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玛·萨拉
迈勒斯·哈蒙德发现，这里像夏伊洛一样，有着许多文件需要处理，有着一堆又一堆的繁文缛节——这个宇宙里永远都充满了繁文缛节。不过这间办公室里的家具和物品更新一些，而且灰尘也少了许多。
最好的一点是，当他处理掉这些文件，冲破这些繁文缛节的时候，这些文件真的会被处理掉。所有那些繁文缛节也真的会被突破。在这里，他能做一些……事情。这里没有暗中进行的贿赂，没有事不关己的态度，当他竭力想要做好一件事的时候，不会遇到出乎意料的阻碍。他现在是地方法官迈勒斯·哈蒙德。他正在让这个地方发生变化。
所以，尽管各种文件高高地堆积在他的办公桌上，他还是吹着口哨，给自己煮了一壶新鲜的咖啡。就在这时，他的屋门被推开了。
他愣了一下，脸上显露出笑意。“哦，这不是吉姆·雷诺吗！”
“迈勒斯·哈蒙德法官。”吉姆说着，走到自己的老朋友面前和他握手，然后又向四周看了一眼。“办公室更大了。头衔也更响亮了。”
“也更有机会做些有用的事情。”迈勒斯说着，递给吉姆一杯咖啡。
吉姆点头致谢，然后喝了一口。“这里的咖啡也更好些。那么……这里就是你小小的完美之地？”
迈勒斯笑着，也喝了一口咖啡。“不，这里并不完美，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里胜过了夏伊洛。至少在这里还有一些正义，一些该死的诚实。人们会彼此关照，而不是只顾着自己。他们给了我很大帮助。我在这里不会感觉缚手缚脚，所以，我也能帮助他们。”他用关爱而自豪的目光看着吉姆。“欢迎回家，吉姆。”
“别着急，别着急，”吉姆说道 ，“我可没说我会留下来。我只是来看看你。对于具体的情况，我还在观察。”
“我想，你一定会喜欢上在这里见到的一切。”迈勒斯说，“这里……就像我说过的，是一个正经的地方。但你也像我一样清楚——该死的，也许你比我更清楚，有好人的地方，一定就会有想要占这些好人便宜的家伙。玛·萨拉需要有法律来维护这里还未曾消失的正义。一个同时了解黑与白两面的人才能成为一位真正优秀的警长。”
吉姆笑着挠了挠鼻子。“你可真是异想天开，迈勒斯。”
迈勒斯挑起一道眼眉。“我不相信你冒着被逮捕的风险，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喝一杯咖啡——虽然这的确是好咖啡。”
吉姆耸耸肩，转过了身，一边继续吮着杯子里的咖啡。迈勒斯则继续说道： “除了为这里的人民服务之外，我还能再给你一样东西。”吉姆微微转过头，听他会说些什么。“我可以给你一份赦免令。”
“你在夏伊洛的时候只说过会给我一份工作。”吉姆说，“你真的能给我颁发赦免令？”
“绝对可以。这恰好属于这里的地方法官的职权范围。”
“那我要做些什么？”
“当我的左右手。”迈勒斯说，“做我的警长。保护好人，抓捕恶徒。你做这些事，我就给你赦免令。”
吉姆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迈勒斯，我必须说，你的咖啡真的很不错。”他转身向门口走去。迈勒斯试图抓住他的胳膊。
“吉米——你在警长这个职位上一定能发挥出最大的力量。虽然听起来有些陈词滥调，但你来担任这个职位一定能为这里带来改变，有最大的机会做好事。当然，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回来接受这个职位。哪怕你只是为我填写一些表格，你也会得到赦免令的。”
吉姆在门口停住脚步，戴好帽子，向迈勒斯转过身。“我不会对你说谎，迈勒斯。在我经历过，做过那么多……这的确对我非常有吸引力。但在我能明白地答应或拒绝你之前，我还需要先了结一些事。”
他声音里的某种东西让迈勒斯眯起了眼睛。但地方法官还是点了点头。“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吧。我尊重你的选择。我的提议也一直都会有效。毕竟……”他向吉姆使了个眼色，“……玛·萨拉也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
这个时刻他真是等得太久了。
当雷诺从卡温顿银行大楼顶部跳下来的时候，他就在制订这个计划。当那件超级战甲原型机带着他穿越城市，与追兵作战，用火力压倒他们，以速度超越他们，直到他将所有追兵都远远甩在后面，躲进一幢废弃的建筑物里面的时候，那个计划也在他的脑海深处逐渐成形。他在那幢废屋中脱下战甲，又在随后的一天时间里继续躲避警察的追捕，终于成功到达了接应飞船所在的地方。那个可怜的驾驶员看到回来的是吉姆而不是阿什，似乎感到很困惑。而他的困惑给了吉姆足够的时间和机会把他打晕，并征用了他的飞船。
然后，旅程开始了。吉姆一路进行探查，从欠自己人情的旧线人口中挖出情报，找到正确的联系人。五年的犯罪生涯锻炼了他，让他变得更加冷酷、狡诈，知道该如何将自己所需要的信息一步步榨取出来。让他将计划付诸实施。
连续七个月时间，雷诺一直在调查一些案件。与这些案件相比，他和泰凯斯进行的抢劫也要显得高尚多了。他关注的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黑市交易——关于这些交易的信息很难被获取，交易发生的地点更难以被查找。这种交易中的货品是人类——不仅仅是人的肉体，还有他们的灵魂、意识和内心。
和泰凯斯不同，吉姆从不会花钱如流水——至少不像泰凯斯流得那么快。这让他还有足够的积蓄，能满足不少线人的贪欲。现在，他已经接近一文不名了。但他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他得到了身份，掩护，还有密码……
……以及那个房间的位置。
他轻松地穿过了这幢大楼里迷宫一样的走廊和巷道。虽然他以前从没有亲身来过这里，但他已经花大价钱窃取了这幢楼的建筑蓝图，并通过蓝图构建出大楼内部的全息图像，在这个图像中走过了上千次。现在，他穿着白色的再社会化仆人制服，走进了这座现代化的中世纪城堡。
仿佛是要让这里彻底变成一座古代城堡。再社会化仆人们都管这道门后的区域叫“主人的房间”。他面前的这道门巨大、黑暗、无比险恶。吉姆觉得这种风格很适合住在这里面的那个人。
他看着这道门，想到他和泰凯斯曾经炸烂的那些似乎更加牢固的保险箱。这个念头让他又回忆起那次抢劫火车，还有伍德雷，那个唱片机，以及威尔克斯·布特。这些记忆都已经成为了某种停留在他生命之中的，不可能再重来，却又挥之不去的东西。
再过几分钟，他又要体验到本以为已经被彻底遗忘的一些东西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门旁边的密码键盘上。密码并不是问题。但整个安全系统有三层关口： 密码、指纹和视网膜扫描。他首先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完整精确的全新身份，以此受到这里的雇佣。所以，现在这些问题全都迎刃而解了。
他的“新身份”是一名再社会化仆人。
雷诺输入密码的时候，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巨大的装甲铁门缓缓开启。门后的光线比走廊中更加昏暗。吉姆没有想到过呈现在眼前的会是这样一番情景。当大门在身后闭合的时候，他闭上眼睛，压抑着心中火一般急切的心情，先让双眼适应这种黑暗的环境。
他面前是一个金属装置，看上去像一口巨大的棺材。见到这样一个东西，吉姆的嘴唇扭曲成一个苦笑。大棺材上不断有各种指示灯循环闪烁，各种不同的软管通过一些小孔插入到棺材里面。吉姆凝聚起目光，却只能分辨出铁棺材顶部一颗头颅的最基本的轮廓。不远处，一个巨大的风箱缓缓地，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发出沉闷的，气体流动的声音。
这正是埃泽基尔·道恩让他和泰凯斯在全息影像中看到的东西。这个房间，这个金属盒……还有这个被装在壳里的人。
吉姆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站在显示屏前的那名再社会化仆人。他正仔细地查看着在屏幕上滚动的数据。吉姆的手伸进了口袋里，握住一支注射器。
那名再社会化仆人抬起了头，微微一皱眉，“你是新来的？”
“是的，我是。我几天前刚到这里。真高兴能在这里工作。”吉姆伸出手，露出愉快的微笑，并得到了一个热情的握手和同样愉快的微笑。
“今天主人的状况如何？”吉姆一边问，一边装作对那些滚动数据颇感兴趣的样子。
“状况没有很大变化。他……”
那名再社会化仆人突然被针刺到，痛得惊呼了一声，困惑地看了吉姆几秒钟，颓然倒在地上。吉姆仔细确认过这个人真的昏过去之后，便站起身，重新转向那口棺材。
“那边出什么事了？”
这个声音显得空洞，疲惫，暴躁。但吉姆依旧能从中听到那种冰冷的傲慢，并为疾速涌过自己身体的憎恨而感到惊讶。
贾维尔·范德斯普。
他仿佛又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在号叫，其中饱含着轻蔑与愤怒； 听到它在发号施令，听到它在不顾一切地哀求。
吉姆的手伸进另一只口袋，握住了柯尔特的枪柄。
他没有立刻回答。部分原因是他想让这个杂种出出汗。部分原因是他不敢相信自己能平稳地把话说出口。
他松开左轮枪的枪柄，但并没有让手离开衣兜。他来这里不是要做一个复仇的杀手。他要做的是完全不同的事。
“到底是谁？”
“一个来自你的过去的幽灵，中校。”
随后是一阵沉默。房间里只有风箱工作的声音。“我知道这个声音。到这里来，让我能看见你！”范德斯普嚷道。
“当然，长官。”
吉姆·雷诺缓步移动到灯光最强的地方。范德斯普弯起脖子，终于看到了他。他们的目光锁在了一起。
“雷诺？”范德斯普低声说道。
“是的。你看起来不太好，中校。”
随后又是沉默。
“你的狗被警察抓住了。不过他被抓住之前告诉了我们是谁在牵着他的链子。”
“你一直都是这种自命不凡的该死样子。”范德斯普号叫着，“你和泰凯斯。当然，泰凯斯是有一段时间看不见太阳了。我也只能满足于此。为了保障这里的安全，我花了不少钱。你也许能进来。但随时都会有人冲进来阻止你。我会抓住你。到最后，我总能得到我想要的。”
“你的确总是能得到你想要的。”吉姆对此表示同意。他拔出柯尔特，向以往一样，为这把古董枪精致的工艺而惊叹。“你那条恶心的狗把一切都拍了下来。你们两个也许一起看那些录像，他甚至还可能会喂你爆米花吃。但你别想再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中校。这个宇宙里有一种平衡，我曾经明白这一点，只是把它忘却了。但在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我重新记起了它。当我得知道恩背后是你的时候，我曾经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杀了你。我甚至能用我的牙齿把你撕碎。”
尽管怒不可遏，但范德斯普一定已经知道，援兵是不会赶过来了。否则的话，援兵应该早就到了。没有人知道这里出现了紧急状况。吉姆是一名正式得到雇佣的仆人。他有权力进入这个房间。左轮枪沉甸甸地压在吉姆手中，让吉姆感觉异常熟悉。
“是的，勇敢、高尚的违法之徒吉姆·雷诺。”范德斯普拉长了声音说道，“你实在是犯了一个悲剧性的错误。毫无疑问，你是个劫富济贫，帮助老奶奶过马路的英雄。而你现在却又要向一个被困在铁肺里，完全无害的人开枪了。”
吉姆在昏暗的光线中微笑着。“你知道吗，这才是问题的重点，中校。你从来都不是一个无害的人。即使你要依靠一台机器来为你呼吸，你还是在不断地制造死亡。你一直活到现在的唯一原因就是你已经被恨意和扭曲的黑暗所充满，甚至无法正常地死去，在你罪有应得的时候得到解脱。这也有一部分是我的错。我那时实在是太愤怒了，甚至没能看清眼前的事实。”那个时刻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中，就好像道恩的全息影像一样——受伤的范德斯普抱着肩膀，抽泣着，哀求着要得到治疗，承诺会给帮他的人酬金。
酬金。仿佛那些他想要杀死，控制，变成再社会化僵尸的士兵会为了钱而给他治伤一样。
范德斯普先是想要收买泰凯斯，然后是基德。雷诺那时踩住了那个杂种企图去偷拿手枪的手，将那只手上的骨头一根根踩碎，并享受着范德斯普的尖叫。他将金属刺钉射进了范德斯普的胸膛，看着他瘫软下去，以为他已经死了。这是一种冷酷的享受，随之而来的是灰烬一般的空虚感。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他最厌恶的那种人。
从那以后，他用了五年时间四处逃亡。他以为自己在追寻某个东西——实际上，他是在逃避某个东西。该是结束这场逃亡的时候了。
他要结束许多——同时也要开始许多。
“但我现在能清楚地看到了。我知道有什么是必须要做的。”
“你仍然可以活着离开这里。”范德斯普说，“从你进来的路再出去。泰凯斯·芬利将会在监狱中腐烂。但我能让你离开。”
吉姆盯着面前这个人，惊讶于他这种赤裸裸的傲慢。然后，他笑了。笑声回荡在这个高大的房间里。
“你仍然以为掌控着一切，指挥着每一个人的表演，哪怕你连动都不能动一下。我曾经对你恨之入骨。而现在，我只是对你感到难过。不是因为你被困在这只盒子里。我为你难过，是因为你所拥有的只有恨意，控制欲，还有贪婪。而我所得到的远远不止这些。但只要你继续活着，我就只能陷在你的泥潭中，范德斯普。我现在要彻底从这堆烂泥里爬出来。”
“我会给你钱。”
“什么？”
“无论你想要多少都行。足够让你舒舒坦坦地过一辈子。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我发誓。”
吉姆摇摇头，心中充满厌恶。他举起了枪，就像以前做过许多次那样，用拇指扳开撞锤，耳朵里听到了熟悉而特殊的齿轮叩击声。范德斯普也听到了。又一次，他呜咽了起来。
“求求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雷诺。这种报复对我已经足够了！”
雷诺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范德斯普的这种伎俩比他的傲慢更让雷诺感到惊讶。“你绝不是软弱无力的，你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你在这个棺材里做的坏事要比绝大多数人一辈子做的坏事还要多。你被困在这里，却能雇佣道恩去杀人，并在这里观看天国恶魔的死亡，一个接着一个。因为你只想得到这些，你这泡让人恶心的大粪。范德斯普，你是一条疯狗。只要你还存在，你就会继续制造伤害、荼毒和毁灭。我们都知道，你不可能真的遵守诺言，让我活下去，而就算你放过了我，一样也会继续去伤害别的人。你会认为他们‘冒犯’了你。你绝不会停止这样做。人们还是会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你手里。我曾经因为恨而阻止过你。现在，我不会再这样做了。”
“你的报复……”
“你还不明白吗？”吉姆喊道，“这无关于报复。这是正义，是为了恢复世间的平衡，是要一劳永逸地从这个星系中除去黑暗和丑陋的东西。只有这样，美好和善良才能有生长的空间。”
他大步走到范德斯普面前，看着这个肢体不全，面色惨白，眼窝深陷的人。他在雷诺面前显得如此懊悔，如此颓丧，吉姆几乎感觉到了心中的犹豫。但那双用力抿紧的薄嘴唇，那两只闪耀着恨意的眼睛，依然向吉姆传达着确定无疑的信息。
不，范德斯普的身躯也许完蛋了。但这个人的精神依旧像以往一样，强大而且邪恶。“这是为了天国恶魔。”吉姆平静地说道，“为了他们的每一位朋友，还有每一个被你毁掉的人。”
他的目光锁定范德斯普，扣动了扳机。
枪声响亮得令人感到震撼，仿佛永远都不会消散。吉姆缓缓地放下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张破烂的脸。这一次，再没有恶心的感觉咬啮他的肠胃，让他对自己厌恶至极。同样也没有热烈，荣耀，或者正义的喜悦。
只有平静，他的灵魂的平静。
这头疯狗再也不会伤害任何人，永远不会了。
在吉姆的脑海中放映的全息影像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吉姆站在范德斯普面前，对他射击。
吉姆看到的是他的父亲，并听到了父亲的话在灵魂中响起，洪亮的声音远远盖过了他耳中的枪声。
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吗，儿子？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全是他自己的选择……只要一个念头，一个简单的决定，就能让一个人回头。你永远都可以选择走上一条新的道路。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我不会忘记，爸爸。我不会的。也许我不是你希望我成为的那个人……但这不意味着我不能选择自己的道路。
吉姆久久地看着手中的枪，回忆着自己的手指第一次握紧它的时候，它是如此适合自己的手，让他觉得它一直都在等待着被他握紧，觉得它就是为他而生的。也许事实是： 它是为盗贼和罪犯而生，要由这样的人将它的枪口指向无辜的、胆战心惊的人们。这把枪还在他的手中，但已经不适合他了。
吉姆·雷诺缓缓地将这把古董柯尔特军用单动左轮枪放到了金属棺材的顶上，转过身，离开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迈勒斯·哈蒙德发现，这里像夏伊洛一样，有着许多文件需要处理，有着一堆又一堆的繁文缛节——这个宇宙里永远都充满了繁文缛节。不过这间办公室里的家具和物品更新一些，而且灰尘也少了许多。
最好的一点是，当他处理掉这些文件，冲破这些繁文缛节的时候，这些文件真的会被处理掉。所有那些繁文缛节也真的会被突破。在这里，他能做一些……事情。这里没有暗中进行的贿赂，没有事不关己的态度，当他竭力想要做好一件事的时候，不会遇到出乎意料的阻碍。他现在是地方法官迈勒斯·哈蒙德。他正在让这个地方发生变化。
所以，尽管各种文件高高地堆积在他的办公桌上，他还是吹着口哨，给自己煮了一壶新鲜的咖啡。就在这时，他的屋门被推开了。
他愣了一下，脸上显露出笑意。“哦，这不是吉姆·雷诺吗！”
“迈勒斯·哈蒙德法官。”吉姆说着，走到自己的老朋友面前和他握手，然后又向四周看了一眼。“办公室更大了。头衔也更响亮了。”
“也更有机会做些有用的事情。”迈勒斯说着，递给吉姆一杯咖啡。
吉姆点头致谢，然后喝了一口。“这里的咖啡也更好些。那么……这里就是你小小的完美之地？”
迈勒斯笑着，也喝了一口咖啡。“不，这里并不完美，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里胜过了夏伊洛。至少在这里还有一些正义，一些该死的诚实。人们会彼此关照，而不是只顾着自己。他们给了我很大帮助。我在这里不会感觉缚手缚脚，所以，我也能帮助他们。”他用关爱而自豪的目光看着吉姆。“欢迎回家，吉姆。”
“别着急，别着急，”吉姆说道 ，“我可没说我会留下来。我只是来看看你。对于具体的情况，我还在观察。”
“我想，你一定会喜欢上在这里见到的一切。”迈勒斯说，“这里……就像我说过的，是一个正经的地方。但你也像我一样清楚——该死的，也许你比我更清楚，有好人的地方，一定就会有想要占这些好人便宜的家伙。玛·萨拉需要有法律来维护这里还未曾消失的正义。一个同时了解黑与白两面的人才能成为一位真正优秀的警长。”
吉姆笑着挠了挠鼻子。“你可真是异想天开，迈勒斯。”
迈勒斯挑起一道眼眉。“我不相信你冒着被逮捕的风险，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喝一杯咖啡——虽然这的确是好咖啡。”
吉姆耸耸肩，转过了身，一边继续吮着杯子里的咖啡。迈勒斯则继续说道： “除了为这里的人民服务之外，我还能再给你一样东西。”吉姆微微转过头，听他会说些什么。“我可以给你一份赦免令。”
“你在夏伊洛的时候只说过会给我一份工作。”吉姆说，“你真的能给我颁发赦免令？”
“绝对可以。这恰好属于这里的地方法官的职权范围。”
“那我要做些什么？”
“当我的左右手。”迈勒斯说，“做我的警长。保护好人，抓捕恶徒。你做这些事，我就给你赦免令。”
吉姆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迈勒斯，我必须说，你的咖啡真的很不错。”他转身向门口走去。迈勒斯试图抓住他的胳膊。
“吉米——你在警长这个职位上一定能发挥出最大的力量。虽然听起来有些陈词滥调，但你来担任这个职位一定能为这里带来改变，有最大的机会做好事。当然，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回来接受这个职位。哪怕你只是为我填写一些表格，你也会得到赦免令的。”
吉姆在门口停住脚步，戴好帽子，向迈勒斯转过身。“我不会对你说谎，迈勒斯。在我经历过，做过那么多……这的确对我非常有吸引力。但在我能明白地答应或拒绝你之前，我还需要先了结一些事。”
他声音里的某种东西让迈勒斯眯起了眼睛。但地方法官还是点了点头。“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吧。我尊重你的选择。我的提议也一直都会有效。毕竟……”他向吉姆使了个眼色，“……玛·萨拉也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
这个时刻他真是等得太久了。
当雷诺从卡温顿银行大楼顶部跳下来的时候，他就在制订这个计划。当那件超级战甲原型机带着他穿越城市，与追兵作战，用火力压倒他们，以速度超越他们，直到他将所有追兵都远远甩在后面，躲进一幢废弃的建筑物里面的时候，那个计划也在他的脑海深处逐渐成形。他在那幢废屋中脱下战甲，又在随后的一天时间里继续躲避警察的追捕，终于成功到达了接应飞船所在的地方。那个可怜的驾驶员看到回来的是吉姆而不是阿什，似乎感到很困惑。而他的困惑给了吉姆足够的时间和机会把他打晕，并征用了他的飞船。
然后，旅程开始了。吉姆一路进行探查，从欠自己人情的旧线人口中挖出情报，找到正确的联系人。五年的犯罪生涯锻炼了他，让他变得更加冷酷、狡诈，知道该如何将自己所需要的信息一步步榨取出来。让他将计划付诸实施。
连续七个月时间，雷诺一直在调查一些案件。与这些案件相比，他和泰凯斯进行的抢劫也要显得高尚多了。他关注的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黑市交易——关于这些交易的信息很难被获取，交易发生的地点更难以被查找。这种交易中的货品是人类——不仅仅是人的肉体，还有他们的灵魂、意识和内心。
和泰凯斯不同，吉姆从不会花钱如流水——至少不像泰凯斯流得那么快。这让他还有足够的积蓄，能满足不少线人的贪欲。现在，他已经接近一文不名了。但他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他得到了身份，掩护，还有密码……
……以及那个房间的位置。
他轻松地穿过了这幢大楼里迷宫一样的走廊和巷道。虽然他以前从没有亲身来过这里，但他已经花大价钱窃取了这幢楼的建筑蓝图，并通过蓝图构建出大楼内部的全息图像，在这个图像中走过了上千次。现在，他穿着白色的再社会化仆人制服，走进了这座现代化的中世纪城堡。
仿佛是要让这里彻底变成一座古代城堡。再社会化仆人们都管这道门后的区域叫“主人的房间”。他面前的这道门巨大、黑暗、无比险恶。吉姆觉得这种风格很适合住在这里面的那个人。
他看着这道门，想到他和泰凯斯曾经炸烂的那些似乎更加牢固的保险箱。这个念头让他又回忆起那次抢劫火车，还有伍德雷，那个唱片机，以及威尔克斯·布特。这些记忆都已经成为了某种停留在他生命之中的，不可能再重来，却又挥之不去的东西。
再过几分钟，他又要体验到本以为已经被彻底遗忘的一些东西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门旁边的密码键盘上。密码并不是问题。但整个安全系统有三层关口： 密码、指纹和视网膜扫描。他首先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完整精确的全新身份，以此受到这里的雇佣。所以，现在这些问题全都迎刃而解了。
他的“新身份”是一名再社会化仆人。
雷诺输入密码的时候，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巨大的装甲铁门缓缓开启。门后的光线比走廊中更加昏暗。吉姆没有想到过呈现在眼前的会是这样一番情景。当大门在身后闭合的时候，他闭上眼睛，压抑着心中火一般急切的心情，先让双眼适应这种黑暗的环境。
他面前是一个金属装置，看上去像一口巨大的棺材。见到这样一个东西，吉姆的嘴唇扭曲成一个苦笑。大棺材上不断有各种指示灯循环闪烁，各种不同的软管通过一些小孔插入到棺材里面。吉姆凝聚起目光，却只能分辨出铁棺材顶部一颗头颅的最基本的轮廓。不远处，一个巨大的风箱缓缓地，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发出沉闷的，气体流动的声音。
这正是埃泽基尔·道恩让他和泰凯斯在全息影像中看到的东西。这个房间，这个金属盒……还有这个被装在壳里的人。
吉姆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站在显示屏前的那名再社会化仆人。他正仔细地查看着在屏幕上滚动的数据。吉姆的手伸进了口袋里，握住一支注射器。
那名再社会化仆人抬起了头，微微一皱眉，“你是新来的？”
“是的，我是。我几天前刚到这里。真高兴能在这里工作。”吉姆伸出手，露出愉快的微笑，并得到了一个热情的握手和同样愉快的微笑。
“今天主人的状况如何？”吉姆一边问，一边装作对那些滚动数据颇感兴趣的样子。
“状况没有很大变化。他……”
那名再社会化仆人突然被针刺到，痛得惊呼了一声，困惑地看了吉姆几秒钟，颓然倒在地上。吉姆仔细确认过这个人真的昏过去之后，便站起身，重新转向那口棺材。
“那边出什么事了？”
这个声音显得空洞，疲惫，暴躁。但吉姆依旧能从中听到那种冰冷的傲慢，并为疾速涌过自己身体的憎恨而感到惊讶。
贾维尔·范德斯普。
他仿佛又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在号叫，其中饱含着轻蔑与愤怒； 听到它在发号施令，听到它在不顾一切地哀求。
吉姆的手伸进另一只口袋，握住了柯尔特的枪柄。
他没有立刻回答。部分原因是他想让这个杂种出出汗。部分原因是他不敢相信自己能平稳地把话说出口。
他松开左轮枪的枪柄，但并没有让手离开衣兜。他来这里不是要做一个复仇的杀手。他要做的是完全不同的事。
“到底是谁？”
“一个来自你的过去的幽灵，中校。”
随后是一阵沉默。房间里只有风箱工作的声音。“我知道这个声音。到这里来，让我能看见你！”范德斯普嚷道。
“当然，长官。”
吉姆·雷诺缓步移动到灯光最强的地方。范德斯普弯起脖子，终于看到了他。他们的目光锁在了一起。
“雷诺？”范德斯普低声说道。
“是的。你看起来不太好，中校。”
随后又是沉默。
“你的狗被警察抓住了。不过他被抓住之前告诉了我们是谁在牵着他的链子。”
“你一直都是这种自命不凡的该死样子。”范德斯普号叫着，“你和泰凯斯。当然，泰凯斯是有一段时间看不见太阳了。我也只能满足于此。为了保障这里的安全，我花了不少钱。你也许能进来。但随时都会有人冲进来阻止你。我会抓住你。到最后，我总能得到我想要的。”
“你的确总是能得到你想要的。”吉姆对此表示同意。他拔出柯尔特，向以往一样，为这把古董枪精致的工艺而惊叹。“你那条恶心的狗把一切都拍了下来。你们两个也许一起看那些录像，他甚至还可能会喂你爆米花吃。但你别想再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中校。这个宇宙里有一种平衡，我曾经明白这一点，只是把它忘却了。但在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我重新记起了它。当我得知道恩背后是你的时候，我曾经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杀了你。我甚至能用我的牙齿把你撕碎。”
尽管怒不可遏，但范德斯普一定已经知道，援兵是不会赶过来了。否则的话，援兵应该早就到了。没有人知道这里出现了紧急状况。吉姆是一名正式得到雇佣的仆人。他有权力进入这个房间。左轮枪沉甸甸地压在吉姆手中，让吉姆感觉异常熟悉。
“是的，勇敢、高尚的违法之徒吉姆·雷诺。”范德斯普拉长了声音说道，“你实在是犯了一个悲剧性的错误。毫无疑问，你是个劫富济贫，帮助老奶奶过马路的英雄。而你现在却又要向一个被困在铁肺里，完全无害的人开枪了。”
吉姆在昏暗的光线中微笑着。“你知道吗，这才是问题的重点，中校。你从来都不是一个无害的人。即使你要依靠一台机器来为你呼吸，你还是在不断地制造死亡。你一直活到现在的唯一原因就是你已经被恨意和扭曲的黑暗所充满，甚至无法正常地死去，在你罪有应得的时候得到解脱。这也有一部分是我的错。我那时实在是太愤怒了，甚至没能看清眼前的事实。”那个时刻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中，就好像道恩的全息影像一样——受伤的范德斯普抱着肩膀，抽泣着，哀求着要得到治疗，承诺会给帮他的人酬金。
酬金。仿佛那些他想要杀死，控制，变成再社会化僵尸的士兵会为了钱而给他治伤一样。
范德斯普先是想要收买泰凯斯，然后是基德。雷诺那时踩住了那个杂种企图去偷拿手枪的手，将那只手上的骨头一根根踩碎，并享受着范德斯普的尖叫。他将金属刺钉射进了范德斯普的胸膛，看着他瘫软下去，以为他已经死了。这是一种冷酷的享受，随之而来的是灰烬一般的空虚感。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他最厌恶的那种人。
从那以后，他用了五年时间四处逃亡。他以为自己在追寻某个东西——实际上，他是在逃避某个东西。该是结束这场逃亡的时候了。
他要结束许多——同时也要开始许多。
“但我现在能清楚地看到了。我知道有什么是必须要做的。”
“你仍然可以活着离开这里。”范德斯普说，“从你进来的路再出去。泰凯斯·芬利将会在监狱中腐烂。但我能让你离开。”
吉姆盯着面前这个人，惊讶于他这种赤裸裸的傲慢。然后，他笑了。笑声回荡在这个高大的房间里。
“你仍然以为掌控着一切，指挥着每一个人的表演，哪怕你连动都不能动一下。我曾经对你恨之入骨。而现在，我只是对你感到难过。不是因为你被困在这只盒子里。我为你难过，是因为你所拥有的只有恨意，控制欲，还有贪婪。而我所得到的远远不止这些。但只要你继续活着，我就只能陷在你的泥潭中，范德斯普。我现在要彻底从这堆烂泥里爬出来。”
“我会给你钱。”
“什么？”
“无论你想要多少都行。足够让你舒舒坦坦地过一辈子。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我发誓。”
吉姆摇摇头，心中充满厌恶。他举起了枪，就像以前做过许多次那样，用拇指扳开撞锤，耳朵里听到了熟悉而特殊的齿轮叩击声。范德斯普也听到了。又一次，他呜咽了起来。
“求求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雷诺。这种报复对我已经足够了！”
雷诺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范德斯普的这种伎俩比他的傲慢更让雷诺感到惊讶。“你绝不是软弱无力的，你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你在这个棺材里做的坏事要比绝大多数人一辈子做的坏事还要多。你被困在这里，却能雇佣道恩去杀人，并在这里观看天国恶魔的死亡，一个接着一个。因为你只想得到这些，你这泡让人恶心的大粪。范德斯普，你是一条疯狗。只要你还存在，你就会继续制造伤害、荼毒和毁灭。我们都知道，你不可能真的遵守诺言，让我活下去，而就算你放过了我，一样也会继续去伤害别的人。你会认为他们‘冒犯’了你。你绝不会停止这样做。人们还是会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你手里。我曾经因为恨而阻止过你。现在，我不会再这样做了。”
“你的报复……”
“你还不明白吗？”吉姆喊道，“这无关于报复。这是正义，是为了恢复世间的平衡，是要一劳永逸地从这个星系中除去黑暗和丑陋的东西。只有这样，美好和善良才能有生长的空间。”
他大步走到范德斯普面前，看着这个肢体不全，面色惨白，眼窝深陷的人。他在雷诺面前显得如此懊悔，如此颓丧，吉姆几乎感觉到了心中的犹豫。但那双用力抿紧的薄嘴唇，那两只闪耀着恨意的眼睛，依然向吉姆传达着确定无疑的信息。
不，范德斯普的身躯也许完蛋了。但这个人的精神依旧像以往一样，强大而且邪恶。“这是为了天国恶魔。”吉姆平静地说道，“为了他们的每一位朋友，还有每一个被你毁掉的人。”
他的目光锁定范德斯普，扣动了扳机。
枪声响亮得令人感到震撼，仿佛永远都不会消散。吉姆缓缓地放下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张破烂的脸。这一次，再没有恶心的感觉咬啮他的肠胃，让他对自己厌恶至极。同样也没有热烈，荣耀，或者正义的喜悦。
只有平静，他的灵魂的平静。
这头疯狗再也不会伤害任何人，永远不会了。
在吉姆的脑海中放映的全息影像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吉姆站在范德斯普面前，对他射击。
吉姆看到的是他的父亲，并听到了父亲的话在灵魂中响起，洪亮的声音远远盖过了他耳中的枪声。
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吗，儿子？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全是他自己的选择……只要一个念头，一个简单的决定，就能让一个人回头。你永远都可以选择走上一条新的道路。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我不会忘记，爸爸。我不会的。也许我不是你希望我成为的那个人……但这不意味着我不能选择自己的道路。
吉姆久久地看着手中的枪，回忆着自己的手指第一次握紧它的时候，它是如此适合自己的手，让他觉得它一直都在等待着被他握紧，觉得它就是为他而生的。也许事实是： 它是为盗贼和罪犯而生，要由这样的人将它的枪口指向无辜的、胆战心惊的人们。这把枪还在他的手中，但已经不适合他了。
吉姆·雷诺缓缓地将这把古董柯尔特军用单动左轮枪放到了金属棺材的顶上，转过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