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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米娜·哈克的日记

十一月一日

我们整天都在急速赶路。那些马似乎知道我们待它们很好,于是自动全力飞奔。我们经历了不少变故,但是总能发现一些一至的解决方法,这让我们认为这趟旅行不会那么困难。范海辛医生说话言简意赅,他告诉农民,我们正在赶往比斯特查,他付给他们大笔的钱来换马,还让他们给我们弄来热汤、咖啡和茶,吃完之后我们再次上路。这是一个美丽的国家,充满了能够想象得到的各种美景,人民勇敢强壮,心地淳朴,有着各种美好的品质。他们非常、非常迷信。在我们停下歇脚的第一处房屋,接待我们的女人一看到我额头上的伤疤,就画了个十字,并且对我伸出两个手指,来抵挡毒眼。我想他们故意在我们的食物里放了过多的大蒜,我实在受不了。之后我就特意留心,不取下帽子或面纱,免得引起他们的怀疑。我们走得很快,没有雇车夫,也就没人散布关于我们的流言飞语,不过我敢说,对毒眼的恐惧一路伴随着我们。教授看起来不知疲倦,他一整天都没有休息,不过他让我睡了很长时间。在日落时他催眠了我,他告诉我说,我的回答跟往常一样,“黑暗,波浪拍打,木头咯吱响”,所以说我们的敌人还在船上。我不敢想乔纳森现在怎么样,但是不知为何,我不为他感到害怕了,我自己也不怕了。在一间农舍里等待换马的时候,我写下了这些文字。范海辛医生正在睡觉。可怜的人,他看起来十分疲倦,苍老憔悴,但是他的嘴巴仍然像个征服者一样显示出坚强,即使在睡梦中,他也没有失去坚定的神色。当我们再次上路时,我一定要让他休息,我来赶车。我要告诉他,我们还有好几天的路要走,等到最需要他的力量的时候,他可不能倒下……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马上就要出发。

十一月二日,上午

我成功地说服了医生,整个晚上我们轮流赶车,现在已经是大白天,虽然很冷,但是天地一片光明。空气中有奇怪的沉重感——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能暂且说是沉重感,这种感觉让我们都觉得压抑。天气很冷,只有那些温暖的毛皮衣服让我们舒服一点。黎明的时候,范海辛催眠了我,他说我的回答是:“黑暗,木头咯吱作响,水流轰鸣”,这么说在他们逆流而上时,河道的情况已经改变了。我真希望我的爱人别冒什么风险——别冒不必要的风险,但是我们是听凭上帝摆布的。

十一月二日,夜

整天我们都在赶路。越往前走,视野越是开阔,在维拉斯提的时候,喀尔巴阡山脉看起来还很远,低低贴在地平线上,现在山岭似乎在我们四周围环绕起来,高高耸立在我们前方。看起来我们的精神十分高昂,我想我们在彼此鼓励,因此也激励了自己。范海辛医生说,明天早上我们就到博尔戈关口了。附近很难找到马匹,教授说我们不得不靠着最后换到的那几匹马前进,因为前面也许换不到马。除了我们换到的两匹马,他还额外又买了两匹马,所以我们手头上有四匹马,这些可爱的马任劳任怨,一点儿也没给我们添麻烦。我们也不担心碰到其他旅客了,所以我也能赶车。我们会在白天到达关口,不必提前。所以我们轻松上路,轮流休息的时间也很长。噢,明天会怎样呢?我们要去寻找那个折磨过我的爱人的地方。上帝保佑我们能顺利到达,愿上帝保佑我的丈夫,和那些对我们两个这么好的人,以及身处这种死亡危险中的人。而我,不配让上帝眷顾!唉呀,我在他眼里是不洁的,直到他愿意让我和那些没有触怒过他的子民一起,站在他跟前。

亚伯拉罕·范海辛的备忘录

十一月四日

给我真诚的老朋友,伦敦普福力特的医学博士约翰·苏厄德,我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会解释我行动的原因。现在是上午,我在已经燃了一夜的火堆旁写下这些文字——米娜女士帮我加火。天气非常地冷,阴沉沉的灰色天空飘满雪花,雪落下来后就整个冬天不会融化,地面全都冻结实了。看起来这影响了米娜女士的精神,她一整天都低着头,这不像她平常的样子。她一直在睡,睡个没完!她平时一直很有精神,但是今天真是一丁点儿事情也没有做,连吃饭都没胃口。她也没有写日记,本来她一有时间就会写的。我有种感觉,事情不大对劲。不过,今天晚上她的精神好多了。她睡了一整天,终于恢复了精神,现在她和平时一样温柔爽朗了。在日落的时候我尝试催眠她,但是不行!没有一点效果,她的力量一天天减弱,今天晚上终于完全不行了。好吧,这是上帝的旨意——无论上帝是什么旨意,也不管他的旨意会把我们带到何方。

和以前一样,米娜女士没有作速记,所以我必须用麻烦的老方式来记日记,这样每一天的事情都会有记录。

我们在昨天早上日出之后就到了博尔戈关口。在天快亮的时候,我准备好了作催眠。我们停下车,为了避免干扰而下了车。我用毛皮堆了个躺椅,让米娜女士躺上去,像平时一样催眠她,但是这次做得更艰难,而且她在催眠状态中的时间也更短。和以前一样,她说的话只是:“黑暗,水流旋涡。”然后她就醒了,精神焕发,于是我们就继续赶路,很快就到了关口。此时此刻她变得非常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引导着她,她指着一条路说:

“就是这条路。”

“你怎么知道?”我问。

“我当然知道,”她答道,顿了顿又说,“我的乔纳森不是走过这里,写过游记吗?”

刚开始我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很快就发现只有这一条路。有人走过这条路,但是不会很多,和从布科维纳到比斯特查的海滨大道不同,那条路又宽又牢固,经常有人走。

所以我们顺着路走下去,遇到岔路时,只有马知道该怎么走,有些路我们也不敢确定到底算不算路,因为看上去很荒芜,而且又下了点雪。我时时勒马,所以马走得非常慢。渐渐我们找到了乔纳森在日记里曾经描述过的那些景物。然后我们又走了很久很久。刚上路的时候,我要米娜女士睡一会儿,于是她试着睡着了。她一直都在睡,直到最后我开始怀疑了,想要叫醒她。但是她睡得死死的,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我不想做得太过火,免得伤了她,我知道她承受着很大的痛苦,睡眠也会成为她的避难所。我想我也打了个瞌睡,但是心里突然生出一股罪恶感,就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我从瞌睡中醒来时,不由得突然惊跳起来,手里还握着缰绳,马仍然还在向前小跑。我低头一看,米娜女士还在睡。现在快到日落时分了,阳光在雪上映出一片黄色光彩,我们的身体在陡峭的上坡道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我们正在爬山,这片风景真是惊人!那么蛮荒,满布岩石,就像是世界尽头一样。

然后我叫醒了米娜女士。这次她很快就醒了,然后我开始尝试催眠她。但是她无法进入催眠状态,好像我做的事一点效果也没有。我不断尝试,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我向四周看看,发现太阳已经落山了。米娜女士笑了出来,我转过头看着她。她现在完全清醒着,看起来精神非常好,自从在卡尔法克斯,我们第一次进入伯爵的房子那一夜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她精神这么好。我很吃惊,也很不安,但是她的表情那么明朗温柔,而且对我十分体贴,我不由得忘记了所有的恐惧。我们带了柴火,于是我点着了一堆火,她做吃的,我则把马具都松开,把它们拴到避风处,喂它们草料。当我回到火堆边时,她已经做好了晚饭。我走过去帮她的忙,但是她微笑着告诉我她已经吃过了——她饿坏了,等不及我来一起吃。我不喜欢她现在的样子,而且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是我怕吓着她,便什么也没说。她帮我弄好了吃的,我就自己吃了,然后我们裹上毛皮衣服,躺在火堆边上,在我守夜的时候,我让她睡觉。但是我不小心睡着了,当我猛然惊醒,意识到我在守夜时,发现她静静地躺着,但是没有睡着,她在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同样的情况发生了好几次,在天亮之前,我睡着了不少时间。醒来后我试着催眠她,但是不行!虽然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但是没有进入催眠的昏睡。太阳越升越高,她终于进入了昏睡,虽然太晚了一点,但是一睡就醒不来了。我必须把睡熟的她抱进马车,套上马,准备好出发。米娜女士还在睡,她睡着的模样比以前看起来更健康、更红润。我不喜欢她这个样子。而且我很害怕、害怕、害怕!——我害怕一切事情,甚至害怕思考,但是我必须上路。我们在赌命,或者说赌的不光是生命,我们不能退缩。

十一月五日,上午

我必须精确地记下所有事情,虽然你们和我一起见过很多怪事,但是你们可能首先会认为我范海辛疯了,以为巨大的恐怖和长期的紧张终于让我的神经崩溃了。

昨天我们一直在赶路,离那些山脉越来越近,我们进入了更加偏僻荒芜的地区。这里有很多犬牙交错的悬崖,还有很多瀑布,大自然仿佛在这里举行过狂欢节。米娜女士还在睡,我饿了,就自己吃了点东西,可还是叫不醒她——就连叫她起来吃饭也不行。我开始害怕这个地方会给她造成致命的伤害,因为她接受过吸血鬼的洗礼。“好吧,”我对自己说,“如果她就这么整天睡着,我就得通宵值班了。”我们在坎坷不平的路上走着,这条路年代久远,状况很差,我不知不觉又低头睡着了。我再一次怀着罪恶感醒来,时间过去了不少,米娜女士还在睡,太阳已经西斜。但是景色全变了,犬牙交错的山岭已经被抛到远方,我们正在接近一座陡峭山岭的顶峰,山顶上有一座城堡,和乔纳森日记中描述的一样。我不由得又喜又怕,现在不管是好是坏,最后时刻都要来临了。我叫醒了米娜女士,再一次尝试催眠她,但是不行!试了好长时间,也做不到。日落之后,天空中还留有映照到雪上的余晖,一切都在傍晚的微明中——我把马解下来,弄了个地方以遮风蔽雨,然后喂了马。我生了火,让米娜女士在火边舒服地靠着垫子坐下来,她现在完全清醒了,看起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迷人。我做好了吃的,但是她不吃,说她不饿。我知道强迫她也没用,就没有硬要她吃。但是我自己必须吃东西,我需要体力。我怕会发生什么意外,就绕着米娜女士坐下的地方画了个圈,为了不拘束住她,我把圆圈画得很大,沿着圆圈洒下了圣饼,我把圣饼掰得碎碎的,以免遗漏下任何缺口。她一直静静地坐着,静得就像个死人一样,而且脸色越来越白,比积雪更苍白,但是她一句话也没说。当我走近她时,她抓住我,我感觉到她从头到脚都因痛苦而瑟瑟发抖。她变得越来越安静,这时我对她说:

“要不要跨过那堆火走过来?”我想试试看她做不做得到。她顺从地站起来,但是走了一步就停下来了,就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似的。

“为什么不接着走过来?”我问。她摇了摇头,然后走了回去,坐回她的座位上。然后,她睁大双眼看着我,就像刚从睡梦中醒过来,她简短地说:

“我做不到!”然后她就不出声了。我心中一喜,因为我知道如果她做不到,我们害怕的那家伙也一定做不到。虽然她的肉体可能还有危险,但是她的灵魂是安全的!

这时马开始嘶叫,扯着缰绳,直到我走过去安抚它们。在我抚摸它们的时候,它们愉快地低声嘶鸣,舔我的手,然后便安静了一会儿。在夜里我去安抚了它们很多次,直到万籁俱寂的寒夜时分,每次我一去它们就安静了。在寒夜里,火堆的火越来越弱,我添了火,现在大风挟卷着雪花扑面而来,寒冷的雾气也升起来了。虽然是在黑暗中,雪地还是反射着某种光亮,雪花和雾气看起来就像一些拖着长袍的女人。一片死寂,只有马的嘶叫喘气声,就像处于极端恐怖中。我开始害怕了——非常害怕,不过我马上想起我身处圣饼圈里,便觉得安心了。我也开始觉得那些东西是黑夜、抑郁、我的不安和极度焦虑造成的幻觉,就好像我所知的乔纳森的那些可怕记忆愚弄了我,雪花和雾气开始打着旋飘舞,就像是那些亲吻过他的女人们的阴暗眼神。马一直往后缩,发出恐怖的呻吟声,就好像痛苦的男人一样。不过它们没有被惊坏,不然一定会挣脱缰绳。当这些怪异的幻象越来越近,围绕着我们的时候,我真为米娜女士担心。我看了看她,她很平静地坐着,对我微笑,当我上前添火的时候,她拉住我,用梦幻般的声音低声悄悄说:

“不!不!别去。在这里你才安全!”

我转向她,看着她的眼睛,说:“那你呢?我是替你担心!”

她听到我的话,笑了起来——低低的笑声,没有一点真实感,她说:“替我担心!为什么替我担心?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不用怕它们了。”我正在琢磨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阵风刮过来,火苗蓬地跃起,我看到了她前额上的红色伤疤。呀!我知道了。就算刚才我不知道,但现在看到那一圈雪花和雾气的幻象虽然靠近,但是不敢越过圣饼圈,也该立刻明白了。那些幻象开始实体化了,我亲眼看到了——如果上帝还没有让我失去理性的话——三个有血有肉、一模一样的女人,就是乔纳森在房间里看到的女人,她们那时想要亲吻他的喉咙。我认识这些飘来飘去的身影、明亮凌厉的眼睛、雪白的牙齿、红润的脸色和肉感的嘴唇。她们甚至也对着可怜的米娜小姐微笑,她们的笑声穿越夜晚的静寂,她们向她伸出双臂,用乔纳森形容为玻璃杯摩擦般刺耳到无法忍受的声音,尖声尖气、娇滴滴地说:

“来吧,姐妹。到我们这里来。来吧!来吧!”我担心地转向可怜的米娜女士,我的心立刻高兴地狂跳起来,因为我看见她可爱的眼睛中露出恐惧、排斥和惊骇,我的心便充满了希望。感谢上帝,她还没有变成那些女人的同类。我在身边拿了些柴火,握着圣饼,向火堆对面的她们走去。她们后退了,发出低沉的恐怖笑声。我添了火,再也不怕她们,我知道我们有充分保护,非常安全。她们不能靠近防护周全的我们,只要米娜女士一直留在圣饼圈里,其实她也不能走出圣饼圈,就像她们不能走进来一样。马匹停止了呻吟,静静地躺在地上,雪花轻轻地落在它们身上,将它们裹成素白一堆。我知道这些可怜的牲口再也不会感觉到恐惧了。

我们就这样待在圣饼圈里,一直到清晨的霞光投在雪地上。我觉得又孤独又害怕,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恐惧,但是当美丽的朝阳从地平线升起时,我觉得身上又有了活力。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线来临时,那些可怕的形象便消融在雾霭雪花的旋涡中,那个阴暗的旋涡向城堡飘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当黎明来临时,我习惯性地转向米娜女士,想要催眠她,但是她突然睡熟了,怎么也叫不醒。我试着在她睡觉的时候催眠,但是她没有反应,完全没有反应,很快天也亮了。我不敢再打扰她了。我生了火,去看了看马,它们已经死了。今天我没有多少事情要做,所以我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因为我还有地方要去,虽然雪和雾气让阳光黯淡了些,但是阳光毕竟能保证我的安全。

我吃了早餐,补充了体力,然后动身开始我的沉重工作。米娜女士还在睡,感谢上帝!她睡得十分平静……

乔纳森·哈克的日记

十一月四日,傍晚

这起事故对我们来讲真是一场灾难。如果不是发生事故,我们应该早就追上那条船了,我亲爱的米娜现在也应该自由了。我真不敢去想她,她去了那个荒凉可怕的地方啊。我们弄到了马,可以继续追击。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戈达明已经准备停当。我们带上了武器,如果茨冈人要和我们打架,他们可得小心点。噢,要是莫里斯和苏厄德在就好了!如果我再也没有机会写点什么,那么再见吧,米娜!上帝会保佑你、眷顾你。

十一月五日

在黎明时分,我们看见前面的茨冈人坐在大车上,从河边飞驰而去。他们在车上围坐成一团,一个劲儿向前赶,就像是被人包围追击一样。开始下小雪了,空气中有种奇怪的兴奋气息。这可能是因为我们自己在兴奋,但是还有种古怪的压抑感。我远远听到狼嗥,它们因为下雪而从山上下来了,可能从任何方向袭击我们,对大家都很危险。马都准备好了,我们马上就要出发。我们前面就是死亡。只有上帝知道我们会遇到谁,追到哪里,会发生什么事,什么时候发生,或者以何种方式……

范海辛医生的备忘录

十一月五日,下午

我到底还是安然无恙。感谢上帝的慈悲,虽然要证明这种慈悲,真得经历可怕的事件。我把米娜女士留在圣物围成的圈子里,让她继续睡,我自己去城堡。我从马车里拿了自维拉斯提一路带过来的铁匠锤子,这东西真的很有用,虽然城堡的门全是大开的,我还是敲掉了那些生锈的门锁铰链,免得有人会居心不良地把门锁上,让我进去出不来。乔纳森的痛苦经历为我提供了前车之鉴。按照他的日记所记,我找到了旧礼拜堂,这里就是我要动手脚的地方。空气十分压抑,好像有股硫磺的气味,让我时不时头晕目眩。如果不是我耳鸣,就是远处有狼嗥。我想起了亲爱的米娜女士,以及我身处的险境。如果她吹起号角,我就真是进退两难。我不敢把她带到这个地方,只能让她留在圣物圈里,远离吸血鬼,但是还可能会有狼群啊!我定下心来,如果我在这里的工作顺利完成,只要上帝愿意,狼群也一定奈何不了我们。不管怎么说,前面只有死亡和自由两种选择。我就是基于这一点,替她作出了选择。如果是替我自己选择,那就简单了,被狼吃掉,也比变成吸血鬼好!所以我选择继续做完我的工作。

我知道至少要找到三处坟墓——怪物们栖息的坟墓。所以我仔细搜索,终于找到了一个。这个女吸血鬼正在沉睡,她看起来充满生机,非常性感,我不由得全身发抖,就好像我是来谋杀人一样。噢,我毫不怀疑,在过去这种场面出现过很多次,当一个男人来执行我现在正在执行的任务时,会不由自主地心软,没有勇气下手。所以他一次又一次拖延下手的时间,直到那放荡的不死妖精用美貌和魅力完全迷惑了他,然后他就这么徘徊不去,直到日落之后,吸血鬼醒来。那美女的迷人眼睛睁开了,热情洋溢,那肉感的嘴唇献上了热吻——男人是脆弱的。于是又出现一个吸血鬼的受害者,可怕的不死妖怪又多了一个!……

她确实非常迷人,我也不由地被打动了,即使她躺在年久损坏、积了几个世纪灰尘的棺材里,即使这里弥漫着和伯爵巢穴一样的恶臭。是的,我被打动了——我,范海辛,胸怀远大抱负和切齿的痛恨——我被打动了,很想暂时等等,先别杀她,这种想法让我全身瘫软,失魂落魄。也许是我需要睡眠,空气中那种奇怪的压迫感也在我身上发挥作用了。肯定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昏昏欲睡,虽然眼睛还没闭上,但是已经像被甜美魔力迷住似的昏了头,这时一声悠长、低沉的悲鸣刺破冰冷静谧的空气,声音中充满悲哀和怜悯,就像号角一样惊醒了我。这是我亲爱的米娜女士的声音。

我重新打起精神,完成我的任务。我砸开一个个坟墓,发现了三姐妹中的另一个,肤色较黑的那个。我不敢停下来看她的模样,免得又被迷惑了。我继续搜索,直到在一处高大的、就像是为特别受宠的人专门制作的坟墓中,找到了美女三姐妹中的最后一个,和乔纳森一样,我也看过她从雾中凝聚成形。她实在美貌无比,艳光四射,容颜既精致又性感,我身上的男性本能冲动起来,想要爱她、保护她,我的头脑又被新的热情迷昏了。但是感谢上帝,亲爱的米娜女士那发自灵魂的悲鸣不绝于耳,在我被魔咒完全控制之前,再一次惊醒了我。我打起精神来继续工作。这次我搜索了礼拜堂里找得到的所有坟墓,昨天晚上只有三个不死妖怪的幻影,所以我想现在没有别的不死妖怪存在了。只有一个坟墓比其他的坟墓更有贵族气派,非常巨大,设计高贵。墓碑上只有一个词:

德拉库拉

这就是不死的吸血鬼之王的巢穴,他就是在这里制造出更多的吸血鬼。坟墓里面空荡荡的,有力地证明了我所知的信息。在我开始我的可怕工作——将那些女人真正送入死亡国度之前,我在德拉库拉的坟墓里放了一些圣饼,这样那个不死的妖怪就永远不能再回到这里了。

然后我着手开始我的可怕工作,我真觉得有些害怕。如果只对付一个,那还相对容易,但是要对付三个!在已经经历过一次恐怖体验后,竟然还要再来两次,对付温柔的露西小姐就已经够恐怖了,要对付这些活了几个世纪的妖精,又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随着时间流逝,她们的力量越来越强,她们一定会拼命挣扎,决不让人伤了她们那污秽的生命……

噢,约翰,我的朋友,这真是屠夫的活计,要不是我想到那些死去的人,还有那些活着却饱经恐惧的人,我真干不下去了。我一直在发抖,直到一切结束之后,还是抖个不停,感谢上帝,我经受住了考验。我看到第一个女妖在沉睡,而且因为能赶在她们醒来之前行动而欢喜,也意识到这样才是灵魂的胜利,否则我一定无法将这屠杀行为继续下去。我无法忍受木柱钉过她们身体的尖锐声音、她们挣扎翻腾的身体和嘴角吐出的血沫,我真想逃走,把工作扔下算了。但是一切已经结束了!可怜的灵魂,我怜悯她们,想到她们在烟消云散之前,终于能够真正安息了,就不由得流泪。约翰,我还没把她们的头砍下来时,她们的身体就开始消融,崩溃成一堆尘土,就像几个世纪前就该来的死亡,现在终于来到这里,并且大喊一声:“我在这里!”

在离开城堡之前,我在所有的门上都做了手脚,这样只要伯爵还是不死妖怪,就再也无法进去了。

当我踏进圣物圈的时候,在圈里睡觉的米娜醒来了。一看见我,她就痛苦地哭起来,我自己也够痛苦的。

“来!”她说,“我们离开这个讨厌的地方!我们去找我丈夫吧,我知道他正赶往我们这里。”她看起来消瘦、苍白、虚弱,但是她的眼睛清澈无邪,闪动着热情。看到她苍白虚弱,我反而高兴,因为刚才那些吸血鬼沉眠时红润健康的样子,让我的心仍然恐惧不已。

我们满怀着信任、希望和恐惧,向东行进,去找我们的朋友——还有他,米娜说她知道他也正在朝我们赶来。

米娜·哈克的日记

十一月六日

现在已经接近傍晚,教授和我一直向东走,我知道乔纳森正从这个方向来。虽然一路下坡,但我们还是走得很慢,我们必须带上那些沉重的毛毯衣物,没有保暖物品我们无法应付寒冷和大雪。我们还要带上一些备用食品,因为周围荒无人烟,在大雪中看不到丝毫人迹。走了大约一公里后,我就累得走不动了,需要坐下来休息。回头一看,可以清楚地看见德拉库拉的城堡耸入天空,我们已经在城堡所在的山脚下了,从这里举目望去,可以看见喀尔巴阡山脉横在远处。城堡巍然耸立,坐落在千尺崖顶上,和周围的崇山峻岭隔着一道深渊。这个地方给人一种荒凉诡异的感觉。我们听到远处有狼嗥。它们离这里还很远,虽然嗥声隔着漫天大雪传来,仍然让人充满恐惧。我从范海辛医生四处搜寻的样子看出来,他在寻找一些可以掩护我们躲过攻击的战略要地。坎坷不平的山路依然向下延伸,在飘雪中仍然清晰可见。

过了一会儿,教授向我打手势,我便站起来走到他那里。他发现了一个很合适的隐蔽地点,是一处天然的岩洞,入口在两块大石头之间,就像是门廊一样。他拉着我的手走进去。“看吧!”他说,“你可以躲在这里,如狼群要进来,我可以一只一只地对付它们。”她把我们的毛皮衣物拿进来,给我做了一个暖和的小窝,还拿了些吃的硬塞给我。但是我吃不下,哪怕只是稍微尝一口,也让我觉得恶心,虽然我的确很想吃下去,好让他看了放心,但就是吃不下。他看起来很伤心,但是没有再强迫我。他从箱子里取出野外望远镜,爬到岩石顶上,开始观察地平线。突然他叫起来:

“看,米娜女士,看!看!”我跳起来,爬上岩石站在他旁边,他把望远镜递给我,指了指方向。雪下得更大了,还刮起了大风,雪花疯狂地旋转飞舞着。不过,在雪花飞舞的间隙,我看见一条长长的山路蜿蜒而去。从我们所在的高度,可以看得很远,在远处积雪的尽头,我看见像黑丝带一样的河流曲折盘绕。在我们正前方不远处,来了一群骑马的人,他们其实离我们非常近,我都奇怪为什么我们刚才没看见。他们拥着一辆大车,是那种车身长长的大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高一下低一下,走得左摇右晃,就像狗摇尾巴一样。在雪地的映衬下,他们的模样清清楚楚,从衣服上看大概是农民或吉普赛人。

在大车上有一只巨大的方形箱子。我一看见那箱子,心就狂跳起来,我觉得最后时刻来临了。夜幕渐渐降临,我清楚地知道到日落时,那个现在尚被困住的妖怪就会自由了,可以自由变形,逃脱追兵。我胆怯地转头想找教授,可是教授却不见了,我不由得又惊又怕。不过我马上就看到他在我下面。他沿着岩石画了一个圈,和我们昨天晚上宿营的时候画的一样。他画完后,再次走到我身边,说:

“至少在这里,他无法伤害你!”他从我手上拿过望远镜,雪正好稍微小了一点,我们的视野顿时开阔了。“看,”他说,“他们走得很快,还在不停地催马,拼命疾驰。”他停了一下,用空洞的声音接着讲:

“他们在和日落赛跑。我们可能会赶不及。一切都看上帝的意志了!”这时又一阵大雪下起来了,天地一片茫茫。这阵雪很快就过去了,他再次用望远镜观察原野,然后突然大叫一声:

“看!看!看!你看,有两个骑马的人快速追上来了,是从南方过来的。那一定是昆西和约翰。你用望远镜看看。快看,等一会儿大雪又要模糊视线了。”我拿过望远镜,望向那个方向。那两个人可能是苏厄德医生和莫里斯先生。我知道那怎么也不可能是乔纳森。同时我知道乔纳森就在不远的地方了,我四下搜索,看见北面山坡上有两个人正往这边来,马骑的飞快。我认出其中一个是乔纳森,那么另一个人,我想就是戈达明爵士。他们也在追着赶大车的那一群人。我告诉了教授,他像个小孩似的欢呼起来,然后他一直盯着远方,直到大雪模糊了他的视野。于是他准备好温切斯特连发步枪,对准了我们的岩洞出口处的岩石。“他们正在集中,”他说,“等到那时候,我们周围会被吉普赛人包围。”我也准备好了我的左轮手枪,在我们说话的时候,狼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现在暴风雪小了一点,我们再次往外张望。真是奇怪,我们面前雪下得那么大,而远处的太阳虽然正在落山,阳光却越来越明媚。我们用望远镜四下搜索,我看见周围有很多小点在移动,有单独的,有三两成群的,也有大帮的——那些狼正在聚集起来,准备进攻。

我们等待的时候,真是度日如年。风变得很大,雪花满天乱飞,卷着旋涡向我们扑来。有时候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有时候狂风刮过,我们周围的视野又变得清晰起来,可以看得很远。我们最近一直都非常留意日出和日落时刻,所以十分清楚什么时候日落,那时间已经不远了。

很难相信,根据我们的手表,我们在这个岩洞里只待了不到一个小时,而那些人已经开始朝我们聚过来了。风刮得更猛了,也不再转变风向,一直从北方吹来。看起来风把降雪云层吹走了,现在雪花只是零零星星地落下来。我们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两路人马,一群在被人追赶,一群在追赶。很奇怪,那些被追赶的人似乎没有意识到有人追着他们,至少他们不在乎被人追,看起来他们只是因为太阳渐渐西沉,所以不断加速赶路。

他们越来越近了。教授和我匍匐在岩石后面,手里握紧了武器,我看出来,教授决心不让他们过这一关。那些人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存在。

突然有两个人同时喊出:“停下!”一个是我的乔纳森,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了,而另一个是莫里斯先生那洪亮坚定、带着威严的声音。吉普赛人也许听不懂他们喊的话,但是无论讲哪种语言,他们的语调都明白无误地传达了信息。吉普赛人下意识地勒住马,戈达明爵士和乔纳森立刻冲到他们的一侧,苏厄德医生和莫里斯先生马上堵住他们的另一侧。吉普赛人的首领是一个相貌堂堂的人,骑在马上就像神话中的半人半马神,他挥手让其他人退后,并且厉声给他们下了某些命令。他们策马前进,但是我们的四个人举起了温切斯特连发步枪,让他们清清楚楚知道必须停下来。同时范海辛和我从岩石后站出来,将枪口对准了他们。他们发现被包围了,便勒住缰绳。吉普赛首领转头向他们喊了一句,于是每个吉普赛人都掏出刀或手枪等武器,准备进攻。情势一触即发。

吉普赛首领迅速抖动缰绳,策马前冲,他首先指向太阳——太阳现在已经快要落山了——然后用我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我们的四个人闻言立刻跳下马,冲向大车。我应该害怕见到乔纳森以身涉险,但是战斗的气氛一定感染了我和其他人,我一点不觉得害怕,只有一种狂野的冲动,想要做点什么事情。看见我们的人动作如此敏捷,吉普赛首领喊了什么话,他的人立刻在大车周围围成一圈,虽然没什么章法,却都像要拼命,他们一个个推推搡搡,急着要表现。

在这局势中,我看见乔纳森在那圈人马的一侧,昆西在另一侧,想强行突破到大车旁边去,显然他们努力想在日落前完成任务,没什么能够阻止他们。无论是吉普赛人瞄准他们的枪还是飞舞的刀,或者是后面的狼嗥声,都不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乔纳森的激烈冲动和对目标的执著看来镇住了他面前的那些人,他们下意识地退到一边,让他过去。他一下子就跳到了大车上,用不可思议的膂力将那只大箱子举起来,扔到地上。这个时候,莫里斯先生就必须凭着武力突进茨冈人的包围圈。我一直屏住呼吸盯着乔纳森,不过也用眼角的余光看见莫里斯先生死命地向前冲,当他突破重围的时候,吉普赛人的刀在他身边飞舞,劈中了他。他挥舞着大猎刀闪躲,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成功突破了,但是当他冲到乔纳森身边时,他的左手捂着身体侧面,血从他的手指缝里涌出来,而这时乔纳森已经从大车上跳了下来。莫里斯先生虽然受了伤,但动作却丝毫没有迟缓,乔纳森也开始拼命用他的廓尔喀大刀砍箱子的一端,试图打开箱盖,莫里斯先生便开始用他的大猎刀疯狂地砍箱子的另一端。箱盖在他们的努力下开始松动,随着吱嘎一声,箱子的钉子掉落下来,箱盖被掀开了。

吉普赛人看见自己已经在温切斯特连发步枪的火力控制下,要听戈达明爵士和苏厄德医生的摆布,便屈服了,不再抵抗。太阳几乎已经落到山顶后面,所有人的影子都在雪地上越拉越长。我看见伯爵躺在箱子里的泥土上,有些泥土因为箱子从车上摔下,散落在他身上。他脸色惨白,就像蜡像一样,火红的眼睛里闪着可怕的复仇神色,我太了解他这种眼神了。

当我看到他时,他那双眼睛看到了正在落山的太阳,复仇的眼神变成了胜利的眼神。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乔纳森的大刀闪过,切开了他的喉咙,我惊得尖叫起来,这时莫里斯先生的猎刀也刺进了伯爵的心脏。

简直就像奇迹一样,仅仅在转瞬之间,那个身体就在我们眼前崩溃,化成了尘土,再也看不见了。

我很高兴能够见证他最后崩溃的时刻,他的脸上显出了安息的神色,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神情也会出现在他脸上。

德拉库拉的城堡屹立在红色天空下,那残破城垛的轮廓在夕阳的余晖中被清晰地勾勒出来。

吉普赛人以为是我们让那个死人的尸体突然消失,便掉转马头一言不发地逃命去了。那些没有骑马的则跳上大车,叫喊着让骑马的人别丢下他们。狼群都退到安全距离外了,它们从魔咒中醒来,离开我们退走了。

莫里斯先生倒在地上,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一手捂着身体侧面,血还在从他的手指缝里涌出。我飞奔到他身边,现在我不怕跨过圣物圈了,两位医生也飞奔过来。乔纳森在他身边跪下,让他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莫里斯先生叹息了一声,他虚弱地抬起没有沾到血的手,握住我的手。他一定在我脸上看出了我的心痛,他对我微笑了一下,说:

“我真高兴能够帮得上忙!噢,上帝!”他突然叫了一声,挣扎着坐起来,指着我,“我死的值得!看!看!”

太阳刚刚落到山顶后面,霞光映在我的脸上,让我笼罩在玫瑰色的光线中。男士们冲动地跪下来,视线追随着莫里斯先生的手指,无限真诚深切地呼叫着“阿门”。垂死的莫里斯先生说:

“感谢上帝,我们的所有努力没有白费!看!她的前额比雪更洁白无瑕!那诅咒解除了!”

在我们的万分悲痛中,这个英勇侠义的绅士脸上挂着微笑,静静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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