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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伊倪斯,最后一只龙

  龙飞于天。

  每拍一下翅膀,他的肌腱就拉扯一次。以前──感觉就像是几小时之前──他曾经轻松地飞过同一片海岸,飞过同一片天空;现在他飞升在裂冰遍布的浪涛上,却十分辛苦。他奋力提起的力气已经逐渐消散,虚弱的状态更证实了自己最深的恐惧已经成真。他咬紧下颚,推着自己的身体往上飞、飞、飞,飞到鳞片一触碰就会起霜的云层之间。土褐色的大地和翠绿色的流水在下方延展,地面的白雪和波涛之上的浪沫寒冷相当,他吃力地继续飞行。

  之前──不过是几小时、片刻之前──战争如火如荼进行。他设计给自己疯狂兄弟的陷阱是种不择手段、只求胜利的终极希望,而当时正进入最后阶段。只要再让他的皇兄弟相信他伊倪斯,他们同窝的最后一员,在阿斯塔帕陷落时已经死去就大功告成。

  然后等疯狂的莫拉德到那座岛去宣告胜利时,伊倪斯将发动最后的攻击,将莫拉德和他的盟友赶入宫殿和实验坊的深处,并且将岛屿沉没。

  让他们一同溺毙。

  伊倪斯无法亲临现场,因此派了他的朋友们、他的爱侣和他最信任的仆人替他完成工作。他的气味会让莫拉德分心,使大局陷入混乱,因此他把自己埋进秘密墓穴,祈祷平静,祈祷莫拉德会淹死,而那些不洁的盟友也会随之殒灭。

  疯狂会结束,剩下的龙会来唤醒他,他们将一起重建这个在战争中满目疮痍的世界。然而如果莫拉德逃过陷阱,伊倪斯就会死在洞里,世界也将毁于烈火和狂信的错乱之中。

  这些他期望与担忧的事,感觉不过是几小时之前。顶多几天。而不是几世纪、几千年之前。

  那时他问:真龙暴风鸦怎么了?那个奴隶──自称马可士‧威斯特的原血人回答了他。真龙,奴隶人种之中最有才华的将军,早在很久之前便成为死去的传说。她的名字已化为故事,塑造世界(当时那个世界)的龙族帝国在古远前就已经覆亡,人类的主人不再飞翔于天际之后,历史已几经兴衰。世界随着入耳的一字一句在他面前变质,伊倪斯庞大的胸中充满难以置信,接着是恐惧,然后是愤怒。唤醒他的马可士‧威斯特身边有个不洁之人,那人说的话都不可信。然而那人有一把净化之剑……要经过多少奇异岁月的流逝侵蚀还有怎样的疯狂,才会让腐败与解药得以并存?

  除非亲眼看过、闻过、碰触过、品尝过,否则什么都不能确定。莫拉德制造出来的武器让人明白,信息或故事都可能不真实。或许,伊倪斯蛰伏在千年寂静中、彷佛石头一样死寂却做着梦的时候,岁月并未流逝。莫拉德可能还活着。艾蕾克丝也可能还活着。

  真龙暴风鸦的种族虽然短命,但她也可能活着。可能。

  然而微弱的冬日空中毫无龙的气味。

  伊倪斯一起一伏,撑起身子,忍不住觉得这种虚弱的状况证明原血奴隶马可士‧威斯特说的是真话。伊倪斯不知道龙在寂静中要潜藏多少年才会变得像幼龙一样虚弱,想必是非常久的时间。寂静曾笼罩珊宁的世界,她从寂静中醒来时,彷佛只睡了一晚。她的鳞片并未失去光泽,笑声也像原来一样嘹亮猛烈。伊倪斯推起身子、记起了她时,几乎感觉像是在原来应该属于他的一阵阵空气中移动。所以,或许真的已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或许这世界变得又新又陌生又古怪。

  话说回来,即使超乎想象的漫长岁月已逝,他依然还活着,不就证明龙体足以克服时间吗?或许同样的寂静也笼罩了其他的龙?或许也有龙活过这些岁月,而他的感官只是因为不完全的死亡,无法感应那些龙的踪迹。

  大地再次在他下方进入视野,海岸线和从前的景象只有轮廓隐约相符,海湾和高地已经不再是他熟悉的模样。大地弯向北方之处,原来是细细的一道石脊,只够两只龙栖在上面,收紧翅膀挨着彼此,粗壮的尾巴还得缠在身上。他和艾蕾克丝就是在那里初次许下爱的誓言。现在他飞在水上,却已不见那地方,海浪否认了那里曾经存在。伊倪斯心中的慌乱骚动着,但他不让自己陷入忧愁。

  现在还不行。

  他振动翅膀,迎向海岸崖边的上升气流,顺势乘着猛烈不稳的流动飞行。每盘旋一圈,他就看得愈明白。南方有个奴隶城镇发出微弱寒冷的火的臭气。是木头和煤炭。稀疏的绿色奴隶道路蜿蜒穿过大地。如果那座岛还在,应该在西北方。龙穴不在伊倪斯的飞行路径上,不过太近了,好奇和恐惧的矛尖刺着他的腹侧。

  那是个大城,设计很差,在街上走的奴隶队形散乱,看不出他们有没有共同的工作。有海港,船只造得很奇怪,城墙内至少有一打以上的空间可以利用却闲置着。空气中弥漫着千种不同东西的臭味──鞣皮工、染工和洗衣坊的味道,还有熔炉炽热的铁气与屠宰的生肉味。这里的街道似乎未经设计,没有规则可循。在城镇之上应该有个真正的城市盘踞,也该有龙的食台,但那里什么也没有。如果伊倪斯想传达文明动物变得野蛮的概念,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悲伤由他喉里涌起,接着他朝东而去。来到大地的边缘,他向下滑翔一段,降落在一座散发鱼腥与奴隶臭味的圆形小屋旁,鸟类和小翼蜥尖叫振翅逃开。倦意将他拉向被霜冻硬的光秃地面,翅膀搁到冻结的地上,而他没有抬起来的冲动。绝望的感觉在心里蠢动但他阖眼抵抗。他不能有任何感受,现在还不行。精疲力竭的感觉拉扯着他,将他勾往黑暗无梦的沉眠,他让那感觉带着他走。

  未成形的纷乱梦境袭来。他知道自己在梦中呼喊,但分不清对象是谁,或是有什么目的。

  「你他妈的在我的土地上做什么?」

  伊倪斯睁开一只眼。贾苏鲁奴隶的大手里拿了把渔人斧头,身上裹着染工差劲的毛皮御寒,他的尖牙后垂着黑舌头,青铜鳞片映着阳光。恐惧的气味浓厚。伊倪斯睁开另一只眼。

  「快走啊!我不怕你。这是我的地盘,你给我滚!」

  伊倪斯用一只前爪戳一下奴隶的肚子,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先是睁大,接着失去光芒。他的姑婆在他孵化的许多世纪之前创造了贾苏鲁人,不过目的不是做为渔夫;他们是其他奴隶的管理人,让那一代的龙免除了培养奴隶种族这种无聊工作,除此之外贾苏鲁人用不着做其他事。原先姑婆是打算把他们创造成有荣誉感的仆人,既像改变最少的原血人,又像龙族自己。这个奴隶死时,伊倪斯回忆起姑婆的青铜鳞片,几乎是同个颜色,还有尖利的牙齿和漆黑的嘴巴。她设计的特色之一,就是把一部分的自己加入她的创造,就像他在黑色外壳的提辛内人身上也加入了一点自己的特色。还有他带入战局的武器,他对血蜘蛛的疯狂和浑沌的回应。那些血蜘蛛是莫拉德的发明,结果腐化了奴隶。

  他若有所思地嚼着尸体,鲜血又热又咸,骨头纤细酥脆。曾是战友的三兄弟让自己美丽优雅的创造物彼此交战,实在可怕。要不是伊倪斯那么年轻,他们将可以有什么样的成就啊。或者,如果他的恶作剧没有几乎摧毁了他兄长的心,或是聪颖的莫拉德在盛怒中没看出其他龙变得非常依赖他们创造出的奴隶种族。莫拉德的复仇来袭,攻击了没有任何龙预期得到的地方。不是辽阔充满硝烟的空中战场,至少起初不是那里,而是最低微难见的地方。莫拉德用他的血蜘蛛让奴隶发狂,直到秩序荡然无存,那时大家才看清他复仇的规模有多广大。

  所以堕落之人里,或许也有些兄长的特质,就像贾苏鲁人身上有姑婆的影子。疯狂和鳞片在阳光下的美丽──这事多多少少有点诗意。前提是最后还有人能活着吟诗。

  伊倪斯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这一小顿食物让他恢复了一点体力。好一点了。还不太够,不过好一点了。震惊的感觉逐渐消退,他还没有完全失去希望。还有一丝可能。还得去寻找那座岛。睡眠和食物让这世界变得比较容易承受,即便效用也许只有片刻。

  伊倪斯飞入空中,翱翔过夕阳下泛红的海面,他靠近水面轻掠过,直到发现这么做只是为了看到自己在海面上的倒影,抚慰一点孤单的感觉。之后他便提升高度。他知道怎么去那座岛。飞往那个地方的路径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也在所有龙的血里。据说第一批龙蛋就是在那里从大地的子宫中升起,第一群龙在那里唱出了他们的歌。那里不只是帝国的王座,也是所有龙的代表与象征。那里曾有世界上最伟大的工坊。伊倪斯还记得自己获准参与集会的第一晚,他栖在父亲庞大灼热的身边,那座高大的洞穴还有其他数千只龙栖在数千个栖位上,倾听老希蕊克滔滔不绝地演讲着肉体之爱的美德。当时她已垂垂老矣,但她的脸庞、身形和声音之美,都令伊倪斯不禁屏息。她提到交配──不是得到或选择配偶,而是身体因爱而结合──从此以后他就认为所谓睿智便是这样的严肃与成熟。忆起那段回忆,他还能感受到那股欲望和敬畏。他隐约知道现在之所以浮现那段记忆,是因为他怀疑永远无缘再触碰到他的同类了。但那种念头目前还很微弱,足以忽略。

  如果当初他赢了,那座岛会沉入水中,成为他从兄长爪下拯救世界的祭品。即使莫拉德在疯狂之中,也想不到有谁会摧毁那个地方,因此陷阱只能设在那里。他提出这个主意时,其他龙叫他残忍的伊倪斯。他们说得没错,但他也是恐惧的伊倪斯,羞愧的伊倪斯。

  走投无路的伊倪斯。

  转瞬消逝的冬阳以红焰妆点大海时,他飞过辽阔的水域。星光够亮,不久月亮就要升起,更添光芒。他虽然知道可能会看见什么情景,但一片平坦的水面仍然令他惶惶不安。那里应该竖立着第一批楼塔,然后是星体高坛,先知的高塔。他忍不住认为那些建筑物或许依旧耸立,只是他因为虚弱混乱而飞错了路。那是他的计谋,他也希望能达成,但少了那座岛仍然不像真的。毁了那座岛的罪孽深重到令龙无法想象,即使是他自己犯下的罪。

  他在宽阔的水上绕了两圈,将感官向下方延伸,只看到海上的波浪和上方更辽阔的星光。唯一的气息是鱼腥、咸味和几天后暴风雨欲来的气味。他心想,应该是这里,但好不确定。他必须确认。

  他深吸一口气,爬升入空中,然后俯冲而下。就在他庞大的身躯冲击水面之前,他记起艾蕾克丝和她潜水时的喜悦。他推开那个念头。他爱她犹胜于自己,总觉得好像不到一天前还感觉到她、触碰过她,然而如今她恐怕早已化为古老的尘土,再也无法复生。

  寒冷和压力接纳了他,伊倪斯振翅穿过黑暗的水中,身躯里巨大猛烈的火炉以热与力量回应。一时间他信心满满,彷佛回到了年轻时候,彷佛他那幼稚的荒唐之举没有毁灭一切。

  就在此时,大海深处冒出了遗迹,规模比龙只更巨大。尖塔彷佛高山,塔上覆满藤壶和冰冻珊瑚,看起来几乎是自然的产物。但他太了解海是怎么运作的。这些石头和他一起沉睡了漫长的岁月,那座青苔遍布的尖塔曾是守望塔,侧倒着的那块沉默玉盘曾是龙皇的栖位。他让海水灌满鼻腔,努力想闻到一丝龙的气息,但什么也没有。哪里也没有。奴隶说的是真话。伊倪斯阖上眼,充满怒气的强烈冲动全然攫获了他,他只想投入大海深壑,沉到永远不可能浮起来的深处。

  冲动袭来,然后又消散。他的肺疼痛抗议,于是他转身朝海面与繁星而去。他的尾巴拨动浪潮,鞭笞着大海,感应到周围数哩游鱼和海鳗的恐惧。龙破水而出,喷出的呼吸化为深红的巨大火球,毫无意义而且无人看见的火光在黑暗的水面升起又内缩。

  最后一只龙吐出的悲伤火焰,点亮了空寂的世界。

  马可士‧威斯特人在赫尔斯卡北方岸边,依偎在火坑旁。冬日的大海在他右方一次次掀起无情的海浪,翻搅着苍白的海冰和漆黑的海水。左边的大地开了一个宽大的口子,深色的片岩在冰冻的地上破裂碎散,陷下的深度有大教堂那么深,比大仓库还要宽。即使一打的人拿着斧头和铲子,花上一个月的时间也挖不出那样一个洞。龙冲破了牠的幽禁之地,在两次呼吸之间就造成这样的景况。马可士靠上前,又朝火里丢了一段漂流木,蓝绿火焰在火坑周围的石头间跃动。

  他的女儿梅里安应该会觉得这样的火光很美,但她已经死去许多年了,不再觉得任何事物美丽。他从来没机会让她看看漂流木生的火。他的妻子阿莉丝应该和演员们在一起,仔细搜索龙穴的新遗迹才对。真不公平。她应该在这里说服他别再闷闷不乐,虽然困难,但她一定办得到。只可惜她也不在了。

  至少他不必面对她眼中同情的目光,马可士心想,没什么比无法带来慰藉的成功更凄凉。

  基特师傅踩在岩岸上的脚步声,和马可士的呼吸声一样陌生。马可士懒得抬起头,只举了手打个招呼。基特坐到他身边。寒气逼人,他们不得不尽量层层迭迭穿上剧团戏服,基特目前穿着魔王欧库斯的服装,还戴了厚毛皮帽和绉边围巾。

  「有当地人的踪影吗?」马可士问。

  「有一点。」基特说。

  「他们不高兴吗?」

  「对。」

  「他们会带着火把和剑回来吗?」

  「有可能。」基特师傅说。「我想他们花了不少工夫,就是想保住龙只存在的秘密。我总觉得我们吵醒了龙,让他们很……失望。」

  「是啊。」

  「如果还有暴风雪的话,我们不能指望他们帮忙了。」

  「这是赫尔斯卡的冬天,一定还会有暴风雪。」

  「恐怕你说得没错。」

  马可士拨拨蓝色的火,扬起一阵橘色余烬。赫内特在一旁喊了什么,史密特回答了他。强风在朦胧的苍白天空呼啸席卷,空气有寒冷和盐味。

  「我原先期望如果唤醒牠的话,应该会有些大场面,牠会解释该如何打败蜘蛛祭司。到头来我太乐观了,对吧?」

  「似乎是。」基斯说。

  「牠大可以说:『喔,很简单啊。他们受不了大蒜。』要是那样简单就好了。」

  「其实我很喜欢大蒜。」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基特说。「我们之所以来搜索,是因为他们在搜索,而我们不希望他们找到要找的东西,结果他们果然没找到;而我们唤醒怪兽,是因为我们觉得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冒了风险,却不知道这些选择会有什么后果,但我们做的事还是有可能拯救这个世界。」

  「桑德也可能娶个赫弗钦女人,待在赫尔斯卡,生一窝有刺青的小演员宝宝。不过要赌这种事的话,我一个便士也不会出。」

  「我想我也不会吧。不过总是有希望。」

  「乐观的人才有希望。」

  「而你完全没了,是吗?我是指希望。」

  马可士哈哈笑。「你记得你在跟谁说话吧?总的来说,我现在希望接下来三天别死在一片冰冻的盐巴海岸,这样就够不简单了,之后我们再押注别的东西吧。」

  「龙还可能回来。」

  「不。」马可士说着站起身。「牠不会回来。没那么快。」

  「你听起来很确定。」

  马可士朝空荡荡的天空扬扬头。「你能想象是什么感觉吗?醒来后发现你钟爱的一切都已成为灰与骨,曾经让世界看来美丽的事物全都化为乌有?」

  「看来你可以想象?」

  「太阳每天都会升起这种事,也没有那么容易习惯。」马可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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