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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道森

  道森被殴打时咬紧牙关。殴打他的人大多是年轻人,他知道他们的名字,也认识他们的父亲,其中至少有两个是维卡里恩小时候的玩伴。入口旁有一碗水,湿皮带造成的伤比干的更严重,也有人用的是木棍或除去斧刃的木头斧柄。这些帝国的年轻人都是贵族血脉,却在转眼间就成了暴徒。道森固执地挺立,直到双膝一软,无情的嘲笑声随之而来。他没办法为自己辩护,没办法叫他们住口,只好咬紧牙关,不让他们以听见他惨叫为乐。这样很可能只使那些人更暴力,没关系。反正他原来就没打算走轻松的道路。

  他在恍惚中意识到自己躺在地上,一桶水正往他身上浇。他喷着水沫,努力从灌下的水和石地之间吸进空气。一个他不认得的声音喊停,有人像在惩罚偷懒的猎犬朝他腰侧踢了一脚。

  他感觉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抬起来,头脑既混沌困惑又恍惚。他被抬向某个不想去的地方,只记得出口抱怨有损颜面,接着不知哪里开了扇门就被抛落骯脏的草堆上。草堆虽然稀疏难闻,感觉却像他的床一般舒服。他失去意识一段时间,等到恢复知觉,感觉到的是一块柔软的布正在清理他肋骨上皮开肉绽的伤口。他浑身都是痛楚。照顾他的老人手腕和脖子上绑着铁链,穿着一身脏衣服,道森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记起在哪看过那张脸。

  「陛下,谢谢您。」道森勉强开口。他的喉咙不知何时似乎痉挛了,虽然没人碰他的脖子,声音听起来却像被人勒着。

  勒诚王点点头。

  「先别说话。休息吧。」他说。

  艾斯特洛邦的国王身上没有一点伤,脸上没有青肿,囚服上也没有血迹。阴谋杀害埃斯特王子的人在这里,然而他们刑求的对象却是道森。他希望觉得不公平,心中却没有任何感觉,因为他了解对待敌人和叛徒的差别。他们不觉得自己才是背叛安提亚传统和荣耀的人。他们亲手将王位交给了嗜血的小丑和小丑的异国祭司。

  他当然也有错。他不该同意让帕里亚柯成为王子的监护人。当时看似无伤大雅的权宜之计,孰料结果却像干枯森林里飞散的火花?

  他不顾敌国国王的抗议,侧身之后逼自己坐起来。他差点吐了。要不是胃里空空如也,他应该会吐出来。牢房比他预料的小,约十呎宽,十二呎深。他的狗舍都比这里大。

  门开了,大祭司走了进来,脸上不再挂着温和的微笑,彷佛他从未那样笑过。但取而代之的并非怒容或皱眉,而是宛如一张按他脸孔雕成的石头面具。祭司斗篷下因被短剑刺中包着一团绷带,道森看了感到一丝满足。四个身穿皮甲的男人佩着剑和匕首跟着进来,像国王的私人护卫一样站在门口。道森撇头吐出一滩鲜红血块。

  「葛德殿下在哪儿?」神巫说。他的声音有如遥方的隆隆雷鸣。

  「才没有什么葛德殿下。」道森说。

  「你杀了他。」

  「不。他不是殿下。他只是摄政王。摄政王不算殿下。埃斯特是殿下,也是陛下,而帕里亚柯只不过是在他继承西密昂之位之前暂代其位。」

  祭司瞇起眼睛。

  「葛德‧帕里亚柯在哪儿?」

  「我不知道。」

  一名护卫拔出匕首。又要刑求了。道森不由得一退,随即感到羞耻。

  「那小王子呢?埃斯特?」

  「我在一切开始前就在找他了。」

  「你要杀害他。」

  「不,我是要向他效忠效力,对付你和帕里亚柯。」

  神巫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宽大的额头扭曲,挤出皱纹。他坐到道森面前的地上,两腿弯起。护卫困惑地面面相觑。

  「你说的是真话。」祭司说。

  「你不值得隐瞒。」道森勉强说。

  神巫惊奇的表情几乎有点滑稽。

  「你把真相视为一种轻蔑的表现?噢,大人,你连灵魂都腐败了。」

  「我不用向你负责。」道森说。「你不过是一撮尘土,从喀西特的河床爬上岸,开始呼吸。你连帮我擦鞋子都不够格。你不属于西密昂的城市。你甚至不配呼吸到他呼吸过的空气。」

  「哈。」祭司彷佛明了了什么。「你爱着这个世界。你担心正义得到伸张。」

  「我不怕你,也不怕你的婊子女神。」道森说。

  「是不怕。」神巫附和道。「这是你犯的错。你说不出葛德殿下的去向,代表你没有用处。凯廉勋爵,你失败了,你爱的一切都已经消逝。」

  道森闭上眼。他有股冲动想翻身过去,像抗拒责备的学童一样把手盖在耳朵上。但他知道祭司说得没错。他相信自己能阻止帕里亚柯,赌上了一切,结果失败了。别人记忆中的他是个叛国贼并不重要。如果为了流传的名声而活,只不过是在取悦未出生的人。重要的是,他的国家从名正言顺的统治者手中被人夺走。不,不是夺走,而是拱手送人。

  而一切都结束了。

  对克林宅邸的突击十分猛烈。过程中没有刀剑相击声,也没有飞箭,然而一连两天都有祭司朝他们喊话。祭司的声音比苍蝇叫更恼人,同样那句话不断重复:你们已经输了,你们赢不了。起初道森带头和其他人一起拒绝嘲笑他们的游说。让他们讲到死好了。让他们浪费呼吸,就等巴尼恩回来。即使巴尼恩不会回来,史基斯丁宁也会。祭司每讲一小时,就少一小时可活。

  但他们的笑声和虚张声势渐渐变得空洞了,道森愈来愈怀疑他们的希望渺茫。或许时间站在敌方那一边,而过去的每一天并不是值得欢迎期待的事。他没说出口,其他人也没什么表示。他们的眼神道尽一切。

  他们来抓他的时候他正在睡觉。会客室的门在黑暗中被撞开,持剑的侍卫涌入,他跳了起来。即使到现在,他耳边彷佛还能听见克莱拉喊着他的名字,而他一路被拖过走廊、经过前院,来到漆黑的街上。欧德‧玛斯特林率领众人倒戈,他突出的下巴给人一种好斗的感觉,但依然显得懦弱。广场里的攻城车无声无息。祭司站在攻城车前,而在他背后的火把光亮中,坎宁坡的平民男女默默站着,宛若神巫一时兴起造的雕像群。他们头上的天空一片黑暗,火把掩去了星光。

  「我把凯廉带来了。」玛斯特林喊道。「我把他带来了。是我。这能证明我忠心耿耿。我抓到了王室的敌人。」

  「恭喜啊。」道森音量刚好能传入玛斯特林耳里。「你即将成为狼窝里最忠心的鸡了。」

  不过说实在,即使玛斯特林没被攻破心防,他们之中也会有别人倒戈。道森心知肚明。祭司用邪恶的声音将谎言渗入他们耳中,直到谎言与事实再也无法区分。尽管他拚命反抗,但像玛斯特林这样心智薄弱的人有什么希望?克林也差不多。其他任何人都一样。

  敌方的守卫接收道森后将他贬为囚徒,拖进牢里,经过整天殴打羞辱之后又回到这里。他满心希望克莱拉和乔瑞能逃出警戒线,如果他死了,也是因自己判断错误而死,但克莱拉......可以的话,他绝不能让她因此牺牲。

  「别怪自己。」勒诚王说。「你和我都无法对抗他。」

  「什么?」

  「帕里亚柯。葛德‧帕里亚柯。他不是人类。亡者与他同行,把他们的秘密告诉他。」

  道森笑了,不小心牵动肋骨的伤,他不得不忍住笑意。

  「你见过他吗?」道森问。「他不过是个工具。他原来是学者,但并没有当学者的纪律。」

  「我听守卫说过。带食物来那个守卫。他哥哥看到帕里亚柯和已故的国王坐在喷泉旁,西密昂还朝帕里亚柯鞠躬。我想帕里亚柯是个巫师,或是披着人皮的龙。」

  「他绝不是那类的东西。他不过是沉溺于嗜好的家伙。他下令杀害你的贵族,不是因为嗜血,而是出于恐惧。他觉得只要砍掉的头够多,他就安全了。如果挥斧头的人变成了他自己,他就会脸色发白,决定宽容。帕里亚柯既卑鄙又懦弱,他甚至没厉害到称得上邪恶。」

  勒诚王摇摇头。

  「他打败了我们。」

  「不对。」道森说。「是我打败了你,而那个地狱来的祭司打败了我。帕里亚柯或许成功了,但他没赢得任何东西。永远不会得到。」

  「他们找到他了。」史基斯丁宁勋爵说。他坐在守卫搬来的三脚椅上,不像囚犯只能坐在地上,但道森并不介意羞辱。此时他已经超脱那种事了。史基斯丁宁续道:「他们说他从地下冒出来,身边还带着埃斯特王子,打扮得像个指挥官一样走回皇城。他从头到尾都在街上,但谁也不晓得他在哪里。」

  「我真意外他们没说他死在最初的攻击,然后从坟墓里爬起来守护王国。」道森挖苦道。

  史基斯丁宁的笑声带了丝紧张。

  「古怪的故事似乎总有办法和那个人勾搭上,不是吗?」

  「你看过他了吗?」

  「看过了。」史基斯丁宁说。「我们应该早点来的,但动乱的消息一传来,整个北边就陷入暴动。我们可能失去在艾斯特洛邦的战果,我得判断该不该冒着这个风险,而我......」

  你找借口远远等待,直到看出谁是赢家。道森心里这么想,但没说出口。

  「谢谢你今天当我的监督人。」

  「这点忙不足挂齿。」史基斯丁宁说。

  他不肯直视道森的眼睛,看似羞愧。

  「巴利亚斯和乔瑞还好吗?」

  「大致还好。他们目前还能自由行动,不过帕里亚柯的私人护卫像猫跟踪鸽子一样紧盯着他们。这座城市和婚礼后我离开的城市完全不同了。」

  「真抱歉。」道森说。「我被自己计画的改革反扑了。」

  「别拿这种事开玩笑。」史基斯丁宁的声音听起来很严厉。「他们听得到你说话。我为了来这里冒了不少风险,如果他们听见我拿暗杀埃斯特王子和摄政王开玩笑,我可就倒霉了。」

  「不好意思。」道森说。「这是上绞架前的幽默。」

  门开了,一个年轻人探头进来—就是道森来时殴打他的其中一员。

  「时候到了。」他说。「你可以带他出来了。」

  谒见厅里人满为患。拥挤的人群加上暑热,让这里的空气像是被人呼吸过两遍。道森被安排在铁网帷幕后,整个宫廷都看得见他。帕里亚柯坐在高台上的王座上,眉头上压着一顶摄政王的冠冕,而埃斯特坐在他右边。艾斯特洛邦国王勒诚王跪在硬石地上,膝下没有垫子。从铁幕后方看去,一切似乎都在阴影中,道森察觉自己正左摇右晃,努力看清楚细节。

  他发现了克莱拉。她站在二楼的旁听席,巴利亚斯和乔瑞在她身边。好孩子。莎碧荷没在那里。他在一楼找到她,女孩站在她母亲身边。神巫当然也在场,就在葛德能看到他指示的地方。道森不确定在最后的攻击中他杀了多少个蜘蛛祭司,他但愿他们至少多杀了这一个。

  「注意看那个祭司。」他低声说。

  「什么?」史基斯丁宁说。

  「时机一到,帕里亚柯就会注意祭司是否同意。仔细看,你就会明白了。」

  「道森,够了。我们不该讲话。」

  「那就别讨论,只要盯着他们就好。你会明白我看到了什么。」

  葛德站起身,大厅安静下来。勒诚王沉着地面对葛德的怒容。

  「吾乃安提亚摄政王葛德‧帕里亚柯。艾斯特洛邦的勒诚,今日你以囚犯与敌人的身分站在我面前。」

  「正是本人。」勒诚王展现演员般的技巧,回话时的口吻若无其事,但声音恰好能传到大厅最远处。

  「我做出判决之前,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帕里亚柯说。「你知道你宫中有人阴谋害死埃斯特王子,让忠于艾斯特洛邦的人坐上裂土王座吗?」

  「知道。」勒诚平静地说。「我就是主谋,阴谋的责任也全在我。此一企图由我而起,我宫中的人参与阴谋,只是因为爱戴我,忠于我的言语和命令。他们大多不知道我最终的目的。」

  帕里亚柯震惊的样子彷佛后脑杓被打了一棍。他瞥向神巫的时候,道森用手指敲敲史基斯丁宁的膝头。高大的祭司摇摇头。不。而葛德舔舔嘴唇,显然不知所措。道森很清楚为什么。勒诚的责任是保护他的臣民,就像他的臣民必须保护他一样。如今他们打输了战争,轮到勒诚尽他所能吞下臣民的罪孽,带着所有惩罚走进坟墓。这男人是道森的敌人,但他心中却油然生起对他的敬意。如果西密昂有勒诚一半的骨气,他们能创造出多么美好的世界。

  葛德的脸色比暴风云还难看。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短促尖细,充满怒意。

  「好吧。」他说。「就如你所愿。艾斯特洛邦的勒诚,为惩罚你对安提亚犯下的罪行,在此宣布你将被处以死刑,而你的王国收为裂土王国所有。」

  勒诚脸上挂着平静的表情。葛德扬起一只手唤来刽子手,走出来的男人套着看不见脸的全白面罩,分别朝葛德和埃斯特鞠躬后,拔剑走向囚犯。

  那剑砍下去的时候,群众为之屏息,接着全场欢呼。喜悦与嗜血的齐声呼喊有如瀑布水声震耳欲聋。道森默默看着安提亚的一个敌人在另一个敌人脚边流尽鲜血,一肩担起责任是很高尚的行为,但注定失败。这么做无法制止帕里亚柯的怒火,如果他想让艾斯特洛邦的贵族洒尽最后一滴鲜血,就一定会做到。谁也无法阻止他了。

  守卫拍拍道森的肩膀,道森才发觉自己被提醒起立好几次。他站起来走回他的牢房,史基斯丁宁垂着眼走在他身边。皇城的走廊变了,显得比较阴暗狭小,事实上改变的不是走廊—建筑自从建造之后就不曾改变,但这里不再是从前的皇城。

  他们来到户外时,道森朝左边望去。他伸长脖子看向决斗场,眺望大裂谷,还有大裂谷之后的建筑和宅邸;其中有一栋曾经属于他。风起了,彷佛温暖的手挨着他,风中有雨的味道。他停下脚步在地平线寻找云朵,守卫推他前进。

  回到牢房如今剩下他一个人,感觉大了点。

  「好啦。」史基斯丁宁说。

  「感谢你当我的监督人。」道森说。「请代我向我的家人问好。」

  「没问题。」

  史基斯丁宁迟疑了一下,他打算离开却还走不了。道森扬起眉头。

  「是巴利亚斯的事。」史基斯丁宁说。「他是个好家伙。有他效力,我引以为傲。但由于现在的状况......我不得不请他辞去职务。我希望你从我口中听到这消息。很遗憾,目前让凯廉家的人指挥士兵或船舰并不明智,对他、对宫里都没好处。」

  道森猛然涌起清澄的怒气。

  「你也要让你女儿辞去她婚姻里的角色吗?」道森说。

  史基斯丁宁的悔憾一闪而逝,彷佛不曾存在。

  「如果能的话,或许会。」他说。「道森,我不赞同你的作为,但你会接受审判,得到制裁。而我的莎碧荷别无选择。他们过去说她是婊子,这下还会说她是叛徒了。」

  「但她不是叛徒。」道森说。「真相不是别人说了算。莎碧荷不是叛徒,也不是婊子。如果没人告诉她,或是她还不懂这点,你就没尽到当父亲的责任。」

  史基斯丁宁一时哑口无言。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缓缓转为厌恶,或是更糟的同情。

  「凯廉,你一点也没变。」

  「是啊。」道森说。「我永远不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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