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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马可士‧威斯特队长

  大城卢奇尤帕蹲踞在雪泥半覆的海边,花岗岩城墙的厚度和高度一致,围绕四周,保护着赫尔斯卡的男男女女不受风暴和战争的侵扰。海港本身位于城墙外,防波堤是翠绿的石头,码头是新换的苍白松木。卢奇尤帕没有老码头,这里天气恶劣,只有龙玉能不受侵蚀。这座城只有毁坏后重建的传统,他们会建造大家都知道将被破坏的设施,之后再重新建造。城市的座右铭是「坚忍创造」,很能体现这座城的精神。但城门上的绿黄铜字却写着「曼尼屈──森──明纳──安特」,马可士遇过的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街道宽敞,铺着鲜艳的黄、绿、红色地砖,飘扬的皮旗帜在大街上告示着店家的类别,在后街则宣告着神殿和教堂里上百种不同的神祇。

  城里的居民绝大多是赫弗钦人,身上积着厚厚的脂肪,脸上纹着花纹。他们在酷寒中身披羊毛,像拍落灰尘一样拍去肩上的霜花。十三人种之中,在这座城里待得自在的只有库塔丹人,但就连他们似乎也偏爱南方的温暖。一群原血人戏班子来到城里,不是从南方的道路或港口,而是零零落落地从蛮荒的北方走来,光是不要被冻死就费尽了力气。这帮人就像一打鲜艳的燕雀在隆冬筑巢一样引人好奇。迎接马可士、基特和演员们的是当地人惊奇和关注的目光,大家全都觉得他们是傻瓜。

  卡莉的头发梳向脑后,她站在火旁,望向群众,呼出阵阵白雾。这里不是港口附近最大的酒馆,但是最温暖。火炉的陶土里掺着一块块彩色玻璃,透出些许火光。马可士觉得这景象很像这座城,应该显得丑陋,其实并不难看。赫弗钦人坐在他们的桌旁注视她,赫内特跪在她脚边,正在为一把大扬琴调音。他抬头看看她,点个头,然后拿起小琴槌。赫内特跪奏出第一个音,卡莉随之出声,露出开朗的神情。马可士在酒吧后方窝在基特师傅身边,总觉得她又冷又可怜,而且不开心。他知道若不是和她一起在世界各地游历过的人,一定看不出来。她表演里的喜悦在他眼中显得虚假,因为他见过她真正快乐的样子。

  「要喝点东西吗?」基特问。马可士摇摇头。基特望向招待处的赫弗钦男孩,举起一根手指。男孩点点头,推着推车回到准备间,不久带了杯热腾腾的酒过来。基特把酒钱给了男孩,还加上两枚硬币,然后把杯子抱在掌心,坐在椅子前。

  「你真的要喝吗?」马可士低声问。

  「不要。」基特说。「我只奢望用它来暖手。」

  这个冬天很温和,春天来得早。这三周以来,海上只有薄薄一层冰,已经开始破成一片片;老水手谈起温和的天气好像在讲某种超自然的产物,让马可士觉得他们的小剧团在赫尔斯卡又活了下来或许是出于运气,而不是高超的生存技巧。即使这样,海浪仍然卷来像成人一样大的冰块,拍岸的声音听起来是永不止息的战斗。这就是卢奇尤帕,港口里的船随时准备好要航过艰难狂暴的水域。

  一天前,基特和马可士去码头试试运气,找到一小艘圆船,船长是个黑皮肤的赫弗钦人,额头和脸颊上有叶形的刺青,正在预备他的船。基特一向靠着血中蜘蛛的影响力负责打听,而马可士跟在身边,以免发生任何预料之外的冲突事件。

  「你们打算坐船到哪里?」船长压过刺耳的冰块磨擦声,高声喊道。

  「我们打算去安提亚。」基特说。在舞台上的岁月让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听起来却只是在说话。

  船长笑了。「现在到哪里都是安提亚。以前我可能会说去沙拉喀或艾斯特洛邦,这些日子以来,从这里到北岸都只有安提亚了。纳林岛也差不多了。如果我猜得不错,不久那里也会落入他们的版图。这座城也一样。」

  基特问:「哦,你真的这样觉得吗?」即使他声音里带着恐惧,马可士也是因为他们一同旅行了那么久才听得出来。「战争会打到这里?」

  船边有个年轻的赫弗钦女人身穿薄皮夹克,从码头上拿起一根杆子摇了摇,着手刮去船边和吃水线附近的结冰。马可士明白这样需要多大的力气,心里十分钦佩。拿把长矛给这女人,训练一个下午,她就能撂倒一匹冲锋的战马。即使有蜘蛛的优势,拿下赫尔斯卡也非易事。不过船长只是放声大笑。

  「用不着,不是吗?对,我有个亲戚在替库毕施教团的珊尼斯勒工作,他说最高评议会已经草拟了协议。他们就像三流的渔家男孩,肩上扛着网子,只等着女孩开口。」

  「什么样的协议?」

  船长被他问得烦了,好像觉得答案再明显不过。「效忠的协议。坎宁坡的杂种早晚会决定他们也要这里,最后评议会觉得我们不如和平接纳他们要求的税金和神殿。反正结局逃不过,效忠能避开最惨的结果。而且我才不想和一堆提辛内人一起关在奴隶栏里。」

  最后,他们付了前往七坡附近一座小港的旅费,剧团在中午时把车子带到码头,着手把马车拆掉。侧板从铰炼上滑下来,折在一起,一架架的戏服、乐器、假剑、王冠和酒杯打包装箱。剧团所拥有的一切都压缩变小,抬上舷梯,收藏到圆船船舱里。赫内特和史密特、桑德和莎莉特‧速恩、卡莉和基特以及马可士自己也上了船。剧场的许多小装置都令马可士惊叹,这些简单优雅的东西也不例外。装着钝剑和机关匕首的小架子从框里拿起来,滑进一个木箱底,和箱壁之间的空隙甚至插不进一根手指。马车的轮子扭一下,咔答一声从轮轴上拆下来。剧团马车上的一切都设计得方便活动,可以迅速移动。最后只剩几个简单的台架和乐器,让他们可以在开船之前再赚几个钱,马可士把毒剑从假剑之中拿起来,绑到了背上。他已经几个星期不用背着那东西,现在毒剑又回到背上,使那里的皮肤微微发痒。万一船出了任何事,他不希望再花一季的时间把剑找回来,或是要潜水搜找残骸,况且龙已不再铸造新的毒剑能在市集广场上买到。

  卡莉唱完了她的歌,掌声大作,吓得一只鸽子振翅疾飞,赫弗钦人朝她跺脚、吹口哨。赫内特捡起银币,脸上散发着喜悦,好像这些微不足道的收入真的值得感激似的。基特认命地叹口气,举杯喝酒。

  「你觉得她还在苏达帕吗?」基特问。

  「席丝琳吗?希望不在了。即使她聪明机智,银行财力雄厚,反抗占领军仍然不是好事。何况他们那一边有像你这样的人,甚至没办法欺骗他们。」马可士摇摇头。

  「希望她回奥丽华港或喀尔斯了。不坐船渡海的话,这里和她就隔着世上最远的距离,不过这世界并不完美。我们总会想办法找到她,找到亚尔丹,然后我们会告诉他们……唉。」

  「是啊。」基特说。「告诉他们,我们找到一只沉睡的龙,也许蜘蛛祭司在找的就是牠,也许不是,但我们唤醒了牠,告诉牠龙族帝国灭亡后的人类历史,然后牠难过起来,就飞走了。」

  「你没提到我们对这件事很得意洋洋。」马可士说。

  赫内特正在炉边转着扬琴,卡莉和莎莉特谈着下一首要唱什么歌。这时一个魁梧的赫弗钦男人打开门,带进一股冻人发麻的寒风,他挑起刺了青的眉头,然后退出去。马可士在长凳上挪了挪身子。

  「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基特说。「他们在找的是龙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是偶然吗?我不知道牠去了哪里、牠想要什么,或是……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我曾经以为我知道这世界的秘密,而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马可士轻声一笑,基特一脸难过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马可士说。「我只是在想,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的时候,谈起怀疑似乎比较轻松。」

  基特一脸不快,但过了一下,他眼中露出玩味的光芒。「我想的确有点好笑,对吧?」

  「我不是故意在伤口上洒盐。」

  「不,不。你说得没错。我从前相信自己拥有别人没有的知识,显然因此觉得安慰。我想当时我恐怕没意识到这个情况。」基特又啜饮一口饮料。「回想起来,我大概有点自负吧。」

  「没关系。」马可士说。「我们还是爱你。」

  基特的表情僵住,眼中浮出薄薄一层泪。

  「怎么了?」马可士说。

  「没什么。」「到底怎么了?」

  「你刚刚说那句话的时候,是真心诚意的,我……」

  马可士伸手打断他。「现在先别谈我们的感觉,行吧?唱完下一首歌就得走了,否则会错过潮期,我可不想去码头的路上都要靠着对方的肩头嚎啕大哭。」

  莎莉特两手交迭,在酒吧前方站起来,赫内特用扬琴奏出一段音阶,这时街上传来一阵大吼。第一个字还没传到,愤怒响亮的尖锐声音就预示了冲突一触即发。赫内特的琴槌停在半空中。

  「出来!」那声音吼着。「你这个无耻的废物!」

  「看来有人今天不好过。」马可士说。

  「以穆洛教团之名,我指名找马可士‧威斯特这个懦夫。婊子养的,给我出来!出来这条街上,不然我们就进去,抓着你的卵蛋把你拖出来!」

  马可士叹口气,放下酒杯。「显然就是我。把大家集合起来。如果后门没人,就从巷子出去,先往船那里去。」

  「那你呢?」

  「如果退潮的时候我在船上,我们就一起去七坡。如果我不在,我会再赶上你们。」

  「如果他们杀了你呢?」

  「那就是我不够卖力了。」马可士说着站起来。

  「我说最后一次,出来!」

  街道宽敞的路面上散乱着马粪和骯脏的碎冰,部分往来的马车和矮种马停了下来。五个高大的赫弗钦人在酒吧门口大致围成一个圆,他们打着赤膊,胸前和脸上的教团刺青在午后的阳光里十分醒目。他们的大拳头里握着鞭子,鞭子皮缠了金属。马可士耸耸肩,松开剑鞘里的毒剑,但没伸手拔剑。个子最大的那个人往前走了一步,捶捶胸前。

  「我是穆洛教团的马格拉。你接受我的教团款待,利用我们的热情,侵犯了我们神圣的奥秘。我们在暴风雪中收留你和你的同伴,你却亵渎了我们的秘密!」

  来来往往的人车全停了,有一打陌生人盯着他们,不断有人停下来看好戏。他后方的门里也有人走出来围观,阻挡了他的退路。马可士并不想在卢奇尤帕被鞭打致死。他微笑。

  「认真讲起来,你说得都没错。」他说。「我对你和你的族人献上最深的歉意。我太无礼、太没规矩了。我愿意在神和所有人面前向你发誓,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你是懦夫,假渔网!」穆洛教团的马格拉尖声叫着,他的呼吸半是雾气,半是唾液。

  「不晓得假渔网是什么意思。」马可士说。「不过我能理解你不高兴,而你有权不高兴。这件事是我的错。别逼我杀了你,让我错上加错。」

  五个男人咆哮摇头,鞭子打在石头和冰上。马可士拔出剑,剑上的钢带着锋芒,剑一出鞘,毒雾就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摆出简单的防御姿势。

  「不要逼我。」他又说了一次。他并不奢望这场冲突能停止,但很愿意接受惊喜。

  马格拉的鞭子划过空中,快得像蛇一样。马可士以为没被打中,但鞭子抽回去的时候,右耳传来刺痛,涓涓的鲜血让他的脖子一凉。下个男人的动作慢了点,马可士迎向鞭子,把鞭子砍断。接着另外两条鞭子划着圆弧挥过空中,但它们的主人没马格拉的灵巧手腕,马可士完全躲开第一鞭,第二鞭擦过他的腿,划开羊毛和皮革,不过没伤到什么皮肤。群众放声吶喊,挥着拳头,吵闹起哄。马可士咬着牙冲向前,刺出毒剑。马格拉往后跳得慢了些,绿色的剑尖擦过男人隆起的肚子。换作其他的剑,这不过是屈辱的小伤口,但这把剑造成的却是缓慢的死亡。

  或许不需要那么久。

  一鞭扫过马可士的肩膀,他转身避开,试图配合鞭子的动作移动,尽可能不让自己被打掉太多皮。他们现在完全围住了他,不过被砍断鞭子的那人退到后面,以免被同伴误伤。不论马可士转向什么方向,身后至少都有一个人。

  「住手!」基特的声音传来。「你们赢不了这一仗。听我的声音!你们已经输了!」

  后方的男人挥鞭划过空中,马可士闪向一边。马格拉转向基特,他的武器咻咻划过地上。马可士没出声警告,基特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你们已经输了!你们所爱的一切都已经失去。听我的声音!你们什么也赢不了。」演员放声大喊,声音中的蜘蛛力量让显然不对的事情也变得可信。即使只有片刻。

  有片刻就够了。

  马可士咬着牙,吼着冲出去。他面前的赫弗钦人退了一步,用另一手拔出短剑。马可士将剑尖刺穿男人的腿胫,然后低下头跑开。群众想把他推回粗糙的打斗圈,但马可士把剑拿在身前,谁敢靠近,就朝谁挥舞。他的背上冷得要命,呼吸声在耳里大得吓人。他回头瞥了一眼。基特就在他后面低着头,两腿动得飞快。腿胫被砍到的男人一脸困惑地倒在地上,大块头肚子上的伤口除了鲜血淋漓,还带着白色泡沫。或许剑的毒性终究没那么弱吧。马可士挣脱最后一群围观的人,拔腿狂跑。

  码头就在附近,却显得像千里之遥。一开始的冲刺变成稳定的奔跑,呼吸和两腿跑动的节奏变得协调。他跑过街道,诧异、愤怒或恐惧的面孔闪过,被甩在身后。他还有余力冀望其他演员已经上了船。如果他们两个逃过攻击,却得回去救人……那就麻烦大了。

  跑到上船的舷梯旁,船长正在和桑德、史密特争执。两个演员手上像拿着棍棒一样拿着长矛,马可士慢下脚步的时候,卡莉正从甲板下出现,手里是一把黑色猎弓。

  船长指向他,既紧张又松了口气。「看!他们来了!用不着了。」

  「马可士!」史密特说着冲向他。

  「别过来!」马可士小心翼翼地收剑入鞘。不晓得如果剑偏了,没插进剑鞘却碰到背上皮开肉绽的伤口会不会害死他。他猜八九不离十。「好了。安全了。」

  史密特和卡莉帮着他上船,桑德、基特和两个赫弗钦水手把舷梯收起来。他们在甲板下找到正在戏服箱子里挖出的东西中挣扎的赫内特。马可士重重坐到甲板上。圆船移动,绳索抛了下去,海冰撞击着船侧,彷佛有怪物敲打着想闯入。

  「你受伤了。」基特说。

  「还撑得住。」

  「可是你坐着。」

  「如果我想,也可以站着。」

  「好吧。」基特说。卡莉拿了一瓶水手的膏药和几条破布下来,马可士脱掉他的外套和上衣。衣服已经被扯成碎片,底下的皮肤也半斤八两。膏药像黄蜂一样刺骨。

  「你们不该留下来的。」他说。

  「我们看不出丢下你有什么好处。」基特温和地说。「何况,我想事情的发展还不错。至少这次不错。」

  「基特?」马可士咬着牙说。

  「什么事?」

  「我们之前不是在聊怀疑和知道的事?」

  「我记得。」

  「我才想到,这世界的秘密或许是:别再犯同一个愚蠢的错。」

  卡莉咯咯笑了,老演员叹了口气。

  「我们尽力而为。」基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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