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次接触
欧文·麦克拉伦上校已经绷得像根拉紧的弦，不过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作为TNS奥罗拉号勘测船的指挥官，他在勘测船队的军官之中算得上顶尖人物。在船员面前，他永远镇定自若，谁也没见过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上次船队驶进 干船坞 [1] 时，飞船上一个新装配的反应堆发生了泄漏，是麦克拉伦亲自指挥值班机师控制住了这场事故。整个过程中他那低沉的嗓音始终平静如初，慈父般的面庞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恐惧与忧虑。奥罗拉号和她的姊妹船每次远征太空，都肩负着为人类寻找新居的使命，麦克拉伦体魄强健，品性刚正，正是担任船长的不二人选。
在过去二十年的职业生涯中，麦克拉伦经历过不下千次的 超空间 [2] 跃迁，但在他看来，每一次跃迁都跟第一次一样刺激。每当超空间跃迁程序开始归零倒计，他的心便开始狂跳，全身肌肉像绷紧了的弦一样。虽说跃迁过程中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足以让人胆寒，但麦克拉伦之所以反应如此强烈，却并不是出于恐惧。
要知道，这位四十三岁的船长曾在地球海军军官学院中量级拳击赛上一举夺魁，让他死死抓住指挥椅的扶手的绝不是恐惧——不，那是一种期待。对于奥罗拉号的船长而言，每一次跃迁——尤其是奔向未在星图上标注过的宇宙空间时——都像买下一注彩票，可能赢得的头奖，将是任何人毕生梦寐以求的发现。只要能够安全到达，奥罗拉号总能在所到之处收获大量星际航行信息，这些宝贵的信息将帮助人类飞船朝着离母星地球越来越远的空间进发。
旅途中有时还能碰上难得一遇的珍宝——宜居行星。勘测船的首要任务就是找到这样的行星系。麦克拉伦在十五年的太空征程中，已经发现了十二颗宜居行星，是船队目前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
“超空间程序准备就绪，”飞船驾驶员宣布，声音在奥罗拉号五百米长的船身中传播开去，回荡在每一条通道、每一间船舱里。
麦克拉伦更紧张了，他强健的胳膊和背肌开始不由自主地用力，仿佛回到了拳击场上，正准备往一位假想对手的下巴上结结实实地来上一记上勾拳。但他表面看来仍然镇定自若。“很好，”他回答，深棕色的双眼饥渴地吸收着导航屏上涨潮般涌起的信息流。
“计算机自动锁定启动，”计算机用一种冷冰冰的女声确认道。每当这时，麦克拉伦总有一种想做鬼脸的冲动：奥罗拉号上唯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声音，总让他不由地想起自己的前妻。
接下来的几秒钟里，在飞船计算机精确到千万分之一秒的导引下，奥罗拉号完成了从超空间到爱因斯坦宇宙的跃迁，在这期间船员们要做的只是安静地等待，就像飞船搭载的一份多余的行李。奥罗拉号的舰桥位于飞船中心居住区，没有直接对外的观测窗，但从四周的大屏幕上，可以完整观测到环绕飞船的一道道诡异光束，以及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变化。其实在飞船超光速推进场外的量子物理漩涡中，人类肉眼所见的一切都不过是错觉。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真实的，但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虚幻的。人类通常所理解的空间和时间在这里并不存在。作为星际飞船的船长，麦克拉伦不仅要懂得超空间的理论原理，还要应用这一原理完成超空间中的跃迁。虽然创造这样一个科学奇迹是他倾尽一生所能也做不到的事情，但能够站在科学巨人们的肩膀上，他已经知足了。这些巨人早在他诞生之前很久就已经首度尝试了超空间跃迁。
飞船在超空间内沿（相对而言的）直线航行的过程中，计算机会测算出星体的相对位置和其他已知的天体航标，这些信息通常会显示在大屏幕上。但麦克拉伦却喜欢清除这些画面，让大屏幕在回到常态空间之前显示飞船外的真实景象。这一幕总让他百看不厌。
“十秒……”计算机开始超空间跃迁倒计时。“五……四……三……二……一……程序启动。超空间引擎脱离。”
屏幕上的画面突然一变，旋转的光束聚拢起来，在满天星斗的映衬下缩成一颗耀眼的黄色太阳。麦克拉伦知道这个星系中有许多行星，从上一次的跃迁点观测到的引力扰动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它们之中是否有运行轨道距离恒星远近适中，能够保证液态水存在的行星尚未可知。有液态水的地方才可能有碳基生命，目前飞船的任务就是找到这样的行星。虽然每一颗近在眼前的行星都是庞然大物，但在浩瀚广袤的星系中，它们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长官，机舱已确认超空间引擎安全，”副船长罗杰·库玛少校报告道，“机舱准备就绪，随时待命。飞船可以在常态宇宙正常航行。”
麦克拉伦向副船长点头致谢，然后转向此刻舰桥上的关键人物——导航员。“赖莎，情况怎么样？”
这位导航员骨骼粗壮，肌肉发达，要是到了拳击场上，估计还能和麦克拉伦较量两个回合。其实赖莎·玛丽索娃上大学那会儿就是摔跤冠军，但她却在星际航行方面显示出了不凡的才能，从而为她在这支自愿为奥罗拉号服役的船员队伍中赢得了一席之地。
“让我看看……”赖莎低声答道，一面又检查了一遍读数。虽然刚返回常态宇宙不久，但这已经是麦克拉伦看到她第五次检查读数了。赖莎总能迅速确定每次跃迁后飞船的出没位置，因为她不仅计算精准，并且总能确保各种望远镜和传感器对准已知星体，从而得出准确的方位坐标。“我们应该就在……预计的出没位置，”她转向船长微微一笑，“差不出几米。从跃迁前的勘测信息来看，飞船就处在黄道面上。现在要找到下一颗宜居行星，该勘测组上场了，船长。”
麦克拉伦咧嘴笑了笑，开启全舰广播频道对大伙儿讲话：“很好，船员们，看来我们又成功完成了一次跃迁，而且出没位置刚刚好。坏消息是我们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越走越远了。不过我们拿钱就是干这个的。大家都是好样的。”最后一句远不只是象征性的口头褒奖——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一般飞船在执行运输任务时，有时要在超空间停留几天，甚至一两个星期。但奥罗拉号不同，对她来说，空间跃迁是家常便饭，而且一去就是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虽然船员们做起这项工作来显得很轻松，但麦克拉伦很清楚，每次跃迁前要完成的计划和准备都包含着惊人的工作量，而且在飞船置身超空间的每分每秒里，大家都在尽心尽力地继续着各项工作。船员们如此卖力，不光是为了让飞船准确地出现在预定地点，也不仅仅因为有这么一位精益求精的船长，更因为他们都有一股不愿落后的劲头。麦克拉伦顿了顿，又加上一句：“等回了基地，我再请你们每人多喝一轮。大伙加把劲儿。”
听到这话，舰桥上的船员个个相视而笑：每次出任务时，船长都会答应请他们到酒吧喝个痛快。虽然这是笔不小的开销，但飞船到港时，船长总会兑现承诺。
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在之后的短短几个小时里，等待自己的将是死亡的厄运——能够逃出生天的，只有一人。
***
从恒星中心向外数，在第三和第四颗行星定居地的绕行轨道上，帝国舰队正在巡视。对于这群陌生人的到来，她们丝毫不感到惊奇。虽然帝国最先进的技术也无法追踪超空间中的飞船，但通过探测重力冲击波进而发现即将出没在常态宇宙的飞船，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按地球时间计算，这群外来者好几个小时前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尽管这个星系位于帝国遥远的边疆，远离母星和女王，但防御力量却毫不逊色：环绕两个行星定居点巡视的星际飞船就有几十艘，小行星带上还有几百艘飞船来来往往，它们之中更有四艘建于上世纪的战列巡空舰。在人类看来，这些飞船实在古老得很，不过人类要是知道帝国的武士已经在星际航行了十万多个地球年，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女王麾下的战舰中，即使是仍在星际穿梭的最古老的飞船，也比刚刚抵达的天外来客要先进几万年。人类几乎很难认出这些家伙就是星际飞船。
但保卫这片辽阔星系的武士们并不知道，这个即将闯入的陌生族类竟然如此原始。不过无所谓。在过去的几千年中，帝国也曾遭遇过其他智慧族类，第一次接触原则从古至今未曾改变：用一场势不可挡的攻势招呼胆敢闯入的外星来客。
四艘战列巡空舰齐刷刷地驶离轨道，高速驶向重力异常区。得益于防护罩的严密保护，不但巨大的能量冲击奈何不了它们，就连种种探测手段也对它们统统失效，只有通过肉眼观察才能发现这些战舰的行踪。
四艘巡空舰身后的小型战舰和行星防御系统也已整装待命。一旦发现排头兵不是闯入者的对手，它们就会顶上去协助完成“迎接”工作。
***
“舰桥，勘测组呼叫……”
麦克拉伦船长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他知道阿蒙森上尉的勘测组工作效率一向很高，但此时距他们进入这个星系还不到十五分钟。除非事先掌握星系中一颗或多颗恒星的大量扰动数据，否则勘测组通常要花上几天时间才能弄清宜居带上行星的运行轨道。可是他们花不起这么多时间——以人类进军星空的速度来看，花几年时间来观察某一颗恒星是不现实的。当阿蒙森的脸出现在通讯屏上，他的表情让船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个一向内向矜持的男人此刻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寻常的激动神情，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出什么事了，詹斯？”
“长官……”阿蒙森回答，淡蓝色的眼睛向另一台显示屏匆匆瞥了一眼，“船长……我们确认过了，宜居带上的行星不止一颗，而是两颗……”
“我的老天！”麦克拉伦情不自禁地叫道。能发现一颗可能有液态水存在的行星已经是十足的奇迹了。跃迁前的数据分析显示只有一颗行星处在宜居带上，能发现两颗这样的行星是想也不敢想的。“那真是太棒了！”
“长官……上面已经有‘人’居住了，”阿蒙森的声音嘶哑而微弱。他素来沉默寡言，比起与人类同胞在一起，他倒更愿意和星星打交道。面对眼前的情形，他的声音渐渐地微弱下去。“我们根本用不着寻找它们的运行轨道，中微子和红外线读数已经显示了它们的位置。”他顿了一下，“我……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就连太阳系也没有这么高的活跃度。宜居带上的两颗行星工业化程度很高。整个小行星带，以及一颗孤立气态巨行星的几颗卫星上还有其他活跃点。我们还从主望远镜里看到了飞船——有上百艘。它们……跟我们的飞船完全两个样。”
麦克拉伦仰倒在椅背上，一时间呆住了。第一次接触，他想道。虽然人类探索的触角早已远远地伸向无限的宇宙空间，涉足过的星系多达上千个，但还从未遭遇过另一个智慧族类。人类已经找到一百多颗适合生存，或是改造后能维持人类生存的行星，并在这些星球上发现了丰富的生命形式。从微小的细菌到足以与当年地球上的恐龙媲美的巨型食肉动物，只要把目光放得够远够广，就会发现宇宙中生命无处不在，无奇不有。但要说到发现智慧生命存在的迹象，则仅限于智慧人类漫游太空时留下的遗踪。
直到现在。
“老天啊，”麦克拉伦费力地吐出一句，突然意识到舰桥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大家虽然没听见阿蒙森说了什么，却马上注意到了船长的反应。麦克拉伦努力把思绪拉回现实，开始坐镇指挥：“副船长，我们需要第一次接触规程。”说话时他特意看向罗杰·库玛，“务必要让这些家伙明白我们没有恶意，绝不能出岔子。”
“是，长官，”罗杰·库玛回答得干脆利落，手指在电脑终端上飞快地操作着。“在第一显示屏上。”舰桥内环绕式屏幕中的一块暗了下来，第一次接触现行命令出现在上面。
“阿蒙森上尉，”麦克拉伦下达命令，“让我们看看你说的那些飞船，接二号显示屏。”
“是，”阿蒙森把望远镜传入的影像接入舰桥内的另一块主屏。在船长的通讯终端上，他的脸微波似的颤动起来。
“万能的主啊！”有人低声叹道。奥罗拉号的船首是一个巨大的球面，上面密密麻麻安装着飞船的探测装置，宽约十米的主望远镜高踞其上，总领整个探测器方阵。正常情况下，望远镜的作用是搜寻恒星和行星及标注星体位置，但必要时还能够提供几乎任何物体的高倍放大影像，甚至包括相对较近的移动物体，比如（相对于星系而言）近处的飞船。
影像中的这些家伙和奥罗拉号毫无相似之处，就像奥罗拉号和木帆船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一样。奥罗拉号的船身贯穿着坚固的龙骨，龙骨上安装着一个个圆柱形组件，船尾是机舱，船头装有一系列探测仪器。舰桥大屏幕上出现的这只外星飞船却更像只昆虫，整个船身都由光滑的曲线连接而成，让麦克拉伦不由得想起一只巨大的黄蜂。
“为什么焦点一直在变换？”瞬间安静下来的舰桥上突然响起赖莎的声音。大屏幕上的外星飞船闪闪烁烁，就像有个顽童正骑在望远镜上，把一个假想的旋钮拧来拧去，让影像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我正要说呢，”阿蒙森回答。这时麦克拉伦已经把阿蒙森的影像接入舰桥内的第三块大屏幕。之前的阿蒙森是既兴奋又恐惧，现在他脸上却只剩下了彻底的恐惧。“外轨道上的宜居行星那边至少有四艘飞船，其中一艘正径直向我们冲过来。这些飞船简直快得难以置信，望远镜根本没法时刻对准它们，所以才会出现聚焦异常。你们现在看到的影像已经是经过后期优化的了。”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船长，它们知道我们要来，几个小时以前——说不定几天以前——它们就知道了，而且还知道我们出没的确切地点。这些家伙一定是在我们到达之前就从轨道那边赶过来了。一定是这样。理论上说，从超空间出没的物体是可以预测的，可是……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不只是个理论。”阿蒙森又把目光转向了旁边一台显示屏上的读数，然后转过身对着显示屏说：“我不知道确切的初始加速度，但它们的速度非常快，从船体的反射光可以看到明显的 蓝移现象 [3] 。我估计它们的即时速度大约能达到百分之五个C。”
光速的百分之五，麦克拉伦想着，难以置信——那就是每秒钟接近15,000公里。而且外星人没花多少时间就达到了这个速度。
“我正尝试估算它们的加速度，但那肯定是——”
“我们做梦都达不到的速度，”麦克拉伦打断了阿蒙森，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艘外星飞船摇晃不定的影像，一边问道：“知道她个头有多大吗？”
“凭我手头的数据没法计算她的长度，”阿蒙森回答，“但我估计这艘船大约有五百米宽。要我猜，她的长度肯定比这个数字大得多，但我们的观察角度要再斜一点才能看到她的侧面。”
“那艘船有五百米宽？”罗杰·库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奥罗拉号从船头到船尾也只是勉强达到这个长度。虽然奥罗拉号在人类的星际飞船中算不上最大，但她在停靠过的港口很少遇到更大的飞船。
“是的，”阿蒙森告诉他。“其他三艘船也差不多大。”
“主啊，”有人轻叹道。
“罗杰，”麦克拉伦转向副船长，“有什么想法？”
“通讯系统在执行第一次接触初始程序，”罗杰·库玛转身向船长报告。“我们的讯号要三十分钟才能到达星系内侧那颗行星，可那些船……”他摇了摇头，“照它们和我们的距离来算，应该早就收到我们传送的信息了——只要它们在听。”看得出罗杰·库玛说这话的时候很是不安。“我敢打赌，这些家伙一定是战舰。”
麦克拉伦阴郁地点点头。“通讯组，”他把目光转向那头的约翰·威弗利少尉，“继续按步骤执行第一次接触通讯程序。只要确保我们也在听就行了。”
“我在做，”小伙子答道。威弗利看起来格外年轻，但他的工作并不比奥罗拉号的其他船员逊色。“长官，第一次接触规程那套程序我熟。可到目前为止，除了阿蒙森上尉的勘测组刚才报告的信息，我在标准频谱内的任何波段都没有探测到信号的发射。如果对方发射的频率处在射频段的任一波段，我们肯定是可以探测到的。而且我也没检测到任何 相干光源 [4] 。”
这么说来，既没有无线电传送，也没有激光通讯，麦克拉伦不安地想。外星人早就知道这队人马的到来，却一直保持沉默。也许外星人是在交谈，采用的却是某种奥罗拉号探测不到的方式。又或许这些外星人早就过了依靠无线电和光信号通讯的年代，对这些低级玩意儿不屑一顾了？
“它们到这里还要多久？”麦克拉伦问阿蒙森，后者那张愁云密布的脸还在大屏幕上直愣愣地盯着舰桥。奥罗拉号本身相对于出没点一直是静止的：执行勘测任务时，在像现在这样对周围环境知之甚少的情况下，他们是不会贸然在星系内移动的。而且如果需要迅速跃回超空间，把出没点作为参照点要方便得多。
“按照当前的速度，用不了三个小时它们就能和我们擦肩而过。不过当然了，要和我们会面的话它们就得减速……”
“那得看它们有什么意图，”罗杰·库玛插话进来。“它们可能在和我们擦肩而过时发起攻击……”
“或者干脆停下，”赖莎平静地说。所有人都转过身去瞪大了眼睛盯着她。“我们对它们的推进系统一无所知，”她解释道。“除了直接的视觉影像，我们的传感器还没有捕捉到这些飞船的其他信息。如果说它们几乎是在决定向我们冲来的那一瞬间就达到了现在的速度呢？”
“太荒谬了，”阿蒙森不以为然，“绝对不可能！”
“可是——”
“到此为止，各位，”麦克拉伦平静的地打断两人的争辩。“这群外星人显然拥有某些惊人的超能力，不过先把它放到一边。现在一切问题的关键是：我们是走还是留？”他环视舰桥上的船员，开启了全船广播频道。“各位船员，我是麦克拉伦。现在大部分人肯定已经知道了，我们进入的这个星系已经有人定居，现在处于第一次接触状态，对于船上所有人来说都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所以，眼下我们的所作所为将被写入《人类星际指南 》，告诉更多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做，或者不应该怎么做——如果我们把事情彻底搞砸的话。我对你们绝对诚实：我认为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眼下有四艘庞然大物以惊人的速度向我们冲过来，她们有可能是战舰。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派这么一支全副武装的舰队来迎接我们倒也在情理之中。如果这是我的家园，我也会派几艘战舰出去探个究竟。
“但我一定会确保战舰上有那么几位愿意和邻居打交道的外交官。真正让我不安的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收到对方任何类似交流通讯的信号，这些飞船也好，那两颗定居行星也好，都毫无反应。也许它们只是用了一种我们探测不到的通讯方式。也许这些冲我们而来的飞船上满载着科学家和外交使节，它们只是想把大大的惊喜留到最后。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不得而知。
“我清楚的是，我们还有三个小时来做决定和采取行动。我倾向于留下。不是为了争得和外星人的第一次握手的机会，也不是因为我有多么渴望这种荣耀，只是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向另一个智慧族类问好。早在第一艘星际飞船离开地球以前，我们就一直在为这一刻做准备。这么做有风险，但却是人类千载未逢的良机。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趁这些新朋友还没到眼前，花点时间讨论一下我们面对的选择。各部部长，和你们的人谈谈，了解一下他们的想法。各部部长和高级士官一个小时后到我的待命室碰头。是去是留，最终由我决定，但我想听听大家的想法。就这些。”麦克拉伦重重地敲下触板上的按钮，切断了通讯电路。
“还有，”他对罗杰·库玛和赖莎说，“准备好应急跃迁程序，重新选择目的地，放弃原来的返航路径。要是这些飞船用枪林弹雨招呼我们，我可不想暴露我们的来路，把外星人引到家门口去。”
大屏幕上，那艘外星战舰和她的姊妹舰继续向着奥罗拉号驶来，越来越近。
***
四艘战列巡空舰火速奔向那艘异星飞船，同时一直对自己的实力深藏不露。很显然，这艘异星飞船原始得可怜，但帝国的守卫者不会对任何事情掉以轻心。在确定这些异星来客不构成威胁之前，不到万不得已，她们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千万年来帝国能屹立不倒，靠的可不是听天由命。
领头的飞船上，一队武士正做着与这群未知的闯入者开战的准备，与此同时，治疗师和其他族群也准备就绪，要把闯入者的信息一丝不漏地搜集到手。
她们用不着等多久了。
***
一小时后，船长室里挤得只剩下站脚的地方。围坐在桌子旁的是负责飞船主要功能区的六位部长、奥罗拉号的高级士官和麦克拉伦。满满登登的船舱里，各部高级军事人员和两名见习军官沿着四面墙一径排开。副船长和舰桥船员坚守岗位，但可以通过环绕式大屏幕的视频传输与船长室保持通讯。
麦克拉伦明显感觉到，房间里的人都被一种强烈的紧张情绪所感染。但从他们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看得出，这种紧张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出于一种让人心潮澎湃的期待。他的心底也涌动着同样的期待。
“我就不浪费时间做会前发言了，”麦克拉伦直入正题。“你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我们面临的风险。根据勘测组的报告，”他对阿蒙森点了点头——桌子周围的几个人里只有这一位是一脸的不快。“这些飞船一直没有改变速度和航线。这么看起来它们有可能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我想那大概不是什么好消息。另一种可能是它们掌握了极度先进的科技，只消一眨眼的功夫就能从高速运动达到完全静止。”
听到这儿，阿蒙森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那张平日里苍白的脸摆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阿蒙森？”麦克拉伦问道。“你好像有话要说。尽管说。”
“我觉得玛丽索娃上尉说得没错，”阿蒙森不情愿地说，一边对着向舰桥传送会议实况影像的镜头点了点头。但麦克拉伦知道，他这样不情愿倒不是因为这话是赖莎说过的，而是因为阿蒙森相信她说的很可能是事实——哪怕仅仅是接近事实，也足以让他感到毛骨悚然。“我不相信那些飞船能瞬间加速到当前速度，可假设它们几天，甚至几个星期前就得到了预警，那它们现在一定已经达到了……难以置信的加速度。”阿蒙森摇了摇头。“不，我相信这些飞船不会只和我们擦肩而过那么简单。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它们会在某个时刻减速，和我们会合，而且减速度至少能达到二百个重力加速度，可能还要大得多。”
一股寒意顺着麦克拉伦脊骨爬了上来。奥罗拉号配置的惯性驱动系统在人类众多行星殖民所使用的同类驱动系统中是最高效的，同时还装备有只有少数飞船才能配备的人造重力（这项技术才刚刚问世）和加速 阻尼器 [5] 。她的速度很难赶上一艘信使船，但在军事勘测船里可算是跑得快的。可二百个重力加速度？奥罗拉号望尘莫及。
“会不会是无人驾驶飞船？”机舱主管奥布里·汉南提议道。“如果是的话，它们当然应付得了这样的加速度。”
“这无关紧要，”麦克拉伦温和却又坚决地打断了汉南的话——这猜测的确很有意思，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船长重新把话题转回到眼前的关键问题上来：“照我看，这些外星人能达到什么样的速度并不重要。我们不是战舰，也不打算冒充战舰。它们显然掌握着极其先进的科技，但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们要是误打误撞去到一颗还处在前原子时代的星球，也能轻而易举地被人当成高科技的外星来客。话说回来，现在摆在眼前的还是这两个选项：是留下打个招呼，还是在它们赶到之前离开？如果要撤离的话，要赶在它们到达之前，我希望时间还够。”麦克拉伦环视一周，最后把目光停在了一位下级见习军官身上，“见习军官佐藤，你有什么高见？”
佐藤一郎本来就贴着舱壁直挺挺地站着，这会儿挺得更直了。他只有十九岁，是奥罗拉号上年纪最小的船员。尽管他那僵硬刻板的样子总让人忍不住想要逗逗他，但这小伙子凭自己的礼貌、勤恳和聪慧，赢得了大家十二分的敬意。佐藤能力超群，思维敏捷，却总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做自己的事。他是从地球海军军官学院精挑细选上来的少数几名学员之一，大学期间他们要在飞船上待一年或几年，作为晋升初级军官的高级培训。这种机会很难得，但随之而来的还有沉重的负担。接受部署的见习军官不仅要履行好自己在飞船上的职责，同时还要继续完成大学学业。
“长官……”，佐藤被麦克拉伦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猛地倒吸了一口气。
把这个棘手的问题第一个抛给佐藤，麦克拉伦顿时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可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放松，一郎，”麦克拉伦安慰他。“我开这个会只是为了征求意见。包括我在内，一些高级军官和主管长年累月已经形成了很多先入为主的看法，在头脑里已经根深蒂固了。没错，我们有多年的经验，但眼下的情况需要换一个全新的视角来看待。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你怎么决定？尽管说，无所谓对错。”
佐藤脸上没表现出来，但船长最后那句话让他更加惊慌失措了。他生长在 长野星 [6] 的一个传统家庭。在他父亲眼中，所有的事情非错即对，没有第三种可能。而大多数情况下，佐藤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因此，他十六岁的时候决定申请去地球海军军官学校服役。他决意要违逆父亲，逃离那个专制的家庭，不甘心被无所不在的企业大网套牢，过工薪一族那种令人窒息的生活。地球全球兵役体系接受几乎来自任何地方的申请，只有少数几颗荒蛮行星除外。佐藤的考试成绩和学业履历为他打开了通向学院的大门。在那里，几乎所有的事情也都是非错即对。但和在家不同，在学院里，佐藤几乎总是对的。佐藤有一种不成功不罢休的决心，这给了他一种连自己也未曾发觉的自信，因此他成了班里的佼佼者，并且在奥罗拉号上争得了一席之地。
这想法给了佐藤动力，再加上他满心渴望在船长和其他军官面前争足脸面，于是开口说道：“长官，我认为应该留下和这些飞船碰个面。”
麦克拉伦点点头，并不知道刚才这小伙子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好吧，你选了一号门。现在问题是，为什么？”
“因为，长官，我们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佐藤稍稍放松了一下那钢板一样直挺挺的身体，转头环视房间里的其他面孔，声音里突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情，谁也没想到这小伙子的口中竟能迸发出如此激情澎湃的声音。“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找到新的宜居星球。事实上，我们都是探索者、发现者，不管深藏在宇宙空间里的是怎样未知的凶险，都只能一往无前。每一次跃迁都是为了探索未知，探索没有人见过的东西。我们有可能无法如愿找到期待的目标；这些外星人也许友好，也许怀有恶意。不管我们做什么，都要承受风险。现在我们第一次发现了人类以外的智慧族类，就应该竭尽全力与它们建立联络，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如果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离开，我们能问心无愧吗？”
麦克拉伦点点头，不是因为佐藤的话而受了多少触动，而是被他意外迸发的激情打动了。不过佐藤的话也有其价值：它恰恰道出了麦克拉伦的心声。多少年来麦克拉伦将自己的职业生涯奉献给了勘测任务，为的就是这样一次邂逅。
“说得好，一郎，”麦克拉伦对佐藤说。佐藤两边的两位见习军官冲佐藤笑笑，用胳膊肘碰碰他，好像在说“太棒了！”坐在桌边的几个人有的点头，有的低声附和。“那么，现在有一个理由支持我们留下来，我相信这是个不错的理由。谁能提出一个让我们马上离开的理由？”
“我来说，”罗杰·库玛从舰桥上发言，他的影像出现在待命室的主屏幕上。“我本人同意见习军官佐藤留下来的主张。但有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让我们不得不马上离开：我们必须把发现智慧族类的消息带回地球。如果这些外星人最终凶相毕露，劫持了飞船，再进一步，如果我们遭遇了不测，地球和其他人类居住地就只能等到外星人发起进攻，才能得到消息了。如果要把这次的新发现传回去，我们只有先跃迁到最近的通讯中继站才行。”
听到这里，坐在桌边的好几个人都皱起了眉。他们大都想到过这一点，只是一旦将它当众提出来，这个想法的分量似乎又增加了几分。
罗杰·库玛继续说：“第一次接触规程里也有这样一条规定，要求我们优先确保把消息传回基地。但底线是无论采取任何行动，都不能违背船长基于当前情况做出的决断。”
“没错，”麦克拉伦告诉大家。“把消息传回基地，这和对未知的恐惧毫不相干，也是我目前想到的唯一能让我们马上就离开的理由。就像刚才那位见习军官说的，既然大家都拿着这份工钱，那就要履行成好寻找未知事物的本职工作，所以惧怕未知算不得我们离开的理由。”他转向坐在自己左边的一位女士。“军士长，你怎么选？”
军士长布伦达·哈克尼斯是船员中的高级军事人员，她的话在麦克拉伦那儿很有分量。哈克尼斯年近四十，个子高挑，身材苗条，是个极富魅力的女人，完全不同于人们对这种级别军人的一贯印象。不过只要跟她一起工作过五分钟以上，就绝对不敢小瞧她。这个女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职业军人，从不多说废话，也绝不容忍任何人在她面前东拉西扯。哈克尼斯可以为任何需要帮助的人赴汤蹈火，可谁要是蠢到去招惹她，她也可以用那双美丽的深褐色的眼睛在那家伙身上烧出个洞来。
“我认为我们应该留下，船长，”哈克尼斯说，柔和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德克萨斯式的拖腔。“副船长担心我们无法把消息传回基地，这点我完全赞同，但这些外星飞船现在已经太近了……”她摇摇头。“如果就这样逃走，当着外星人的面突然消失，我想象不出它们怎么可能不被激怒。”
“船员们怎么想？”麦克拉伦问。
“绝大多数船员我都问过了，他们都想留下。尽管很多人对那些飞船感到不安，但你刚才说了，现在的情况下我们碰巧是‘原始’的那一方，这也在情理之中。长官，我们不是傻子，我们也会害怕。可我觉得，如果现在就卷铺盖跑回家去，那才是真正的傻子。”
部长们都点头表示赞同。他们每个人都跟自己的手下谈过，船员几乎无一例外地表示愿意留下见见这些外星人。
这个结果完全在麦克拉伦意料之中。要是他们能得出别的结论来，那才真叫人吃惊呢。“好吧，就这么定了，我们留下。”话音刚落，所有人脸上都洋溢起欢乐与兴奋的笑容，除了阿蒙森——他始终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但是有个条件：副船长和导航员已经将应急跃迁程序配置停当，只为以防万一。我们会将跃迁引擎加速至预互锁状态，在进一步确认这些外星人的意图之前，我们会一直保持这个状态。引擎可以在这个状态下持续运转几小时，不会出现机械故障。如果这些飞船没有恶意，我们就做一回星际观光客，再请外星人到酒吧去先敬它们一轮。
“可如果他们不是，”麦克拉伦特意看了阿蒙森一眼，“我们就启动跃迁互锁程序，导航计算机两分钟内就能带我们离开这里。”这稍稍平抚了勘测组长脸上的不悦，但只是那么一点点而已。“好的，在准备接待这些外星朋友之前，谁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长官……”佐藤郑重其事地说，又站回了立正的姿势。
“说吧，孩子。”
“船长，我知道这可能听起来有点儿傻，”他瞥了一眼坐在桌边背朝自己的阿蒙森，“可我们是不是应该对导航计算机采取些防护措施？万一这些飞船不怀好意，我们也好有个准备。它们如果劫持了飞船，也许会发现我们的科技没多少价值。但那些导航星图……”
“这个问题我已经着手处理了，见习军官，”舰桥上，罗杰·库玛赞许地微笑着，打消了他的担心。库玛本来没指望佐藤这样的二年级见习军官能了解第一次接触规程，可这小伙子显然已经开始站在副船长的位置上思考问题了。罗杰·库玛对他的敬佩又多了一分。“这是第一次接触规程里规定的的少数几项‘非自决行为’中的一项。我们已经对数据进行了软删除处理，一个机舱小组正围绕计算机主核布置炸药。”他举起双手，竖起两个大拇指模仿按下按钮的动作。“要是我们遇上了麻烦，奥罗拉号的空壳是他们唯一能掳走的东西。”
还有我们，阿蒙森不安地想道。
***
异星飞船已经启动了跃迁引擎。这艘飞船虽然原始，但显然与帝国星际战舰有着相同的工作原理。对任何种族来说，能掌握这样的科技都算得上成就惊人。这给武士们带来了希望——茫茫星海中，她们又一次找到了值得一战的对手。
但她们不打算——也不可能——放走这些异星人。四艘战列巡空舰一拥而上……
***
“跃迁引擎已启动，船长，”罗杰·库玛从控制台报告道。跃迁坐标已经锁定。现在只差启动计算机互锁程序，奥罗拉号就可以在两分钟内隐没在超空间里。
“很好，副船长，”麦克拉伦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舰桥大屏幕，上面清晰地显示着那四艘巨兽似的外星战舰。
突然间那些战舰猛地向前一跃，一眨眼的功夫就飞过了剩下的那一千万公里。
“见鬼……”麦克拉伦惊叫起来，那些外星飞行器就像之前突然加速一样，一瞬间就慢了下来，把他的飞船围在中间。
“长官，”罗杰·库玛叫道，“它们一定是发现我们激活了跃迁引擎！我建议跃迁。”
“执行！”麦克拉伦吼道，感觉一把刺骨的冰刀插进了他的脏腑。然后他使劲戳下指挥控制台上的按钮，开启了全体船员广播频道。“战斗警报！进入战斗岗位，准备进行应急跃迁！”
“互锁程序启动，”奥罗拉号导航计算机那冷冰冰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超空间倒计时开始。主能量缓冲器准备中。还有两分钟。”
麦克拉伦盯着指挥控制台，一心盼着倒计时能再快一点。但这是个硬编码的安全锁，具有最高优先性，谁也没有办法超越。
“导航锁定确认——”
“船长！”有人大叫道。
麦克拉伦抬头看向大屏幕，只见正前方的那艘飞船船首射出一股交织缠绕的弧形光束，击中了奥罗拉号船首球面上的探测器方阵。这一击的效果立竿见影。
“天哪！”尖叫声中， 圣艾尔摩之火 [7] 似的电火花从飞船的每一处控制台和电力系统中喷溅而出。它们狂暴地四下迸溅，直到将一切都淹没，连船员们的衣服也未能幸免。一时间整条飞船都被这场疯狂的放电席卷了。
但显然这并不是简单的电流。超负荷的电路既没有冒烟也没有发热，而且不管那冲击了整条飞船和每个船员身体的是一股什么样的能量，它毕竟没有伤到任何人。吃惊，没错。恐惧，没错。但受伤，没有。
紧接着，飞船上电力系统全部失效，奥罗拉号陷入一片寂静骇人的黑暗之中。
***
统领战舰掐掉了异星飞船简陋的电力系统，开始指挥登船小队准备登船。为这一刻，她们已经等得太久了。虽然巨型战舰上的姐妹已经把这艘异星飞船的设计和其他信息——包括那些异星人本身——从头到脚都摸透了，但即将派出的登船小队不会知道这些信息。她们不想占任何便宜。哪怕是现在已经在手的出其不意的优势，她们要是能放弃，也一定会放弃的。武士们希望在尽可能公平的战场上展开较量，来证明自己的勇气，检验这群陌生人的胆识。多少年来，一如今日，她们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向女王致敬。
三十名武士整齐划一地跃入外层空间，直奔异星飞船而去。她们在激烈的仪式性角斗中打败了无数同胞，才争得这个“问候”天外来客的机会。这三十名武士将与数量七倍于己的异星来客展开一番较量，她们希望这样悬殊的数量对比足以挑战自己技能的极限。
***
“镇定！”哈克尼斯军士长的声音像一柄锋利的剃刀划开了突如其来的惊恐。跃迁进行时，她被部署在球面船首区内的勘测舱。那阵可怕的电光喷射过后，飞船显然是陷入了瘫痪。但哈克尼斯马上克制住了恐惧，因为她知道还有人需要自己来照顾，而且她的职业素养也容不得她惊慌失措。“听我说，”哈克尼斯对挤在这间狭小船舱里的七个人喊道，但恐惧的呻吟声仍旧不绝于耳。“听着，该死！”她怒吼道，这一嗓子终于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哈克尼斯恐怕是他们在这飞船上最害怕的人了，但至少这样能把他们团结起来。“你们一个个脑筋都清醒点。船身没有破裂，我们还有空气，这是最重要的。电力系统一定是受了重创，所以人造重力才会消失，灯也都灭了。”黑暗已经够让人惊慌失措了，在失重状态下漂浮着无异于雪上加霜。但应急照明到现在还没有启动，这才是更让哈克尼斯担心的事。应急照明系统并不由主电力系统供电，这个系统失效说明飞船遭受的损伤远非电力系统超负荷那么简单。不过若真是超负荷的话，这故障也够严重了。“你们以前训练的时候都经历过这种情况，所以现在给我放松下来，拿出你们一流海军水手的样子来。想想你们是怎么选到这艘船上来的！”她停下来，听到抽泣声止住了，大家的呼吸也都慢了下来，这才算松了口气。
“现在，大家在自己周围摸一摸，看能不能找到应急箱，”哈克尼斯对他们说。“这儿应该有三个。从里面拿几支手电筒出来，看看这该死的玩意儿还能不能用。”虽然靠着现有的氧气他们还能存活一段时间，但如果一直没有电力，他们在彻底的黑暗中又会再一次陷入恐惧。
“找到一个，长官，”哈克尼斯听到左边有人说。紧接着周围传来一阵摸索声，箱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翻找声。
咔哒。
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妈的，”有人小声骂道。
“再找一个看看，”哈克尼斯咬着牙说。
“好的。”
突然间，她能借着光看见东西了。但那不是飞船里的灯光，也不是应急手电筒的光，倒像是墙壁本身在发光，把一种幽暗的深蓝色光辉照进了船舱。
“长官，那是什么鬼东西？”一位下等兵小声问道，在幽幽的蓝光里，哈克尼斯能看见她瞪大了双眼瞅着四周发光的舱壁。
“我也不知道，”哈克尼斯承认。“不过管它是什么呢，至少我们现在能看见了。”船舱里的东西已经依稀可辨，只是那光并不强烈。“那我们就利用这光检查一下飞船到底出了什么该死的问题。”
话音刚落，意想不到的事又发生了。重力恢复了。突然之间，八个人全都重重地摔在甲板上。他们拼命地摇晃四肢想要保持平衡，咒骂之声不绝于耳，场面一片混乱。所幸他们基本上都保持着站立姿势，没有人受伤。
“他妈的，”好不容易才站稳的哈克尼斯喘着粗气骂道，“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她听到了尖叫声。
***
武士们向那艘异星飞船发起了冲锋。这是场神圣的战役，她们都穿上了仪式性的铠甲，但拒绝使用更强大的防护装备。武士们展开四肢，滑过两船之间的距离，她们的身躯由隐形能量罩包裹着，与周围严酷的真空环境分隔开来，因此能够自在地欣赏壮丽的宇宙奇景。武士们不需要借助任何设备，仅靠自身操控就能对准目标：她们的种族多少年来往于群星之间，这份星际巡航的遗产世代相传，使她们获得了一种无所畏惧的勇气和精准的控制力，这都令人类望尘莫及。
她们并不担心这些异星人会携带致病有机体，因为一旦控制住将这艘飞船，治疗师就会被派到船上来料理这些问题。她们对飞船进行了扫描，发现大气成分虽然不算理想，但完全可以呼吸。
虽然战神女祭司没有亲率战队，去享受第一次邂逅的荣耀，但这并不重要。这些高级武士经验丰富，兼有女王护佑。她们能够感觉女王的意志在自己血液中搏动，对于她们的心情，女王也感同身受。与其说这是心电感应，倒不如说这是一种移情通感的纽带，其精髓已经超越了理性所能理解的范畴。
靠近飞船的时候，武士们一个个胎儿般蜷缩身体，做好与异星船体接触的准备。能量罩也变为球状，以便在急速冲击船体的瞬间，用强力在这简陋的金属船身上穿出一个入口来，同时吸收碰撞产生的冲击力。
第一名武士已经接触了船身，她的能量罩在这原始的异星金属上灼出一个洞来，即刻打开了通往飞船内部的入口。她流畅地就地一滚，跃入船内，双脚平稳着地，很快便适应了这里的重力——为了使条件对外来者更加有利，留在战舰上的姐妹已经帮他们恢复了重力。能量罩就留在这些武士身后，封堵住她们在船身上造成的创口，防止船内大气外泄。
仅仅几秒钟，所有武士都紧随其后冲进船内，抢滩了这艘孤立无援的飞船。
***
哈克尼斯军士长听见的尖叫声是从玛丽·威斯戈特少尉那儿传来的。她的作战位置位于船首内的 损害管制点 [8] ，恰好是船首与主龙骨的接合处，又是通向飞船其他各主通道的入口。损管点位于球形船首装有防爆门的那一侧。门现在是锁闭的，威斯戈特虽然能手动打开它，但没有船长的直接命令她是万万不敢擅自开启的。
“少尉！”一大片火星闪着光，如雨点般从头顶的舱壁上落下来，她身边的两名下等兵大叫起来。两个人呆若木鸡，定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有个人——某种外星玩意儿——翻着筋斗从船身上烧出的大洞里跃入损控舱。
这家伙长着蓝皮肤，身披闪亮的黑色铠甲，活脱脱像从梦魇里跳出来的。它踮着脚，以猫一样流畅的步态向两名船员步步紧逼，深红色嘴唇间露出一副獠牙。它那双猫似的眼睛闪着点点银光，上面长着一溜凸起的骨骼，像是角一样的东西。这怪物留着长长的黑发，编成一条结实的辫子绕在肩膀上。它穿的护胸甲上有两处平滑的隆起，罩在那类似人类胸部的地方。虽然威斯戈特并不知道这外星人的真实性别（如果它们也分男女的话），但这东西的样子给她一种无法抗拒的强烈感觉——它是个女的，是个“她”。
威斯戈特惊恐地瞪着那外星人，外星人却只是站在原地，带着一种深不可测的表情审视着威斯戈特的眼睛。然后她右手一挥，手中的剑呼啸着劈开空气，干净利落地斩下了离威斯戈特最近那名船员的首级。脑袋从脖子上滚下的同时，他的身体抽搐着，深红的血浆溅满了身后的舱壁。
威斯戈特尖叫起来。叫声未落，外星人又转向了第二名船员，以猛虎扑食般凶猛而优雅的姿态把剑刺进了他的心口。
然后这梦魇似的东西把獠牙转向了威斯戈特。 [1] 干船坞：一般指在岸边以人工建设的船坞，作为建造改装和修理船舶的地方。这里指供飞船进行改装和修理的地方。
[2] 超空间：即远距离反力场光速跃进，一种虚构的时空旅行方式。超时空中存在着四个或四个以上维度，通过产生巨大引力可以实现空间折叠，从而进入超时空，将从一点旅行到另一点的距离大大缩短。
[3] 蓝移现象：蓝移是一个移动的发射源在向观测者接近时，所发射的电磁波（例如光波）频率会向电磁频谱的蓝色端移动（也就是波长缩短）的现象。
[4] 相干光源：两束满足相干条件，能够产生干涉作用的光称为相干光，其光源便称为相干光源。
[5] 阻尼器：使自由振动衰减的各种摩擦和其他阻碍作用，称之为阻尼。用以提供运动的阻力，耗减运动能量的装置即为阻尼器。
[6] 长野星：文中杜撰的一处人类的殖民星球名称。
[7] 圣艾尔摩之火：是古代海员观察到的一种自然现象，经常发生于雷雨中，在如船只桅杆顶端之类的尖状物上，产生如火焰般的蓝白色闪光。“圣艾尔摩之火”这名称起源于一位三世纪时的意大利圣人，传统上的海员守护圣人，圣艾尔摩。
[8] 损害管制点：“损害管制”简称“损管”，是长期使用于商船、航运业和海军对于可能危害船舶沉没的情况下的紧急控制。文中将这一专业术语沿用到宇宙飞船中，而“损害管制点”则是指损害管制小组人员日常所处的舱室。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在过去二十年的职业生涯中，麦克拉伦经历过不下千次的 超空间 [2] 跃迁，但在他看来，每一次跃迁都跟第一次一样刺激。每当超空间跃迁程序开始归零倒计，他的心便开始狂跳，全身肌肉像绷紧了的弦一样。虽说跃迁过程中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足以让人胆寒，但麦克拉伦之所以反应如此强烈，却并不是出于恐惧。
要知道，这位四十三岁的船长曾在地球海军军官学院中量级拳击赛上一举夺魁，让他死死抓住指挥椅的扶手的绝不是恐惧——不，那是一种期待。对于奥罗拉号的船长而言，每一次跃迁——尤其是奔向未在星图上标注过的宇宙空间时——都像买下一注彩票，可能赢得的头奖，将是任何人毕生梦寐以求的发现。只要能够安全到达，奥罗拉号总能在所到之处收获大量星际航行信息，这些宝贵的信息将帮助人类飞船朝着离母星地球越来越远的空间进发。
旅途中有时还能碰上难得一遇的珍宝——宜居行星。勘测船的首要任务就是找到这样的行星系。麦克拉伦在十五年的太空征程中，已经发现了十二颗宜居行星，是船队目前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
“超空间程序准备就绪，”飞船驾驶员宣布，声音在奥罗拉号五百米长的船身中传播开去，回荡在每一条通道、每一间船舱里。
麦克拉伦更紧张了，他强健的胳膊和背肌开始不由自主地用力，仿佛回到了拳击场上，正准备往一位假想对手的下巴上结结实实地来上一记上勾拳。但他表面看来仍然镇定自若。“很好，”他回答，深棕色的双眼饥渴地吸收着导航屏上涨潮般涌起的信息流。
“计算机自动锁定启动，”计算机用一种冷冰冰的女声确认道。每当这时，麦克拉伦总有一种想做鬼脸的冲动：奥罗拉号上唯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声音，总让他不由地想起自己的前妻。
接下来的几秒钟里，在飞船计算机精确到千万分之一秒的导引下，奥罗拉号完成了从超空间到爱因斯坦宇宙的跃迁，在这期间船员们要做的只是安静地等待，就像飞船搭载的一份多余的行李。奥罗拉号的舰桥位于飞船中心居住区，没有直接对外的观测窗，但从四周的大屏幕上，可以完整观测到环绕飞船的一道道诡异光束，以及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变化。其实在飞船超光速推进场外的量子物理漩涡中，人类肉眼所见的一切都不过是错觉。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真实的，但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虚幻的。人类通常所理解的空间和时间在这里并不存在。作为星际飞船的船长，麦克拉伦不仅要懂得超空间的理论原理，还要应用这一原理完成超空间中的跃迁。虽然创造这样一个科学奇迹是他倾尽一生所能也做不到的事情，但能够站在科学巨人们的肩膀上，他已经知足了。这些巨人早在他诞生之前很久就已经首度尝试了超空间跃迁。
飞船在超空间内沿（相对而言的）直线航行的过程中，计算机会测算出星体的相对位置和其他已知的天体航标，这些信息通常会显示在大屏幕上。但麦克拉伦却喜欢清除这些画面，让大屏幕在回到常态空间之前显示飞船外的真实景象。这一幕总让他百看不厌。
“十秒……”计算机开始超空间跃迁倒计时。“五……四……三……二……一……程序启动。超空间引擎脱离。”
屏幕上的画面突然一变，旋转的光束聚拢起来，在满天星斗的映衬下缩成一颗耀眼的黄色太阳。麦克拉伦知道这个星系中有许多行星，从上一次的跃迁点观测到的引力扰动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它们之中是否有运行轨道距离恒星远近适中，能够保证液态水存在的行星尚未可知。有液态水的地方才可能有碳基生命，目前飞船的任务就是找到这样的行星。虽然每一颗近在眼前的行星都是庞然大物，但在浩瀚广袤的星系中，它们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长官，机舱已确认超空间引擎安全，”副船长罗杰·库玛少校报告道，“机舱准备就绪，随时待命。飞船可以在常态宇宙正常航行。”
麦克拉伦向副船长点头致谢，然后转向此刻舰桥上的关键人物——导航员。“赖莎，情况怎么样？”
这位导航员骨骼粗壮，肌肉发达，要是到了拳击场上，估计还能和麦克拉伦较量两个回合。其实赖莎·玛丽索娃上大学那会儿就是摔跤冠军，但她却在星际航行方面显示出了不凡的才能，从而为她在这支自愿为奥罗拉号服役的船员队伍中赢得了一席之地。
“让我看看……”赖莎低声答道，一面又检查了一遍读数。虽然刚返回常态宇宙不久，但这已经是麦克拉伦看到她第五次检查读数了。赖莎总能迅速确定每次跃迁后飞船的出没位置，因为她不仅计算精准，并且总能确保各种望远镜和传感器对准已知星体，从而得出准确的方位坐标。“我们应该就在……预计的出没位置，”她转向船长微微一笑，“差不出几米。从跃迁前的勘测信息来看，飞船就处在黄道面上。现在要找到下一颗宜居行星，该勘测组上场了，船长。”
麦克拉伦咧嘴笑了笑，开启全舰广播频道对大伙儿讲话：“很好，船员们，看来我们又成功完成了一次跃迁，而且出没位置刚刚好。坏消息是我们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越走越远了。不过我们拿钱就是干这个的。大家都是好样的。”最后一句远不只是象征性的口头褒奖——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一般飞船在执行运输任务时，有时要在超空间停留几天，甚至一两个星期。但奥罗拉号不同，对她来说，空间跃迁是家常便饭，而且一去就是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虽然船员们做起这项工作来显得很轻松，但麦克拉伦很清楚，每次跃迁前要完成的计划和准备都包含着惊人的工作量，而且在飞船置身超空间的每分每秒里，大家都在尽心尽力地继续着各项工作。船员们如此卖力，不光是为了让飞船准确地出现在预定地点，也不仅仅因为有这么一位精益求精的船长，更因为他们都有一股不愿落后的劲头。麦克拉伦顿了顿，又加上一句：“等回了基地，我再请你们每人多喝一轮。大伙加把劲儿。”
听到这话，舰桥上的船员个个相视而笑：每次出任务时，船长都会答应请他们到酒吧喝个痛快。虽然这是笔不小的开销，但飞船到港时，船长总会兑现承诺。
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在之后的短短几个小时里，等待自己的将是死亡的厄运——能够逃出生天的，只有一人。
***
从恒星中心向外数，在第三和第四颗行星定居地的绕行轨道上，帝国舰队正在巡视。对于这群陌生人的到来，她们丝毫不感到惊奇。虽然帝国最先进的技术也无法追踪超空间中的飞船，但通过探测重力冲击波进而发现即将出没在常态宇宙的飞船，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按地球时间计算，这群外来者好几个小时前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尽管这个星系位于帝国遥远的边疆，远离母星和女王，但防御力量却毫不逊色：环绕两个行星定居点巡视的星际飞船就有几十艘，小行星带上还有几百艘飞船来来往往，它们之中更有四艘建于上世纪的战列巡空舰。在人类看来，这些飞船实在古老得很，不过人类要是知道帝国的武士已经在星际航行了十万多个地球年，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女王麾下的战舰中，即使是仍在星际穿梭的最古老的飞船，也比刚刚抵达的天外来客要先进几万年。人类几乎很难认出这些家伙就是星际飞船。
但保卫这片辽阔星系的武士们并不知道，这个即将闯入的陌生族类竟然如此原始。不过无所谓。在过去的几千年中，帝国也曾遭遇过其他智慧族类，第一次接触原则从古至今未曾改变：用一场势不可挡的攻势招呼胆敢闯入的外星来客。
四艘战列巡空舰齐刷刷地驶离轨道，高速驶向重力异常区。得益于防护罩的严密保护，不但巨大的能量冲击奈何不了它们，就连种种探测手段也对它们统统失效，只有通过肉眼观察才能发现这些战舰的行踪。
四艘巡空舰身后的小型战舰和行星防御系统也已整装待命。一旦发现排头兵不是闯入者的对手，它们就会顶上去协助完成“迎接”工作。
***
“舰桥，勘测组呼叫……”
麦克拉伦船长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他知道阿蒙森上尉的勘测组工作效率一向很高，但此时距他们进入这个星系还不到十五分钟。除非事先掌握星系中一颗或多颗恒星的大量扰动数据，否则勘测组通常要花上几天时间才能弄清宜居带上行星的运行轨道。可是他们花不起这么多时间——以人类进军星空的速度来看，花几年时间来观察某一颗恒星是不现实的。当阿蒙森的脸出现在通讯屏上，他的表情让船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个一向内向矜持的男人此刻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寻常的激动神情，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出什么事了，詹斯？”
“长官……”阿蒙森回答，淡蓝色的眼睛向另一台显示屏匆匆瞥了一眼，“船长……我们确认过了，宜居带上的行星不止一颗，而是两颗……”
“我的老天！”麦克拉伦情不自禁地叫道。能发现一颗可能有液态水存在的行星已经是十足的奇迹了。跃迁前的数据分析显示只有一颗行星处在宜居带上，能发现两颗这样的行星是想也不敢想的。“那真是太棒了！”
“长官……上面已经有‘人’居住了，”阿蒙森的声音嘶哑而微弱。他素来沉默寡言，比起与人类同胞在一起，他倒更愿意和星星打交道。面对眼前的情形，他的声音渐渐地微弱下去。“我们根本用不着寻找它们的运行轨道，中微子和红外线读数已经显示了它们的位置。”他顿了一下，“我……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就连太阳系也没有这么高的活跃度。宜居带上的两颗行星工业化程度很高。整个小行星带，以及一颗孤立气态巨行星的几颗卫星上还有其他活跃点。我们还从主望远镜里看到了飞船——有上百艘。它们……跟我们的飞船完全两个样。”
麦克拉伦仰倒在椅背上，一时间呆住了。第一次接触，他想道。虽然人类探索的触角早已远远地伸向无限的宇宙空间，涉足过的星系多达上千个，但还从未遭遇过另一个智慧族类。人类已经找到一百多颗适合生存，或是改造后能维持人类生存的行星，并在这些星球上发现了丰富的生命形式。从微小的细菌到足以与当年地球上的恐龙媲美的巨型食肉动物，只要把目光放得够远够广，就会发现宇宙中生命无处不在，无奇不有。但要说到发现智慧生命存在的迹象，则仅限于智慧人类漫游太空时留下的遗踪。
直到现在。
“老天啊，”麦克拉伦费力地吐出一句，突然意识到舰桥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大家虽然没听见阿蒙森说了什么，却马上注意到了船长的反应。麦克拉伦努力把思绪拉回现实，开始坐镇指挥：“副船长，我们需要第一次接触规程。”说话时他特意看向罗杰·库玛，“务必要让这些家伙明白我们没有恶意，绝不能出岔子。”
“是，长官，”罗杰·库玛回答得干脆利落，手指在电脑终端上飞快地操作着。“在第一显示屏上。”舰桥内环绕式屏幕中的一块暗了下来，第一次接触现行命令出现在上面。
“阿蒙森上尉，”麦克拉伦下达命令，“让我们看看你说的那些飞船，接二号显示屏。”
“是，”阿蒙森把望远镜传入的影像接入舰桥内的另一块主屏。在船长的通讯终端上，他的脸微波似的颤动起来。
“万能的主啊！”有人低声叹道。奥罗拉号的船首是一个巨大的球面，上面密密麻麻安装着飞船的探测装置，宽约十米的主望远镜高踞其上，总领整个探测器方阵。正常情况下，望远镜的作用是搜寻恒星和行星及标注星体位置，但必要时还能够提供几乎任何物体的高倍放大影像，甚至包括相对较近的移动物体，比如（相对于星系而言）近处的飞船。
影像中的这些家伙和奥罗拉号毫无相似之处，就像奥罗拉号和木帆船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一样。奥罗拉号的船身贯穿着坚固的龙骨，龙骨上安装着一个个圆柱形组件，船尾是机舱，船头装有一系列探测仪器。舰桥大屏幕上出现的这只外星飞船却更像只昆虫，整个船身都由光滑的曲线连接而成，让麦克拉伦不由得想起一只巨大的黄蜂。
“为什么焦点一直在变换？”瞬间安静下来的舰桥上突然响起赖莎的声音。大屏幕上的外星飞船闪闪烁烁，就像有个顽童正骑在望远镜上，把一个假想的旋钮拧来拧去，让影像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我正要说呢，”阿蒙森回答。这时麦克拉伦已经把阿蒙森的影像接入舰桥内的第三块大屏幕。之前的阿蒙森是既兴奋又恐惧，现在他脸上却只剩下了彻底的恐惧。“外轨道上的宜居行星那边至少有四艘飞船，其中一艘正径直向我们冲过来。这些飞船简直快得难以置信，望远镜根本没法时刻对准它们，所以才会出现聚焦异常。你们现在看到的影像已经是经过后期优化的了。”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船长，它们知道我们要来，几个小时以前——说不定几天以前——它们就知道了，而且还知道我们出没的确切地点。这些家伙一定是在我们到达之前就从轨道那边赶过来了。一定是这样。理论上说，从超空间出没的物体是可以预测的，可是……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不只是个理论。”阿蒙森又把目光转向了旁边一台显示屏上的读数，然后转过身对着显示屏说：“我不知道确切的初始加速度，但它们的速度非常快，从船体的反射光可以看到明显的 蓝移现象 [3] 。我估计它们的即时速度大约能达到百分之五个C。”
光速的百分之五，麦克拉伦想着，难以置信——那就是每秒钟接近15,000公里。而且外星人没花多少时间就达到了这个速度。
“我正尝试估算它们的加速度，但那肯定是——”
“我们做梦都达不到的速度，”麦克拉伦打断了阿蒙森，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艘外星飞船摇晃不定的影像，一边问道：“知道她个头有多大吗？”
“凭我手头的数据没法计算她的长度，”阿蒙森回答，“但我估计这艘船大约有五百米宽。要我猜，她的长度肯定比这个数字大得多，但我们的观察角度要再斜一点才能看到她的侧面。”
“那艘船有五百米宽？”罗杰·库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奥罗拉号从船头到船尾也只是勉强达到这个长度。虽然奥罗拉号在人类的星际飞船中算不上最大，但她在停靠过的港口很少遇到更大的飞船。
“是的，”阿蒙森告诉他。“其他三艘船也差不多大。”
“主啊，”有人轻叹道。
“罗杰，”麦克拉伦转向副船长，“有什么想法？”
“通讯系统在执行第一次接触初始程序，”罗杰·库玛转身向船长报告。“我们的讯号要三十分钟才能到达星系内侧那颗行星，可那些船……”他摇了摇头，“照它们和我们的距离来算，应该早就收到我们传送的信息了——只要它们在听。”看得出罗杰·库玛说这话的时候很是不安。“我敢打赌，这些家伙一定是战舰。”
麦克拉伦阴郁地点点头。“通讯组，”他把目光转向那头的约翰·威弗利少尉，“继续按步骤执行第一次接触通讯程序。只要确保我们也在听就行了。”
“我在做，”小伙子答道。威弗利看起来格外年轻，但他的工作并不比奥罗拉号的其他船员逊色。“长官，第一次接触规程那套程序我熟。可到目前为止，除了阿蒙森上尉的勘测组刚才报告的信息，我在标准频谱内的任何波段都没有探测到信号的发射。如果对方发射的频率处在射频段的任一波段，我们肯定是可以探测到的。而且我也没检测到任何 相干光源 [4] 。”
这么说来，既没有无线电传送，也没有激光通讯，麦克拉伦不安地想。外星人早就知道这队人马的到来，却一直保持沉默。也许外星人是在交谈，采用的却是某种奥罗拉号探测不到的方式。又或许这些外星人早就过了依靠无线电和光信号通讯的年代，对这些低级玩意儿不屑一顾了？
“它们到这里还要多久？”麦克拉伦问阿蒙森，后者那张愁云密布的脸还在大屏幕上直愣愣地盯着舰桥。奥罗拉号本身相对于出没点一直是静止的：执行勘测任务时，在像现在这样对周围环境知之甚少的情况下，他们是不会贸然在星系内移动的。而且如果需要迅速跃回超空间，把出没点作为参照点要方便得多。
“按照当前的速度，用不了三个小时它们就能和我们擦肩而过。不过当然了，要和我们会面的话它们就得减速……”
“那得看它们有什么意图，”罗杰·库玛插话进来。“它们可能在和我们擦肩而过时发起攻击……”
“或者干脆停下，”赖莎平静地说。所有人都转过身去瞪大了眼睛盯着她。“我们对它们的推进系统一无所知，”她解释道。“除了直接的视觉影像，我们的传感器还没有捕捉到这些飞船的其他信息。如果说它们几乎是在决定向我们冲来的那一瞬间就达到了现在的速度呢？”
“太荒谬了，”阿蒙森不以为然，“绝对不可能！”
“可是——”
“到此为止，各位，”麦克拉伦平静的地打断两人的争辩。“这群外星人显然拥有某些惊人的超能力，不过先把它放到一边。现在一切问题的关键是：我们是走还是留？”他环视舰桥上的船员，开启了全船广播频道。“各位船员，我是麦克拉伦。现在大部分人肯定已经知道了，我们进入的这个星系已经有人定居，现在处于第一次接触状态，对于船上所有人来说都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所以，眼下我们的所作所为将被写入《人类星际指南 》，告诉更多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做，或者不应该怎么做——如果我们把事情彻底搞砸的话。我对你们绝对诚实：我认为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眼下有四艘庞然大物以惊人的速度向我们冲过来，她们有可能是战舰。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派这么一支全副武装的舰队来迎接我们倒也在情理之中。如果这是我的家园，我也会派几艘战舰出去探个究竟。
“但我一定会确保战舰上有那么几位愿意和邻居打交道的外交官。真正让我不安的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收到对方任何类似交流通讯的信号，这些飞船也好，那两颗定居行星也好，都毫无反应。也许它们只是用了一种我们探测不到的通讯方式。也许这些冲我们而来的飞船上满载着科学家和外交使节，它们只是想把大大的惊喜留到最后。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不得而知。
“我清楚的是，我们还有三个小时来做决定和采取行动。我倾向于留下。不是为了争得和外星人的第一次握手的机会，也不是因为我有多么渴望这种荣耀，只是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向另一个智慧族类问好。早在第一艘星际飞船离开地球以前，我们就一直在为这一刻做准备。这么做有风险，但却是人类千载未逢的良机。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趁这些新朋友还没到眼前，花点时间讨论一下我们面对的选择。各部部长，和你们的人谈谈，了解一下他们的想法。各部部长和高级士官一个小时后到我的待命室碰头。是去是留，最终由我决定，但我想听听大家的想法。就这些。”麦克拉伦重重地敲下触板上的按钮，切断了通讯电路。
“还有，”他对罗杰·库玛和赖莎说，“准备好应急跃迁程序，重新选择目的地，放弃原来的返航路径。要是这些飞船用枪林弹雨招呼我们，我可不想暴露我们的来路，把外星人引到家门口去。”
大屏幕上，那艘外星战舰和她的姊妹舰继续向着奥罗拉号驶来，越来越近。
***
四艘战列巡空舰火速奔向那艘异星飞船，同时一直对自己的实力深藏不露。很显然，这艘异星飞船原始得可怜，但帝国的守卫者不会对任何事情掉以轻心。在确定这些异星来客不构成威胁之前，不到万不得已，她们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千万年来帝国能屹立不倒，靠的可不是听天由命。
领头的飞船上，一队武士正做着与这群未知的闯入者开战的准备，与此同时，治疗师和其他族群也准备就绪，要把闯入者的信息一丝不漏地搜集到手。
她们用不着等多久了。
***
一小时后，船长室里挤得只剩下站脚的地方。围坐在桌子旁的是负责飞船主要功能区的六位部长、奥罗拉号的高级士官和麦克拉伦。满满登登的船舱里，各部高级军事人员和两名见习军官沿着四面墙一径排开。副船长和舰桥船员坚守岗位，但可以通过环绕式大屏幕的视频传输与船长室保持通讯。
麦克拉伦明显感觉到，房间里的人都被一种强烈的紧张情绪所感染。但从他们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看得出，这种紧张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出于一种让人心潮澎湃的期待。他的心底也涌动着同样的期待。
“我就不浪费时间做会前发言了，”麦克拉伦直入正题。“你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我们面临的风险。根据勘测组的报告，”他对阿蒙森点了点头——桌子周围的几个人里只有这一位是一脸的不快。“这些飞船一直没有改变速度和航线。这么看起来它们有可能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我想那大概不是什么好消息。另一种可能是它们掌握了极度先进的科技，只消一眨眼的功夫就能从高速运动达到完全静止。”
听到这儿，阿蒙森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那张平日里苍白的脸摆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阿蒙森？”麦克拉伦问道。“你好像有话要说。尽管说。”
“我觉得玛丽索娃上尉说得没错，”阿蒙森不情愿地说，一边对着向舰桥传送会议实况影像的镜头点了点头。但麦克拉伦知道，他这样不情愿倒不是因为这话是赖莎说过的，而是因为阿蒙森相信她说的很可能是事实——哪怕仅仅是接近事实，也足以让他感到毛骨悚然。“我不相信那些飞船能瞬间加速到当前速度，可假设它们几天，甚至几个星期前就得到了预警，那它们现在一定已经达到了……难以置信的加速度。”阿蒙森摇了摇头。“不，我相信这些飞船不会只和我们擦肩而过那么简单。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它们会在某个时刻减速，和我们会合，而且减速度至少能达到二百个重力加速度，可能还要大得多。”
一股寒意顺着麦克拉伦脊骨爬了上来。奥罗拉号配置的惯性驱动系统在人类众多行星殖民所使用的同类驱动系统中是最高效的，同时还装备有只有少数飞船才能配备的人造重力（这项技术才刚刚问世）和加速 阻尼器 [5] 。她的速度很难赶上一艘信使船，但在军事勘测船里可算是跑得快的。可二百个重力加速度？奥罗拉号望尘莫及。
“会不会是无人驾驶飞船？”机舱主管奥布里·汉南提议道。“如果是的话，它们当然应付得了这样的加速度。”
“这无关紧要，”麦克拉伦温和却又坚决地打断了汉南的话——这猜测的确很有意思，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船长重新把话题转回到眼前的关键问题上来：“照我看，这些外星人能达到什么样的速度并不重要。我们不是战舰，也不打算冒充战舰。它们显然掌握着极其先进的科技，但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们要是误打误撞去到一颗还处在前原子时代的星球，也能轻而易举地被人当成高科技的外星来客。话说回来，现在摆在眼前的还是这两个选项：是留下打个招呼，还是在它们赶到之前离开？如果要撤离的话，要赶在它们到达之前，我希望时间还够。”麦克拉伦环视一周，最后把目光停在了一位下级见习军官身上，“见习军官佐藤，你有什么高见？”
佐藤一郎本来就贴着舱壁直挺挺地站着，这会儿挺得更直了。他只有十九岁，是奥罗拉号上年纪最小的船员。尽管他那僵硬刻板的样子总让人忍不住想要逗逗他，但这小伙子凭自己的礼貌、勤恳和聪慧，赢得了大家十二分的敬意。佐藤能力超群，思维敏捷，却总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做自己的事。他是从地球海军军官学院精挑细选上来的少数几名学员之一，大学期间他们要在飞船上待一年或几年，作为晋升初级军官的高级培训。这种机会很难得，但随之而来的还有沉重的负担。接受部署的见习军官不仅要履行好自己在飞船上的职责，同时还要继续完成大学学业。
“长官……”，佐藤被麦克拉伦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猛地倒吸了一口气。
把这个棘手的问题第一个抛给佐藤，麦克拉伦顿时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可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放松，一郎，”麦克拉伦安慰他。“我开这个会只是为了征求意见。包括我在内，一些高级军官和主管长年累月已经形成了很多先入为主的看法，在头脑里已经根深蒂固了。没错，我们有多年的经验，但眼下的情况需要换一个全新的视角来看待。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你怎么决定？尽管说，无所谓对错。”
佐藤脸上没表现出来，但船长最后那句话让他更加惊慌失措了。他生长在 长野星 [6] 的一个传统家庭。在他父亲眼中，所有的事情非错即对，没有第三种可能。而大多数情况下，佐藤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因此，他十六岁的时候决定申请去地球海军军官学校服役。他决意要违逆父亲，逃离那个专制的家庭，不甘心被无所不在的企业大网套牢，过工薪一族那种令人窒息的生活。地球全球兵役体系接受几乎来自任何地方的申请，只有少数几颗荒蛮行星除外。佐藤的考试成绩和学业履历为他打开了通向学院的大门。在那里，几乎所有的事情也都是非错即对。但和在家不同，在学院里，佐藤几乎总是对的。佐藤有一种不成功不罢休的决心，这给了他一种连自己也未曾发觉的自信，因此他成了班里的佼佼者，并且在奥罗拉号上争得了一席之地。
这想法给了佐藤动力，再加上他满心渴望在船长和其他军官面前争足脸面，于是开口说道：“长官，我认为应该留下和这些飞船碰个面。”
麦克拉伦点点头，并不知道刚才这小伙子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好吧，你选了一号门。现在问题是，为什么？”
“因为，长官，我们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佐藤稍稍放松了一下那钢板一样直挺挺的身体，转头环视房间里的其他面孔，声音里突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情，谁也没想到这小伙子的口中竟能迸发出如此激情澎湃的声音。“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找到新的宜居星球。事实上，我们都是探索者、发现者，不管深藏在宇宙空间里的是怎样未知的凶险，都只能一往无前。每一次跃迁都是为了探索未知，探索没有人见过的东西。我们有可能无法如愿找到期待的目标；这些外星人也许友好，也许怀有恶意。不管我们做什么，都要承受风险。现在我们第一次发现了人类以外的智慧族类，就应该竭尽全力与它们建立联络，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如果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离开，我们能问心无愧吗？”
麦克拉伦点点头，不是因为佐藤的话而受了多少触动，而是被他意外迸发的激情打动了。不过佐藤的话也有其价值：它恰恰道出了麦克拉伦的心声。多少年来麦克拉伦将自己的职业生涯奉献给了勘测任务，为的就是这样一次邂逅。
“说得好，一郎，”麦克拉伦对佐藤说。佐藤两边的两位见习军官冲佐藤笑笑，用胳膊肘碰碰他，好像在说“太棒了！”坐在桌边的几个人有的点头，有的低声附和。“那么，现在有一个理由支持我们留下来，我相信这是个不错的理由。谁能提出一个让我们马上离开的理由？”
“我来说，”罗杰·库玛从舰桥上发言，他的影像出现在待命室的主屏幕上。“我本人同意见习军官佐藤留下来的主张。但有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让我们不得不马上离开：我们必须把发现智慧族类的消息带回地球。如果这些外星人最终凶相毕露，劫持了飞船，再进一步，如果我们遭遇了不测，地球和其他人类居住地就只能等到外星人发起进攻，才能得到消息了。如果要把这次的新发现传回去，我们只有先跃迁到最近的通讯中继站才行。”
听到这里，坐在桌边的好几个人都皱起了眉。他们大都想到过这一点，只是一旦将它当众提出来，这个想法的分量似乎又增加了几分。
罗杰·库玛继续说：“第一次接触规程里也有这样一条规定，要求我们优先确保把消息传回基地。但底线是无论采取任何行动，都不能违背船长基于当前情况做出的决断。”
“没错，”麦克拉伦告诉大家。“把消息传回基地，这和对未知的恐惧毫不相干，也是我目前想到的唯一能让我们马上就离开的理由。就像刚才那位见习军官说的，既然大家都拿着这份工钱，那就要履行成好寻找未知事物的本职工作，所以惧怕未知算不得我们离开的理由。”他转向坐在自己左边的一位女士。“军士长，你怎么选？”
军士长布伦达·哈克尼斯是船员中的高级军事人员，她的话在麦克拉伦那儿很有分量。哈克尼斯年近四十，个子高挑，身材苗条，是个极富魅力的女人，完全不同于人们对这种级别军人的一贯印象。不过只要跟她一起工作过五分钟以上，就绝对不敢小瞧她。这个女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职业军人，从不多说废话，也绝不容忍任何人在她面前东拉西扯。哈克尼斯可以为任何需要帮助的人赴汤蹈火，可谁要是蠢到去招惹她，她也可以用那双美丽的深褐色的眼睛在那家伙身上烧出个洞来。
“我认为我们应该留下，船长，”哈克尼斯说，柔和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德克萨斯式的拖腔。“副船长担心我们无法把消息传回基地，这点我完全赞同，但这些外星飞船现在已经太近了……”她摇摇头。“如果就这样逃走，当着外星人的面突然消失，我想象不出它们怎么可能不被激怒。”
“船员们怎么想？”麦克拉伦问。
“绝大多数船员我都问过了，他们都想留下。尽管很多人对那些飞船感到不安，但你刚才说了，现在的情况下我们碰巧是‘原始’的那一方，这也在情理之中。长官，我们不是傻子，我们也会害怕。可我觉得，如果现在就卷铺盖跑回家去，那才是真正的傻子。”
部长们都点头表示赞同。他们每个人都跟自己的手下谈过，船员几乎无一例外地表示愿意留下见见这些外星人。
这个结果完全在麦克拉伦意料之中。要是他们能得出别的结论来，那才真叫人吃惊呢。“好吧，就这么定了，我们留下。”话音刚落，所有人脸上都洋溢起欢乐与兴奋的笑容，除了阿蒙森——他始终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但是有个条件：副船长和导航员已经将应急跃迁程序配置停当，只为以防万一。我们会将跃迁引擎加速至预互锁状态，在进一步确认这些外星人的意图之前，我们会一直保持这个状态。引擎可以在这个状态下持续运转几小时，不会出现机械故障。如果这些飞船没有恶意，我们就做一回星际观光客，再请外星人到酒吧去先敬它们一轮。
“可如果他们不是，”麦克拉伦特意看了阿蒙森一眼，“我们就启动跃迁互锁程序，导航计算机两分钟内就能带我们离开这里。”这稍稍平抚了勘测组长脸上的不悦，但只是那么一点点而已。“好的，在准备接待这些外星朋友之前，谁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长官……”佐藤郑重其事地说，又站回了立正的姿势。
“说吧，孩子。”
“船长，我知道这可能听起来有点儿傻，”他瞥了一眼坐在桌边背朝自己的阿蒙森，“可我们是不是应该对导航计算机采取些防护措施？万一这些飞船不怀好意，我们也好有个准备。它们如果劫持了飞船，也许会发现我们的科技没多少价值。但那些导航星图……”
“这个问题我已经着手处理了，见习军官，”舰桥上，罗杰·库玛赞许地微笑着，打消了他的担心。库玛本来没指望佐藤这样的二年级见习军官能了解第一次接触规程，可这小伙子显然已经开始站在副船长的位置上思考问题了。罗杰·库玛对他的敬佩又多了一分。“这是第一次接触规程里规定的的少数几项‘非自决行为’中的一项。我们已经对数据进行了软删除处理，一个机舱小组正围绕计算机主核布置炸药。”他举起双手，竖起两个大拇指模仿按下按钮的动作。“要是我们遇上了麻烦，奥罗拉号的空壳是他们唯一能掳走的东西。”
还有我们，阿蒙森不安地想道。
***
异星飞船已经启动了跃迁引擎。这艘飞船虽然原始，但显然与帝国星际战舰有着相同的工作原理。对任何种族来说，能掌握这样的科技都算得上成就惊人。这给武士们带来了希望——茫茫星海中，她们又一次找到了值得一战的对手。
但她们不打算——也不可能——放走这些异星人。四艘战列巡空舰一拥而上……
***
“跃迁引擎已启动，船长，”罗杰·库玛从控制台报告道。跃迁坐标已经锁定。现在只差启动计算机互锁程序，奥罗拉号就可以在两分钟内隐没在超空间里。
“很好，副船长，”麦克拉伦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舰桥大屏幕，上面清晰地显示着那四艘巨兽似的外星战舰。
突然间那些战舰猛地向前一跃，一眨眼的功夫就飞过了剩下的那一千万公里。
“见鬼……”麦克拉伦惊叫起来，那些外星飞行器就像之前突然加速一样，一瞬间就慢了下来，把他的飞船围在中间。
“长官，”罗杰·库玛叫道，“它们一定是发现我们激活了跃迁引擎！我建议跃迁。”
“执行！”麦克拉伦吼道，感觉一把刺骨的冰刀插进了他的脏腑。然后他使劲戳下指挥控制台上的按钮，开启了全体船员广播频道。“战斗警报！进入战斗岗位，准备进行应急跃迁！”
“互锁程序启动，”奥罗拉号导航计算机那冷冰冰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超空间倒计时开始。主能量缓冲器准备中。还有两分钟。”
麦克拉伦盯着指挥控制台，一心盼着倒计时能再快一点。但这是个硬编码的安全锁，具有最高优先性，谁也没有办法超越。
“导航锁定确认——”
“船长！”有人大叫道。
麦克拉伦抬头看向大屏幕，只见正前方的那艘飞船船首射出一股交织缠绕的弧形光束，击中了奥罗拉号船首球面上的探测器方阵。这一击的效果立竿见影。
“天哪！”尖叫声中， 圣艾尔摩之火 [7] 似的电火花从飞船的每一处控制台和电力系统中喷溅而出。它们狂暴地四下迸溅，直到将一切都淹没，连船员们的衣服也未能幸免。一时间整条飞船都被这场疯狂的放电席卷了。
但显然这并不是简单的电流。超负荷的电路既没有冒烟也没有发热，而且不管那冲击了整条飞船和每个船员身体的是一股什么样的能量，它毕竟没有伤到任何人。吃惊，没错。恐惧，没错。但受伤，没有。
紧接着，飞船上电力系统全部失效，奥罗拉号陷入一片寂静骇人的黑暗之中。
***
统领战舰掐掉了异星飞船简陋的电力系统，开始指挥登船小队准备登船。为这一刻，她们已经等得太久了。虽然巨型战舰上的姐妹已经把这艘异星飞船的设计和其他信息——包括那些异星人本身——从头到脚都摸透了，但即将派出的登船小队不会知道这些信息。她们不想占任何便宜。哪怕是现在已经在手的出其不意的优势，她们要是能放弃，也一定会放弃的。武士们希望在尽可能公平的战场上展开较量，来证明自己的勇气，检验这群陌生人的胆识。多少年来，一如今日，她们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向女王致敬。
三十名武士整齐划一地跃入外层空间，直奔异星飞船而去。她们在激烈的仪式性角斗中打败了无数同胞，才争得这个“问候”天外来客的机会。这三十名武士将与数量七倍于己的异星来客展开一番较量，她们希望这样悬殊的数量对比足以挑战自己技能的极限。
***
“镇定！”哈克尼斯军士长的声音像一柄锋利的剃刀划开了突如其来的惊恐。跃迁进行时，她被部署在球面船首区内的勘测舱。那阵可怕的电光喷射过后，飞船显然是陷入了瘫痪。但哈克尼斯马上克制住了恐惧，因为她知道还有人需要自己来照顾，而且她的职业素养也容不得她惊慌失措。“听我说，”哈克尼斯对挤在这间狭小船舱里的七个人喊道，但恐惧的呻吟声仍旧不绝于耳。“听着，该死！”她怒吼道，这一嗓子终于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哈克尼斯恐怕是他们在这飞船上最害怕的人了，但至少这样能把他们团结起来。“你们一个个脑筋都清醒点。船身没有破裂，我们还有空气，这是最重要的。电力系统一定是受了重创，所以人造重力才会消失，灯也都灭了。”黑暗已经够让人惊慌失措了，在失重状态下漂浮着无异于雪上加霜。但应急照明到现在还没有启动，这才是更让哈克尼斯担心的事。应急照明系统并不由主电力系统供电，这个系统失效说明飞船遭受的损伤远非电力系统超负荷那么简单。不过若真是超负荷的话，这故障也够严重了。“你们以前训练的时候都经历过这种情况，所以现在给我放松下来，拿出你们一流海军水手的样子来。想想你们是怎么选到这艘船上来的！”她停下来，听到抽泣声止住了，大家的呼吸也都慢了下来，这才算松了口气。
“现在，大家在自己周围摸一摸，看能不能找到应急箱，”哈克尼斯对他们说。“这儿应该有三个。从里面拿几支手电筒出来，看看这该死的玩意儿还能不能用。”虽然靠着现有的氧气他们还能存活一段时间，但如果一直没有电力，他们在彻底的黑暗中又会再一次陷入恐惧。
“找到一个，长官，”哈克尼斯听到左边有人说。紧接着周围传来一阵摸索声，箱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翻找声。
咔哒。
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妈的，”有人小声骂道。
“再找一个看看，”哈克尼斯咬着牙说。
“好的。”
突然间，她能借着光看见东西了。但那不是飞船里的灯光，也不是应急手电筒的光，倒像是墙壁本身在发光，把一种幽暗的深蓝色光辉照进了船舱。
“长官，那是什么鬼东西？”一位下等兵小声问道，在幽幽的蓝光里，哈克尼斯能看见她瞪大了双眼瞅着四周发光的舱壁。
“我也不知道，”哈克尼斯承认。“不过管它是什么呢，至少我们现在能看见了。”船舱里的东西已经依稀可辨，只是那光并不强烈。“那我们就利用这光检查一下飞船到底出了什么该死的问题。”
话音刚落，意想不到的事又发生了。重力恢复了。突然之间，八个人全都重重地摔在甲板上。他们拼命地摇晃四肢想要保持平衡，咒骂之声不绝于耳，场面一片混乱。所幸他们基本上都保持着站立姿势，没有人受伤。
“他妈的，”好不容易才站稳的哈克尼斯喘着粗气骂道，“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她听到了尖叫声。
***
武士们向那艘异星飞船发起了冲锋。这是场神圣的战役，她们都穿上了仪式性的铠甲，但拒绝使用更强大的防护装备。武士们展开四肢，滑过两船之间的距离，她们的身躯由隐形能量罩包裹着，与周围严酷的真空环境分隔开来，因此能够自在地欣赏壮丽的宇宙奇景。武士们不需要借助任何设备，仅靠自身操控就能对准目标：她们的种族多少年来往于群星之间，这份星际巡航的遗产世代相传，使她们获得了一种无所畏惧的勇气和精准的控制力，这都令人类望尘莫及。
她们并不担心这些异星人会携带致病有机体，因为一旦控制住将这艘飞船，治疗师就会被派到船上来料理这些问题。她们对飞船进行了扫描，发现大气成分虽然不算理想，但完全可以呼吸。
虽然战神女祭司没有亲率战队，去享受第一次邂逅的荣耀，但这并不重要。这些高级武士经验丰富，兼有女王护佑。她们能够感觉女王的意志在自己血液中搏动，对于她们的心情，女王也感同身受。与其说这是心电感应，倒不如说这是一种移情通感的纽带，其精髓已经超越了理性所能理解的范畴。
靠近飞船的时候，武士们一个个胎儿般蜷缩身体，做好与异星船体接触的准备。能量罩也变为球状，以便在急速冲击船体的瞬间，用强力在这简陋的金属船身上穿出一个入口来，同时吸收碰撞产生的冲击力。
第一名武士已经接触了船身，她的能量罩在这原始的异星金属上灼出一个洞来，即刻打开了通往飞船内部的入口。她流畅地就地一滚，跃入船内，双脚平稳着地，很快便适应了这里的重力——为了使条件对外来者更加有利，留在战舰上的姐妹已经帮他们恢复了重力。能量罩就留在这些武士身后，封堵住她们在船身上造成的创口，防止船内大气外泄。
仅仅几秒钟，所有武士都紧随其后冲进船内，抢滩了这艘孤立无援的飞船。
***
哈克尼斯军士长听见的尖叫声是从玛丽·威斯戈特少尉那儿传来的。她的作战位置位于船首内的 损害管制点 [8] ，恰好是船首与主龙骨的接合处，又是通向飞船其他各主通道的入口。损管点位于球形船首装有防爆门的那一侧。门现在是锁闭的，威斯戈特虽然能手动打开它，但没有船长的直接命令她是万万不敢擅自开启的。
“少尉！”一大片火星闪着光，如雨点般从头顶的舱壁上落下来，她身边的两名下等兵大叫起来。两个人呆若木鸡，定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有个人——某种外星玩意儿——翻着筋斗从船身上烧出的大洞里跃入损控舱。
这家伙长着蓝皮肤，身披闪亮的黑色铠甲，活脱脱像从梦魇里跳出来的。它踮着脚，以猫一样流畅的步态向两名船员步步紧逼，深红色嘴唇间露出一副獠牙。它那双猫似的眼睛闪着点点银光，上面长着一溜凸起的骨骼，像是角一样的东西。这怪物留着长长的黑发，编成一条结实的辫子绕在肩膀上。它穿的护胸甲上有两处平滑的隆起，罩在那类似人类胸部的地方。虽然威斯戈特并不知道这外星人的真实性别（如果它们也分男女的话），但这东西的样子给她一种无法抗拒的强烈感觉——它是个女的，是个“她”。
威斯戈特惊恐地瞪着那外星人，外星人却只是站在原地，带着一种深不可测的表情审视着威斯戈特的眼睛。然后她右手一挥，手中的剑呼啸着劈开空气，干净利落地斩下了离威斯戈特最近那名船员的首级。脑袋从脖子上滚下的同时，他的身体抽搐着，深红的血浆溅满了身后的舱壁。
威斯戈特尖叫起来。叫声未落，外星人又转向了第二名船员，以猛虎扑食般凶猛而优雅的姿态把剑刺进了他的心口。
然后这梦魇似的东西把獠牙转向了威斯戈特。
[2] 超空间：即远距离反力场光速跃进，一种虚构的时空旅行方式。超时空中存在着四个或四个以上维度，通过产生巨大引力可以实现空间折叠，从而进入超时空，将从一点旅行到另一点的距离大大缩短。
[3] 蓝移现象：蓝移是一个移动的发射源在向观测者接近时，所发射的电磁波（例如光波）频率会向电磁频谱的蓝色端移动（也就是波长缩短）的现象。
[4] 相干光源：两束满足相干条件，能够产生干涉作用的光称为相干光，其光源便称为相干光源。
[5] 阻尼器：使自由振动衰减的各种摩擦和其他阻碍作用，称之为阻尼。用以提供运动的阻力，耗减运动能量的装置即为阻尼器。
[6] 长野星：文中杜撰的一处人类的殖民星球名称。
[7] 圣艾尔摩之火：是古代海员观察到的一种自然现象，经常发生于雷雨中，在如船只桅杆顶端之类的尖状物上，产生如火焰般的蓝白色闪光。“圣艾尔摩之火”这名称起源于一位三世纪时的意大利圣人，传统上的海员守护圣人，圣艾尔摩。
[8] 损害管制点：“损害管制”简称“损管”，是长期使用于商船、航运业和海军对于可能危害船舶沉没的情况下的紧急控制。文中将这一专业术语沿用到宇宙飞船中，而“损害管制点”则是指损害管制小组人员日常所处的舱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