。”
他身子一软，双膝跪了下去，要不是赫丝塔支撑住了他，汤姆就会摔倒在地了。潜猎者发出愤怒的咝咝声。赫丝塔以为她就要攻击了，赶紧将汤姆拖向后方，然后转过身来，让自己的身体挡在他们之间。然而那个生物只是掉头离开了，一边用一只手敲打着自己的头颅：“波普乔伊在哪里？”
“死了。”赫丝塔板着脸说，“你杀了他。这事儿在永固寺都传遍了。”
“萨特雅，我……”潜猎者说道，“必须将他们彻底根除，这是为了地球……汤姆，汤姆，赫丝塔……”
又传来了那个骨质的声响，钢铁手指敲击象牙键盘的声音。绿色的字母一边闪烁一边朝上滚动。“她在做什么？”赫丝塔问，她担心这个发疯的潜猎者正在告诉奥丁将火焰投向新伦敦。汤姆摇摇头，他也跟她一样迷惑不解。潜猎者停了下来，研究从另一个屏幕上滚动下来的绿色光带，然后又继续打字，敲完最后一个键后便朝他们转过身来。她浑身发抖，这是一种快速的机械振动，就好像开到了最大马力的引擎吊舱。她那有如沼泽鬼火般的双眼闪烁不已。她朝客人们伸出了修长闪亮的双手。
“你做了什么？”汤姆问。
“我……她……我们……”
在房间的另一头，穿过另一扇门，他们听见有脚步踩在破碎地砖上的声响传了过来。潜猎者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她的指刃滑了出来。彭尼罗一走进这个房间，她的绿色双眼就照亮了他的脸，于是他吓得大叫起来。彭尼罗正把那支闪电枪端在身前，当潜猎者作势要扑上来的时候，他便用力按下了扳机。一道火光于半空中绽开，在这支枪的枪口与潜猎者的胸膛之间剧烈抖动。潜猎者发出咝咝声，亮出了刃爪。彭尼罗一边后退一边哀号道：“啊啊！保斯基啊！求求你！饶了我！救命！走开！”同时一直没有把他的手指从扳机上松开。潜猎者的长袍烧了起来。闪电爬上了她平静的青铜脸庞，圣艾尔摩之火从她的指刃上倾泻而下。她重重地跌倒在了与奥丁通信的机器上，于是闪电也将机器包裹了起来。潜猎者大脑和护目镜视屏爆炸了，破碎键盘上的象牙键散落在地上形成颠三倒四的词句，仿佛是被揍得飞出来的牙齿。火焰沿着电缆直蹿上去，将天花板也烧着了。而此时彭尼罗还是在不断开火，不断尖叫，他一直开火，直到那支枪的能量最终衰竭。
过了一会儿，等他们开始习惯了四周的寂静后，他说：“我做到了！我杀了她！我！对了，你们身上有带着照相机吗？”
潜猎者方躺在她的机械火葬堆上。汤姆挥手驱散烟雾，走近了些，谨慎地看着她。她体内有东西在燃烧，他能闻到一股强烈的恶臭，还能看到火光在她的盔甲下方闪动。她的青铜面具脱落了下来，露出了下面的灰色面孔，干枯而咧着嘴。汤姆看着这张脸的时候努力不让自己感到厌恶，毕竟，他自己很快也要走上同一段旅程了。
那张已经死去的嘴动了动。“汤姆。”潜猎者叹息道，“汤姆。”然后就再没有别的了。那两只照明灯一样的眼睛里的绿光缩成了针眼般大小，接着就熄灭了。
彭尼罗瞪着自己手里那支射空了的枪，好像在奇怪它是哪里来的一样。他扔下枪，说：“下面停泊着一艘空中游艇。钥匙就挂在那东西的脖子上呢。”
汤姆根本没想过要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伸出手，拿到了钥匙。钥匙很容易就取了下来，因为穿起它们的绳子几乎都烧光了。
“这次她真的死了，对吗？”彭尼罗紧张地问。
汤姆点点头：“她已经死了很久了。可怜的安娜。”随后疼痛再度袭上他的胸口，他无法说话，弯下腰呻吟着，赫丝塔连忙靠近，想要抚慰他。
“我说！”彭尼罗说，“他没事吧？”
“他的心脏……”赫丝塔的声音很轻，还在发抖。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曾经看着母亲死去，在那以后，她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到害怕和无助过。“别死啊，汤姆。”她与他一起匍匐在地上，尽可能紧地抱着他，“不要离开我，我不想再次失去你了……”她抬起头来，泪眼蒙眬地望着彭尼罗，“我们该怎么办？”
彭尼罗看上去跟她一样吓坏了。然后他说：“医生。我们得带他去看医生。”
“没用的。”汤姆虚弱地说。最糟糕的那一波痛楚已经过去了，他脸色苍白，惊魂未定，汗水在猎猎升腾的火光下闪闪发亮。他摇了摇头，说：“我在巡回城看过一次医生，他说这病没得治了……”
“啊，啊……”赫丝塔痛哭失声。
“伟大的保斯基啊！”彭尼罗叫道，“假如你那个医生有本事的话，他也就不会窝在巡回城那种小地方了，对不对？来吧，我们会帮你找到金钱和名誉所能买到的最好的医疗。我不会让你死在我面前的，汤姆，你和赫丝塔是我仅有的目击证人，能证明我刚刚杀死了潜猎者方！你得撑到全世界都听说了这件事！我会一眨眼就回到畅销书榜首位的！”他伸出手来，“把钥匙给我。他没法走过那条堤道。我会把空中游艇开到花园里来。”
赫丝塔怒视着他。
“哎，好吧。”彭尼罗说，“你去开游艇，我和汤姆留在这里。”
“请留下来，小赫。”汤姆虚弱地说。
赫丝塔便把钥匙给了彭尼罗，后者说道：“坚持住，汤姆。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你或者会想要在外头等着。”他一边飞快离去，一边加了一句，“因为这幢房子着火了呢。”
赫丝塔小心翼翼地拖着汤姆，跟在彭尼罗后头，沿着这座别墅里一间间腐朽的厅堂，走到外面的寒冷花园中。他们听见彭尼罗的脚步声咔嚓咔嚓地沿着堤道远去，然后一切都静了下来，只有屋子里火焰的呼呼飞舞声时而打破这片沉寂。火光在花园各处影影绰绰地浮动，每一片皑皑霜冻的草叶上，每一根结满冰凌的枯枝上，都闪烁着火光。赫丝塔将汤姆在一座封冻的喷水池边放了下来，脱下自己的风衣给他当作枕头。“我们会带你去永固寺。”她向他保证道，“伊诺妮会治好你的。她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救过西奥的命，或许，还救过我的。她会让你再次好起来的。”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你不会死的。”她说道，“我一点都不想和你再次分开了：我没法忍受这样的事。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会再次回到鸟道上去……”
“看啊！”汤姆说。
在群山上空，出现了一颗新星。它极其明亮，而且似乎越来越大。汤姆费力地站了起来，从喷水池边走出几步，好看得更清楚些。
“汤姆，当心……那是什么？”
他回视着她，眼睛闪闪发亮：“是奥丁！它一定是……爆炸了！那就是她在彭尼罗出现之前做的事情。她命令它自毁了……”
这颗新星不停闪烁，如同魁科诞节的装饰灯，然后便开始渐渐隐没。在同一时刻，他们身后那所房子的屋顶在一声轰然巨响和无数喷薄而出的火星中垮塌了。一道尖锐如矛的痛楚也于此时穿透了汤姆的体侧。这道痛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得多，汤姆甚至在倒下的瞬间就明白，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点。
赫丝塔向他跑去，她的双臂环抱着他，汤姆听见她用尽全身力气尖叫着：“彭尼罗！彭尼罗！”
彭尼罗来到系泊平台，便看见那个男孩从松树下爬出来迎接他。甚至这儿的地面也被岛上的火光照亮了，空中游艇的银色气囊上闪耀着让人愉悦的橙色反光。彭尼罗一边急匆匆朝飞艇跑去，一边挥舞着钥匙：“现在没什么可害怕的了，小俞儿！我把你的潜猎者解决了。这种事就只需要一丁点儿高尚而传统的勇气就好啦。”
他打开船舱的锁，爬了进去。男孩跟在后头。游艇是一艘塞拉皮斯阳光型，与彭尼罗在布赖顿时拥有的那艘非常相似。他挤进驾驶座里，很快就在主驾驶盘下面找到了钥匙孔。灯光陆续亮了起来。燃料计和气体计都显示半满，引擎也在试了两次后便发动了起来。“首先我必须去接我的年轻朋友们。”彭尼罗说。在他们刚才一同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后，他感觉汤姆和赫丝塔真的是他的朋友了，他的战友。他决心要救小汤姆。
“不行。”俞饼站在他背后，冷酷地说道。
“呃？不过没关系的，孩子，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
“马上离开。”俞饼说道。他从驾驶座背后伸出一只手来，将彭尼罗那把小折刀的刀刃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们以前也抛弃过我。”他说道。
在花园里，赫丝塔听见引擎发出轰鸣并向上升起，便说道：“他来了，汤姆，飞艇来了！”
汤姆没有在听。他唯一听见的就只有“飞艇”两个字，当所有的疼痛和感觉都离他远去时，他再次看见了多年以前在伦敦城吞噬盐钩镇的那个下午，从小镇上飞起来的那些色彩鲜艳的飞艇。
空中游艇升了起来，悬浮在花园上空。引擎吊舱喷出的向下气流将赫丝塔的头发吹得狂舞不已，也让她身后燃烧的房屋像鼓了风的熔炉一样虎虎咆哮。她抬头望去。俞饼正透过船舱的一扇舷窗向下盯着她。赫丝塔认出了他脸上的表情，既严肃，又得意。她为他感到抱歉，因为他一定看到过也经历过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还千里迢迢跋涉来到这里为他自己报仇。随后俞饼便从窗口转过头去，朝彭尼罗喊了几句，于是游艇就向上升去，调整方向朝群山飞去，引擎的嗡嗡声逐渐减弱，直至归于寂静。
这一次无路可走了，赫丝塔心想。然后她又想，总有一条出路的。她再次从自己腰带上抽出俞饼那把修长锋利的匕首，将它摆在自己身边的阴影中。刀刃在黑暗中反射着闪烁火光，如同一道离开这个世界的狭窄出口。
她吻了吻汤姆的脸，于是在一时之间，他略略清醒了些，尽管他仍旧不怎么清楚自己身在何方。记忆与现实在他的心灵中相互纠缠，他觉得自己正躺在荒芜的大地上，身处在他刚刚从伦敦掉出来的第一天。但他不在乎，因为赫丝塔与他在一起，紧紧地抱着他，望着他。他明白自己有多么幸运，能被一个如此强大，如此勇敢，如此美丽的人爱上。
他最后所感觉到的，就是她向他吻别时的嘴唇轻触，而他最后所听到的，就是她粗哑而温柔的声音说道：“一切都会好的，汤姆。无论我们现在去哪里，无论我们变成什么样，我们都会在一起，一切都会好的。”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现在不用太久了。”潜猎者低语道。她很高兴有听众在场，让她能够解释自己的工作。
汤姆正想着芮恩，他希望新伦敦不要靠近唐怀瑟山脉或是其他任何奥丁即将瞄准的地方。“为什么选火山？”他问道，“我还是不明白那样怎么能让世界变绿……”
潜猎者的手指灵巧地在象牙键盘上跳动：“你要从长远来看，汤姆。不光只是牵引城市会污染空气、撕裂大地。所有的城市都会这样，无论是定居城还是移动城。问题出在人类身上。他们所做的一切就都是污染和毁坏。绿色风暴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一点，所以我没有告诉他们有关奥丁的计划。如果我们真的要保护大地，我们必须首先清除其上的人类。”
“这太疯狂了！”汤姆叫了起来。
“反人类，也许该这么说。”潜猎者承认道，“火山灰会阻塞天空，将地球笼罩在黑暗之中。寒冬会连续统治地球数百年。人类将会消亡。但是生命将会延续。生命总是会延续下来的。当天空最终澄清，世界就会再次变成绿色。苔藓，蕨类，森林，昆虫，最终还会产生高等动物。但不会再有人类。他们只会搞糟一切。”
“安娜不会想要那么做的。”汤姆说。
“我不是安娜。我只是利用她的记忆来理解这个世界。而我所理解的是，人类就是瘟疫，是一大群聪明的猴子，无法被大地所承受。所有的人类文明都毁灭了，汤姆，而且都出于同一个原因，人类太贪婪了。是时候为他们画上一个永久的句号了。”
汤姆挣扎着站起来，想着他能不能碰到那台机器，砸掉它，把那些复杂的电线和导管拔出来。潜猎者方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修长的刀刃从她的指尖滑了出来。
“放明智点，汤姆。”她低声说道，“你病得很重，而我是一个潜猎者。你不可能做到的，而且赫丝塔希望你活得尽可能久些。她非常爱你，你知道的。”
她走到了那堆机器的后面，对穿过天花板一直连到屋顶上面天线的电缆做一些调整。汤姆从赫丝塔的腰带里抽出匕首，她摸索着从他那儿接过刀，夹在她的双手之间，笨拙地锯起了潜猎者用来绑住她手腕的旧绳子。
彭尼罗一边蹑手蹑脚地溜过堤道，一边努力想象着他将如何向他的痴迷读者群来描述这一系列的大冒险，借此来保持冷静。理智警告我应当远离那所恐怖的房子，可是所有城市的命运都悬在了天平上，而我那些可怜的同伴则被囚禁于其中。我知道逃跑会在彭尼罗家族的荣誉上留下一个不可饶恕的污点！（而且我真的需要那把钥匙，保斯基诅咒它！）我忠实的土著人同伴，俞饼（那是他的真名吗？）带我到了这条致命堤道的一头，就不肯再往前走了。反正我也不会允许他那样做，因为我永远也不会让一个这样年轻的人冒着生命风险参与和潜猎者的殊死搏斗。（女潜猎者？潜猎女？神明在上，我希望不会真的走到搏斗那一步！我真希望那个小伙子有胆量代替我过来，那个恶劣的小懦夫……）有一点儿令人不安的感觉，我承认，不过在我独自前行，穿越深沉的黑暗时，我开始感觉到一种奇异的镇定。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陷入过许多危急的境地，而我所学到的就是，在任何情况下最好一直都保持冷静，泰然自若，并且伟大的保斯基的毛屁股啊那个是什么？
只是一只猫头鹰！
只是一只猫头鹰……
彭尼罗浑身颤抖，从他秘藏的扁酒壶里啜了一口白兰地，开始沿着岸边寻找汤姆的反潜猎者枪。那个少年说过赫丝塔把它扔在了这儿的什么地方。彭尼罗可不想在没有它的情况下朝那所该死的房子再多走一步。啊！它在这儿呢。还在嗡嗡作响。看起来毫无损伤。一件外观奇特的犀利武器，不过他们叫我神枪手彭尼罗可不是白叫的！我把这支奇怪的枪的枪托稳稳地支在我的肩头（它是该这么摆的吗？）继续如灵猫般地向前走去……
潜猎者方忙着操作她的机器。爬满护目镜视屏的文字与数字时不时地被灰色的模糊图像所取代。汤姆意识到他所见到的是已经有数千年没有人类见过的景象，从奥丁的眼里，由太空中所见的世界。奇怪的是，这番景象并不十分震撼。
奥丁真的能摧毁人类吗？它肯定会出故障的吧，或者耗尽了动力，或者潜猎者用来与它交流的那堆疯狂的旧机器里总有个什么东西会弄糟的吧，那样她的计划就完蛋了。他和赫丝塔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就为了来阻止这么个破绽百出的计划，想到这个就让他生气。至少美杜莎看上去还是值得付出生命的代价去阻止的，它的内脏可是塞满了一整座大教堂，它的眼镜蛇头居高临下耸立于伦敦之巅。而这个新武器只是一个太空垃圾，被一个疯狂的老潜猎者，从一个看起来和闻起来都像大学生宿舍一样的地方控制着……
在他身边，赫丝塔发出一声胜利的轻声咕哝，用刀割断了她手腕上的绳索。她弯下腰来开始对付绑住她脚踝的绳子。
潜猎者方又开始与奥丁对话了，她敲打着象牙键盘，轻声自言自语地念着代码，与她那台廉价的灭世装置进行沟通。有时候，她也会低声对汤姆和赫丝塔说话：“想想看，我亲爱的，到处都是漂亮的岩浆……”方安娜从前就喜欢和人说话，而她所变成的潜猎者也继承了这种爱好。当赫丝塔悄声说：“就是现在！”然后汤姆翻身下床，站起身来时，潜猎者说：“你上哪儿去？”
“快走！”赫丝塔咬牙切齿地说道。她的手臂环绕着他，支撑着他，把他拖向最近的窗口。她没有受过汤姆那样的教育，她也没有怎么听懂潜猎者讲的长篇大论。她唯一关心的就是如何救出汤姆。她拒绝相信已经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可是汤姆知道试图从潜猎者方面前逃脱是没有意义的，他们接近窗口时，潜猎者已经转身朝他们走来。汤姆扭过身来面对着她。赫丝塔仍在试图将他拉到窗口去，但汤姆挣脱了她。他来山国是为了谈判，而不是战斗。假如纳迦不愿听他讲，那么也许这个潜猎者会听。我不是安娜，她曾经这么说过，只是安娜的一堆记忆……可任何人不都只是一堆记忆吗？
汤姆朝她伸出手去。“我们不能留下来。”他说道，“我们有一个女儿。她需要我们。”
潜猎者的眼睛闪烁着：“一个女儿……”
“她叫作芮恩。”
“一个女儿……”她当的一声将双手合在一起，“汤姆，赫丝塔……多美妙啊！当我，当安娜第一次看到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她，我就知道你们是天生一对！现在你们有了一个小女娃娃……”
“她已经不再是个小女娃娃了。”赫丝塔说，“她是一个超级刁蛮任性的年轻姑娘。”
“我们养育她长大。”汤姆说，“我们守护她安全；我们教她知识；她学会了驾驶‘鬼面鱼’号……而现在你要把她和所有其他人一起杀死。”
潜猎者耸耸肩——对于一名潜猎者来说这是个奇怪的动作，她的盔甲于是嘎吱摩擦：“不敲开鸡蛋你就没法煎蛋饼，汤姆。或者是不是应该反过来说？你们的这个女儿，她在哪里？”
“在伦敦。”汤姆说，“在伦敦的废墟里。那儿的人们正在建造一座新城市，一座飘浮的城市……”此刻他真希望自己曾经对柴尔德麦斯博士的科技原理解释听得更用心些，“这座城市不在地上爬，它也不吞吃其他城市，它甚至不会消耗多少燃料。为什么它就不能在你的绿色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呢？为什么芮恩就不能呢？”
潜猎者发出咝咝的声音，回到了她的机器边上。
汤姆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赫丝塔刚才已经认命地听他们俩聊了半天，于是便和他一起走了过去。
潜猎者的手指又在嗒嗒地敲打着键盘了。中央屏幕上的灰色图像发生了变化，从战山的炽热伤口的景象，变成了拉得更远的云山雾罩的大地全景。然后镜头又再度拉近，屏幕后方的机械发出各种呼哧嘀嗒的声响，图像好像洗牌一样快速闪烁切换。一片炭灰色的斑块扩大成了伦敦城的废墟，然后填满了整个屏幕。奥丁的凝视一路扫向东方，然后转向北面，于是汤姆认出了普特尼河谷以及子宫区。
“没有东西在动……”潜猎者低声说道。
“那些亮斑是什么？”汤姆问。
“那些是燃烧的飞艇。”
“什么？”汤姆瞪大了眼睛，就看到更多白色火焰的斑点滑了过去；然后，就在废墟北侧边缘之外，一大摊燃烧的形状就好像在屏幕上撕出了一个洞。自从他离开之后，废墟地区到底发生了什么？芮恩发生了什么？他的心脏顿时拧成了一个拳头，开始捶打他的肋骨。
“啊！”潜猎者咝咝地说道，“那一定是你说的飘浮城市……”
她辨认起这些粗糙的图像来要比汤姆快得多。汤姆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明白过来他已经看到了新伦敦。它来到了废墟地区之外，正朝着北边移动。屏幕后方的机械嗡嗡转动，响个不停，屏幕上的图像则不断闪烁，变换，对着那座新城拉得越来越近，直到汤姆能看清在城市艉部跑来跑去的人。几十个人在栏杆边站成一排，在新伦敦载着他们安全离去的同时，他们也向后凝望着废墟地区。汤姆此刻能认出那些面孔来了，是他的朋友们的脸：克莱蒂和她的丈夫，加拉蒙先生笑了笑，看上去很开心——还有芮恩，蓬头垢面，脸上脏兮兮的看上去像是煤灰，但就是芮恩没错，汤姆看到她的脸从屏幕上滑过时不禁喊出了声，于是潜猎者方将奥丁的目光聚焦到了她的身上，不断地放得越来越大。
“是芮恩！她没事！”
汤姆感觉当看到他们女儿的脸从模糊的灰色图像中朝他们涌来的时候，赫丝塔的双手就握紧了他的胳膊。“芮恩。”她说道，声音听上去在颤抖，“她的发型是怎么回事？完全是倾斜不对称的……还有那边，在她后面，快看！那是西奥！”
奥丁再次放大图像，于是屏幕上除了他们女儿的脸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汤姆走上前去，从潜猎者方身边挤过，伸手去触摸屏幕玻璃。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图像开始显得模糊，芮恩的脸分解成了线条、斑点，和晃动的亮光，这一抹阴影是她的眼睛，那一块白斑是她的鼻子。汤姆用双手摸索着滑过她脸颊的轮廓，真希望他能有办法穿过屏幕摸到她，对她说话。她一定也能感觉到他在望着她吧？可是她仅仅只是微笑起来，转过头去与她背后的少年说了些什么。汤姆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是一个鬼魂了。
潜猎者发出咝咝的声音，好像一只水壶慢慢地煮开。
“请不要伤害她。”汤姆说道。
“她会死。”潜猎者轻声说道，“他们都会死。这是为了地球好。你们的孩子还能再多活几年，如果她运气好的话……”
“假如她要忍饥挨饿，担惊受怕，一直望着飘满了灰的天空，那再多活几年又有什么用？”汤姆问道。他朝着潜猎者又走近了一步，心中激动不已，因为他有一种感觉，自己正在和她沟通，或者是沟通到了在她体内以某种奇怪的机械化形式残余下来的方安娜：“芮恩理应能活很长一辈子，活在安全之中，然后养育她自己的孩子们，然后再看到他们的孩子们……”
“多愁善感！”潜猎者嗤之以鼻，“一个孩子的生命与所有生命的未来相比不值一提。”
“可她就是未来啊！”汤姆喊道，“看看她！看看她和西奥——”
“这是为了地球好。”潜猎者冷酷地重复说，“他们都会死。”
“你自己也不相信这一点。”汤姆坚持说道，“你体内安娜的那部分不会相信的。安娜关心别人。你关心我和赫丝塔，因此救了我们。安娜，不要使用这个机器了。把它关掉。砸掉它。砸碎奥丁。”
他身子一软，双膝跪了下去，要不是赫丝塔支撑住了他，汤姆就会摔倒在地了。潜猎者发出愤怒的咝咝声。赫丝塔以为她就要攻击了，赶紧将汤姆拖向后方，然后转过身来，让自己的身体挡在他们之间。然而那个生物只是掉头离开了，一边用一只手敲打着自己的头颅：“波普乔伊在哪里？”
“死了。”赫丝塔板着脸说，“你杀了他。这事儿在永固寺都传遍了。”
“萨特雅，我……”潜猎者说道，“必须将他们彻底根除，这是为了地球……汤姆，汤姆，赫丝塔……”
又传来了那个骨质的声响，钢铁手指敲击象牙键盘的声音。绿色的字母一边闪烁一边朝上滚动。“她在做什么？”赫丝塔问，她担心这个发疯的潜猎者正在告诉奥丁将火焰投向新伦敦。汤姆摇摇头，他也跟她一样迷惑不解。潜猎者停了下来，研究从另一个屏幕上滚动下来的绿色光带，然后又继续打字，敲完最后一个键后便朝他们转过身来。她浑身发抖，这是一种快速的机械振动，就好像开到了最大马力的引擎吊舱。她那有如沼泽鬼火般的双眼闪烁不已。她朝客人们伸出了修长闪亮的双手。
“你做了什么？”汤姆问。
“我……她……我们……”
在房间的另一头，穿过另一扇门，他们听见有脚步踩在破碎地砖上的声响传了过来。潜猎者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她的指刃滑了出来。彭尼罗一走进这个房间，她的绿色双眼就照亮了他的脸，于是他吓得大叫起来。彭尼罗正把那支闪电枪端在身前，当潜猎者作势要扑上来的时候，他便用力按下了扳机。一道火光于半空中绽开，在这支枪的枪口与潜猎者的胸膛之间剧烈抖动。潜猎者发出咝咝声，亮出了刃爪。彭尼罗一边后退一边哀号道：“啊啊！保斯基啊！求求你！饶了我！救命！走开！”同时一直没有把他的手指从扳机上松开。潜猎者的长袍烧了起来。闪电爬上了她平静的青铜脸庞，圣艾尔摩之火从她的指刃上倾泻而下。她重重地跌倒在了与奥丁通信的机器上，于是闪电也将机器包裹了起来。潜猎者大脑和护目镜视屏爆炸了，破碎键盘上的象牙键散落在地上形成颠三倒四的词句，仿佛是被揍得飞出来的牙齿。火焰沿着电缆直蹿上去，将天花板也烧着了。而此时彭尼罗还是在不断开火，不断尖叫，他一直开火，直到那支枪的能量最终衰竭。
过了一会儿，等他们开始习惯了四周的寂静后，他说：“我做到了！我杀了她！我！对了，你们身上有带着照相机吗？”
潜猎者方躺在她的机械火葬堆上。汤姆挥手驱散烟雾，走近了些，谨慎地看着她。她体内有东西在燃烧，他能闻到一股强烈的恶臭，还能看到火光在她的盔甲下方闪动。她的青铜面具脱落了下来，露出了下面的灰色面孔，干枯而咧着嘴。汤姆看着这张脸的时候努力不让自己感到厌恶，毕竟，他自己很快也要走上同一段旅程了。
那张已经死去的嘴动了动。“汤姆。”潜猎者叹息道，“汤姆。”然后就再没有别的了。那两只照明灯一样的眼睛里的绿光缩成了针眼般大小，接着就熄灭了。
彭尼罗瞪着自己手里那支射空了的枪，好像在奇怪它是哪里来的一样。他扔下枪，说：“下面停泊着一艘空中游艇。钥匙就挂在那东西的脖子上呢。”
汤姆根本没想过要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伸出手，拿到了钥匙。钥匙很容易就取了下来，因为穿起它们的绳子几乎都烧光了。
“这次她真的死了，对吗？”彭尼罗紧张地问。
汤姆点点头：“她已经死了很久了。可怜的安娜。”随后疼痛再度袭上他的胸口，他无法说话，弯下腰呻吟着，赫丝塔连忙靠近，想要抚慰他。
“我说！”彭尼罗说，“他没事吧？”
“他的心脏……”赫丝塔的声音很轻，还在发抖。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曾经看着母亲死去，在那以后，她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到害怕和无助过。“别死啊，汤姆。”她与他一起匍匐在地上，尽可能紧地抱着他，“不要离开我，我不想再次失去你了……”她抬起头来，泪眼蒙眬地望着彭尼罗，“我们该怎么办？”
彭尼罗看上去跟她一样吓坏了。然后他说：“医生。我们得带他去看医生。”
“没用的。”汤姆虚弱地说。最糟糕的那一波痛楚已经过去了，他脸色苍白，惊魂未定，汗水在猎猎升腾的火光下闪闪发亮。他摇了摇头，说：“我在巡回城看过一次医生，他说这病没得治了……”
“啊，啊……”赫丝塔痛哭失声。
“伟大的保斯基啊！”彭尼罗叫道，“假如你那个医生有本事的话，他也就不会窝在巡回城那种小地方了，对不对？来吧，我们会帮你找到金钱和名誉所能买到的最好的医疗。我不会让你死在我面前的，汤姆，你和赫丝塔是我仅有的目击证人，能证明我刚刚杀死了潜猎者方！你得撑到全世界都听说了这件事！我会一眨眼就回到畅销书榜首位的！”他伸出手来，“把钥匙给我。他没法走过那条堤道。我会把空中游艇开到花园里来。”
赫丝塔怒视着他。
“哎，好吧。”彭尼罗说，“你去开游艇，我和汤姆留在这里。”
“请留下来，小赫。”汤姆虚弱地说。
赫丝塔便把钥匙给了彭尼罗，后者说道：“坚持住，汤姆。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你或者会想要在外头等着。”他一边飞快离去，一边加了一句，“因为这幢房子着火了呢。”
赫丝塔小心翼翼地拖着汤姆，跟在彭尼罗后头，沿着这座别墅里一间间腐朽的厅堂，走到外面的寒冷花园中。他们听见彭尼罗的脚步声咔嚓咔嚓地沿着堤道远去，然后一切都静了下来，只有屋子里火焰的呼呼飞舞声时而打破这片沉寂。火光在花园各处影影绰绰地浮动，每一片皑皑霜冻的草叶上，每一根结满冰凌的枯枝上，都闪烁着火光。赫丝塔将汤姆在一座封冻的喷水池边放了下来，脱下自己的风衣给他当作枕头。“我们会带你去永固寺。”她向他保证道，“伊诺妮会治好你的。她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救过西奥的命，或许，还救过我的。她会让你再次好起来的。”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你不会死的。”她说道，“我一点都不想和你再次分开了：我没法忍受这样的事。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会再次回到鸟道上去……”
“看啊！”汤姆说。
在群山上空，出现了一颗新星。它极其明亮，而且似乎越来越大。汤姆费力地站了起来，从喷水池边走出几步，好看得更清楚些。
“汤姆，当心……那是什么？”
他回视着她，眼睛闪闪发亮：“是奥丁！它一定是……爆炸了！那就是她在彭尼罗出现之前做的事情。她命令它自毁了……”
这颗新星不停闪烁，如同魁科诞节的装饰灯，然后便开始渐渐隐没。在同一时刻，他们身后那所房子的屋顶在一声轰然巨响和无数喷薄而出的火星中垮塌了。一道尖锐如矛的痛楚也于此时穿透了汤姆的体侧。这道痛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得多，汤姆甚至在倒下的瞬间就明白，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点。
赫丝塔向他跑去，她的双臂环抱着他，汤姆听见她用尽全身力气尖叫着：“彭尼罗！彭尼罗！”
彭尼罗来到系泊平台，便看见那个男孩从松树下爬出来迎接他。甚至这儿的地面也被岛上的火光照亮了，空中游艇的银色气囊上闪耀着让人愉悦的橙色反光。彭尼罗一边急匆匆朝飞艇跑去，一边挥舞着钥匙：“现在没什么可害怕的了，小俞儿！我把你的潜猎者解决了。这种事就只需要一丁点儿高尚而传统的勇气就好啦。”
他打开船舱的锁，爬了进去。男孩跟在后头。游艇是一艘塞拉皮斯阳光型，与彭尼罗在布赖顿时拥有的那艘非常相似。他挤进驾驶座里，很快就在主驾驶盘下面找到了钥匙孔。灯光陆续亮了起来。燃料计和气体计都显示半满，引擎也在试了两次后便发动了起来。“首先我必须去接我的年轻朋友们。”彭尼罗说。在他们刚才一同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后，他感觉汤姆和赫丝塔真的是他的朋友了，他的战友。他决心要救小汤姆。
“不行。”俞饼站在他背后，冷酷地说道。
“呃？不过没关系的，孩子，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
“马上离开。”俞饼说道。他从驾驶座背后伸出一只手来，将彭尼罗那把小折刀的刀刃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们以前也抛弃过我。”他说道。
在花园里，赫丝塔听见引擎发出轰鸣并向上升起，便说道：“他来了，汤姆，飞艇来了！”
汤姆没有在听。他唯一听见的就只有“飞艇”两个字，当所有的疼痛和感觉都离他远去时，他再次看见了多年以前在伦敦城吞噬盐钩镇的那个下午，从小镇上飞起来的那些色彩鲜艳的飞艇。
空中游艇升了起来，悬浮在花园上空。引擎吊舱喷出的向下气流将赫丝塔的头发吹得狂舞不已，也让她身后燃烧的房屋像鼓了风的熔炉一样虎虎咆哮。她抬头望去。俞饼正透过船舱的一扇舷窗向下盯着她。赫丝塔认出了他脸上的表情，既严肃，又得意。她为他感到抱歉，因为他一定看到过也经历过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还千里迢迢跋涉来到这里为他自己报仇。随后俞饼便从窗口转过头去，朝彭尼罗喊了几句，于是游艇就向上升去，调整方向朝群山飞去，引擎的嗡嗡声逐渐减弱，直至归于寂静。
这一次无路可走了，赫丝塔心想。然后她又想，总有一条出路的。她再次从自己腰带上抽出俞饼那把修长锋利的匕首，将它摆在自己身边的阴影中。刀刃在黑暗中反射着闪烁火光，如同一道离开这个世界的狭窄出口。
她吻了吻汤姆的脸，于是在一时之间，他略略清醒了些，尽管他仍旧不怎么清楚自己身在何方。记忆与现实在他的心灵中相互纠缠，他觉得自己正躺在荒芜的大地上，身处在他刚刚从伦敦掉出来的第一天。但他不在乎，因为赫丝塔与他在一起，紧紧地抱着他，望着他。他明白自己有多么幸运，能被一个如此强大，如此勇敢，如此美丽的人爱上。
他最后所感觉到的，就是她向他吻别时的嘴唇轻触，而他最后所听到的，就是她粗哑而温柔的声音说道：“一切都会好的，汤姆。无论我们现在去哪里，无论我们变成什么样，我们都会在一起，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