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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戴维森发现穆罕默德少校的录音机非常有用。总得有人把新塔希提发生的事件记录下来,记录地球殖民地的磨难史。地球母亲的飞船到来之时,他们就能知道人类可能变得多么背信弃义、多么怯懦和愚蠢,面对这一切困难需要多大的勇气。在他片刻的空闲里——自从他任职指挥后也仅有片刻空闲——他记录下史密斯营大屠杀的始末,一直将记录持续到新爪哇、国王岛和中心镇的当前状况,同时也包括他从中心总部那边获悉的新闻,尽管都是些谵妄一般混乱的大杂烩。
除了那些睽嗤以外,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人类在尽力掩盖他们的背叛和种种错误。不过,大体情况倒很清晰。塞维尔带领一群有组织的睽嗤,冲进军火库和飞机库,敞开大门搬出炸药、手榴弹、枪支和火焰喷射器,去摧毁整个城市,屠戮人类。这件事肯定有内鬼里应外合,总部首先被炸恰好说明了这一点。留波夫肯定牵涉其中,他那帮小绿伙伴们自然也是知恩图报,像对待其他人那样一刀砍断了他的脖子。最后,戈塞和本顿声称在屠杀后的清晨看见了他的尸首。不过,说实在的,你能相信这些人吗?可以推断,经过那一夜,每个在中心镇活下来的人都多少有些叛变嫌疑,背叛了自己的种族。
他们声称所有的女人都死了。这实在糟糕透顶,但更糟的是你无法相信这些话。睽嗤们要把俘虏抓到森林里去很容易,从城镇的火海里虏获一个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姑娘更是轻而易举。那些小小的绿魔会抓上一个地球人女孩,用她做实验吗?老天知道到底有多少女人还活着,被圈在睽嗤那拥挤的窝棚里,被捆绑在一间散发臭气的地下洞穴中,让那些脏兮兮、毛烘烘的小猴人们摸来摸去,爬上爬下,肆意玷污。这简直不堪设想。但是,老天在上,有的时候你不得不去想那些无法想象的事情。
从国王岛起飞的一架直升机在屠杀的第二天向中心镇空投了一台无线电接收机,穆罕默德还把当天他同中心之间的信息交流都记录下来。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一条他跟道格上校之间的对话。他第一次播放它的时候戴维森就把那录音带从卷轴上扯下来烧掉了。现在他倒希望他把那录音保留下来,作为记录,也作为中心镇和新爪哇两地指挥官极度无能的最好证据。很遗憾,他没有按捺住自己的血性,毁掉了这录音。可他怎么可能坐在那儿,静静地聆听这段录音,听上校跟少校谈论彻底投降睽嗤,同意不报复,不为自己设防,放弃自己所有重型武器,一起挤进睽嗤为他们选定的一小块地方——那慷慨的征服者、那些小绿兽们为他们划拨的专用地呢?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这是彻头彻尾的不可思议。
那老叮咚和老穆大概并不是真心想当叛徒。他们只不过是脑子出了毛病,丧失了从前的勇气。是这该死的星球毁了他们。必须拥有异常强烈的个性才能经受得住。空气中有某种东西,或许是从那些树上飘来的花粉,产生了某种药物作用,让普通人变得愚蠢,跟现实脱节,就像那些睽嗤一样。而且,他们的人数又是如此寡不敌众,那些睽嗤不费吹灰之力便会消灭他们。
很不幸,但必须踢开穆罕默德这块绊脚石,因为他决不会接受戴维森的计划,这是明摆着的。他走得实在太远了。任何人听了那段不可思议的录音后都会这么认为。所以,最好在他知道真正要发生什么事情之前一枪结果了他,而眼下他的名誉还未被羞耻玷污,不像苟活在中心镇的道格和其他军官那样声名扫地。
道格最近没在无线电里露面。一般都是技术部门的攸攸·瑟灵。戴维森以前常跟攸攸混在一起,把他看成自己的朋友,但现在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了。再说攸攸还是个亚裔。令人奇怪的是不知究竟有多少人幸存于中心镇的大屠杀。那些跟他说过话的人里,非亚裔的人只有戈塞一个。在爪哇这边,经过重组后所剩的五十五名忠诚战士大多跟他一样,属于欧非人种,有些是非裔或亚非裔,但没有一个是纯亚裔。归根结底,血缘说明一切。
“你还不清楚你给我们找了多大的麻烦吗,唐?”攸攸·瑟灵用他那单调的声音质问道,“我们跟睽嗤们达成了正式停战。我们直接接受来自地球的指令,要我们不要干涉高智生物,也不要报复。再说,我们他妈的能怎么报复呢?现在国王岛和中心南部的所有人都跟我们在一起,加起来不到两千,你们爪哇那边,也就六十五人,对吧?你觉得这两千号人能对付三百万头脑精明的敌人吗,唐?”
“攸攸,五十个人就能对付。问题在于意志、技巧和武器。”
“别胡说了!问题是,停战协议已经达成。如果破坏协议,我们就会完蛋。这是我们目前生存的唯一保障。或许等到大船从普瑞斯诺回来,他们了解了发生的情况以后,就会决定铲除睽嗤。眼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倒好像是睽嗤有意维持休战,毕竟这是他们的主意,我们只能照办。他们光靠数量就能把我们赶尽杀绝,随时随地,就像他们在中心镇干的那样。他们有好几千人。这些话你听不懂吗,唐?”
“听我说,攸攸,我当然听得懂。如果你们不敢使用仍然留在你们那儿的三架直升机,你们可以把它们送到这儿来,捎几个跟我们见解一致的人同来。如果我要单枪匹马解救你们这帮人,我就要多找几架直升机帮忙。”
“你可别来解救我们,你是想来把我们烧成灰吧,你这该死的白痴。现在就把你们最后那架直升机送到中心镇来:这是上校亲自对你这位执行指挥官下达的命令。用这架飞机把你们的人运到这儿来。往返十二次,按当地时间算,给你四天足够了。现在就执行命令去吧。”咔嗒一声,线路关闭——不敢再跟他争辩下去了。
最后他担心他们会开着那三架直升机来新爪哇轰炸或者扫射。因为,从技术上说,他是在违抗命令,老道格无法忍受独立见解。只消看看道格对自己的处置吧,那仅仅是因为他对史密斯营来了一次小小的报复性突袭。主动行动反而遭受了惩罚。像大多数高级军官那样,这老叮咚喜欢的是屈服顺从。危险在于这会让低级军官一个个变得逆来顺受。戴维森终于意识到,那些直升机根本威胁不到他,因为道格、瑟灵、戈塞,甚至本顿,他们统统不敢把飞机送过来。想到这里他深感震惊。睽嗤们命令他们把直升机留在人类领地内——他们就服从了这一命令。
上帝!这让他感到恶心。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他们两个星期来一直等待着。他完善了自己营地的防御工事。他们把栅栏加固起来,把它们建得高高的,任何小绿猴人都翻不进来,那个聪明的小伙子阿比又做了不少自制地雷,把它们埋在栅栏四周一百米的一个环状带上。现在,该让那帮睽嗤知道,他们可以在中心镇把那些绵羊赶来赶去,但在新爪哇,他们面对的是一帮真正的男人。他驾驶着直升机升空,由它带领着十五名步兵小队朝南部的一个睽嗤居住区进发。他已掌握如何在空中发现目标。泄露天机的是果园,某个树种集中种植,尽管不像人类那样排列成行。一旦你学会了发现它们,你就会惊奇那里竟然有那么多睽嗤窝棚,简直不可思议。森林里到处趴着这恶心的东西。奇袭小队动手点燃那些窝棚,然后带着他的弟兄飞回来时又发现另一个,离营地距离不到四公里。对付这个的时候,为了把他的签名写得清清楚楚,保证让大家看得真切,他投下了一枚炸弹。那只是一枚燃烧弹,不是大个儿的,但这已经让那些绿毛的家伙满天飞了。它在森林里留了一个大洞,洞的边缘还在燃烧。
当然,这就是进行大规模报复的时候,他要实际使用的真正武器——森林大火。他开着直升机投下炸弹和凝胶弹,就可以让这样一座岛屿变成火海。再等一两个月,等雨季结束以后。他要先烧毁国王岛,还是史密斯或中心镇呢?估计要从国王岛开始吧,来点儿小警告,因为已经没有人类留在那里了。然后是中心镇,如果他们还没归顺的话。
“你到底想干什么?”无线电里有个声音说,这让他咧着嘴笑了起来。那声音极度痛苦,像一个老太太被人架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戴维森?”
“啊哈。”
“你觉得你是在镇压睽嗤?”这次说话的不是攸攸,可能是戈塞那家伙,或者其他什么人,反正都一样,他们全都那样咩咩叫。
“是的,说对了。”他用带着讥讽的温和口气说。
“你以为你这么一个村子接着一个村子烧下去,他们,那全部三百万就会过来向你投降,对吗?”
“也许吧。”
“你听着,戴维森。”过了一会儿,无线电的另一头说,里面叽叽哇哇,呼噜直响,他们用的是某种紧急设备,因为大型发报机给毁了,连同那个假冒的安射波,后者倒算不上什么损失。“这样吧,你边上还有别人吗?我们要跟其他人说话。”
“没有,他们全都忙得很。这么说吧,我们在干一番大事,不过我们没有甜点了,你知道,水果、鸡尾酒、桃子什么的。有些伙计实在是馋得不行。我们本该接收一批大麻的,可你们那会儿正好挨炸了。如果我把直升机派过去,你们能不能给我们分上几箱甜品和烟草?”
对方停顿了一下。“好吧,把飞机派过来吧。”
“好极了。把东西装在网子里,让兄弟们不必降落就能用吊钩拉上来。”他咧嘴笑了。
中心那边哗啦啦响了一阵,突然之间老道格出现了,这是他第一次跟戴维森说话。在咝咝作响的短波中他的声音很是微弱,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听着,上尉,我想知道你是否充分意识到你在新爪哇干的事会逼我采取什么行动。不知你是否要继续违抗给你下达的命令。我想把你当成一个通情达理的忠诚战士来跟你谈话,为了保证我们中心这边人员的人身安全,我被逼迫到了这步田地,不得不告诉这里的当地人,我们对你的所有行动不承担任何责任。”
“这样很对,先生。”
“我要跟你说清楚的是,这就意味着我们会被迫采取一种立场,告诉他们,我们无法制止你在爪哇那边破坏停战的行为。你那里的人员是六十六人,如果正确的话,我希望这些人来中心这边,跟我们安安全全地等待沙克尔顿号,把殖民地的人聚在一起。你走的是一条自杀的路,我要对那些跟你在一起的人负责。”
“不,负责的不是你,先生,是我。你还是放松放松。等你看到丛林之火烧起来了,只管跑到砍伐带正中的地方就行,因为我们不打算把你们跟那些睽嗤一起烤焦。”
“你听好了,戴维森,我命令你立刻把指挥权交给坦巴中尉,到我这儿来报到。”那遥远的声音呜咽着,让戴维森听得不胜其烦,立刻关了无线电。他们全都迷糊了,他们还装模作样,以为自己还是个战士呢,全然跟现实脱了节。不过,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也的确很少有人能够面对现实。
正如戴维森所料,当地的睽嗤对他突袭居住地没有任何反应。要想拿住他们,唯一办法就是采取恐怖措施,绝不手软,他从一开始就十分清楚这一点。只要你这么干了,他们就明白谁是老大,然后就低头屈服了。三十公里半径内的村庄不等他动手就全都逃空了,但他仍然隔三差五带着手下点把火,烧烧他们。
伙计们一个个变得神经兮兮。他让他们继续伐木,因为这五十五个忠诚战士里有四十八个是伐木工。但他们知道装载这些木材的自动货船不会着陆,只能等在轨道上一直绕圈子,因为收不到任何呼叫信号。砍树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再说也是件苦差事。这些木材最好也一把火烧光。他把手下人分成几组,练习点火技巧。眼下正值雨季,让他们干不了什么大事,但这样他们就不会胡思乱想了。要是他手头上有了那三架直升机,他就可以正儿八经干上一番了。他暗自琢磨着对中心镇来一次突袭,把那几架直升机抢出来,但他甚至都没把这告诉阿比和坦巴,两个他最信得过的弟兄。有些家伙一听要武装袭击自己的总部,就会吓得两腿发软。他们一直在谈论“等我们跟其他人一起回去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其他人已经抛弃了他们,背叛了他们,为求活命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那帮睽嗤。他没有告诉他们实情,他们根本接受不了。
要挑个好日子,他带上阿比、坦巴和另外某个可靠的家伙开上直升机飞过去,三个士兵带着机枪跳下直升机,每个人夺取一架直升机,把它们全部开回家,卡啦啦——卡啦啦开回家。用这四个漂亮的打蛋器打散鸡蛋。不打散鸡蛋你就做不成煎蛋卷。戴维森在他那间黑暗的平板房里笑出了声。过段时间他再把这个计划透露出去,因为他太喜欢独自幻想的感觉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他们几乎把步行所及范围内的睽嗤窝棚清理完毕,森林变得整洁清新,害虫没有了,树梢上没有了阵阵烟雾。灌木丛里不会有人跳出来,闭着眼睛摔在地上,等你去踩他们。没有了那些小绿人。只有一片片乱糟糟的树和一些被火烧过的地方。弟兄们一个个变得急躁、凶狠,是时候进行直升机突袭了。他在一天晚上把自己的计划告诉给阿比、坦巴和波斯特。
听完他的话,几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阿比说:“燃料怎么办,上尉?”
“我们的燃料很充足。”
“但不够四架直升机用,不够用一周的。”
“你是说,我们的储备只够这一架用一个月吗?”
阿比点了点头。
“这么说,我们得同时抢点儿燃料出来。”
“怎么抢?”
“你自己动动脑子。”
他们全都傻愣着。这让他又气又恼。他们怎么什么事情都指望他。他是个天生的领袖,这不假,但他喜欢手下人有头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好好想想,这是你的分内事,阿比。”说完,他便到外面抽烟去了。他讨厌他们那种样子,一个个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他们简直无法面对冷冰冰的严酷事实。
他们的大麻储量很低,他自己几天都没抽上一支。不过对他来说这也没什么作用。夜色阴沉昏暗,又潮又热,带有一种春天的气息。根尼尼像滑冰者一般从旁边走过,或者说几乎跟机器人那样踏着脚走。他在滑步之间慢慢转过身来盯着戴维森,后者站在平板房门廊前面那幽暗的灯光里。这人是个电锯手,一个大块头的家伙。“我用的电能是从大发电机接过来的,我无法关掉电源。”他声调平平,继续凝视着戴维森。
“回营房睡觉去!”戴维森用鞭挞般的声音说,这种语气从来没人敢抗拒不从,片刻后根尼尼便小心地继续滑开了,显得笨重而又优美。越来越多的人使用迷幻剂,剂量越来越大。这儿的存货不少,但这东西是伐木工礼拜天消磨时间用的,不适合孤立于充满敌意世界的这座小小前哨的战士使用,他们没有时间玩刺激、沉湎梦想。他该把那些玩意儿锁起来。那样的话,有些人就得精神崩溃。好吧,就让他们崩溃吧。不打散鸡蛋你就做不成煎蛋卷。也许他该把他们送到中心,换一些燃料回来。你给我两三箱燃油,我就给你两三个暖乎乎的活人,都是忠诚士兵、伐木好手,正好是你们需要的那种类型,只不过在梦乡里走得有点儿远……
他笑了,正想回到屋里,把这想法跟坦巴他们几个分享一下,就在这时,设在木场烟囱那边的警卫大声喊道。“他们来了!”他的喊叫声又尖又高,围栏的西边也有人喊了起来,接着是一声枪响。
天啊,他们真的来了。这真是难以置信。成千上万的人,成千上万。没有声音,听不见任何喧闹声,直到警卫发出尖利的叫声。然后是一声枪响、一声爆炸——那是地雷被踩响了,接着又是一个,一个接着一个,成百上千的火把燃烧起来,再去点燃其他火把,投掷出去,像火箭一般划过漆黑阴湿的夜空,寨子的围栏边到处是睽嗤,蜂拥而来,倾泻而入,密密匝匝,成千上万。这就像一群老鼠大军,戴维森小时候曾经见过一次,那是在最后一次大饥荒,在他生长的俄亥俄州的克里夫兰。不知是什么东西把老鼠从洞里赶了出来,光天化日下翻墙而过,像一片起伏不定,由皮毛、眼睛、小鼠牙和小爪子组成的毯子。见此情景他尖叫着找妈妈,发了疯一般跑开了。或许这不过是一场孩提时代的梦?最要紧的是保持冷静。直升机停在原来睽嗤住的地方。那里仍是一片漆黑,他立刻往那边跑去。大门锁着,他一直上锁,免得哪个意志薄弱的小姐妹头脑一热,趁着夜黑风高开直升机投奔了那个叮咚老爹。找出那把钥匙,再把它插进锁孔,拧动它,这好像花了很长时间,但关键是保持冷静,然后又花了很长时间飞跑到直升机那儿,打开舱门发动它。波斯特和阿比现在跟他在一起。终于,那转子轰隆隆响了起来,打散鸡蛋,压过所有奇怪的噪音,那尖刺般的高音狂啸着,嘶喊着,歌唱着。他们升到高空,把那帮该死的抛在他们身后:围栏里塞满了老鼠,大火熊熊。
“头脑必须冷静,才能快速评估紧急形势。”戴维森说,“你们两个思维敏捷,行动迅速,干得不错。坦巴在哪儿?”
“他的肚子让长矛戳了。”波斯特说。
阿比是驾驶员,现在他想驾驶飞机,戴维森便挪到后面的座位,往椅背上一仰,放松一下肌肉。森林在他们下面流动着,黑色压着黑色。
“你在往哪儿飞,阿比?”
“中心镇。”
“不。我们不去中心镇。”
“那我们要去哪儿?”阿比说,女人气地咯咯笑着,“去纽约?去北京?”
“先在高处悬停一会儿,阿比,然后绕着营地飞。绕大圈子。别让下面听到。”
“上尉,现在爪哇营已经不复存在了。”波斯特说,他是伐木工领班,一个身材健壮、坚强沉稳的人。
“等睽嗤烧完营地,我们就下去烧那帮睽嗤。他们大概有四千人,全部集中在一处。这架直升机后舱装了六只火焰喷射器。我们再给他们二十分钟。开始先投凝胶罐,那些逃跑的就用火焰喷射器对付。”
“老天爷,”阿比激动地说,“下面可能还有我们的人,睽嗤有可能抓了俘虏,这我们又弄不清楚。我可不回去往人类身上扔炸弹!”他继续驾驶着直升机,没有掉头。
戴维森把他的左轮手枪抵在阿比的后脑勺上,说:“不,我们回去。打起精神,宝贝,不要给我惹麻烦。”
“油箱里的燃料足够我们飞到中心镇,上尉。”驾驶员说。他竭力躲闪着,不让手枪挨着自己的脑袋,好像那是让他讨厌的苍蝇一样。“不过,我们只有这些燃料了,再也没有了。”
“那我们能飞多远就飞多远。掉头,阿比。”
“我认为我们最好去中心镇,上尉。”波斯特用他毫无感情的声音说,两个人合伙对付自己,这大大激怒了戴维森,他把手枪掉转过来,以蛇一般迅疾的速度用枪托朝波斯特的耳朵上方猛击了一下。那伐木工立刻像圣诞卡一样折了下去,身子仍在前座,脑袋耷拉在两腿之间,两手下垂。“开回去,阿比。”戴维森说,用那种鞭挞一般的声调。直升机划出一个大大的弧线。“见鬼,哪有营地啊,我从来没在夜间飞过这架直升机,还没有任何导航信号。”阿比说,瓮声瓮气,就像他得了伤风一样。
“往东,朝火光的方向飞。”戴维森说,声音冰冷、平静。这些人没一个具有真正的耐力,就连坦巴也一样。没有一个在危机真正到来之时站在他的一边。他们早晚都会联手反对他,因为他们无法承受他能承受的一切。脆弱者会密谋对付强者,而一个强者只能孤军奋战、自我保护。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可是那营地在哪儿呢?
茫茫黑夜之中,就算下着雨,他们也该在几英里外就看见那些燃烧的房子。但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天上一片灰黑,地上黑暗沉沉。或许大火已经烧完,或被扑灭。是不是人类赶跑了那些睽嗤,在他逃出去以后?这念头像一丝冰冷的雾水飘过他的脑海。不,当然不会,五十个人无法对付好几千睽嗤。不过,不管怎么说,该有不少睽嗤被炸成碎片布满雷区四周吧。这都是因为他们一拥而上,太他妈的稠密了。任何防御都无法阻挡他们。他根本预料不到这一步。他们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四周的森林里早就没有睽嗤了。他们一定是从其他地方涌进来的,从四面八方,偷偷潜入树林,像老鼠一样钻出洞穴。他们如此成千上万,没有任何法子对付得了。营地到底在哪儿?阿比在耍滑,装作寻找营地的样子。“找营地,阿比。”他温和地说。
“老天在上,我一直在找啊。”年轻人说。
波斯特毫无动静,身子瘫软地坐在驾驶员边上。
“不可能就这么消失了,对吧,阿比。你还有七分钟,必须找到它。”“你自己找吧。”阿比气哼哼地嚷道。
“我在等你跟波斯特两个打起精神来,宝贝。让直升机降低点儿。”过了一会儿,阿比说:“那边好像是一条河。”
的确有一条河,还有一大片平地,可爪哇营在哪儿?他们从那片开阔地北面飞过,也没发现营地的影子。“这儿应该就是,此外哪儿也没有这么大片的开阔地。”阿比说,又掉头飞往那片没有林木的区域。他们的降落灯闪烁着,但那几条光柱下什么也看不清,还不如把灯关了。戴维森伸手越过驾驶员的肩膀,关掉灯光。黑黢黢的雨夜就像在他们眼睛上蒙了一条黑色的毛巾。“天哪,你干什么啊!”阿比叫道,咔哒一声又把灯光打开,让直升机往左一摆,拉升起来,但速度不够快。一棵棵大树如庞然大物突然倾斜着从黑夜中显现出来,撞向飞机。
螺旋桨叶片呼啸着,在明晃晃的光线中掀起一股旋风,狂卷着树叶和树枝,但树干很老、很粗壮。小小的有翼飞机突然下坠,跌跌撞撞好像就要散架了,随即一头侧歪下去,落入了树林。降落灯灭了,噪音随之停止。
“我感觉不太妙。”戴维森说。他又说了一遍。而后,便不再说了,因为已经没人听他说话。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说什么。他觉得昏昏沉沉,一定是撞到了脑袋。阿比没在附近,他在哪儿呢?直升机在这儿,翻了个底朝天。但他还留在他的座位上。周遭一片黑暗,就像眼睛瞎了一般。他四处摸索着,然后发现了波斯特,毫无生气,仍是弯着身子,被挤压在前排座椅和控制面板之间。直升机随着戴维森的移动而颤抖,这让他终于明白这不是在地面,而是在大树的空隙之间,就像一只风筝卡在那里。他脑袋上感觉好了一些,愈发想要挣脱出这四周漆黑、上下颠倒的机舱。他蠕动到驾驶员的座位上,两条腿伸出去,两手抓着悬挂在那儿,脚下却触不到地面,只有树枝刮擦着他摇晃的双腿。最后他松开两手,不知会跌落多高,只觉得他必须离开机舱。还好,离地面仅仅几米。他的脑袋猛地一震,但站起来以后就好多了。只是周遭十分黑暗。他的腰带上有一支手电,他晚上总是带着手电筒巡视营地。可是手电筒没在那儿。这太奇怪了,一定是掉了出去。他最好回到机舱把它找回来。或许是阿比拿走了手电筒,阿比是故意撞毁了直升机,拿了戴维森的手电筒,然后从机舱逃了出去。这讨厌的小杂种,跟其他那帮人一副德行。空中黑蒙蒙带着湿气,你根本不知道往哪里下脚,到处是树根、树枝,盘根错节。周遭一片噪声,水滴声、沙沙声、各种细小的噪音,某种小东西在黑暗中四下逃窜。他最好还是回到直升机去,去拿他的手电筒。但是,他不知该怎么再爬上去。直升机出口的底沿刚好处在他指尖够不到的高度。
树间出现了一丝光线,十分微弱,转瞬即逝。阿比拿了手电筒前去侦察,弄清方位,好聪明的小伙子。“阿比!”他轻声喊道。他迈步向前,想再寻找一下树间的光亮,脚下踩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他用靴子踢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心里明白不该触碰自己无法看见的东西。下面有很多湿漉漉的东西,好像是死老鼠。他立刻缩回手。过了一会儿,他又换了一个地方摸了摸,他的手触到了一只靴子,摸到了上面交叉的鞋带。躺在他脚下的一定是阿比了。他在直升机坠毁的时候被抛了出来。好吧,他命该如此,谁让他搞犹大的鬼把戏,打算往中心跑呢。戴维森不想摸黑去碰那湿漉漉的衣服和头发。他站起身来。光亮又出现了,被远近各处的树干遮蔽着,影影绰绰,那一丝辉光在远处移动。
戴维森把手放在枪套上。手枪没在里面。
他一直把枪握在手里,以防波斯特或者阿比意外滋事。现在手枪没在手上。一定是跟手电筒一样,落在上面的直升机里了。
他半蹲下身子,一动不动,然后突然开始跑了起来。他看不清自己前去何方。他不停地撞上树干,不得不左冲右突,又被脚下的树根绊倒,四仰八叉跌进矮树丛里。他连滚带爬,想要躲藏起来。光秃秃的小树枝勾住他,刮着他的脸。他蠕动着爬进灌木丛。他的大脑完全被混合起来的味道占据:朽烂和生长、枯枝败叶、腐化、新芽、复叶、花朵,还有夜晚、春天和雨水的气息。那束光照亮了他的全身。他看见了一个个睽嗤。
他记起了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会做什么,记得留波夫是怎么谈论这件事的。他翻过身来,仰面躺在地上,头向后倾斜,又把眼睛闭上。他的心脏在胸口怦怦直跳。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实在难以睁开眼睛,但最后他终于做到了。他们一个个只是站在那儿:他们人很多,十几二十个。他们手里拿着狩猎用的长矛,看上去像小玩具一样,但那铁刃十分尖利,可以从上到下豁开你的肚皮。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的心跳平静下来,这样似乎他能好好思考了。什么东西在他的肚子里翻滚着,几乎要爆出一阵笑声。见鬼,他们根本无法对付他!如果是他自己的人出卖了他,那么人类的智慧丝毫帮不了他,所以他就用他们自己的诀窍对付他们——就像这样装死,触发他们的本能反射,让他们不去杀害任何保持这种姿势的人。他们只是围着他站着,互相低声交谈。他们不会伤害他,就好像他是一个神。
“戴维森。”
他不得不再次睁开眼睛。一个睽嗤手里拿着的松脂火炬仍在燃烧,但火已变得微弱,森林现在已是暗淡的灰色,而非漆黑一片。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只过了五分钟或者十分钟。尽管仍然看不清楚但已不再是黑夜。他可以看见树叶和树枝,看见森林。他可以看清低头对着他的那张脸。晨光熹微,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颜色。伤痕累累的五官看上去属于一个男人。那双眼睛如同黑窟窿一般。
“让我站起来。”戴维森突然说,声音响亮而嘶哑。躺在潮湿的地面上让他冷得发抖。他不能让塞维尔低头看他躺在那里。
塞维尔两手空空,但他周围站着不少小小的魔鬼,手里不仅有长矛,还有左轮手枪,那是从他营地的储存库里偷盗来的。他挣扎着站起来,他的衣服冰冷地贴在肩膀、双腿和后背上,让他不停地颤抖着。
“来个了断吧。”他说,“干脆——利索——快!”
塞维尔只是看着他。至少现在他不得不仰视,抬头向上,才能跟戴维森的目光相对。
“你要我现在杀了你?”他问。显然,他是从留波夫那儿学了这种说话的方式,甚至学会了他的声音,这可能是留波夫在说话。这太奇怪了。
“我得做出选择,对吗?”
“是这样,你在地上躺了一整夜,那姿势意味着你希望我们放你一条生路。现在,你是想死吗?”
他感到脑袋和肚子一阵疼痛,对这个说起话来酷似留波夫并掌握他生死大权的可怖的小怪物充满仇恨。疼痛和仇恨两相纠结,让他肚子里一阵翻腾,马上就要呕吐出来。寒冷和恶心让他不停地发抖。他强打精神,鼓足勇气,猛然往前一步,朝塞维尔的脸上唾了一口。
一个短暂的停顿,然后,塞维尔用一种跳舞的动作,朝他也唾了一口。然后他笑了几声。他没有做出要杀戴维森的举动。戴维森擦去唇边冷冷的唾沫。
“听着,戴维森上尉。”那睽嗤用一种平静而细小的声音说,这让戴维森感到迷惑、恶心。“你跟我,两个人都是神。你是疯狂残暴之神,而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常。不过我们都是神。以后我们双方再不会有现在这样森林中的会面了。我们都像神那样,给对方带了礼物。你给我的礼物,是杀害另一个族类,是谋杀。现在,我也同样把我们的礼物送给你,那就是饶恕。我看我们双方都难以承受对方的礼物。不过,你必须一个人承受它。你们在埃申的人对我说,如果我可以把你送到那儿的话,他们就会对你做出判决,杀了你,这是按他们的法律办事。可是,我希望你活着,不会把你跟其他囚犯一起送到埃申;但我也不能任你在森林里游荡下去,因为你实为祸害。所以,我们要用对付自己人里的疯子的办法处置你。你将被带到无人居住的仁德列普,一个人留在那儿。”
戴维森盯着那睽嗤,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就好像他对自己施加了一种催眠的力量。这让他无法忍受。没人能对他施加什么力量,没人能够伤害他。“那天你朝我扑过来的时候,我就该拧断你的脖子。”他说,他的声音依然沙哑、浑浊。
“要是那样就最好了。”塞维尔回答,“但留波夫阻止了你。正像现在他阻止我杀你一样。现在,所有的杀戮都结束了,砍伐树木也结束了。仁德列普没有树可砍,那就是你们称为转储岛的地方。你们的人把那儿的树全砍光了,所以你也无法造出条船来,划着它离开那儿。那儿什么都不会生长,因此我们还会给你送去食物和柴火。在仁德列普无从杀戮,那儿没有人,也没有树。曾经有过树木和人,但现在只有关于他们的梦。在我看来,这地方给你住很合适,因为你必须活着。你可以在那儿学会如何做梦,但很有可能你会跟随自身的疯狂走下去,直到尽头。”
“马上杀了我,别他妈的幸灾乐祸了。”
“杀了你?”塞维尔说。那望着戴维森的眼睛好像在发光,在森林的晨曦中显得十分清晰、恐怖。“我不能杀你,戴维森。你是一个神,你应该自己下手。”
他转身离开,动作轻盈而迅速,随即消失在几步之外的灰色树林中。
一条套索落在戴维森的头上,在喉咙处略微收紧。那小小的长矛逼近他的后背和左右两侧。他们不打算伤害他。他可以逃脱出去,冲出包围,他们不敢杀他。那片片刀刃经过打磨,状如树叶,快如剃刀。那套索轻轻牵拉他的脖子,他任由他们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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