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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拉吉·留波夫上尉患了头疼。这疼痛是从他右肩膀的肌肉一点点开始的,随后渐渐加重,猛烈敲击着他右耳的耳鼓。语言中心处于左脑的皮质部位,他想,可他却不能把这话说出来,不能说话,也不能阅读、睡觉或是思考。皮质、胶质,偏头痛,内伤头痛,哎哟,哎哟,哎哟。诚然,他在大学里治了一次偏头痛,在强制性军队预防性心理辅导上又治疗了一次,但他在离开地球的时候仍然随身带了些麦角胺药片,以防万一。他服用了两片麦角胺,又加了一片超级镇痛片、一片镇静药,再来一片消化药用于中和咖啡因,服用后三样都是为了中和麦角胺,但锥子依然从脑袋里往外钻,以一面大低音鼓的节拍在他右耳边敲击着。锥头、钻头、丸丸、片片,啊,上帝。求主拯救我们吧。肝泥香肠。艾斯珊人拿什么对付偏头痛呢?他们不会害偏头痛的。他们会做白日梦,得病前一周就把那种紧张驱走了。试试吧,试试做白日梦。像塞维尔教过你的那样开始做。尽管塞维尔对电学一无所知,无法真正掌握脑造影术的原理,但当他听说阿尔法波以后,这种波一出现他便立即说道:“哦,你指的是这个吧。”接着,记录他小绿脑袋内部情况的描记器上就出现了确定无疑的阿尔法曲线。他用了一个半小时给留波夫讲如何开启或关闭阿尔法节律。道理其实很简单。但现在不同,世界简直让我们不堪重负,哎哟,哎哟,哎哟,在右耳的上方,我总是听到时间那带着翅膀的战车匆忙驶近,因为艾斯珊人刚在前天烧毁了史密斯营地,杀死了两百个男人。准确说是两百零七人。除了上尉一人以外,活人一个不剩。难怪那些药片无法深入他偏头痛的中心,因为那中心在两天之前、两百英里外的一座岛上。翻山越岭,路途遥遥。白蜡树,那一棵棵白蜡树全都倒下了。在那些白蜡树中包含着他有关四十一世界的高智生命形式的全部知识。尘埃、垃圾、错误数据和伪造假说的大杂烩。在此地待了将近五个地球年,他曾相信艾斯珊人没有能力杀人,无论是杀人类还是杀自己的同类。他写过一篇篇长文解释为什么他们不会杀人。全都错了,简直是大错特错。他到底忽视了什么?
马上就该去总部那边开会了。留波夫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整个身子一块儿移动,省得他的脑袋右侧脱落下来。他以一个潜水者的步态接近他的办公桌,倒出一杯军品伏特加,喝了下去。伏特加把他里外翻了个个儿:让他变得外向,变得正常。这下他感觉好多了。他出了门,因为无法忍受摩托车的震动,便徒步沿着中心镇那条长长的、满是尘土的主街朝总部走去。经过卢奥酒吧时,他贪婪地想是否再来一杯伏特加,但戴维森上尉正从门口经过,留波夫便没有停下脚步。
从沙克尔顿号来的人都已出现在会议室。指挥官容格他以前见过,这次他从轨道上带来几张新面孔,他们并没有穿海军制服;片刻后留波夫才辨认出他们并非地球人,他稍感惊讶。他马上过去跟他们相互介绍。其中一位是奥尔先生,他是长毛塞提人,肤色深灰,敦实、冷峻。另一位是勒派农先生,高大清秀,是海恩星人。他们饶有兴趣地同留波夫问好,勒派农还说:“我刚才还在阅读你那有关艾斯珊人用意识控制自己佯装睡眠的研究报告,留波夫博士。”这很令人愉快,尤其是用他以自己的诚实努力获得的博士头衔称呼他。他们的谈话表明他们已在地球上待过几年,而且他们有可能是高智专家什么的,但指挥官做介绍时并未提及他们的身份或职位。
房间渐渐坐满了人。移民区生态学家戈塞走了进来,所有军方首脑也进了屋,还有苏桑上尉,他是行星开发(伐木作业)指挥官,他的职衔跟留波夫的一样,这是为了平息军方偏见的一项发明。戴维森上尉独自前来,他后背笔挺,十分英俊,那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孔显得平静甚至冷酷。警卫把守着所有入口。陆军军官们的脖子像撬棍一般僵硬。这次会议的主题显然是事件调查。这是谁的错?是我的错,留波夫绝望地想;绝望之余他仍然带着憎恶和轻蔑看着桌子对面的唐·戴维森上尉。
指挥官容格的声音非常平静:“先生们,正如各位所知,我的船是为给你们运送新一批移民才停在四十一世界的,仅此而已。沙克尔顿号的使命是前往八十八世界,也就是普瑞斯诺,它是海恩星集团成员之一,不过,你们开拓营的袭击事件,因为碰巧是在我们停靠的一周内发生的,因此无法简单予以忽略。特别是目前发生了一些情况,按正常程序的话稍晚时候才会告知各位。事实是,四十一世界作为地球侨居地的地位需要重新修正,你们的营地发生的屠杀会促成当局的这一决定。当然,我们能做的决定必须尽快做,因为我不能让我的船在这儿耽搁太久。首先我要弄清的是在座各位都已掌握有关事实,戴维森上尉关于史密斯营地事件的报告已被录音,我们船上的所有人都听过了;这里的人也都听了吧?很好。如果有问题想问戴维森上尉,现在就请提问。我有一个问题,戴维森上尉。你在第二天驾驶一架大型直升机,带着八名士兵返回营区事发地点,你是否获得了中心的某位高层军官的许可?”
戴维森站了起来。“是的,先生。”
“你是否得到授权在那儿降落,并在营地周边的森林放火?”
“没有,先生。”
“但你依然放了火,对吧?”
“的确,先生。我是想把杀害我部下的睽嗤用烟熏出来。”
“好的。勒派农先生?”
那个高大的海恩星人清了清嗓子。“戴维森上尉,”他说,“你认为你在史密斯营地所指挥的人大都对现状满意吗?”
“是的,我是这样认为的。”
戴维森的态度坚定坦诚,他对自己身处困境这一事实显得无动于衷。当然,舰队军官和这些外星人无权支配他,至于两百人的损失和未经授权的报复行动,他要对自己的上校做出回答。但他的上校就在这儿,正在听他回答。
“开拓营是否尽其所能让他们吃好住好,也没有过度劳作?”
“是的。”
“营地纪律是否过于严厉?”
“不,不是的。”
“那么,你认为他们到底出于什么动机引发了叛乱呢?”
“我不明白你的问题。”
“如果没有任何人不满,那为什么其中有部分人屠杀了其他人,并放火焚烧营地?”
一阵恼人的沉默。
“让我插一句话,”留波夫说,“事情是当地的高智动物,那些受雇于营地的艾斯珊人干的,他们跟森林里的人联手袭击地球人。在报告中戴维森上尉把艾斯珊人称作‘睽嗤’。”
勒派农显得既尴尬又不安。“谢谢你,留波夫博士。我完全误解了。实际上我把‘睽嗤’这个词当成了地球人的一个种姓,在伐木营从事较次要的粗活。我们大都相信艾斯珊人是一个不善攻击的亚种,我无法想象他们会群起而攻。事实上,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还在你们的营地里,跟你们一起干活。不过我简直是越来越糊涂了,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引发了袭击和叛乱。”
“我不知道,先生。”
“上尉说他所指挥的人在营地里很满意,这是否也包括当地人?”塞提人奥尔喃喃地说,那声音干巴巴的。海恩星人马上接过话头,用他那关切、谦恭的声音向戴维森发问。
“你认为生活在营地的艾斯珊人满意吗?”
“至少我认为是的。”
“他们在那儿的地位,或者他们要干的活,这些都毫无问题吗?”
留波夫感觉那螺旋又拧紧了一圈,道格上校和他的下属,包括飞船的指挥官,一个个都紧张起来。戴维森还是一样平静、放松。“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
留波夫现在明白了,只有他的科学研究报告发送到了沙克尔顿号上面,他的抗议,甚至连当局要他做的《殖民存在的原生地调整》年度评估报告都被压在了总部的某个抽屉里。这两个非地球人对艾斯珊人所受的剥削一无所知。指挥官容格则不然,他对此一清二楚。除了今天这次,他以前也来过这儿,可能也见过睽嗤围栏什么样。不管怎么说,一位在殖民地飞来飞去的舰队司令要想了解地球人和当地高智生物的关系并非难事。无论他是否赞成殖民地政府对其事务的管理方式,这些事情都不会让他感到震惊。但是,一个塞提人和一个海恩星人,除非有机会在中途把他们带到某个地方,否则他们会对地球人的殖民地了解多少呢?勒派农和奥尔本来就没打算从轨道下到这个行星。或者,他们原本没打算下来,但听说这里出了乱子便坚持下来看看。指挥官为什么会带他们下来?是他的意思,还是遵从了他们的意愿?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他们的身上带着一种权威的暗示,一股干巴巴、令人迷醉的权力的味道。留波夫的头痛消失了,他感到警醒,感到兴奋,脸上火辣辣的。“戴维森上尉,”他说,“关于前天你遭遇四个当地人的事情,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肯定其中之一是塞姆,或者叫作塞维尔·瑟勒的?”
“我相信是的。”
“你很清楚,他跟你有私仇。”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妻子在你的住所跟你发生性交后很快就死了,因此,他认为你该对她的死负责,这你不知道吗?他以前袭击过你一次,就在这儿,在中心镇,这你也忘记了?好吧,问题是,那个塞维尔对戴维森上尉个人的仇恨可以作为这场前所未有的攻击的部分解释,或者说动机。艾斯珊人并非不具有人身攻击力,这一点从未在我对他们的任何研究中论证过。还未熟练掌握制梦或竞争性歌唱的青少年经常相互打斗、动拳头,并非所有人都是好脾气,但塞维尔是个成年人,富有经验,而我恰好部分地见证了他第一次对戴维森上尉发动的袭击,当时他明白无误想要杀人。就像——顺便提一句,就像上尉发动的报复袭击那样。当时,我以为这次攻击是个孤立的精神失常事件,是由于悲痛和压力引发的,因此不太可能重演。我判断错了。上尉,当四个艾斯珊人从埋伏地点朝你扑来时——你在报告中是这样描述的——你最后是否被扑倒在地?”
“是的。”
“是什么姿势?”
戴维森那平静的面孔变得紧张僵硬,留波夫心里突然感到内疚。他想戳穿戴维森的谎言,迫使他说一次真话,但并不希望在他人面前羞辱他。强奸和谋杀的指控给戴维森撑起了一个阳刚汉子的个人形象,但现在这一形象岌岌可危:留波夫唤起了这样一幅图景——一个士兵,一个战士,一个冷静刚毅的硬汉,却被六岁孩子般大小的敌人击倒在地……当戴维森回想起自己仰望小绿人,而不是俯视他们的那个特殊时刻,他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啊。
“我是仰面躺倒。”
“你的头部是向后仰,还是侧向一边?”
“我不知道。”
“我是想在这儿确定一个事实,上尉,这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塞维尔没有杀你,尽管他怀恨于你,并在几小时前刚刚参与杀死了两百人。我怀疑你当时恰好采取了一种姿势,而那正是艾斯珊人防范对方实施进一步身体攻击的姿势。”
“我不知道。”
留波夫朝会议桌四周扫视了一眼,所有的面孔都显得十分好奇,又有些紧张。
“中止进攻的动作和姿势可能具有一些先天的基础,可能缘自一种生存的触发反应,但这些姿势经过社会化的发展和扩充,自然也被学习掌握。最强、最完善的姿势是仰卧,后背着地,闭着眼睛,头转向一边,让脖颈完全暴露出来。我认为本土文化中的艾斯珊人有可能认为他无法伤害一个采取这一姿势的敌人。他不得不用其他办法来释放自己的愤怒或攻击性。当他们把你放倒在地,上尉,塞维尔是不是唱过歌呢?”
“是不是什么?”
“唱歌。”
“我不知道。”
问题僵在这儿。此路不通。留波夫几乎想耸耸肩膀,放弃自己的论断,但塞提人说话了:“你是指什么,留波夫先生?”塞提人性情粗糙,其最为显著的特征就是好奇,一种不合时宜、孜孜以求的好奇;塞提人宁可死也要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是这样,”留波夫说,“艾斯珊人用一种仪式化的歌唱来代替身体打斗。这也同样是一种可能具有生理学基础的普遍社会现象,尽管在人类身上很难确定任何‘先天的’东西。不过,这里所有高级灵长类动物都喜欢两个男性之间用声音竞赛,号叫、呼哨,花样繁多,不一而足;占优势的男性最终可能会给对方一巴掌,但通常他们只是花一个小时努力号赢对方。艾斯珊人本身的歌唱竞赛也与此类似,这种比赛也只在男性之间进行,但经发现,他们的比赛不仅是进攻性的散发,同时是一种艺术形式。唱得好的人赢得胜利。我想知道,塞维尔是否对着戴维森上尉唱了歌,如果他的确唱了,那是因为他不能杀人,还是因为他更喜欢不流血的胜利?现在弄明白这些问题变得相当紧迫。”
“留波夫博士,”勒派农说,“这些攻击力的疏导手段到底具有多大效力?它们是通用的吗?”
“是的,在成年人当中通用。向我提供资料的人是这样说的,我的所有观察也印证了这一点,直到前天为止。在他们之间实际上不存在强奸、暴力袭击和谋杀。当然,意外事故也常发生。他们也有精神病人,但这种情况不太多。”
“他们怎么对待危险的精神病人?”
“隔离他们。也就是按照字面上的意思,把他们隔离在小岛上。”
“艾斯珊人是肉食性的,他们猎杀动物吧?”
“是的,肉是主食。”
“好极了,”勒派农说,他那白皙的皮肤由于兴奋变得更加苍白,“这是一个具备有效的战争刹车装置的人类社会!代价是什么呢,留波夫博士?”
“我不清楚,勒派农先生。代价或许是拒绝改变。他们是静态、稳固、整齐划一的社会。他们没有历史。他们完全融为一体,没有任何进步。你或许会说这就像他们所居住的森林,达到一种最佳的平衡状态。不过我并不是说他们不具备适应性。”
“先生们,这十分有趣,不过是属于某种专业参照系里的问题,而且与我们准备在此澄清的问题无关……”
“不,对不起,道格上校,这有可能是问题的核心。是这样吧,留波夫博士?”
“嗯,现在我弄不清他们是否在证明他们的适应能力,为适应我们而调整他们的行为方式——适应地球人的殖民地。四年来他们一直像对待彼此一样对待我们。尽管身体上差异明显,但他们还是将我们当作其物种的成员,当同类看待。不过,我们并没有像他们物种的成员该做的那样做出回应。我们忽视了回应,忽视了非暴力的权利和义务。我们杀戮、强奸、驱逐和奴役当地人种,摧毁了他们的社会,砍光了他们的森林。如果他们最终认定我们不是同类,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因此应该被杀掉,就像动物一样,是啊是啊!”塞提人说,欣赏着这一逻辑,但勒派农的脸色如石头一般僵硬。“奴役?”他说。
“留波夫上尉只是表达了他的个人意见和理论,”道格上校说,“而且我必须声明这些理论有可能是错误的,他以前也同我讨论过这类话题,不过眼下不适合谈论它们。我们不使用奴隶,先生。某些当地人在我们的社会环境中承担有益的角色。自愿的本土劳动兵团仅仅是全体劳工的一部分,而且也是临时驻扎在此。我们的人员十分有限,为了完成这里的任务,我们必须尽量利用现有资源,但无论如何都不能称作奴隶制度,这一点十分肯定。”
勒派农正要说话,但被那个塞提人抢了先,他说:“双方种族各有多少人?”
戈塞回答:“现在是两千六百四十一个地球人,留波夫和我估计本地的高智生物的人口大致三百万。”
“先生们,在你们改变当地人的传统前,你们应该考虑这些统计数据!”奥尔说道,脸上带着不大友好但十分真诚的笑意。
“我们有足够的武器和装备,足以抵抗当地人可能发动的任何类型的侵略,”上校说,“不过,第一考察队与我们这边以留波夫上尉为首的研究专家小组双方达成的普遍共识,让我们认为新塔希提人是一种原始、无害、爱好和平的物种,现在这些信息显然是错误的……”
奥尔打断了上校的话:“很显然!你认为人类是原始、无害、爱好和平的吗,上校?不。但你知道这个星球上的高智生物是人类吗?是跟我们,你、我或勒派农一样,起源于同一个独一无二的海恩星群落的人类吗?”
“这是一种科学理论,我知道……”
“上校,这是历史事实。”
“没人强迫我必须承认它是事实,”老上校说,他愈发激动了起来,“我不喜欢别人硬把某种见解塞给我。事实是,这些睽嗤身高一米,全身长满绿色的皮毛,他们不睡觉,在我的参照系里他们不是人类!”
“戴维森上尉,”塞提人说,“你认为本土的高智种族是人类吗?”
“我不知道。”
“但你却同其中之一发生了性交行为——那个塞维尔的妻子。你跟雌性动物性交过吗?你们其他人有过吗?”他看着周围的人:那面色发紫的上校、一个个怒目圆睁的少校、脸色发青的上尉和战战兢兢的专家。他的脸上流露出鄙视之色。“你们还没有把事情想明白。”他说。按他的标准,这话是一种十分无情的侮辱。
沙克尔顿号的指挥官最后终于从尴尬的沉默中挣脱出来。“的确,先生们,史密斯营地发生的悲剧显然涉及整个殖民地与本土之间的关系,并且,它绝对不是一个微不足道或孤立的事件。这就是我们需要弄清的问题。在当前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为缓解你们的难题做点儿贡献。我们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在这儿投下几百个女孩——尽管我知道你们一直期待她们的到来——而是去普瑞斯诺,那边出现了一些困难,我们要给政府送去一台安射波,也就是‘即时通联发射机’。”
“什么?”一个名叫瑟灵的工程师说。桌子周围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容格身上。
“安装在我们飞船上的那个是早期的模型,它花费了行星一年的收入,差不多是这个数。当然,按地球时间来算,那是二十七年前我们离开地球时的事了。目前我们让它变得相对便宜了,舰队飞船全部配备了这种仪器。要是按事情的正常进展,会有一艘自动飞船或人控飞船给你们这边的殖民地送来一台。事实上,一艘人控的管理飞船正在途中,如果我没有记错数字的话,将在九点四地球年以后到达这里。”
“你怎么知道的?”有人问道,附和着容格指挥官。后者微笑着回答道:“通过安射波,就是我们船上的那个。奥尔先生,是你们的人发明了这个设备,或许你可以给在座这些没听说过这个名词的人解释一下?”
那个塞提人依然没有放松下来。“我不打算给在座的人解释安射波的运行原理,”他说,“它的作用说起来很简单:瞬间将信息传递到任意距离之外。其中一个部件必须处在一个足够大的质量体上,另一个可以在宇宙的任何地方,自从沙克尔顿号抵达轨道后,便一直在与地球进行日常沟通。现在处于二十七光年的远处,一个信息的发出和收到回应并不需要五十四年的时间,因为它并非一台电磁设备,它不需要花费时间。世界之间不再有时间差距。”
“我们一从纳法尔出来,时间便扩张成为行星的时空,在这儿,我们给家里打电话,”指挥官声音和缓地继续说着,“他们便通告在我们离开的这二十七年中都发生了什么事。对物质的身体来说,时间间隔依然存在,但信息传递不存在滞后问题。正如你所看到的,这对我们这类星际物种来说十分重要,就如同言语本身在我们早期进化中十分重要一样。它们都具有同一种效果:使社会成为可能。”
“奥尔先生跟我作为我们各自的政府——陶尔II和海恩星的使节,于二十七年前离开地球。”勒派农说道,他的声音依然平稳、友善,但其中的热情已经消失,“我们离开的时候,人们正在谈论文明世界组成某种联盟的可能性,现在,通信已经成为可能。各世界的联盟已经存在,它已经存在了十八年。奥尔先生和我就是这个联盟理事会的使者,因此拥有一定的权利和义务,这是我们离开地球的时候所没有的。”
这三个从船上下来的人不停地说着这些事情:一种瞬间的沟通业已存在,星际超级政府业已存在……信不信由你。他们暗中勾结,一块儿在扯谎。这个念头闪过留波夫的脑际,他思忖着,认为这是个合理但缺乏根据的猜疑,是防御机制在作怪,他便将它驱除掉了。不过,一些熟练于归类自己思想的军事人员,那些擅长自我防御的专家,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种念头,就像他毫不犹豫抛弃它那样。他们笃信任何突然出现并宣称自己代表某种新权力的人,一定是骗子或其同谋。他们就像留波夫一样,无力改变自己的世界观。留波夫早就把自己训练成了一个思想开放的人,不管他愿意与否。
“我们要接受这一切,全盘相信你说的这些东西吗,先生?”道格上校说,他仪态威严,又带着一丝感伤,因为他也稀里糊涂,无法整齐有序地规划自己的思想。他知道不该相信勒派农和奥尔,也不该相信容格,但他还是相信了他们,对此,他感到十分害怕。
“不,”塞提人说,“这种事情已经完结。这种殖民地曾不得不相信过往飞船和过时的无线电传达给他们的消息。现在你们用不着这样了。你们可以验证,我们会把原本要送到普瑞斯诺的安射波给你们,我们从联盟获得了授权,可以这么做。当然,是通过安射波收到的。你们这儿的殖民地情况很糟糕。比我看了你们的报告后设想的还要糟。或许是由于审查,或者是愚蠢发挥了效力,你们的报告很不完整。不过,现在你们有了安射波,可以跟你们在地球的管理当局直接对话。你可以要求指令,以便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考虑到自从我们离开地球后,那里的政府组织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建议你们立即做这件事。以后就不再有任何借口,推诿说是在按照过时的命令行动;或是推脱不知情,对自治不负责任了。”
你惹恼了一个塞提人,他就会一直恼火下去。奥尔先生端着傲慢专横的架势,容格指挥官真该让他住嘴。但他能这么做吗?一个“各世界联盟理事会使者”的职衔是怎么定的?现在这里谁说了算?留波夫这样想着,心里也有些疑惧。他的头痛又发作了,那种压迫感就像太阳穴上紧紧绑着一根头带。
他隔着桌子,望着勒派农那白皙、颀长的手指,左手叠着右手,静卧在打磨光滑的木质桌子上。以留波夫在地球培养出的美学品位来看,这种苍白皮肤是一种缺陷,但那双手所表达的安详和力量令他深为愉悦。对一个海恩星人来说,文明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他们依存其间已年深日久。他们过着文明社会知识分子的生活,带着花园中捕食的小猫一般的优雅,有如紧随夏天跨海而来的燕子一般确定。他们是专家。他们从来没有必要摆样子、伪饰作假。他们就是自己本人。没有谁像他们那样,如此完美地适合人类的皮囊。也许除了小绿人?那怪异、矮化、过度适应而又沉滞不振的睽嗤们,他们倒是不折不扣、原原本本就是他们自己……
一位名叫本顿的军官问勒派农,他或奥尔是否在这个星球担当了观察员的角色,为(他犹豫着)各世界联盟服务?或者他们声称任何官方……勒派农礼貌地接过了这个问题:“我们是来这儿观察的,没有被赋予权力发号施令,而只是汇报。你们仍对地球上的政府负责报告事宜。”
道格上校宽慰地说:“那么,一切都没有本质上的改变……”
“你忘了安射波,”奥尔打断他,“这次讨论一结束,上校,我就会指导你如何操作。然后,你就可以与你们的殖民政府进行协商了。”
“由于你们的问题相当紧迫,而且地球现在是联盟成员之一,可能在最近几年更改了殖民地章程,因此,奥尔先生的建议是恰当及时的。我们应该十分感谢奥尔先生和勒派农先生,感谢他们决定将这个运往普瑞斯诺的安射波交给地球殖民地,这是他们的决定,对此我只能报以鼓掌。现在,还有一项决定必须做出,我必须做这个决定,并以你们的判断作为指引。如果你们觉得殖民地的危险迫在眉睫,当地人可能进一步发动更大规模的攻击,我可以让我的飞船在这儿停留一两个星期,作为防御武器库;我也可以疏散那些妇女。这儿没有孩子,对不对?”
“没有,先生,”戈塞说,“现在只有四百八十二名妇女。”
“我们的船舱能容纳三百八十名乘客,我们还可以再多塞百八十人,余下的大部分人还得等一年左右才能踏上归途,但问题能够解决。不幸的是,我的能力到此为止。我们必须前往普瑞斯诺。你们知道,那是你们最近的邻居,距离是一点八光年。我们在返回地球家园的途中会在这儿停一下,但这要等至少三年半的地球年。你们可以坚持到底吗?”
“可以,”上校说,其他人也附和着他,“我们现在已经警觉了,不会再被杀个措手不及。”
“同样的问题是,”塞提人说,“那些当地的原住民能再坚持三年半的地球年吗?”
“可以。”上校说。“不会。”留波夫说。他一直注视着戴维森的脸,有种惊恐的神情攫住了他。
“上校的意见呢?”勒派农礼貌地说。
“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年,当地人得以蓬勃发展。对我们所有人来说,这里的地方足够,你可以看到星球上人口十分稀少,而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政府当局也不会以殖民化为目的对它进行清理。若是有人再动这个念头,他们绝不会再次让我们猝不及防,我们在这些当地人天性的问题上被误导了,但我们全副武装,能够保卫自己。不过我们不会筹划任何报复行动,这是殖民地章程中明确禁止的,尽管我不知道这个新政府添加了什么新规则,但我们会坚持一直所履行的规则,这些规则明确反对大规模报复或种族灭绝行为。我们不会发送任何求助信息。归根结底,一个远离故乡星球二十七光年的殖民地可以指望的只有自己,做到实际上完全自给自足。我并不认为‘即时通联发射机’能够真正改变这些,因为飞船、人和物资仍然按照接近光速的速度在宇宙旅行。我们会持续不断地把木料运回家,照顾好自己。女人们也不会有危险。”
“留波夫博士呢?”
“我们在这儿待了四年。我不知道当地人种的文化四年后是否还会幸存。至于整个的土地生态,我觉得戈塞会支持我的主张——我认为我们正在无法逆转地毁灭大陆的原生系统,在次大陆的索诺尔造成了重大破坏,按照目前的速度砍伐树木,十年内便会让各主要居住地变成沙漠。这倒不是殖民总部或林业局的错,他们不过是按地球上制定的发展规划行事。而该规划对所开发的星球缺乏科学认识,对它的生命系统或本土人类居民毫无认识。”
“戈塞先生?”那声音客气地发问。
“依我看,拉吉,你稍稍夸大了事实。不可否认,转储岛那边直接违反了我的建议而大肆砍伐,已经成了一个烂摊子。如果某个区域的森林砍伐超出了特定比例,纤维草就活不了,情况就是这样。先生们,纤维草的根部系统是地表土壤的主要黏合剂,没有它,土壤很快就会化成粉尘,受到风蚀或被强降雨冲走。但要说我们的基本指令是错的,这我不敢苟同,只要这些指令受到严格遵守就不会有问题,因为它们是在认真研究了这个星球的基础上做出的。我们在中心这边已经获得了成功,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的:侵蚀控制在最小程度,清理出的土地可耕种性很强。归根结底,砍掉森林并不意味着创造沙漠,除非你用一只松鼠的眼光看待问题。发展计划中预测了原始森林生命系统将要适应一个新的‘林地—草原—耕地’氛围,尽管无法准确估计它们如何适应,但我们知道这种适应和幸存的概率很高。”
“土地管理局谈到阿拉斯加第一次大饥荒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留波夫说。他的喉咙发紧,发出的声音很高,很沙哑。他本来指望戈塞能支持自己。“你这辈子见过多少西特喀云杉,戈塞?见过多少雪鸮、狼,或者爱斯基摩人?经过十五年的发展计划,阿拉斯加本土物种在栖息地的存活率为0.3%,现在是零。森林生态非常微妙。如果森林灭亡,其动物种群也会随之灭绝。在艾斯珊语里,表示世界的词跟表示森林的词是同一个。我的意见是,容格指挥官,虽然殖民地可能并未岌岌可危,但这个星球是……”
“留波夫上尉,”老上校说,“专业军官向其他分部的军官提交这种意见非常不妥,应该交由殖民地高级军官定夺,我决不再容忍此类不经预先批准便呈递意见的企图。”
留波夫被自己爆发式的发言弄得不知所措,他表示歉意,尽量显得心平气和的样子。要是他没有这样情绪失控,要是他的声音别那样细弱沙哑,要是他镇静一些……
上校接着往下说:“在我们看来,你做出的判断完全错误,你说这儿的当地人爱好和平、不具有侵犯性。正因为我们相信了这种来自专家的描述,留波夫上尉,相信他们毫无攻击性,我们才在史密斯营地发生这种可怕的悲剧时毫无防备。因此我认为,我们只能等待其他高智生物专家有足够的时间再来研究他们,因为很显然你的理论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当荒谬的。”
留波夫沉默着接受下来。让这些从飞船下来的人看着他们像烫手的山芋一样把罪责抛来抛去吧,这样更好。他们表现得越有分歧,那些使者就越有可能对他们着手调查,严加监视。但事情的确怪他,他弄错了。管它什么自尊呢,只要本土人得到生存机会就行。留波夫这样想着,一股强烈的自我羞辱和自我牺牲的情感占据了他,泪水一下子溢满了眼眶。
他察觉到戴维森在看着自己。
他挺直身子坐着,脸涨得通红,太阳穴上突突直跳。现在不能让那个狗杂种戴维森看他的笑话。难道奥尔和勒派农看不出戴维森的为人,他在这儿的权力有多大?看不出他留波夫被称作“咨询性”的权力,简直就是“讥嘲性”的。如果殖民者们不受监察,仅仅是留给他们一台超级接收装置,那么可以肯定,史密斯营地的屠杀肯定会变成系统清除当地人的借口。他们很可能会使用细菌化学的方式进行灭绝。三年半或四年后,沙克尔顿号会重返“新塔希提”,会发现一个繁荣昌盛的地球殖民地,再不会有睽嗤们找麻烦了。绝对没了。发生了瘟疫实属遗憾。我们按照章程要求做了全面的防范,肯定是出现了某种突变,他们没有产生任何自然性的抵抗。不过我们还是救下了一部分人,把他们运到了南半球的新福克兰群岛,他们在那儿过得很好,一共有六十二人……
会议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结束时留波夫站起来,朝桌子对面的勒派农探过身子。“你必须让联盟采取行动拯救森林,拯救本土人类,”他压低嗓门,声音几乎听不见,“你必须这样做,求你了,你必须做。”
海恩星人对视着他。他的目光内敛、和善、深如古井。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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