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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克莱拉

  冬季狩猎结束时,总是既辛苦又愉快。漫长黑暗的时光即将告终,道森在他的朋友兼国王带领下,从王国某个角落归来,回到欧斯特林丘时总是疲惫又郁郁寡欢,几乎整个星期都在抱怨回到坎宁坡的旅程和宫廷季开始得太快,而领地上该做的事太多—评估所有整理修缮的进度却发现进度不足,处理等待他裁决的治安问题、给与奖惩。慢慢地,他的肩膀会放松下来,微笑变得比较自然。他声称是因为待在家里和她在一起让他得到慰藉,但期待也是一个因素。她还记得和他一同畅快地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听着狩猎季的流言蜚语,也听着冰融化的滴水声。她的丈夫是个易怒的男人,像狗一样忠诚,又像猫一样骄傲,而他的人生目标是维护这世界,让世界永不改变。在最糟的那些夜里,他心中的恐惧挥之不去,担心自己交到子女手上的王国不如从前,而他的妻子不满足。等到该离开欧斯特林丘,前往他们位于皇城里的宅邸时,他又性急地一心想重温宫中的冲突与阴谋。这是他生来要从事的工作。

  于是每个春天,道森会把领地巡视最后一遍,下达命令,留下钱财,指示他的属下引导领地度过另一个夏天,在秋天来临前守护他的土地。每个春天,凯廉夫妇会取道龙道返抵坎宁坡,两人在铺着软垫的大马车里互相依偎,而马匹蹄声的韵律化为一首军歌。每个春天,她会掌管房子,监督下人洗涤打扫整理,他则像男孩子一样怯生生又满怀欣喜地溜出去,到巨熊俱乐部和他朋友与敌人喝酒抽烟。

  在此之前,每个春天都是如此。

  克莱拉看到最先到达的那批人进城。弗洛勋爵的豪华大马车辘辘驶过南门内的黑石街道,马车上挂着缎带,有个骑马的传令员为他们开道。弗洛夫人不只一次坐在克莱拉的接待室,分享她丈夫不忠的细节,克莱拉看着自己旧时的朋友从马车的窗里往外望。或许她没认出街道上穿着灰斗篷女人;或许她其实认得出来。那是三天前的事了。冬天开始松开掌握,宫里的人回到了坎宁坡。

  她门上传来熟悉的敲门声。她的薄木板门不够坚固,几乎挡不住寒风。不是文生的敲门声,而是他堂姊阿芭莎霸道的敲击。

  「夫人,我知道您在里面。」

  「我不大舒服。」克莱拉说。

  「这是您第二天这么说了。」阿芭莎说。「文生担心妳患了什么女性的问题。」

  克莱拉不禁笑出来。

  「他真细心。」她说。

  女人挪动重心,木头地板嘎吱作响。

  「我不想提的。」阿芭莎没继续说下去。她其实也不用提。该缴租金了,而克莱拉没钱付。

  「好,谢谢妳。」克莱拉说,她仍旧没从床上起来。「我会找人处理。」

  嘎吱作响的脚步声朝厨房而去,留下克莱拉独自一人。苍白斑驳的阳光钻进窗子上的油纸,克莱拉觉得身体沉重,关节发疼,但她强迫自己坐起身,头埋进双手中。她的皮肤紧绷,头发披散肩上。她得去史基斯丁宁勋爵的小宅邸领取零用钱了,她的亲生儿子乔瑞和最近得到的女儿莎碧荷不知回来了没,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希望还是害怕他们回来。

  无论如何,事情总得办。

  「够了。」她责备自己。「实在……够了。」

  一小时之后,她从房间里出来,彷佛刚从欧斯特林丘回到坎宁坡。一小截缎带系住她的头发,换上少数逃过暴动的裙装,款式有点旧了,但剪裁突显她的身段,而衣褶是干净的。幸好文生替堂姊去肉铺跑腿,克莱拉因此可以独自走去,用不着与人争执。要不是这样,她很可能得解释为什么她希望两段生命区隔开来,而且的确这么做了。

  靠近宅邸后,她发现她的儿子显然回来了。他们虽然低调得几乎抹除自己的存在,但门上飘扬的是新的旗帜,石墙上不见苔藓或地衣侵蚀,敞开的窗户迎向微风,而仆人没固定二楼一扇窗户的窗帘,任黄色的布面在风中翻腾。入口处站了个她不认识的耶姆人门奴,门奴以装饰性的银炼拴在墙上,下颚的獠牙镶嵌着黑色纹路。克莱拉走近,朝他微笑。

  「夫人。」男人喃喃说。尽管他九十度鞠躬,高度仍及她的肩头。「请问有何贵干?」

  「我来见乔瑞‧凯廉,不知他方不方便。」她说。

  「是,夫人。请问该转告是哪位来访?」

  这问题棒极了,可以有好几个答案。

  「他母亲。」她答道。

  阳光透入起居室的窗户,炉栅后的小火活泼低喃,空气中醋和肥皂的干净味道让她觉得在阿芭莎的寄宿屋里待了数个月之后,终于回到家。一个原血人女仆端来一杯咖啡和一片甜面包。克莱拉点头道谢,尽量别吃得太急。

  从门口走进来的人不是她儿子,而是旧姓史基斯丁宁的莎碧荷‧凯廉,她身穿简单的淡黄衣裙,衣物的色调缓和了她的肤色,肩上柔软的发丝与她紧抿的嘴唇与坚毅的目光不大协调。克莱拉站起身,一时感到犹豫胆怯,接着女孩走上前拥抱了她。莎碧荷身上带着薄荷和甘菊的味道,温暖的身躯感觉像步入了夏天。克莱拉发现她先前不曾意识到的焦躁舒缓了。

  「噢,亲爱的。」接着她便不知该说什么。

  那一刻过去了,两个女人退开,坐了下来。克莱拉发觉自己很想拉起莎碧荷的手,将肢体接触的片刻延长一点,但座位的安排不允许如此。

  「乔瑞马上就来。」莎碧荷说。「您还好吗?」

  她声音中的强硬听起来像是懊悔。克莱拉含糊地摇摇手。

  「有好有坏。我想大概不出那样。我擅自去见了我的外孙,他们替他取名为苹丹,显然是家族里的名字。」

  「是我过世的叔叔。」莎碧荷说。「他还好吗?我的……我的儿子还好吗?」

  「就像所有的男孩子小时候。」克莱拉咯咯笑着说。「没在斋戒的时候,吃得下和他一样重的食物,跑去所有不该去的地方,觉得在人家腿上抹泥巴很好玩。」

  莎碧荷双颊飞红,点点头。宫中的男人若有私生子只是多个麻烦,甚至会是吹嘘的材料。男性贵族将私生子收作侍从,或让他们去做比较有利可图的工作并不是什么大事。两性之间小小的不平衡之处多如牛毛,这只是其中一例。

  「那你们呢?」克莱拉问。「狩猎季离开之后,我就没见到你们了。」

  莎碧荷扬起眉头,垂下眼。

  「乔瑞认为我们必须参加狩猎。」她说。「我父亲也赞同。狩猎季……我不知道。这个冬天漫长、累人又屈辱,而且很辛苦。乔瑞尽可能自己担下最糟的部分,但他日益憔悴。他睡不好,而我不确定我们不受欢迎的那些宴会,和他参加的那些宴会比起来,哪个比较令他烦躁。」

  「可怜的孩子。」克莱拉说。这句话里藏着满满的忧郁。乔瑞是她最小的儿子,某方面而言,也是最被这世界无情对待的孩子。维卡里恩安全待在教会里,巴利亚斯离开之前虽然参加过战争,但只是在海上,而且并不是非常激烈的大战。至于乔瑞,他屠了一座城,那段回忆至今阴魂不散,而这份内疚更促使他娶了莎碧荷以洗清她的污名,但此举并未提升她的身分,反倒让她在宫中的地位更不稳固。克莱拉觉得她的儿子之所以能承受那样的压力,大概是靠纯粹的坚韧特质撑起背脊。希望的确如此。

  「有好有坏。」莎碧荷说。

  「那妳呢?」克莱拉说着从她的烟草袋里拿出烟斗,将一撮廉价的烟草填进烟斗钵里。「天才晓得这事妳也不轻松。」

  「没那么糟。」莎碧荷这么说,但脸上的笑容薄弱,带着奇异的悲凄。她拿了火里的一截细枝,将余烬递向克莱拉,点燃她的烟斗。「我习惯别人对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了。我应该庆幸他们不是对我的过去幸灾乐祸吧。不过笼统地说,我没有因此更爱宫廷。」

  「想来是这样。」克莱拉说着把烟吸进肺里。

  接下来的沉默不大自在。莎碧荷左顾右盼、欲言又止。克莱拉保持沉默,她很清楚这样的事需要慢慢来。年轻女子的双手放松了,接着开口。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他。」

  乔瑞在这一刻推门进来,唤着:「母亲!」他脸上的微笑几乎显得诚心。克莱拉起身投入他的怀抱。她虽然遗憾他不是再过几分钟才出现,但他头发的气味和搂住她双臂的力量立刻抹去了那个念头。她的小男孩长成男人,但在她眼中,他还是第一次靠自己坐起来的那个小婴儿,圆滚的脸上挂着无法以言语表达的得意。她抱着他,不再是叛徒的寡妇,也不再是她即将成为、尚不完整的那个女人。她只是她孩子的母亲。这样就够了。

  重逢的时刻过去,他退开她的怀抱。

  「看到您真好。」他说。

  「亲爱的,我也很高兴看到你。」克莱拉说。「莎碧荷正在告诉我,狩猎和往常一样令男性厌烦,而我表现出一副很想念的样子。」

  「您应该没去过吧。」乔瑞说着坐到他妻子身边。

  克莱拉坐回自己的位置,边说边用她的烟斗比划:「装作我去过似乎比较礼貌。」乔瑞笑了,莎碧荷一时似乎感到诧异,接着也笑了。克莱拉又说:「很遗憾,我又来乞讨了。」

  「别介意。」乔瑞说。「很抱歉我们没让您过得更宽裕,但—」

  「我得到那么多,已经很满足了。」克莱拉接着勉强以轻松的语调说:「你父亲的一位猎人算是收留了我。文生‧柯依。」

  「父亲的私人手下?」乔瑞说。「就是他密谋对付费尔丁‧玛斯的时候,总是跟着他的那个男人?」

  「对,就是他。」克莱拉暗自后悔提起,只不过她不希望乔瑞从其他管道发现这件事,那会显得像她刻意瞒着他。他既然回到坎宁坡,就很可能发现。该死,她感到自己的脸颊泛起红晕。

  「他的堂姊有间寄宿屋,很好心地给了我一间很舒适的房间。即使无法与附近的环境相比,不过这些日子还有哪里称得上是好地方?」

  她假装吸进火星,咳了几声,用来解释脸上的红晕。她不是第一次用这方法,不过上一次绝对至少是十年前的事了。乔瑞唤来一个女仆,要她送水过来,克莱拉喝下水时,已经恢复自制了。

  「不好意思。」她看似是为了那阵咳嗽而道歉,其实带有比较概括的意义。

  「您好一点了吗?」乔瑞问。她不确定这问题是什么意思,但她选了最简单的回答。

  「好一点了,亲爱的。只是吸进不该吸的东西。」

  「我一直很想见到您。」乔瑞说。「我在设法让我们家族重新得到青睐。」

  「应该不容易吧。」

  乔瑞伸出一只手,请她听他说完。

  「葛德来找我。」他说。「他……算是向我道歉了。我想,虽然发生过那些事,但他仍愿意恢复我在宫中的地位。」

  「那你愿意吗?」克莱拉的语气比她打算说出口的尖锐。

  「只要他愿意接纳我。」乔瑞说。莎碧荷像要安慰孩子般拉起他丈夫的手,但他浑然不觉。乔瑞说话的轻松节奏听起来像闲聊,他的目光却显得疏离。「葛德是摄政王。埃斯特成年之前,他是我们最接近国王的人物,而那日子还要好几年才会到来。我们失去领地和宅邸,巴利亚斯离开了,我必须靠着妻子和岳父的宽容度日,而您住在寄宿屋靠余钱维生。即使人人看到我就想到父亲做的事,葛德却没把我和他做的事连在一起。他可以让我赢回名誉。」

  「看来你原谅了他。」克莱拉说。

  「不。」乔瑞说。「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重要。这世界和一年前不同了,而我得照顾妳和莎碧荷。我想在我自己的床上醒来,我想要别人对莎碧荷怀抱敬意,我想邀妳们去那些把妳们拒于门外的场合。如果我得在自己所恨的男人面前跪下才能达到目的,这代价并不大。」

  他耸耸肩。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早在他还在她子宫里,她就感觉到这个动作了。克莱拉微笑点头,然后看向莎碧荷,瞥见女孩脸上恐惧的表情,彷佛注视一面镜子。她心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

  「或许是幸运。」文生‧柯依说。

  「很奇怪的幸运。」她说完啜饮她的啤酒。

  这间酒吧叫黄屋,就在银桥旁的大裂谷边。太阳刚落下,照亮院里的火把不足以让她温暖,但酒水便宜,汤也不只是水和落空的希望,因此还过得去。

  「他可以藉此待在容易听到消息的位置。」文生说。「只要他可以进入巨熊俱乐部,就能让妳每隔一、两天写出一封信了。可以确定他们为什么争执、谁站在哪一边,甚至可能早在命令下达之前就知道命令的内容。」

  「不,我不要他参与。至少不是直接参与。」她说着靠向文生轻声说。「如果因为乔瑞在宫中的地位让我再度受邀参与茶会或缝纫聚会,我不会无礼拒绝。但我不要在他不知情之下利用他,而我也不能让他知情。」

  「我了解。」文生说。

  「我不会把军令告诉敌人。我不是叛徒。」

  「夫人,您说了算。」文生说。

  院子边有个巡回剧团架起他们的舞台,一个圆脸女孩和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在戏台边的锡制反光镜前点起一百支蜡烛。他们后方是大裂谷的深沉黑暗,更远处是对岸传来的火把和灯光,彷佛遥远如星。

  她喝着气味浓郁而带着泡沫的啤酒,纳闷着自己会不会成为叛徒。毕竟葛德‧帕里亚柯坐在王座上,而他的失败几乎等同于王国的失败。她曾为了西密昂冒着性命危险,而且毫不后悔。认真深究起来,她觉得自己这时与王室作对,反而比站在王室那边更爱国。

  但乔瑞说得没错。这世界和一年前不同了,她所知的裂土之国已不复存在。建筑或许没变,城市和其中的人民也是,但帝国的本质—它的灵魂—已然不同。或许背叛这个新帝国,不等于背叛从前的帝国。所以这算是忠心的叛徒吗?这说法听起来既荒谬又迷人。她不知道一个人能不能忠于过去,又不被过去的规则束缚。或许是啤酒的关系,不过这问题似乎关键而沉重。

  「你知不知道—」她刚开口,文生便摇摇头,指向台上。

  「开演了。」他说。

  一个黑发女人出现在台上,微笑高傲狂野。

  「来吧!」她的喊声传遍黑暗。「朋友们,靠过来,胆子不够大的,尽管往前走。我们说的是惊心动魄的冒险故事。这块戏台上,将上演爱与背叛,战争与复仇。警告你们……善未必有善报,恶未必有恶报。」克莱拉感到喉咙一阵哽咽,心跳加快。那些话像是威胁或是像保证。「我的朋友,靠过来,我们的故事一如现实,有无限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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