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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马可士

  到达坎宁坡最快的路径在自由贸易城邦的沃尔森西边,接着随龙道向北穿过干涸荒土。他们遇到的第一个危险是在奇亚里亚的雄伟城门前扎营的安提亚军。往南走或许能避开士兵,不过围城的时间太久了,安提亚人可能正拚命在乡间搜刮食物,而这表示基特和马可士将穿过充满走投无路的人的乡间。他们虽然有毒剑和基特的蜘蛛,但对上暗箭,二者都派不上用场。此外还有分隔依拉萨和自由贸易城邦的山峦。他们在喀西特的山间待了很久,对山区并不陌生,不过寒冬将至,提早来临的暴风雪可能破坏他们所有的优势。马可士有时会想象基特朝最低矮的灰云怒吼:不准下雪。不过那些危险至少是特例,其余像是强盗、山猫、毒蛇和疾病这些普通的危险稀松平常。

  「看起来你满开心的。」基特说。

  「大概吧。」马可士说。

  「噩梦也少了些。」

  「还会回来的。永远都会。不过再见到席丝琳和亚尔丹真不错。」

  「嗯。」基特脸上带着兴味的笑容。

  沃尔森是最东方的自由城邦,也是防御最严密的一座。这个城市建于一座平原中央的平顶高山上,马可士的足迹踏过世上不少地方,却完全比不上一片平坦的大地被庞然巨岩打断的景象。那座山因为红色的花岗岩透露着怪异,这种岩石若出现在勃尔嘉或赫尔斯卡比较不会格格不入。进了谷地后,崩解的红色土壤让人看见无数世纪的风雨侵蚀那座山,将之风化成比较熟悉的样貌。马可士总觉得很久以前这里发生过壮观而奇妙的事,而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但这里有龙道,还有块可以防御的土地,有了这两样人类就能以此为家。

  马可士和基特没花时间随之字形的窄路爬上城市,而是在山脚下的旅舍歇脚。牵走他们马匹的马夫是个骨瘦如柴的年轻男子,他们进入昏暗温暖的交谊厅时,有个女人迎接他们,她约比马可士年长十岁,却仍然保持活力。最靠近火边的那一撮安提亚士兵将目光投射过来,脸上的表情呆板空洞。马可士点点头,找了个不会过分遥远的位置以免表现得像刻意回避,但也没近到他向基特低语时能被偷听。

  老板娘给了他们两杯美味的苹果酒和一盘油腻的猪肉,胡椒酱的味道让马可士分不出肉是不是快坏掉了。他用眼角余光留意士兵,五名士兵瑟缩着低声说话,每隔几秒便有人瞄马可士一眼。

  不对,不是他。是基特。

  「真有趣。」马可士说。

  「怎么?」基特喝着他的苹果酒,没碰猪肉。

  「我们隔壁桌的朋友。我猜他们是逃兵。」

  「真的?」基特挪动身子想转过去看他们。马可士伸手搭在他肩上,阻止了他。

  「应该是。」马可士说。「我想他们认出你,看出你可能是那种祭司。因为我们进来之后,他们就像闻到猫的老鼠一样心惊肉跳。他们的人比我们多出两倍以上,我想我们的处境—」

  安提亚人一同起身,拔剑出鞘,他们坐的长椅砰一声倒在地上,同时马可士拔出自己的剑,挡在攻击者和基特之间。老板娘尖叫着夺门而出,她及时找帮手回来的机率看来很渺茫。

  「用不着动武。」基特的声音充斥着整个空间。「你们可以放下你们的—」

  「闭嘴,混账!」最靠近的安提亚人吼道。「再说一个字,我发誓我们会砍了你,烧了爬出来的任何东西。」

  五个人该死的太多了。马可士心想。不过他们还没发动攻击。真要说的话,他们似乎比较害怕。他缓缓退后,一边用脚推开桌子,试图清出一条路逃跑。

  「他们跟踪我们。」后面一个黑皮肤的人说。「朗尼,他们跟踪我们。」

  「唉,如果他们没跟踪我们,你等于泄露我的名字了。」前面那人说。「多谢你噢。」

  「朗尼?」马可士说。「我叫威斯特。我们用不着—」

  攻击来得迅速而且毫无组织。名叫朗尼的士兵跃向前,高高挥剑,马可士把剑格开,因长年的习惯而向低处反击。那士兵惨叫一声,退了半步,准备抵抗乘胜追击的马可士,但其他两人跨到他们老大的身边。马可士看出他们准备一同攻击,他无法同时阻挡两边。

  基特的苹果酒杯从他后面划出俐落低平的弧线,砸在朗尼右边的男人鼻子上。马可士一刀刺向左边的男人,男人咒骂着退开。

  「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马可士说。「我们不是在追捕你们。」

  「我们不回去!」朗尼喊着,然后五人像收到信号一样转身冲向前院,交谊厅里剩下马可士和基特两人。马可士小心翼翼地走向前。以五敌一的时候,退到隔壁房间安排埋伏的计画很愚蠢,然而轻易假设他的敌人不是白痴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举剑备战,一步步谨慎地前进。靴子跑过街上的急促脚步声让马可士确定了一点,他来到前院,马夫脸上疑惑的表情和西边扬起的烟尘足以让他收起剑。基特熟悉的脚步声从他身后靠近。

  「欸。」马可士说。「这可不妙。」

  「是吗?」基特说。「我总觉得这是个显露希望的迹象。开始有人背弃安提亚军了。你听到他们怎么说我了吗?把我杀了,烧掉爬出来的任何东西?听起来敌军里有别的人开始看出其中异状,而他们不大高兴。」

  「是没错。」马可士说。「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

  「噢?」

  「我想他们偷了我们的马。」

  「噢。」基特说。「那可不妙。」

  「是啊。你想你能用不洁的力量帮我们找些马匹替代?」

  「我想我们可以爬上城里。恐怕得花点时间赚到买得起马匹的钱,不过我们可以试试。」

  「我想的是走到有匹好马的人面前,请他们把马让我们骑。」

  基特发出不自在的呻吟声,马可士望了他一眼。

  「我相信那种力量—她的力量—可以成为腐败的途径。让我们失去最重要的特质。」

  「是啊。不过基特,我们要拯救世界。」马可士说。「我们得专注在目标上。」

  老演员叹口气。

  「我看看有什么办法吧。」

  他们骑上龙道之后,就像信差一样进展迅速,每天换两次新马。安提亚的田地、农场和荒土像广大的灰褐袍子一样向他们周围延伸,树正褪去夏天的绿,原血人农夫在他们经过的田间骑着骡子,拿鞭子监督提辛内男女收割着最后一批秋收,有南瓜、瓜类和冬小麦。此外,他们所到之处的小型神殿,上头都飘扬着蜘蛛女神的旗帜。即使有些这些预告,他们终于到达坎宁坡时,马可士仍然大为诧异。

  从南方靠近坎宁坡,壮丽的城市就坐落在前方的绝壁之上。他们沿着小径来到南门,眼中所见只有高大的城墙,那时坎宁坡在马可士眼里还像座空城,直到他们通过穿越城墙的通道,进入更宽广的城中,城市的规模才清楚可见。四面八方的建筑都高达两层、三层甚至四层楼,街道上充斥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大多是原血人,但也有特拉古人、贾苏鲁人和达汀内人。不过真正让他停下脚步的不是这些景象,而是某种他不太能解释的感觉—庄严、消沉,就像亘古岁月渗透了这座城市。他这辈子到过许多地方,在他头一次走进坎宁坡之前,他会说自己知道城市有个性是什么意思。所有人类群聚的地方都有自己的风俗,像是北岸的咖啡加蜂蜜,麦席亚的咖啡加的是小豆蔻。然而坎宁坡截然不同。在这里,一座城的个性不仅仅是其中居民的偶然事件与风俗,而是由石头里长出来,弥漫空中的感觉。坎宁坡彷佛有生命,街道上的人是它的一部分,就像皮肤、韧带和肌肉组成身体。最怪的是,这不是秘密,他一踏进城墙,这事实就像太阳一样昭然若揭。基特在他身边勒马。

  「看来这是你第一次来坎宁坡了?」

  「我还在当佣兵的时候,他们不常雇佣兵团。」马可士说。「我比较常待在小要塞里。神啊,我像小孩子一样看得目瞪口呆。」

  「等你看到大裂谷再说吧。」基特说。不过接着吸引他们目光的不是大裂谷的深渊。他们转过转角,进入宽广的广场时,皇城进入他们的视线,升入天际的高度超过人类建筑应有的极限。正午的太阳下,皇城似乎会发光。而更高处,几乎在皇城顶端的地方,飘着一面巨大的旗帜。

  马可士还是男孩子的时候曾看过蜘蛛蛋囊裂开,数千只小东西吐着丝飞散空中,淡色小巧的身躯不比一粒小米大。他看着牠们在太阳下升空,细小密集得有如烟雾。之后到了夏季,他父亲带他到花园边的一张大蜘蛛网,一只胸前黄黑色的大蜘蛛占据了那里。那东西有如拳头般大小,织起的网子强韧得能追捕麻雀。马可士还记得他恍然大悟时感到一股寒意。风中飘浮的每一颗小米粒散布到世界上,长成像一只这样的骇人之物。就像儿时的记忆,他们现在看到的每一张小旗帜都曾是小米粒,都曾以当地的方式染成某种红色,画上八个方位的符印,挂在神殿的屋檐。而坎宁坡上飘扬的那一大块布则是他们最终将成为的怪物。

  基特脸上的忧愁表情让马可士知道老演员明白这一点,而且思路和他相同。

  他们骑过广场,来到一个公共马厩,马厩大门上画着冰蓝色的槌子。「好啦。」马可士说道。「接下来的计画是什么?开始问有没有人送信去喀尔斯,等着出现否认却没说实话的人?」

  「被你这么说,听起来真不文雅。」基特师傅笑着说。「我在坎宁坡待了一阵子,大概知道我们可以从哪里开始找起。」

  「噢,你可以负责当熟门熟路的那个人。」马可士说。「而我负责在需要揍人的时候出来。」

  「这样的分工听起来很公平。」

  他们没有花钱寄放马匹,基特卖了两匹马,赚了不少,不过马可士怀疑那金额远比他能卖的价钱高。接着他们徒步穿过城中,一个制钉师喊了基特的名字向他打招呼,他们聊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是一个贾苏鲁女人的肉铺,她少了三根手指头,鳞片不是古铜色,而是偏绿色。之后是客栈里的一个老人,他称基特为「鲁鲁」,马可士一直没完全弄懂为什么。他们遇到的所有人都很高兴见到基特,但他们说起的城里生活令人毛骨悚然。他们说,摄政王是个聪明人,他的力量比术士更奥妙。城里的食物短缺,一方面是因为与艾斯特洛邦交战至今,农田不曾好好耕作,一方面是因为太多食物得送去喂养在依拉萨的军队。蜘蛛女神的教团是这座城的恩赐,自从教团来这里之后,一切都很顺利。天黑后的街道不安全,有太多人挨饿,提辛内人和他们的奸细让坎宁坡变得暴力而危险。基特有两个朋友提起一个提辛内人的秘密圈子,说他们会在夜里悄悄走过街道,绑架原血女人。一个版本的说法是,他们在城市下有个秘密神殿,将绑走的女人当祭品杀了献给龙。另一个版本是那些人在叛国贼艾伦‧克林的宅邸中被找到,证明了克林和道森‧凯廉一样都是提辛内人的傀儡。

  他们来到大裂谷时,天几乎黑了,巨大的深渊像河流一样穿过城市中心。马可士站在桥中央往下看,深渊令他屏息。

  「我从没看过这样的景色。你觉得一年在这里丢下去的尸体有多少?」马可士说完问道:「基特?」

  基特的脸色苍白。马可士随着他的目光望向大峡谷的另一端。一栋四层楼高、漆成蛋黄色的建筑耸立在广场上,南方有间马厩,那里的马车和马匹数量足以让人知道那里是中途站,也是旅舍。基特踩着恍惚踉跄的的步子走去,马可士纳闷地跟在后面,直到他看见基特的目的地。

  马可士、基特和其他人曾在离开瓦奈的最后一个商队中拖着那辆马车,至今马车看起来和当年没什么差别。台上有两片木板不久前换了,新木板在旧木板之间很醒目。基特伸出颤抖的手,脸颊上流下一滴泪。

  「嘿,老混蛋。」他们后面有个粗哑的声音喊着。「别乱摸别人的马车。」

  女人的个头娇小,一头黑发往后梳成辫子,她昂首阔步走过院子,后面跟着两个男人。当她走到他们身边,不假思索地就投入基特师傅怀中,而两男人又搂住他们,直到四人变成亲昵紧密的一团。比较高大的那人转向马可士。

  「队长,也很高兴见到你。」赫内特说。

  「彼此彼此。」

  赫内特朝他伸出手,邀他和他们抱在一起,但马可士微笑着婉拒。

  「卡莉?」基特抽噎得差点说不出话。「你们怎么在这……你们是怎么回来的?」

  「你假设了一件事呢。」另一个男人史密夫说。「你们看到他是怎么假设的吗?」

  「看到了。」赫内特咧嘴笑着说。卡莉抬头望着基特,脸上带着叛逆而喜悦的微笑。她看起来像个孩子,迎接旅行多年终于回家的父亲。

  「你们一直在这里吗?」基特的语调听起来难以置信。「在这院子待了……怎么可能?」

  「席丝琳找到一个小副业。」卡莉说。「赚的钱足够我们在原地待一阵子。」

  「这六过月来,我们几乎都在逗狗和鸽子玩。」史密夫说。「在一个地方待上好几季,很容易让一场戏的新鲜感消耗殆尽。」

  「不过我们还撑着。」史密夫说。「桑德离开过两星期,直到被某个女孩逮住让他改变主意。」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这样你回来时才找得到我们。」卡莉说。她的睫毛上缀着泪珠。「因为你会回来。你不会抛下我们。」

  「但我当时无从知道……」基特词穷了。

  「你瞧?老是扮演老智者就是会有这种问题。你把角色带下台,以为自己是赛拉‧沙勒帕,身上怀着龙族的秘密,每次犯了错都表现得像是奇迹。我一直知道你会重新回到我们身边。我只是让你轻松一点而已。何况,」在基特来得及反驳前,卡莉又说:「我果然没错。」

  基特笑了,两手一摊。「这我怎么辩得过?谢谢你们。这是世界给我最美好的恩赐。多亏了你们。」

  卡莉严肃地点头,说道:「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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