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丛林中的骨架
福 狼已经用嗥叫来向驯鹿的灵魂告别了。他确信驯鹿的灵魂已经找到路途，向驯鹿座鹿角星尖上的庇护所去了。他没有马上离开骨堆，而是逗留了几天，在一根大腿骨或是肩胛骨或是肋骨上的空白地方新啃了些图案。他已经学会怎样精细地使用自己的犬齿来刻出最细致的线条。如果再听到其他狼的嗥叫，他就会跑去加入他们，但他没有再听见狼嗥。不过，他感觉必须要越过极地的边界，回到边缘之地去，那里的狼才像他和雷霆之心在冬季洞穴里曾经听过的那样，但他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他在骨堆的周围一丝不苟地做上了气味标记，标出领地，这样其他动物就不会擅闯了。其实附近如果有狼的话，他肯定已经听见了。
周围除了不见狼影之外，其他的动物也极少。他竖起骨堆的地点似乎和他度过夏季大部分时间的地方非常隔绝。出去狩猎的时候，如果他想找到如驯鹿这样的大动物，非得跑上很远的距离。等他狩猎回来之后，又会在原来的母鹿骨上加上新猎物的骨头。现在骨堆已经堆起了相当可观的高度。
离开这个平静又是驯鹿离开尘世的地方非常难，但夏季快终结了，日影越来越倾斜，驯鹿座向西边的天际越沉越远，直到有一夜，只剩下鹿角的尖儿还露在地平线上。福狼知道下一个晚上，这个星座就会完全消失。时间流逝，白天越来越短，秋天要来了。他需要找到一处冬季洞穴。
不对，他想，我需要找到一个狼群。他还能回忆起史前洞穴墙壁上栩栩如生的绘画。他非常想成为某个大团体，比被他打败的族外狼更好的狼群中的一分子。
在史前洞穴里，他见过两个狼的星座。一个就是在岩顶上闪闪发亮的那个，另一个“星座”不是星星，而是狼群在狩猎和旅行时一起跑的那种形式。在这种形式里他感到了一种共通的感觉，一种伙伴的精神。这使他感觉更加孤独。从他第一眼看到这幅画起，他就想和那些狼一起跑，作为“星座”的一部分。但如果他被拒绝了呢？
与此同时他想要找到雷霆之心。他能不能活在两个世界里呢——既和他亲爱的灰熊一起，也和那些狼一起？他心想。雷霆之心死亡的想法对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他甚至不允许自己去想这样的事。基于这个原因，每个夏夜他扫视天空，寻找驯鹿座的时候，都不会让自己的眼神在大熊座上停留。他知道自己的直觉是自私的。他有多么怀念雷霆之心在自己身边的日子：一起待在洞穴中，一起狩猎，一起捕鱼。越是这样回忆，就越是想起雷霆之心已经不能再和他一起分享这个世界了。这里距离熊拉那的距离实在是太遥远。雷霆之心曾经管熊拉那叫做“天堂”，但对福狼来说，那只不过是个模糊的世界。
福狼知道他现在必须离开这个地方，必须赶在地平线把驯鹿角上的最后一抹星辉吞没之前离开。于是，他开始沿着河流的方向而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笼罩在月光下的骨堆。
他走到了河流的一个大转弯附近，这个弯他完全不记得了，但他很快发现了一个过河的好地方。爬到对面陡峭的河岸上，他在河流的气息中闻到一种熟悉的气味。他开始跑起来。他认出了这个味道，看见翻滚的河水中银色的鱼闪耀着晨光。是鲑鱼在产卵洄游，前面就是他和雷霆之心一条接一条捕鱼的急流了。他现在看见另一只灰熊就在那里，身边还站着三只小熊，就畏缩了。小熊没有注意到他，但母熊注意到了，警惕地看着他。福狼的心似乎怦然加快了跳动，他有一种既失望又轻松的奇怪感觉。失望的是，那不是他亲爱的雷霆之心；但同时也放松了，因为他实在不能想象雷霆之心带着新生的小熊。他不想让其他小熊睡在这颗跳动着的巨大心脏旁边。
灰熊轻吼一声以示警告。福狼放下尾巴，低下头，表示说：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小熊。灰熊看得非常明白。她眨了眨眼，有那么一瞬间头部出现的微小动作是熊的基本动作，意思是说，虽然只有他出现，但很难相信狼会只有一只。
福狼闻到鲑鱼的味道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孤独驱走了他的饥饿。他比从前更渴望雷霆之心，但又高兴地发现自己真的回到了边缘之地，鲑鱼洄游的急流就可以证明。这里才是我的归宿，他想，我是边缘之地的狼。但他的心却几乎没有回应自己的这个想法。
他又继续前行了两夜一天，偶尔可以听到远方传来的狼嗥了，既有欢迎，又有威胁。他明白他们的意思，但同时提醒自己有多么的不同。在有鲑鱼的急流那里，在灰熊对他眨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了那双眼睛中的困惑。你是什么？她好像这么说。
福狼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他算是一只狼，但其他狼会接受他吗？他走得越远，就越不确定。
他看见了地震所造成的破坏的痕迹。连河道似乎都被改变了，还有很多他从来不记得有过的小溪冒了出来。
他感觉自己和雷霆之心共同度过夏季的洞穴已经被无数新溪流中的一支给淹没了，已经看不见了。桤木的半截树干都泡在水里了。也看不见冰川百合和蓝鸢尾丛了。但对这片丛林的熟悉让他心痛地想起对雷霆之心的最初记忆。
树林变得更茂密了，从地震之后就有很多小溪流汩汩地从中穿过。福狼正想踏进溪边的浅滩时，一块被日光照亮的黑色石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低头用口鼻拨弄了一下，觉得这块石头挺漂亮。他很快就发现石头上有一个几乎和他前爪上的印记一模一样的螺旋形图案。他停下脚步，用牙齿衔着捡了出来，但小心没在石头上留下牙印。他把石头放在河岸上，盯着它看了许久。发现这个像自己一部分的图案刻在石头上，是一种奇怪的安慰。
他轻轻把石头放回溪里，然后转身继续前行。
太阳开始西垂，寒冷的蓝光悄悄在森林中流转，丝丝缕缕的乳白色的薄雾在黑松树间环绕。丛林被笼罩在一片吓人的苍白色之中，仿佛福狼走进的是一处既非地也非天的领域。他可以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但缥缈朦胧的雾包裹着深色的树干，使整棵树看起来像是飘浮了起来。他谨慎地前行着，耳朵向前，尾巴微微抬起，鬃毛直竖起来。
前面有什么白色的东西，比一缕缕的雾更白，非常白。一开始，因为缥缈的雾缠绕着他，他只能看见白色的片段。等他靠近，整个轮廓才显露出来。然后他明白了这是什么——一只巨大的灰熊的骨架。他犹豫了一下，猛然向它冲去——他亲爱的雷霆之心的骨架出现在丛林中粉蓝色的光里，庄严得让福狼跪了下去。
他久久地凝视着骨架上空荡荡的眼窝，双眼满含热泪。他没有看见死亡，只看见那只给予他生命的大灰熊庄严的骨架，他只看见了骨头中的美丽。然后他仰头向天，天空已经是一片深蓝，繁星闪耀，他寻找着大熊座。等他找到星座，就回头嗥叫起来，他为她去熊拉那而嗥。他整夜嗥个不停，眼见着蓝色天空中的流星一划而过的壮观景象。
在史前山洞里，福狼曾经看过时间盘旋回到一团无法想象的迷雾中，没有开始，也没有可以看得见的终点。现在，他扫视着通往熊拉那的星路，开始明白，在所有的时间中，在日月星辰中，他所站立的大地只是另一颗可能和时间一样无穷大的星星。雷霆之心和我在这条永无终止的循环中的一刻凑到了一起。还有其他的星星，其他的空间，还有那么长的时间，但……
循环，循环不息，
熊，狼，驯鹿。
一切什么时候开始，会在哪里终结？
我们都是其中的一部分，
从最简单开始，
但都那么不同。
但一个、
一个又一个。
雷霆之心永恒，
从今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