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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道森

  皇城不再是当初得到这个称号时的那座建筑了。这里早在坎宁坡建城时便已存在,随着城市重建,一层层的历史与废墟不断往上堆迭,皇城也建了一些新城堡,最初的皇城与前几代国王的骸骨则深埋地下,没入岩石中被人淡忘。

  道森童年所知的皇城与他此迈步穿过的建筑并无二致。这座皇城耸立于城市北端,俯望一旁的大裂谷,西密昂王和他已故的父王一样将皇居设于下层建筑中,而他父王的父王,甚至追溯至四代前黑水之战的国王也都住在这里。花园里,铺着白色砾石的通道维护得一丝不苟,几乎带了点数学的精确味道;没有一片叶子在不对的位置,没有一块石头摆偏,只有气流仍无拘无束。从南方平原吹来的风穿透城市,再沿着通道形成阵阵猛烈的强风将树上的花朵吹散。花瓣如飞雪般在空中打转,缓缓飘落地面。

  一旁的旧神殿里,青铜大门锁住的是西密昂王的祖父,道森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扇门打开。神殿以珍珠白的窗户妆点,绿珐琅的钢制窗板彷佛巨大蜥蜴或龙族的鳞片,而立于一切之上的高塔侧边平滑、足足有一百人高,塔中挑高的圆拱天花板有如梦中的建筑般隆起。道森只上过高塔三次,其中两次是他和当时还年幼的王子一起去的,直到现在他偶尔还会梦到那些地方。此处在建造时,刻意想让置身其中的人心生敬畏,而且的确达到效果。

  在这样的背景下国王的寝宫意外简朴。其他地方或许卖弄俗丽,但在高塔的阴影中,裹着金叶、缠着蔷薇的建筑仍然显得朴实。其实那只是一幢宽敞的石木造建筑,墙上的玻璃提灯烛火照耀内外,但午后的阳光明亮,反倒显得提灯黑暗而不祥。

  一名身穿丝质衣物,戴着古铜项链的男仆在石花园里等候,而石花园正是通往国王会客室的地方。道森对鞠躬的男仆点点头,跟着他进入阴凉的室内。

  西密昂王坐在一小座喷水池边,他身穿简单的白棉内衣,头发像刚睡醒般纷乱。他的目光停在落下的泉水上,银白泡沫流下一只青铜龙,龙身几乎被铜锈吞没。

  「随性的接见吗,陛下?」道森说。他的老朋友转过身,脸上挂着忧伤的微笑。

  「不好意思,我就这么坐着了。」西密昂压过哗啦啦的水声说。

  「您是我的国王啊。」道森说。「不论您坐的高度多低,我都有义务跪得更低。」

  「你就爱这些形式。」西密昂说。「少来了。快起身,至少过来坐在我身边。」

  「这世界是形式塑造的。」道森说着起身。「如果不维持传统,那还剩下什么?一千个人对正义各自有着不同看法,并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论点?我们都看过那样的后果。」

  「阿宁堡之役。」西密昂阴郁地说。「老朋友,你活在一个不断争斗的世界,只有礼俗能阻止我们落入争斗之中。」

  「秩序一向珍贵且脆弱,等到微小的事物被冲走时,庞大的已强大得无力阻挡。人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该领导的就该领导,该服从的就该服从,那么文明才不会落入无政府的状态,而是它应的样子。陛下,这也是您身处的世界。」

  「说得没错。」西密昂说。「说得没错。不过我依然希望留给埃斯特一个更好的世界。」

  「为了一个男孩而改变一切历史的本质?」

  「真希望可以。上天为证,如果有能耐我一定会这么做。在那样的世界里,重担不会落在他一个人身上,而他的人民不会密谋杀害他。」西密昂似乎整个人垮了下来。他的皮肤比道森记忆中灰,像送洗了太多次的浅色上衣。国王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梳过头发,在水池波纹上化成一片白色倒影。「我很遗憾,伊桑德林和玛斯的事,你的判断才是正确的。我以为自己能维持和平。」

  「您的确能维持和平。唯一的失误是您误以为不用处决任何人就能达成。」

  「现在......」

  「艾斯特洛邦。」道森没把话说完,传唤他来的目的就是讨论这件事。但西密昂没回应,耳边只听到水流淅沥声,国王持续的沉默令他不安,原先像在思考的停顿不断延长,最后感觉像是责难了。道森抬起头,准备为自己辩解或道歉。

  结果他却惊叫一声。西密昂睁大的双眼呆滞茫然,嘴巴松垮,四周传来刺鼻的尿骚味。国王的腿上染上黄渍,眼前的景象宛如恶梦。

  然后西密昂咳了咳,摇摇头,垂下眼。

  「噢。」他听起来疲惫不堪。「道森?你在啊。这次持续多久?」

  「几次呼吸的时间。」道森的声音颤抖着。「怎么回事?」

  西密昂站起来看着内衣上的尿渍,尿液淌下他的双腿。

  「癫痫发作。」他说。「小发作而已。很遗憾让你看到这一幕,我还以为今天不会再犯了。可以把我的人叫来吗?」

  道森到走廊唤来仆人,男人来时手上已经拿了件新内衣,表情中不见错愕或意外。两人在国王更衣时别开眼,等到又剩下他与西密昂独处时,道森坐到了喷水池边。一切就如先前那样,但他看到的已然不同。他觉得自己是第一次看着少时的朋友,他所见的种种迹象虽然存在,却未曾被注意,而这令他感到震惊。从前看起来是王冠的重量,此时却变成糟糕、严重的问题。西密昂不自觉地对他微笑。

  「先王最后那段日子也有这种情形。有时候我很正常,有时候……我的脑子会变得茫然。我的父亲过世时比我年轻,我已经比他多活三年了,有多少人这么幸运?」

  道森想说些什么,喉咙却一阵哽咽,等他终于开口时,声音细如低语。

  「这样多久了?」

  「两年了。」西密昂说。「之前都能瞒着,不过最近愈来愈严重。刚开始发作间隔几星期,甚至几个月,现在几小时就发作一次。」

  「术士怎么说?」

  西密昂轻声笑了,那声音比潺潺水声深沉,也比水声和缓。

  「他们说人难逃一死,即使国王也不例外。」西密昂吸口气弯身向前,上臂撑着膝盖,双手握拳。「有种花据说有帮助。我一直在喝那种花泡的茶,可是看不出效果。我想要是没喝,应该恶化得更快。」

  「一定有什么办法。我们可以派人去......」

  他的老友没答腔。用不着回答。道森听出自己话中的无力感,并且感到羞愧。人难逃一死,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但这消息来得猝不及防,令他胸口感到一阵空虚。

  「真希望伊莲诺拉和我早点生下埃斯特。真想亲眼看到他长大成人,甚至有自己的孩子。我还记得巴利亚斯出生的时候,大家都开玩笑说那个男孩把你吃了,谁也不知道你在哪里或是在做什么,就这么从经常出没的老地方消失了。我记得那时好恨你,觉得自己被你抛下。」国王说。

  「陛下,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只是我当时不了解,直到埃斯特出生后我才明白。如果我们早点生下他......话说回来,生下的就不会是他了,对吧?毕竟你的乔瑞也不是年轻的巴利亚斯,所以我甚至不能抱着那样的希望。这个世界造就了我的儿子,因此我不能怨恨这个世界,但我真想怨恨。」

  「陛下,很遗憾。」道森说。

  西密昂摇摇头说

  「别介意。」他说。「我厌恶自己像个学童一样发牢骚。够了。我想跟你谈谈别的,例如接见艾希福德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我认为你该接见他。」道森说。「我之前说过—」

  「我知道你之前说过什么,但你现在知道得更多。如果我可能在接见的过程中尿在自己身上,就不能接见大使。现在他们对我仍存有畏惧,忌惮我可能做的事,立场也退却了。但如果艾希福德回去报告说我半疯,不久于人世,事情就会变得不同。上次我拒绝你给我的建议时,差点就把埃斯特交给计画杀害他的人。据我所知你还能控制自己的膀胱,所以算是比你的国王能干。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道森站起来,努力整理饱受冲击的思绪。他觉得自己彷佛刚决斗完,身体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但他只不过走过房间,唤来一个仆人而已。这时,一段脑中的回忆突然涌现,记忆中西密昂王子在他身旁,两人狂奔过街道。他不记得那发生在何时何地,但他记得街道上有股雨的气息,而西密昂身穿绿色,他则穿着褐色的衣服。道森咽下一口口水,用手背揉揉眼睛。

  「一旦能控制发作,就立刻召见他。」他说。「事先准备,速战速决。不要宴会,不要私人餐会,也不接见第二次。正式一点。」

  「那我该说什么?」

  「说您会给艾斯特洛邦一点时间清理自己的宫廷,但要看到完整的报告,还有玛斯支持者的项上人头。您只有这个选择。我们不能开战。以您的身体状况绝对不行。」

  西密昂缓缓点头。他的背脊似乎比道森刚来的时候更弯了,但或许是那时他因为习惯没发现异状,现在才看出来。

  「如果无法控制呢?」

  「那就派别人接见。大使或总督。如果要某个特定的人,就任命那人为白塔总督吧。欧德‧法斯卡兰死后,这头衔一直空着。或者......天啊。」

  道森又坐了下来。

  「或者如何?」国王追问。

  「如果您恶化得太快,就将接见的事延后,等您驾崩后交由摄政者进行。」

  西密昂像被击中一样猛地吸口气。

  「现在的状况是这样,对不对?」道森说。

  「有可能。」西密昂说。「谢谢你,老朋友。这正是我要听的。别人不可能说出这些话,即使他们脑中这么想。别误会我想叫你退下,但我想我需要休息一下。」

  「当然,陛下。」道森说。

  他在拱门处停下脚步回头,西密昂王已经转过身去,因此道森看不见他的脸。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道森这么想着,然后迈步离开。

  皇城门口,道森挥手示意马车开走。他此刻不想搭车,只想走一走,即使皇城距离宅邸有几哩路。他调整了一下腰带上的剑,迈开步伐。他曾经在夜里穿越坎宁坡的黑暗街道、策马骑过空荡荡的市集广场,或是醉得走不了直线,趴在桥边直到头晕目眩。在那样的夜晚,他会走上八哩,甚至十哩,而由他垂死的国王回到自家宅邸的距离还不到一半远。

  以岩石与木材建造的银桥名不符实。桥身越过大裂谷,而支柱深入两侧峭壁,下方的峡谷深不可测,一如高塔之高耸。道森在桥中央停下脚步望向南方,一群鸽子在他下方的阴影中打转,或者在隐于黑暗与雾霭的垃圾堆上方盘旋。他在那里站了良久,沉淀内心的悲痛。城中的男女、牛马、贵族在他背后越过裂谷,他允许自己稍稍落泪。

  他走进宅邸外的院子时,发现家门口停了一辆陌生的马车,车旁的徽章和布料的颜色显示这是史基斯丁宁家的所有物。老特拉古门奴起身鞠躬,链子叮当作响。

  「大人。」他说。「看到您真好。您的空马车回来时,夫人担心极了。她和莎碧荷‧史基斯丁宁在她卧房;乔瑞少爷希望您方便的时候和您谈谈,他现在在您书房。」道森点点头,门奴又一鞠躬。道森一进门,猎犬就跑来迎接他,蓬松的尾巴摇个不停,咧嘴露出真诚的笑容。道森搔搔牠们的耳朵,嘴角不禁微微上扬。狗对主人的爱,是世上最纯粹的爱。

  他考虑在见儿子之前先去找克莱拉,但她的房间在宅邸的远处,而他的臀部因为走了太久的路而酸疼。反正他晓得乔瑞要谈什么。克莱拉提过后,他就在等乔瑞来找他。道森打手势示意猎犬乖乖坐下,他则走向书房,在背后带上门。

  乔瑞站在窗边,午后的阳光洒落他脸上,令道森再次想到这孩子多像他母亲。不只是下巴线条,还有眼睛和发色。感觉不久之前乔瑞还是个四肢细瘦的男孩,爱爬树,拿枯枝当剑玩耍;现在他的胸膛宽阔,表情严肃,而他挥砍的剑可以伤人。

  「父亲。」乔瑞致意道。

  「儿子。」他感到刚忍住的泪水又快夺眶而出。「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我觉得......我有事需要征求您同意,而您恐怕不爱听。」

  道森咕哝着坐下,突然想起应该叫人送饮料来。不要酒,今天不要。要是有杯水就好了。

  「你想娶史基斯丁宁家的女儿。」道森说。

  「对。」

  「即使她丝毫不会为家族争光。」

  「不,她有。虽然这世界未必发觉,但的确有。她做过蠢事,一直背负着犯错的苦果,可是她是个好女人,绝对不会让您蒙羞。」

  道森舔舔嘴唇。克莱拉最初解释莎碧荷‧史基斯丁宁是什么人的时候,他脑中曾有十数种反对的理由和担忧,等回到坎宁坡后忧虑的情绪更盛,也被安抚了一些。不名誉的孩子?生父是谁?不论他是谁,乔瑞愿意因为那个男人而从此身陷丑闻吗?巴利亚斯在舰队中于史基斯丁宁麾下效力,让他娶她会不会比较适合。女孩单身时显然无法洁身自爱,他该怎么信任她在婚后能守妇道?

  「你还会梦见瓦奈吗?那场大火?」

  「对。」乔瑞的表情笼罩了阴霾。

  「所以你才想娶名誉扫地的女人为妻?因为能拯救她?」

  乔瑞没回答。他用不着回答。

  「还是别结这门亲事比较明智。」道森说。「由女孩的过去可以看出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已经和史基斯丁宁家有关系了,这段婚姻对家族受益有限,还有你哥哥未婚,由最年轻的儿子率先结婚也不太合理。从前当我父亲来找我,告诉我该娶什么人的时候,我很感谢他的指示,也感谢他的智慧。我不会带着迷失的女人回家,求他收留。」

  「我明白了。」乔瑞说。

  「是吗?」

  「是,父亲。」

  「如果我要你去找那女孩,结束你和她的关系,你会照做吗?你会为了对我和对这家族的忠心而离开她?」

  「这就是您的意思吗?」

  道森莞尔,接着放声大笑。

  「你不会照做。」他说。「你会去找你母亲,安排某种方法逼我就范,或是私奔去勃尔嘉干出其他蠢事。孩子,我很了解你。我帮你换过尿布,别以为能骗过我。」

  乔瑞的嘴角被某种羞怯而迟疑的感觉牵动了。他往前踏了一步。

  「去吧。」道森说。「带着我的允许,去做你无论如何都会做的事。我祝福你们。我新添的女儿能得到你这样的丈夫是她的幸运。」

  「父亲,谢谢您。」

  「乔瑞,」道森叫住走到门边的儿子。「这世界比我们想象得短暂而不安定,可以的话尽早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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