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因为爱莎和黎勇所掌握的知识能够被用于破解哥利亚项目中的种种谜题，所以军情局的分析师们迫切需要他们的帮助——莫莉不知道什么是哥利亚项目，但她明白，这意味着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适应奥星的生活，让自己能够先享受一下自己的新家。他们一家来到这里几天之后，她的养父母就送她去了学校。而此时的莫莉也觉得待在家里有些无聊了，便决定接受养父母的安排。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如果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话，她还是应该选择无聊会比较好。莫莉几乎立刻就开始恨上了帕克斯奥波利斯的学校，也就是帕克斯公学。它和阿朗努卡的学校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比如说，当莫莉走进这里的大餐厅时，本以为会感受到一种平静安宁的气氛，就像是这座城市的名字和这里众多学者专家的风格一样。但她却看到了数百个嬉笑吵闹的小孩子挤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喜怒无常的小暴君。无论“帕克斯奥波利斯”这个名字有着怎样的理想主义色彩，这座学校肯定是囊括了所有人类学校最糟糕的元素——甚至可能还要更糟。
实际上，莫莉对于其他学校也没那么喜欢。这并不是说她是一名差等生——她的学习成绩其实相当优秀，但她只是没办法忍受大部分教师和学校里的其他人。她从没有和他们建立起任何关系，而这种尴尬的学习环境更是给她带来了无穷的苦恼。
当莫莉生活在威斯康星的时候，她只是被当作一名难民看待，是一个从被玻璃化的行星上幸存下来的孩子。所有知道巴黎四星劫难的人都会用那种哀伤可怜的眼神看着她，仿佛真的了解她和她的故事一样。但莫莉并不想要任何特殊的关注和同情。她只想适应自己的生活环境，融入社群里，变成一个普通人，无论这意味着什么。
莫莉喜欢她在威斯康星认识的大部分人。不过他们的生活仿佛和战争是完全隔绝的。战争对他们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在星盟进攻地球之前，对于绝大部分地球人而言，战争都是连影子都没有的事情，根本不必去想。的确，有一些人会自愿去与星盟作战，莫莉也会赞叹他们的英勇行为。但她所认识的威斯康星人往往只会留在家里，对于抹杀了一个又一个殖民地世界的星盟一无所知。
也许他们也在尽自己的力量支持战争，但就莫莉所知，除非曾经亲眼见证过，否则一个人很难知道自己到底在支持什么。对于绝大多数地球人而言，这场战争无论在现实中还是感情上，都只发生在许多光年以外。它一直都是另一些人的问题。
实际上，当莫莉开始在威斯康星生活的时候，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二十四年了。一整代人在拥有超级科技的异种侵略军的阴影下出生、长大。这就是他们的全部生活。
只习惯于战前生活的成年人永远都无法真正理解莫莉这一代人。这场战争对于他们只是一段背景故事。
莫莉是威斯康星唯一真正亲身体验过战争的人。对于她，战争绝不只是一段背景故事，而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篇章。
当莫莉迁居到阿朗努卡的时候，她曾希望能够在学校中有更好的生活。和在威斯康星不同，她在阿朗努卡的邻居有着与她非常相似的经历。他们经历过星盟的入侵，并且幸存了下来。地球在突然之间承受的严重创伤让他们和莫莉有了同样的处境。莫莉希望这里能够有更多和她灵魂相通的人。他们将生活在一起，相濡以沫。但这样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
阿朗努卡学校中的许多孩子在星盟入侵的时候并不在这座人工岛上，甚至没有在新闻视频中看到过星盟摧毁这里的镜头。就像莫莉一样，他们跟随家人从相对安全的地方来到这里，以填补星盟攻击之后这里巨大的人口空缺。地球上的许多地方仍然从来没有和星盟接触过。阿朗努卡的新市民往往都是从那些地方搬迁过来的。
那时候，莫莉觉得自己至少能够找到一些曾经真正承受过星盟战祸的人，哪怕他们是来自火星或者月球。那两颗星球都曾经在星盟的入侵中遭受过凶残的蹂躏，但他们还是和莫莉有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不同。尽管他们全都是异种入侵的幸存者，但莫莉却不曾有过他们那样的生活。
在星盟攻击结束之后，他们就已经有了许多朋友，可以相互关怀安慰，治疗心理创伤。尽管莫莉很希望得到他们的友谊，但他们从不曾欢迎莫莉加入他们的团体。当莫莉想要和他们沟通的时候，有一些人甚至向莫莉表现出敌意。与众不同的经历反而在他们和莫莉之间竖起了更有挑战性的障碍。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莫莉发现自己在阿朗努卡要比在威斯康星的时候更加孤独。在威斯康星，人们会尝试将她拉进自己的怀抱，尽管那不过是出于一种拙劣的同情。而在阿朗努卡，每一个人都会立刻将她看作另一种人，因为她的故乡、她的经历。
没人经历过莫莉所经历的一切，这意味着她没有同伴，她只有自己。
莫莉不知道在奥星会是什么样子。这个地方只让她感到不安，却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希望。但她还是会在养父母的面前摆出勇敢的面孔，这主要是因为当她遇到卡莎·希洛特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放弃了拥有正常生活的希望。而且在过去的几天里她更是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她的养父母自己也有足够多的问题需要应对——适应新工作，面对那个哥利亚项目急迫的挑战。
莫莉的运气不错，她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一个新学期刚刚开始。所以她没有费多少力气就赶上了功课。现在应该是地球的十月。莫莉还不清楚奥星是否有统一的自然历，不过这里的自然变迁肯定和地球不同。而这里的人类社区使用的则是标准军事时间。至少从理论上来讲，这个时间系统覆盖了全部UNSC单位。
帕克斯公学呈现出一种同时糅合了人类、向斐力和先行者的怪异建筑风格。这里的教室设计似乎是要让所有种族都有生活在家中的感觉。莫莉承认，这种看似奇怪的风格在相当程度上很好地实现了它的设计目的。学校中的楼宇屋舍往往都很高大，有着很高的屋顶。也有许多房子完全没有顶棚，直接向天空敞开着——至少用肉眼看起来是这样。
学校的整体色泽趋向于自然风格。在教室中，浅灰色和紫色的墙壁被蓝色灯光照亮。屋门是某种透明的屏障，会随着人们的进出而开启、关闭。无论内墙还是外墙上都有长长的窗户，使得墙对面人们的活动一目了然。这些装潢设计有的只是出于审美效果，也有的是为了在不同种族之间营造出一种舒适、平等的气氛。
莫莉知道，这座学校的设计一定有军情局参与，所以她怀疑这些设计中还有其他动机，比如安全保障。如果发生了严重事件，军情局一定会想要迅速封锁现场。
这座学校的设计和规模让莫莉能够绕过任何与其他种族的互动——这是莫莉最害怕的事情。实际上，她尽量减少了所有与其他学生的互动，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的班级规模都很小，校园的占地又很大。莫莉曾经见到一些异种人结伴在校舍中活动，偶尔也会和她出现在同一个课堂里。但她总是远远躲开他们，在课堂上也总是坐在远离众人的座位上，哪怕那是最前排的座位。莫莉幻想自己也许能够就这样完成剩下的教育，然后离开奥星，不会和那些异种说一句话，甚至不会有一次眼神接触。
这个想法给她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安慰。
在上一次的早课上，莫莉又听到了“霍拉古克”这个词，巴顿主管在他们刚到奥星的时候就提起过这个词。帕克斯奥波利斯拥有一小队霍拉古克，它们主要在特里维廉研究机构中活动，与研究人员一同工作，帮助他们控制和操纵奥星的自然环境，改进和维修人类在这里建成的新建筑。
莫莉从没有亲眼看见过霍拉古克，不过她在昨天晚上用了很多时间观看门德兹主管介绍过的奥星短视频，对它们进行了解。它们是先行者在很久以前设计制造的生命机械，任务是维护先行者的科技产品。这些像水母一样的生物拥有极为先进的技术肢体，体内被灌注某种气体，让它们能够四处飘浮。它们没有手脚，却拥有能够使用任何工具的灵活触手。所以它们可以方便地操作各种机械，无论是人造的还是属于其他种族的。这就是莫莉从视频中得到的信息。
星盟显然曾经奴役过这些霍拉古克，将它们称作工程师。对于先行者，它们也只是属于扈从工具。但在莫莉看来，这些只是出现在画面和视频中的霍拉古克就像是某种生活在深水下的生物。她没什么心情想要看到真正的霍拉古克。在心里，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看到它们。
到了午饭时间，莫莉向校园餐厅走去。不出所料，这座餐厅就像这所学校其他的建筑一样给她带来建筑美感和科技水平的双重震撼，但它没有给莫莉多少亲切的感觉。大多数学生都在最多可以坐八个人的圆桌边用餐。莫莉能够看到一些关系亲密的朋友，但她在这里还是一个新人，不可能加入这里的任何一个小圈子。当然，她也不认为这会有什么问题。这些成群结队的学生很可能也不想和她打交道。
她一个人很好，不想在别人那里惹麻烦。她并没有在这里结交朋友的计划。她只需要平安度过这一天，希望不必与任何人说话……尤其是和那些异种。
莫莉排队领取食物，同时寻找合适的座位。但是她见到的每一张桌子旁边都有人了。坐在桌边的大部分是人类，只有餐厅的一角似乎是单独为异种（也就是卡莎·希洛特所谓其他种族）留出来的。那里大约半数座位都坐了向斐力人，其余的座位上则是身量比较小的野猪兽。莫莉瞥了他们一眼，感觉到一种熟悉的厌恶与焦虑从心中升起，就如同她见到那位向斐力校长时一样。
莫莉发现这里弥漫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紧张，甚至是警惕的气氛。尽管在与门德兹主管和他的团队初次见面的时候，门德兹主管向她宣扬了一堆充满积极色彩的理念，但在这座大厅里，在这一天中最具有社交色彩的时刻，莫莉察觉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而这也让她松了一口气：她不是唯一不喜欢这种理念的人。
那些异种就仿佛有着和她同样的不安。莫莉现在能确定了，人类和向斐力同桌而食肯定不会是一件舒服的事情。餐厅里的情形已经明确地告诉了她这一点。帕克斯公学其实根本就没有努力将奥星不同的种族团结在一起。
他们依旧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莫莉继续观察整个餐厅。她好不容易发现在餐厅深处的一张桌子旁有许多空位。那张桌子就在人类和异种的分界线上。但仔细一看，莫莉发现有一个向斐力人正坐在那里，单独吃着东西。这让莫莉立刻就做出了决定。她不会坐在异种身边，哪怕她今天中午根本没地方吃饭。
终于，在走遍了整个餐厅之后，她在两个阵营的界线上更远一点的地方找到了一张完全空着的桌子。她看中了那张桌子：莫莉·帕特尔，一个人的国度。这也许会是一顿不算很糟的午餐——莫莉的心中生出了希望。
莫莉盯住那张桌子，加快了领取食物的速度，然后迅速来到那张桌子旁边坐下。但就在她准备享用午餐的时候，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人类男孩捧着托盘来到她的桌边，清了清嗓子。他的身材又瘦又高，走路的样子就好像是一股高高喷起的火苗，却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的火焰。他有一头黑色的卷发，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褐色眼睛，脸上带着一点吃力的微笑——这让莫莉知道，现在这个男孩心里可能更多是紧张，而不是高兴。
“介意我坐在这里吗？”
莫莉不在乎他是谁，只是朝桌边的空位子指了指：“有地方就坐啊。”
“谢谢。”男孩坐下来，谨慎地在他们之间保留了一个空椅子。“你是新来的？我在来奥星的飞船上看到你了。”
男孩提起这件事，莫莉才想起自己也在飞船上看到过他，只不过完全把这件事忘记了。那艘船上有很多人，莫莉尽量保持对其中大多数人都视而不见。“啊，原来是这样。”
男孩困惑地向她歪过头：“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所以你在这里也没有朋友。”
“嗯……我实际上是三天以前入学的，我猜我入学比你早。看样子，你交朋友的手段也不高明嘛。”男孩发出一声紧张的干笑，“我的爸妈一直告诉我，这只是时间问题。我们到这里还不够一个星期，对吧？”
“你在原先的学校里有很多朋友吗？”
男孩犹豫了一下，显然不知道对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应该暴露多少自己过去的生活。然后，他摇了摇头。
莫莉不得不承认，要告诉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自己在哪里都不曾有过朋友实在是需要一些勇气。这个男孩完全可以说谎——其实他对莫莉怎么说都可以——但他没有。莫莉意识到自己也许没办法这样坦率。对于陌生人，她从来都不曾真正坦率过。
也许除了看着他的眼睛，我还可以做些别的，莫莉心中想，毕竟他不是异种，也许我没必要这样提防他。
“我也没有朋友，”莫莉说道，“那我们就在这张桌子上吃饭好了。”
男孩的眼睛一亮，微笑着问：“所以我们是有共同点的？”
“是的。只属于没朋友人的饭桌。不欢迎有朋友的人。”
莫莉突然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孤独了。
他们两个做了自我介绍，一边吃饭一边闲聊，然后一起来到校园中，度过了午休时光。这里的天空蓝得发亮，那颗被称为麦金托什的行星以庄重的姿态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天空中。这座庭院位于学校的一侧，就在主教学楼的后面。学校周边是混凝土地面，但很快就变成了修剪整齐的宽阔草坪。到处都能看到长椅，还有一些反重力垫。学生们可以在上面玩各种反重力游戏，比如跳远和跳高。
这个男孩名叫卡力姆·艾哈申。在星盟第一次入侵太阳系之前，他一直居住在月球。尽管月球也遭到了星盟的攻击，不过首当其冲的还是地球和火星。卡力姆的母亲是一名昂果伊文化专家。当她得到邀请，加入奥星研究者团队的时候，他们便放弃了在月球重建家园，举家搬迁到奥星。
“昂果伊？”莫莉一边和卡力姆像其他学生一样在庭院里散步，一边问道，“你是说野猪兽？”
卡力姆耸耸肩，显然不赞成莫莉使用这种带有贬义的称呼。他似乎并不担心莫莉是否会欣赏他母亲的职业：“他们也许更喜欢被称为昂果伊人，不是么？”他明确地纠正了莫莉。他们两个终于在不远处的反重力球场旁类似橡树的大树下找到了一片阴凉处。卡力姆又说道：“她研究他们已经有好几年了。”
“看样子，她在这个地方有了许多可以研究的活标本。”莫莉朝远处反重力垫上的一群昂果伊人瞥了一眼。
“在战争中，他们是星盟的成员。他们也许身材很小，但依然是武士。也许他们不像马格雷克果罗人那么可怕。”卡力姆也用了解的目光瞥了一眼那些昂果伊人，“但他们的数量很多，超过了大部分人的认知。”
听到“马格雷克果罗人”这个名字，莫莉压抑下一阵颤抖的冲动。她已经有几个月不曾想到那种怪物了。马格雷克果罗人在星盟初起的时候就效忠于星盟。他们被人类称为猎人，是一种装备有厚重护甲的巨大双足动物，一只手臂上挂着巨盾，另一只手上拿着突击加农炮，在作战时总是成对出击。他们最与众不同，也是非常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们实际上并非真正的双足生物，而是一种线虫一样的智慧生物大群缠绕在一起，形成了双足武士的躯体。这就是莫莉从介绍视频中看到的内容。
“等等，”莫莉插口道，一个恐怖的想法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奥星没有猎人吧，有吗？”
卡力姆摇摇头：“据我所知，没有，不过我也只是刚到这里，就像你一样。”
“是的，这里大部分都是人类，”一个音调很高，又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当然，另外还有一群向斐力人，还有一点我们的种群。”
莫莉惊骇地转过身。尽管那个东西说的是人类的语言，但溜到他们身后的显然不是人类。
这个怪物大约有四尺高——这不包括他背后的那个大背包。从那个背包里伸出了一根软管，末端固定在他的鼻子上。这个异种全身都覆盖着一层硬壳，很像是一只螃蟹，只不过这层蓝色的硬壳上不断流窜着一种紫色的脉动光芒。他的手臂和双腿都很细，手掌和脚掌却很大。小个子怪物抬头看着他们，也让莫莉能够清楚地看到他完全不眨动的双眼、没有嘴唇的嘴和参差不齐的牙齿。
这是一个昂果伊人。
UNSC士兵称这种异种为野猪兽。在星盟帝国大举攻略人类领地的时候，他们往往只是为星盟做各种脏活苦活，同时还要充当战场上的炮灰，冲杀在第一线以削弱人类的力量，再由其他部队发动决定性的攻击。莫莉不会同情星盟的任何种族，不过她不止一次注意到战场照片中总是有许多昂果伊人。她并不觉得这是令人吃惊的事。星盟会不断补充新的士兵，强迫一代又一代战士为帝国的目标付出生命。
在连续三十年里，这个帝国的目标就是彻底灭绝人类。
“你好，”昂果伊人用那种怪异又清晰的声音说道，“我的名字是古玬·科思充。我也是这里的学生。”
莫莉盯住这个昂果伊人的时间只有一秒钟。但她几乎想不出该对这个毫无征兆就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异种说些什么。经过了无比尴尬笨拙的五秒钟之后，她冲口说出了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一个念头：“你在我们班吗？”
莫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问。她不在乎，也不想进行任何交谈。但做这件事完全出于本能。
不过莫莉也发现，如此靠近一个昂果伊人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不适。和她在奥星见到的向斐力人不同，这个小昂果伊人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危险。片刻间，莫莉不得不提醒自己：这是一种在不久之前还与人类作战的生物。在巴黎四星杀害她父母的飞船上也许挤满了这种生物。
“当然，”古玬说，“所以我才会在这里，不是么？他们不让小孩子和大孩子一起玩。我说的是年龄，不是身材，不是么？否则我肯定不可能被允许靠近像你们这样高大的异种，更不要说是向斐力同学了。我觉得他们天生就要比我们族里的成年人更高！”
古玬显出一副很想要笑的样子，看来他刚刚是讲了一个笑话。莫莉还不太能确定这个昂果伊人真的只是想笑，还是在努力呼吸。不过想到昂果伊人竟然会拿自己打趣，莫莉不由得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这真的很像是人类才会做的事情。
“古玬和我们一起上数学课，”卡力姆说，“她是老师的宠物。”
什么？莫莉竭力想要搞清楚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古玬是女生？这一点莫莉完全没有想到。
“你会这么说只不过因为她是我妈妈。但她也同样喜欢我们这一群里的另外五个，她对我们的爱是一样的。”
另外五个？莫莉有些难以理解古玬的表达。“你的妈妈是老师？你们一共有六个？”
“在我这一群里有六个。在年龄更小的群里还有四个。我的另一个妈妈的群里还有十二个，不过他们全都长大离开了。他们不和我们在一起。”
“你有两个妈妈？”莫莉对于昂果伊人的性别取向和交配习惯一无所知。古玬所说的一切对于她都是闻所未闻的。
“呦吼，还有三个爸爸，但他们里面只有一个人和我们一起来到了奥星。他是一名探险家，就像我的另一个妈妈——贝丝金姆妈一样。但我的另一个妈妈，爱丽德姆妈完全不懂得那些关于先行者和先行者造物的知识。同时她又不想整日无所事事，于是她在这里当了老师。她是最好的！”
“我为什么没有在数学课上见到过你？”莫莉感到有些困惑。她在上午熬过的第一堂课就是数学课，但她的确不记得见过昂果伊人。“我也没有见到你妈妈。”
“这两天教我们的那个人只是代课老师，”卡力姆说，“爱丽德老师应该会在今天晚些时候回到学校。”
“今天早晨，她在家里照顾我。”古玬将她样式奇怪的脚埋进青草里，不停地扭动着，仿佛有些害羞——这种极为像人的风格再一次让莫莉感到惊讶。“当时我决定不戴呼吸器跑出去看看，”她指了指身上的大背包，“我需要呼吸甲烷。知道吗？如果没有了甲烷，我很快就会头晕。嗯，我想你是不知道的，你们两个呼吸的都是高能量的氧气！”
古玬咳嗽了两声。莫莉不知道古玬的声音是否总会带有这种气音，还是因为她的肺里有不该吸入的气体。片刻之间，她又只能吃力地喘息着，同时还抓住了卡力姆的手臂。
就在这时，一件让莫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莫莉一时还无法相信，但她的确在为这个生物感到伤心。为这个昂果伊异种。莫莉竭力提醒自己，这个生物曾经属于星盟——或者，至少如果那场战争没有结束，她仍然会是星盟的一员。而且在莫莉眼中，古玬的样子相当丑陋，甚至可以说有些让人害怕，但即使是这样……她的身上仍然有一些东西在吸引着莫莉。莫莉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古玬很可爱，虽然她完全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多大了？”莫莉又一次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种问题。不管怎样，尽管交谈的对象看似很不合理，至少这个问题是完全合理的。到底该怎样和一个异种聊天呢？
“我刚刚五岁！”古玬欢快地说，“我们像人类一样数年份比大小。不过和我同岁的可是有一大群呢。”
古玬又笑了起来。这吸引了其他学生的注意力。如果不是又一阵猛烈的咳嗽，她一定会不停地笑下去。
“刚刚五岁？”莫莉很难相信，古玬似乎和她在餐厅里见到的其他昂果伊人没有什么差别。
“昂果伊人很早就成年了，”卡力姆说，“我觉得爱丽德老师实际上应该只有十岁。”
“没有错！”古玬说，“不过她看起来才八岁！”
莫莉很难将她来奥星之前对野猪兽有限的一点了解对应在古玬身上。那一点了解完全来自她看到的新闻报道和这次旅途中的一些介绍。而她清楚记得的只是一些零散的传闻，一些耸人听闻的、让她感到害怕的消息：野猪兽会进行自杀冲锋，冲进人类密集的地方，启动离子炸弹。作为炮灰的昂果伊人也会杀死许多人。
但古玬看上去一点也不危险。
摧毁巴黎四星的战舰上会不会有昂果伊人？莫莉再一次想道，几乎肯定会有，他们很可能在那场战争中杀害了成百上千万人，其中也包括我的姐姐和父母。
这样的想法让人心情阴郁，但莫莉控制不住会这么想。
古玬并没有在那些恶魔战舰上，但如果那场战争还在继续，她很可能会登上那样一艘战舰，做她的前辈做过的事：不遗余力地杀害更多人类。
甚至她也许会想要杀我。
但现在这个奇怪的异种却只是和莫莉开着笨拙的玩笑，向她表达友善，这种怪异的转变让莫莉百感交集。
“那么，你是谁？”古玬将手伸向莫莉。“卡力姆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古玬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我听说人类都是这么说的。我看过书，知道你们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莫莉犹豫了片刻，不过还是抓住昂果伊人的大手握了握。一开始，莫莉只觉得很紧张。昂果伊人有些像爪子的手掌让莫莉隐约想起了螃蟹的螯钳。她甚至开始担心自己是否能完整地收回自己的手。不过，尽管古玬有着一层坚硬的外壳，她的碰触却令人惊讶地轻柔。莫莉从她的手上仿佛感觉到了真挚的快乐。
“我是莫莉。”
“你好，莫莉！你是第二个愿意和我握手的人类！要知道，大家都会觉得这样做不舒服。我不怪他们。我是说，你们人类是这么柔软，容易受伤。你们需要仔细保护你们的皮肤。不过我觉得，我明白你们为什么会这样做——我说是握手。这样相互接触是很有趣的事，不是吗？”
这个昂果伊人咧开嘴露出微笑，也露出了她那些看上去很凶狠的牙齿。莫莉竭力不去想象被那样的牙齿咬在自己柔软的皮肤上会是什么感觉。
“我想是这样。”一点笑意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莫莉的脸上。
突然的吼声让他们三个同时转过了头。
“该死的铰链脑袋，”一个男孩愤怒地说道，“我见他们一次就要赶他们一次！”
莫莉开始尝试搞清楚眼前的状况。三个大男孩正在朝一名孤立无援的向斐力人走过去。她不知道向斐力人的听觉有多灵敏，不过她和那三个男孩之间的距离是男孩和向斐力人的两倍，而她能够清楚地听到那个男孩所说的每一个字。那名向斐力人却没有理会人类男孩，只是继续低着头，似乎对周围的异动毫无察觉。
莫莉意识到这名向斐力人正是在餐厅里独自坐在一张桌子旁用餐的那一个。那个莫莉曾经拒绝和他同桌而食的异种。这里的大部分向斐力人都很难分辨，他们全身都是褐色和灰色的条纹。而这个向斐力人则不一样。他的皮肤色泽要比绝大部分同类更浅，几乎呈现出白色。至少在奥星，这个异种在他的同胞之中显然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一些站在这名向斐力人附近的人类看到那三个男孩，都向旁边躲开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孩身材高大魁梧，头发剪得很短，看上去像是个受训的陆战队员。跟着他的那两个人样子也差不多，比他稍稍矮小一点。三个人都是一脸穷凶极恶的样子。
“哦，不，”卡力姆用只有莫莉能听到的耳语声说，“那是卡尔·扎克柯西，后面的是他的弟弟扎博，还有他们的朋友安德瑞斯·马勒兹。”
“他们很麻烦吗？”莫莉问。
“在我看来是这个学校最大的恶霸。他们还没有找上我，不过我也一直在躲着他们。”
“在学校这么大点地方要躲开他们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古玬说道。她毫不避讳地盯着从他们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走过去的那三个恶霸。“这种人如果盯住了你，迟早都会找上你。”
卡尔大步走到背对着他们的向斐力人近前。而那名向斐力人只是望着草坪对面的校外森林。卡尔伸出手，推了一把那名向斐力人的肩膀，差一点把他推倒在地上。
“好狗不挡道。”卡尔对那名异种说道。但是当向斐力人向前踉跄几步，躲开他们的时候，卡尔并没有走过去，而是站在原地发出一阵狂笑。
“没错，”扎博应和着他的哥哥，“走路小心点儿！”
向斐力人缓缓转过身，逐一盯住这三个男孩。他挺直身子，让自己能够平视三个人类的眼睛。这三个人类应该比他年龄更大，也比他更高，但他要比他们每一个人都更加魁梧强壮。
莫莉不知觉间开始担心那个异种。她知道他们如果打起来，结局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公平较量，向斐力人也许能够打倒这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甚至卡尔也不例外。但三个恶霸显然对公平没有任何兴趣。莫莉扫视了一下整片广场，想要找到一位老师阻止这场斗殴，但她没有看到一个成年人。
“我根本就没有动。”这名向斐力人的声音要比莫莉预料中更加高亢。不过莫莉以前也没有听到过多少向斐力人说话的声音。她有些怀疑这是因为这名向斐力人还是个很小的孩子。
卡莎是第一个与莫莉进行交谈的向斐力人。在那以前，莫莉只是从新闻中听到过像神风烈士这样的向斐力发表演讲。神风烈士是向斐力欧之剑的领袖。他的精英在星盟战争末期宣布与人类结盟。他经常会在向斐力代表团与地球联邦政府进行的和平会议中讲话。尽管向斐力人看上去都很威武骇人，但神风烈士的声音却浑厚深沉，充满磁性。
神风烈士和他的向斐力欧之剑经常被莫莉的养父母用来证明向斐力并非天生邪恶。他们之所以会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不断攻击人类，只因为受到了伪先知的欺骗。
但对莫莉而言，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她理解自己的养父母对那场战争有什么看法。但她不认为受到欺骗而杀害成百上千万人的罪行就不是罪行。不管怎样，那些生命还是不复存在了。向斐力人还是必须为他们所做的一切负责。
战争停止了，难道我们就应该装作它从不曾发生过？莫莉的父母和姐姐终究还是死了。我又该如何面对我的伤痛？
“那以后看见我们记得躲开点儿。”卡尔说道。另外两个男孩都在旁边窃笑。
“我们还要干这种事吗？”向斐力人疲惫地摇着他长脖子上的头。
“干什么？”扎博问，“把你放到你应该在的地方去？”
“我就应该在这里，人类。”
卡尔露出凶狠的笑容，向周围扫了一眼，说道：“真的？我看这里不像是医院啊。”
“也不像坟墓。”安德瑞斯阴恻恻地说。
安德瑞斯的腔调比卡尔和扎博更让莫莉感到不安。那两个男孩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安德瑞斯听起来不只是想要把这个异种打出几块瘀青，他想制造流血事件。
“都好几次了，”那名向斐力人说道，“这到底什么时候算完？”
“很简单，”卡尔向向斐力探过头，“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你彻底完蛋。”
就在这时，古玬出现在那名向斐力人和人类男孩之间。“嗨，卡尔！这是怎么回事？”她用快活的语气问道。莫莉却不由得为她揪起了心。
那些男孩只顾盯住对方，完全没有发现一个昂果伊人插到了他们中间。古玬身材很小，动作也很轻，很容易就能躲过这些蠢男孩的视线。向斐力人和人类男孩全都后退了一步，显然是被这个昂果伊人吓了一跳。
卡尔所做的并不只是后退。他一定将这个昂果伊人看作一个威胁，于是他挥出了拳头。他的拳头击中了覆盖住古玬鼻子的软管上。随着一阵可怕的碎裂声，软管落到一旁，一片闪光的蓝色鲜血也随之四处迸溅开来。
莫莉惊呆了。她环顾整片广场，想要找到能救古玬的人，他们需要教师，或者其他任何人。但她能看到的只有学生。所有眼睛都在盯着他们，所有人都一动不动。
古玬踉跄着向后退去。她的手脚变得瘫软无力。她的背包转到了一个错误的角度上，并开始漏出甲烷。她开始咳嗽，显然是因为没办法呼吸自己周围的氧气。
情况突然变得异常严重了。
卡力姆跑过去，跪倒在她身旁，查看她的情况。莫莉也想这样做，但不知为什么，她没能迈开步子，仍然只是站在原地，感觉着自己的软弱无力。
“你攻击了一个小昂果伊人？”那名向斐力人将一根长手指伸向卡尔，“因为她向你打招呼？这一次，你太过分了。”
这个向斐力人生气了，莫莉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尽管不喜欢他和他的种族，但莫莉显然没有责怪他的立场。在奥星，莫莉也许没有几个朋友，而在她遇到的人里面，古玬是对她最友善的。无论这个小生物是否吓到了卡尔，都不应该得到这样的回报。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
“你真的这么想？”卡尔问道。当他看到自己对古玬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时，曾经露出一点畏缩的神情，但现在他再一次逼近了向斐力人，完全不否认自己刚刚的暴行，而且明显想要转而攻击这名向斐力少年。卡尔一定是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机会，让面前的这名异种愿意和他打上一架了。“让我们看看我们到底能有多过分。”
卡尔伸手推了向斐力人一把。让莫莉惊讶的是，向斐力人并没有阻止他。这名异种仍然没有要打斗的意思。
莫莉再一次搜索广场，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成年人。她看见了其他向斐力少年。他们也全都在看着这里。有那么一瞬间，莫莉以为他们会走过来保护他们的同胞，但是……他们甚至没有朝这里靠近一步。在看清这里发生了什么之后，他们反而全都转过了身，显得对这场冲突毫无兴趣。莫莉不明白。他们真的会任由自己的同族挨打？
“你这个铰链脑袋，”卡尔吼叫着又推了向斐力人一把，“你打算让我一直这样推你吗？难道你没有胆量做些什么？”
向斐力人松开了自己的大拳头，“我不想和你作战，人类。”
“我又没有求你这样。”这一次，卡尔开始用双手推他，用的力气也比刚才大得多。“我有吗？”
向斐力人仍然只是在不断后退，不断重新站稳身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但他一直瞪着卡尔，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突然爆发，把这个人类的脑袋咬掉。
卡尔冲这名向斐力人露出冷笑。“你不在乎我会对你做什么？”他又转向古玬，“或者对你的小宠物做什么？”
这句话把莫莉惹怒了。她不能只是站在远处冷眼旁观。古玬正躺在地上，受了重伤，呼吸困难。必须有人阻止这一切——莫莉心中想道。随后……她的身体突然被怒火充满，她迈开了步子。
她再一次完全服从了自己的直觉。
莫莉一下子冲到了昂果伊人和卡尔中间，大喊道：“住手！你们都住手！”
莫莉痛恨霸凌。她一直都非常痛恨。尤其是这种对弱小的欺凌。这也许和她在前两所学校中不得不竭力保护自己的经历有关，或者也许这只是因为她的家人在巴黎四星的悲剧。
她不会任由其他人这样推她，这是她的底线，绝不允许。
就像爱莎经常对她说的——狗打架的时候，重要的不是身体大小，而是狗身体里面的那股气力。如果有人踩了莫莉的底线，莫莉体内的气力可是会变得非常大。
卡尔后退了一步，有些发愣地看着气势汹汹的莫莉。“你在和我开玩笑？你要为这个东西出头？”他显然没想到会有人类保护异种。莫莉知道问题不是出在卡尔身上。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做。
“我不在乎他或她还有其他的什么！”莫莉冲着卡尔的脸说道，“你不能这样随便欺负没有招惹你的人！”
卡尔被莫莉的气势稍稍吓退了一步，但他马上就重新逼近过来瞪着莫莉，同时举起了拳头，似乎是要用对付古玬的方法对付莫莉。莫莉终究没能把他吓退。他的暴力情绪不是出于自卫本能，也不是因为对战争的愤慨。他只是气恼面前这个女孩竟敢阻止他为所欲为。这次他要揍一个人类了，他没什么可怕的。
莫莉抬起腿想要踢卡尔，但卡尔抢先把她打倒在地上。莫莉被一拳打在下巴上，随即她又感到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她的下唇被自己的牙齿割破了。
莫莉倒在地上，用手捂住了嘴。她亲身经历过战争，并且在其他学校对付过各种霸凌行径，但她从没有真正挨过拳头。让她感到惊骇的不是疼痛——至少一开始不是。她吃惊的是竟然真的有人会打她。
“该死的铰链脑袋的同伙。”卡尔恶狠狠地向莫莉吼道。
莫莉抬起自己的手，看到上面全是鲜血。
卡力姆扑向了卡尔，从卡尔侧面向他发动攻击。但扎博和安德瑞斯不等他挥出拳头就抓住了他。他们将卡力姆打得躺倒在地。莫莉听到卡力姆猛然呼气的声音——他肺里的空气被那些恶霸踹了出去。卡力姆现在也在为呼吸而挣扎了。
莫莉迅速跳起身，冲向正在踢卡力姆的恶霸。就在她扑过去的时候，卡尔却伸出一条腿，绊倒了她。她没有能抱住安德瑞斯，而是一下撞在了安德瑞斯的身上。
安德瑞斯推开莫莉，迈步向莫莉逼近，同时挥起了自己的拳头。他的指节狠狠撞在莫莉的脸上。莫莉继续踉跄着后退，哀叫着捂住自己的一只眼睛。她不知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希望自己的眼睛没有瞎掉。
有人抱住了莫莉，没有让她倒下。
莫莉抬起头，看到安德瑞斯再次向自己逼过来，又一只拳头向她举起。莫莉绷紧身子，准备承受这次重击。也许她会被打晕过去。这些恶棍真的会打一个女孩子。
就在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莫莉背后响起：“住手！”
安德瑞斯停止了动作。他刚刚抬起手，正准备再次发动猛攻，现在却变得神情慌张，眼神散乱。他向后退了一大步，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在打架。
莫莉用了一段时间才缓过来，眨了眨疼痛难忍的眼睛，感到自己的视野慢慢恢复，同时庆幸自己没有瞎。但眼睛的剧痛还是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她抬起头，想看看是谁救了她。
是莫莉在那天早些时候曾经瞥到的一位向斐力教师。也是莫莉见到的第一个没有披挂盔甲的成年男性向斐力人——和莫莉在战争视频上见到的那些武士完全不同。他的教室门口处的铭牌上写着他的名字是迪诺克·阿廓里，教授的课程是异种语言学。也就是说，他负责教导向斐力人说人类语言，以及教导人类说向斐力人的语言。
莫莉没有上过迪诺克的课。她不打算学习关于向斐力人的事情，也不想听一个巨型怪物讲课。迪诺克非常高大，有一身靛蓝色的皮肤，看上去就是一名标准的向斐力武士。
现在这名向斐力教师正迈着充满自信和纪律感的强健步伐向他们走过来。正在打斗的所有男孩在他面前都和侏儒没什么差别。就连那个向斐力少年也在迪诺克的身影面前向后退去——莫莉这时才发现，是他扶住了自己。高大的向斐力教师只是一身平民装束，却也足以震慑这群打斗不休的少年人。莫莉觉得现在为自己的生命而担忧是有道理的。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向斐力少年还在自己身边。她急忙抽身闪开，同时用自己肿胀的眼睛瞪着向斐力少年。想到自己竟然被向斐力人碰到了身子，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她不需要别人帮她打架，尤其不需要向斐力人。
迪诺克依次瞪视着这七个孩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们真是爱惹麻烦。”
对于莫莉而言，这真是她人生中最糟糕的校园首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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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很快就发现，如果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话，她还是应该选择无聊会比较好。莫莉几乎立刻就开始恨上了帕克斯奥波利斯的学校，也就是帕克斯公学。它和阿朗努卡的学校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比如说，当莫莉走进这里的大餐厅时，本以为会感受到一种平静安宁的气氛，就像是这座城市的名字和这里众多学者专家的风格一样。但她却看到了数百个嬉笑吵闹的小孩子挤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喜怒无常的小暴君。无论“帕克斯奥波利斯”这个名字有着怎样的理想主义色彩，这座学校肯定是囊括了所有人类学校最糟糕的元素——甚至可能还要更糟。
实际上，莫莉对于其他学校也没那么喜欢。这并不是说她是一名差等生——她的学习成绩其实相当优秀，但她只是没办法忍受大部分教师和学校里的其他人。她从没有和他们建立起任何关系，而这种尴尬的学习环境更是给她带来了无穷的苦恼。
当莫莉生活在威斯康星的时候，她只是被当作一名难民看待，是一个从被玻璃化的行星上幸存下来的孩子。所有知道巴黎四星劫难的人都会用那种哀伤可怜的眼神看着她，仿佛真的了解她和她的故事一样。但莫莉并不想要任何特殊的关注和同情。她只想适应自己的生活环境，融入社群里，变成一个普通人，无论这意味着什么。
莫莉喜欢她在威斯康星认识的大部分人。不过他们的生活仿佛和战争是完全隔绝的。战争对他们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在星盟进攻地球之前，对于绝大部分地球人而言，战争都是连影子都没有的事情，根本不必去想。的确，有一些人会自愿去与星盟作战，莫莉也会赞叹他们的英勇行为。但她所认识的威斯康星人往往只会留在家里，对于抹杀了一个又一个殖民地世界的星盟一无所知。
也许他们也在尽自己的力量支持战争，但就莫莉所知，除非曾经亲眼见证过，否则一个人很难知道自己到底在支持什么。对于绝大多数地球人而言，这场战争无论在现实中还是感情上，都只发生在许多光年以外。它一直都是另一些人的问题。
实际上，当莫莉开始在威斯康星生活的时候，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二十四年了。一整代人在拥有超级科技的异种侵略军的阴影下出生、长大。这就是他们的全部生活。
只习惯于战前生活的成年人永远都无法真正理解莫莉这一代人。这场战争对于他们只是一段背景故事。
莫莉是威斯康星唯一真正亲身体验过战争的人。对于她，战争绝不只是一段背景故事，而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篇章。
当莫莉迁居到阿朗努卡的时候，她曾希望能够在学校中有更好的生活。和在威斯康星不同，她在阿朗努卡的邻居有着与她非常相似的经历。他们经历过星盟的入侵，并且幸存了下来。地球在突然之间承受的严重创伤让他们和莫莉有了同样的处境。莫莉希望这里能够有更多和她灵魂相通的人。他们将生活在一起，相濡以沫。但这样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
阿朗努卡学校中的许多孩子在星盟入侵的时候并不在这座人工岛上，甚至没有在新闻视频中看到过星盟摧毁这里的镜头。就像莫莉一样，他们跟随家人从相对安全的地方来到这里，以填补星盟攻击之后这里巨大的人口空缺。地球上的许多地方仍然从来没有和星盟接触过。阿朗努卡的新市民往往都是从那些地方搬迁过来的。
那时候，莫莉觉得自己至少能够找到一些曾经真正承受过星盟战祸的人，哪怕他们是来自火星或者月球。那两颗星球都曾经在星盟的入侵中遭受过凶残的蹂躏，但他们还是和莫莉有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不同。尽管他们全都是异种入侵的幸存者，但莫莉却不曾有过他们那样的生活。
在星盟攻击结束之后，他们就已经有了许多朋友，可以相互关怀安慰，治疗心理创伤。尽管莫莉很希望得到他们的友谊，但他们从不曾欢迎莫莉加入他们的团体。当莫莉想要和他们沟通的时候，有一些人甚至向莫莉表现出敌意。与众不同的经历反而在他们和莫莉之间竖起了更有挑战性的障碍。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莫莉发现自己在阿朗努卡要比在威斯康星的时候更加孤独。在威斯康星，人们会尝试将她拉进自己的怀抱，尽管那不过是出于一种拙劣的同情。而在阿朗努卡，每一个人都会立刻将她看作另一种人，因为她的故乡、她的经历。
没人经历过莫莉所经历的一切，这意味着她没有同伴，她只有自己。
莫莉不知道在奥星会是什么样子。这个地方只让她感到不安，却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希望。但她还是会在养父母的面前摆出勇敢的面孔，这主要是因为当她遇到卡莎·希洛特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放弃了拥有正常生活的希望。而且在过去的几天里她更是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她的养父母自己也有足够多的问题需要应对——适应新工作，面对那个哥利亚项目急迫的挑战。
莫莉的运气不错，她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一个新学期刚刚开始。所以她没有费多少力气就赶上了功课。现在应该是地球的十月。莫莉还不清楚奥星是否有统一的自然历，不过这里的自然变迁肯定和地球不同。而这里的人类社区使用的则是标准军事时间。至少从理论上来讲，这个时间系统覆盖了全部UNSC单位。
帕克斯公学呈现出一种同时糅合了人类、向斐力和先行者的怪异建筑风格。这里的教室设计似乎是要让所有种族都有生活在家中的感觉。莫莉承认，这种看似奇怪的风格在相当程度上很好地实现了它的设计目的。学校中的楼宇屋舍往往都很高大，有着很高的屋顶。也有许多房子完全没有顶棚，直接向天空敞开着——至少用肉眼看起来是这样。
学校的整体色泽趋向于自然风格。在教室中，浅灰色和紫色的墙壁被蓝色灯光照亮。屋门是某种透明的屏障，会随着人们的进出而开启、关闭。无论内墙还是外墙上都有长长的窗户，使得墙对面人们的活动一目了然。这些装潢设计有的只是出于审美效果，也有的是为了在不同种族之间营造出一种舒适、平等的气氛。
莫莉知道，这座学校的设计一定有军情局参与，所以她怀疑这些设计中还有其他动机，比如安全保障。如果发生了严重事件，军情局一定会想要迅速封锁现场。
这座学校的设计和规模让莫莉能够绕过任何与其他种族的互动——这是莫莉最害怕的事情。实际上，她尽量减少了所有与其他学生的互动，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的班级规模都很小，校园的占地又很大。莫莉曾经见到一些异种人结伴在校舍中活动，偶尔也会和她出现在同一个课堂里。但她总是远远躲开他们，在课堂上也总是坐在远离众人的座位上，哪怕那是最前排的座位。莫莉幻想自己也许能够就这样完成剩下的教育，然后离开奥星，不会和那些异种说一句话，甚至不会有一次眼神接触。
这个想法给她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安慰。
在上一次的早课上，莫莉又听到了“霍拉古克”这个词，巴顿主管在他们刚到奥星的时候就提起过这个词。帕克斯奥波利斯拥有一小队霍拉古克，它们主要在特里维廉研究机构中活动，与研究人员一同工作，帮助他们控制和操纵奥星的自然环境，改进和维修人类在这里建成的新建筑。
莫莉从没有亲眼看见过霍拉古克，不过她在昨天晚上用了很多时间观看门德兹主管介绍过的奥星短视频，对它们进行了解。它们是先行者在很久以前设计制造的生命机械，任务是维护先行者的科技产品。这些像水母一样的生物拥有极为先进的技术肢体，体内被灌注某种气体，让它们能够四处飘浮。它们没有手脚，却拥有能够使用任何工具的灵活触手。所以它们可以方便地操作各种机械，无论是人造的还是属于其他种族的。这就是莫莉从视频中得到的信息。
星盟显然曾经奴役过这些霍拉古克，将它们称作工程师。对于先行者，它们也只是属于扈从工具。但在莫莉看来，这些只是出现在画面和视频中的霍拉古克就像是某种生活在深水下的生物。她没什么心情想要看到真正的霍拉古克。在心里，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看到它们。
到了午饭时间，莫莉向校园餐厅走去。不出所料，这座餐厅就像这所学校其他的建筑一样给她带来建筑美感和科技水平的双重震撼，但它没有给莫莉多少亲切的感觉。大多数学生都在最多可以坐八个人的圆桌边用餐。莫莉能够看到一些关系亲密的朋友，但她在这里还是一个新人，不可能加入这里的任何一个小圈子。当然，她也不认为这会有什么问题。这些成群结队的学生很可能也不想和她打交道。
她一个人很好，不想在别人那里惹麻烦。她并没有在这里结交朋友的计划。她只需要平安度过这一天，希望不必与任何人说话……尤其是和那些异种。
莫莉排队领取食物，同时寻找合适的座位。但是她见到的每一张桌子旁边都有人了。坐在桌边的大部分是人类，只有餐厅的一角似乎是单独为异种（也就是卡莎·希洛特所谓其他种族）留出来的。那里大约半数座位都坐了向斐力人，其余的座位上则是身量比较小的野猪兽。莫莉瞥了他们一眼，感觉到一种熟悉的厌恶与焦虑从心中升起，就如同她见到那位向斐力校长时一样。
莫莉发现这里弥漫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紧张，甚至是警惕的气氛。尽管在与门德兹主管和他的团队初次见面的时候，门德兹主管向她宣扬了一堆充满积极色彩的理念，但在这座大厅里，在这一天中最具有社交色彩的时刻，莫莉察觉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而这也让她松了一口气：她不是唯一不喜欢这种理念的人。
那些异种就仿佛有着和她同样的不安。莫莉现在能确定了，人类和向斐力同桌而食肯定不会是一件舒服的事情。餐厅里的情形已经明确地告诉了她这一点。帕克斯公学其实根本就没有努力将奥星不同的种族团结在一起。
他们依旧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莫莉继续观察整个餐厅。她好不容易发现在餐厅深处的一张桌子旁有许多空位。那张桌子就在人类和异种的分界线上。但仔细一看，莫莉发现有一个向斐力人正坐在那里，单独吃着东西。这让莫莉立刻就做出了决定。她不会坐在异种身边，哪怕她今天中午根本没地方吃饭。
终于，在走遍了整个餐厅之后，她在两个阵营的界线上更远一点的地方找到了一张完全空着的桌子。她看中了那张桌子：莫莉·帕特尔，一个人的国度。这也许会是一顿不算很糟的午餐——莫莉的心中生出了希望。
莫莉盯住那张桌子，加快了领取食物的速度，然后迅速来到那张桌子旁边坐下。但就在她准备享用午餐的时候，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人类男孩捧着托盘来到她的桌边，清了清嗓子。他的身材又瘦又高，走路的样子就好像是一股高高喷起的火苗，却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的火焰。他有一头黑色的卷发，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褐色眼睛，脸上带着一点吃力的微笑——这让莫莉知道，现在这个男孩心里可能更多是紧张，而不是高兴。
“介意我坐在这里吗？”
莫莉不在乎他是谁，只是朝桌边的空位子指了指：“有地方就坐啊。”
“谢谢。”男孩坐下来，谨慎地在他们之间保留了一个空椅子。“你是新来的？我在来奥星的飞船上看到你了。”
男孩提起这件事，莫莉才想起自己也在飞船上看到过他，只不过完全把这件事忘记了。那艘船上有很多人，莫莉尽量保持对其中大多数人都视而不见。“啊，原来是这样。”
男孩困惑地向她歪过头：“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所以你在这里也没有朋友。”
“嗯……我实际上是三天以前入学的，我猜我入学比你早。看样子，你交朋友的手段也不高明嘛。”男孩发出一声紧张的干笑，“我的爸妈一直告诉我，这只是时间问题。我们到这里还不够一个星期，对吧？”
“你在原先的学校里有很多朋友吗？”
男孩犹豫了一下，显然不知道对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应该暴露多少自己过去的生活。然后，他摇了摇头。
莫莉不得不承认，要告诉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自己在哪里都不曾有过朋友实在是需要一些勇气。这个男孩完全可以说谎——其实他对莫莉怎么说都可以——但他没有。莫莉意识到自己也许没办法这样坦率。对于陌生人，她从来都不曾真正坦率过。
也许除了看着他的眼睛，我还可以做些别的，莫莉心中想，毕竟他不是异种，也许我没必要这样提防他。
“我也没有朋友，”莫莉说道，“那我们就在这张桌子上吃饭好了。”
男孩的眼睛一亮，微笑着问：“所以我们是有共同点的？”
“是的。只属于没朋友人的饭桌。不欢迎有朋友的人。”
莫莉突然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孤独了。
他们两个做了自我介绍，一边吃饭一边闲聊，然后一起来到校园中，度过了午休时光。这里的天空蓝得发亮，那颗被称为麦金托什的行星以庄重的姿态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天空中。这座庭院位于学校的一侧，就在主教学楼的后面。学校周边是混凝土地面，但很快就变成了修剪整齐的宽阔草坪。到处都能看到长椅，还有一些反重力垫。学生们可以在上面玩各种反重力游戏，比如跳远和跳高。
这个男孩名叫卡力姆·艾哈申。在星盟第一次入侵太阳系之前，他一直居住在月球。尽管月球也遭到了星盟的攻击，不过首当其冲的还是地球和火星。卡力姆的母亲是一名昂果伊文化专家。当她得到邀请，加入奥星研究者团队的时候，他们便放弃了在月球重建家园，举家搬迁到奥星。
“昂果伊？”莫莉一边和卡力姆像其他学生一样在庭院里散步，一边问道，“你是说野猪兽？”
卡力姆耸耸肩，显然不赞成莫莉使用这种带有贬义的称呼。他似乎并不担心莫莉是否会欣赏他母亲的职业：“他们也许更喜欢被称为昂果伊人，不是么？”他明确地纠正了莫莉。他们两个终于在不远处的反重力球场旁类似橡树的大树下找到了一片阴凉处。卡力姆又说道：“她研究他们已经有好几年了。”
“看样子，她在这个地方有了许多可以研究的活标本。”莫莉朝远处反重力垫上的一群昂果伊人瞥了一眼。
“在战争中，他们是星盟的成员。他们也许身材很小，但依然是武士。也许他们不像马格雷克果罗人那么可怕。”卡力姆也用了解的目光瞥了一眼那些昂果伊人，“但他们的数量很多，超过了大部分人的认知。”
听到“马格雷克果罗人”这个名字，莫莉压抑下一阵颤抖的冲动。她已经有几个月不曾想到那种怪物了。马格雷克果罗人在星盟初起的时候就效忠于星盟。他们被人类称为猎人，是一种装备有厚重护甲的巨大双足动物，一只手臂上挂着巨盾，另一只手上拿着突击加农炮，在作战时总是成对出击。他们最与众不同，也是非常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们实际上并非真正的双足生物，而是一种线虫一样的智慧生物大群缠绕在一起，形成了双足武士的躯体。这就是莫莉从介绍视频中看到的内容。
“等等，”莫莉插口道，一个恐怖的想法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奥星没有猎人吧，有吗？”
卡力姆摇摇头：“据我所知，没有，不过我也只是刚到这里，就像你一样。”
“是的，这里大部分都是人类，”一个音调很高，又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当然，另外还有一群向斐力人，还有一点我们的种群。”
莫莉惊骇地转过身。尽管那个东西说的是人类的语言，但溜到他们身后的显然不是人类。
这个怪物大约有四尺高——这不包括他背后的那个大背包。从那个背包里伸出了一根软管，末端固定在他的鼻子上。这个异种全身都覆盖着一层硬壳，很像是一只螃蟹，只不过这层蓝色的硬壳上不断流窜着一种紫色的脉动光芒。他的手臂和双腿都很细，手掌和脚掌却很大。小个子怪物抬头看着他们，也让莫莉能够清楚地看到他完全不眨动的双眼、没有嘴唇的嘴和参差不齐的牙齿。
这是一个昂果伊人。
UNSC士兵称这种异种为野猪兽。在星盟帝国大举攻略人类领地的时候，他们往往只是为星盟做各种脏活苦活，同时还要充当战场上的炮灰，冲杀在第一线以削弱人类的力量，再由其他部队发动决定性的攻击。莫莉不会同情星盟的任何种族，不过她不止一次注意到战场照片中总是有许多昂果伊人。她并不觉得这是令人吃惊的事。星盟会不断补充新的士兵，强迫一代又一代战士为帝国的目标付出生命。
在连续三十年里，这个帝国的目标就是彻底灭绝人类。
“你好，”昂果伊人用那种怪异又清晰的声音说道，“我的名字是古玬·科思充。我也是这里的学生。”
莫莉盯住这个昂果伊人的时间只有一秒钟。但她几乎想不出该对这个毫无征兆就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异种说些什么。经过了无比尴尬笨拙的五秒钟之后，她冲口说出了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一个念头：“你在我们班吗？”
莫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问。她不在乎，也不想进行任何交谈。但做这件事完全出于本能。
不过莫莉也发现，如此靠近一个昂果伊人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不适。和她在奥星见到的向斐力人不同，这个小昂果伊人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危险。片刻间，莫莉不得不提醒自己：这是一种在不久之前还与人类作战的生物。在巴黎四星杀害她父母的飞船上也许挤满了这种生物。
“当然，”古玬说，“所以我才会在这里，不是么？他们不让小孩子和大孩子一起玩。我说的是年龄，不是身材，不是么？否则我肯定不可能被允许靠近像你们这样高大的异种，更不要说是向斐力同学了。我觉得他们天生就要比我们族里的成年人更高！”
古玬显出一副很想要笑的样子，看来他刚刚是讲了一个笑话。莫莉还不太能确定这个昂果伊人真的只是想笑，还是在努力呼吸。不过想到昂果伊人竟然会拿自己打趣，莫莉不由得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这真的很像是人类才会做的事情。
“古玬和我们一起上数学课，”卡力姆说，“她是老师的宠物。”
什么？莫莉竭力想要搞清楚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古玬是女生？这一点莫莉完全没有想到。
“你会这么说只不过因为她是我妈妈。但她也同样喜欢我们这一群里的另外五个，她对我们的爱是一样的。”
另外五个？莫莉有些难以理解古玬的表达。“你的妈妈是老师？你们一共有六个？”
“在我这一群里有六个。在年龄更小的群里还有四个。我的另一个妈妈的群里还有十二个，不过他们全都长大离开了。他们不和我们在一起。”
“你有两个妈妈？”莫莉对于昂果伊人的性别取向和交配习惯一无所知。古玬所说的一切对于她都是闻所未闻的。
“呦吼，还有三个爸爸，但他们里面只有一个人和我们一起来到了奥星。他是一名探险家，就像我的另一个妈妈——贝丝金姆妈一样。但我的另一个妈妈，爱丽德姆妈完全不懂得那些关于先行者和先行者造物的知识。同时她又不想整日无所事事，于是她在这里当了老师。她是最好的！”
“我为什么没有在数学课上见到过你？”莫莉感到有些困惑。她在上午熬过的第一堂课就是数学课，但她的确不记得见过昂果伊人。“我也没有见到你妈妈。”
“这两天教我们的那个人只是代课老师，”卡力姆说，“爱丽德老师应该会在今天晚些时候回到学校。”
“今天早晨，她在家里照顾我。”古玬将她样式奇怪的脚埋进青草里，不停地扭动着，仿佛有些害羞——这种极为像人的风格再一次让莫莉感到惊讶。“当时我决定不戴呼吸器跑出去看看，”她指了指身上的大背包，“我需要呼吸甲烷。知道吗？如果没有了甲烷，我很快就会头晕。嗯，我想你是不知道的，你们两个呼吸的都是高能量的氧气！”
古玬咳嗽了两声。莫莉不知道古玬的声音是否总会带有这种气音，还是因为她的肺里有不该吸入的气体。片刻之间，她又只能吃力地喘息着，同时还抓住了卡力姆的手臂。
就在这时，一件让莫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莫莉一时还无法相信，但她的确在为这个生物感到伤心。为这个昂果伊异种。莫莉竭力提醒自己，这个生物曾经属于星盟——或者，至少如果那场战争没有结束，她仍然会是星盟的一员。而且在莫莉眼中，古玬的样子相当丑陋，甚至可以说有些让人害怕，但即使是这样……她的身上仍然有一些东西在吸引着莫莉。莫莉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古玬很可爱，虽然她完全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多大了？”莫莉又一次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种问题。不管怎样，尽管交谈的对象看似很不合理，至少这个问题是完全合理的。到底该怎样和一个异种聊天呢？
“我刚刚五岁！”古玬欢快地说，“我们像人类一样数年份比大小。不过和我同岁的可是有一大群呢。”
古玬又笑了起来。这吸引了其他学生的注意力。如果不是又一阵猛烈的咳嗽，她一定会不停地笑下去。
“刚刚五岁？”莫莉很难相信，古玬似乎和她在餐厅里见到的其他昂果伊人没有什么差别。
“昂果伊人很早就成年了，”卡力姆说，“我觉得爱丽德老师实际上应该只有十岁。”
“没有错！”古玬说，“不过她看起来才八岁！”
莫莉很难将她来奥星之前对野猪兽有限的一点了解对应在古玬身上。那一点了解完全来自她看到的新闻报道和这次旅途中的一些介绍。而她清楚记得的只是一些零散的传闻，一些耸人听闻的、让她感到害怕的消息：野猪兽会进行自杀冲锋，冲进人类密集的地方，启动离子炸弹。作为炮灰的昂果伊人也会杀死许多人。
但古玬看上去一点也不危险。
摧毁巴黎四星的战舰上会不会有昂果伊人？莫莉再一次想道，几乎肯定会有，他们很可能在那场战争中杀害了成百上千万人，其中也包括我的姐姐和父母。
这样的想法让人心情阴郁，但莫莉控制不住会这么想。
古玬并没有在那些恶魔战舰上，但如果那场战争还在继续，她很可能会登上那样一艘战舰，做她的前辈做过的事：不遗余力地杀害更多人类。
甚至她也许会想要杀我。
但现在这个奇怪的异种却只是和莫莉开着笨拙的玩笑，向她表达友善，这种怪异的转变让莫莉百感交集。
“那么，你是谁？”古玬将手伸向莫莉。“卡力姆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古玬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我听说人类都是这么说的。我看过书，知道你们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莫莉犹豫了片刻，不过还是抓住昂果伊人的大手握了握。一开始，莫莉只觉得很紧张。昂果伊人有些像爪子的手掌让莫莉隐约想起了螃蟹的螯钳。她甚至开始担心自己是否能完整地收回自己的手。不过，尽管古玬有着一层坚硬的外壳，她的碰触却令人惊讶地轻柔。莫莉从她的手上仿佛感觉到了真挚的快乐。
“我是莫莉。”
“你好，莫莉！你是第二个愿意和我握手的人类！要知道，大家都会觉得这样做不舒服。我不怪他们。我是说，你们人类是这么柔软，容易受伤。你们需要仔细保护你们的皮肤。不过我觉得，我明白你们为什么会这样做——我说是握手。这样相互接触是很有趣的事，不是吗？”
这个昂果伊人咧开嘴露出微笑，也露出了她那些看上去很凶狠的牙齿。莫莉竭力不去想象被那样的牙齿咬在自己柔软的皮肤上会是什么感觉。
“我想是这样。”一点笑意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莫莉的脸上。
突然的吼声让他们三个同时转过了头。
“该死的铰链脑袋，”一个男孩愤怒地说道，“我见他们一次就要赶他们一次！”
莫莉开始尝试搞清楚眼前的状况。三个大男孩正在朝一名孤立无援的向斐力人走过去。她不知道向斐力人的听觉有多灵敏，不过她和那三个男孩之间的距离是男孩和向斐力人的两倍，而她能够清楚地听到那个男孩所说的每一个字。那名向斐力人却没有理会人类男孩，只是继续低着头，似乎对周围的异动毫无察觉。
莫莉意识到这名向斐力人正是在餐厅里独自坐在一张桌子旁用餐的那一个。那个莫莉曾经拒绝和他同桌而食的异种。这里的大部分向斐力人都很难分辨，他们全身都是褐色和灰色的条纹。而这个向斐力人则不一样。他的皮肤色泽要比绝大部分同类更浅，几乎呈现出白色。至少在奥星，这个异种在他的同胞之中显然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一些站在这名向斐力人附近的人类看到那三个男孩，都向旁边躲开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孩身材高大魁梧，头发剪得很短，看上去像是个受训的陆战队员。跟着他的那两个人样子也差不多，比他稍稍矮小一点。三个人都是一脸穷凶极恶的样子。
“哦，不，”卡力姆用只有莫莉能听到的耳语声说，“那是卡尔·扎克柯西，后面的是他的弟弟扎博，还有他们的朋友安德瑞斯·马勒兹。”
“他们很麻烦吗？”莫莉问。
“在我看来是这个学校最大的恶霸。他们还没有找上我，不过我也一直在躲着他们。”
“在学校这么大点地方要躲开他们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古玬说道。她毫不避讳地盯着从他们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走过去的那三个恶霸。“这种人如果盯住了你，迟早都会找上你。”
卡尔大步走到背对着他们的向斐力人近前。而那名向斐力人只是望着草坪对面的校外森林。卡尔伸出手，推了一把那名向斐力人的肩膀，差一点把他推倒在地上。
“好狗不挡道。”卡尔对那名异种说道。但是当向斐力人向前踉跄几步，躲开他们的时候，卡尔并没有走过去，而是站在原地发出一阵狂笑。
“没错，”扎博应和着他的哥哥，“走路小心点儿！”
向斐力人缓缓转过身，逐一盯住这三个男孩。他挺直身子，让自己能够平视三个人类的眼睛。这三个人类应该比他年龄更大，也比他更高，但他要比他们每一个人都更加魁梧强壮。
莫莉不知觉间开始担心那个异种。她知道他们如果打起来，结局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公平较量，向斐力人也许能够打倒这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甚至卡尔也不例外。但三个恶霸显然对公平没有任何兴趣。莫莉扫视了一下整片广场，想要找到一位老师阻止这场斗殴，但她没有看到一个成年人。
“我根本就没有动。”这名向斐力人的声音要比莫莉预料中更加高亢。不过莫莉以前也没有听到过多少向斐力人说话的声音。她有些怀疑这是因为这名向斐力人还是个很小的孩子。
卡莎是第一个与莫莉进行交谈的向斐力人。在那以前，莫莉只是从新闻中听到过像神风烈士这样的向斐力发表演讲。神风烈士是向斐力欧之剑的领袖。他的精英在星盟战争末期宣布与人类结盟。他经常会在向斐力代表团与地球联邦政府进行的和平会议中讲话。尽管向斐力人看上去都很威武骇人，但神风烈士的声音却浑厚深沉，充满磁性。
神风烈士和他的向斐力欧之剑经常被莫莉的养父母用来证明向斐力并非天生邪恶。他们之所以会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不断攻击人类，只因为受到了伪先知的欺骗。
但对莫莉而言，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她理解自己的养父母对那场战争有什么看法。但她不认为受到欺骗而杀害成百上千万人的罪行就不是罪行。不管怎样，那些生命还是不复存在了。向斐力人还是必须为他们所做的一切负责。
战争停止了，难道我们就应该装作它从不曾发生过？莫莉的父母和姐姐终究还是死了。我又该如何面对我的伤痛？
“那以后看见我们记得躲开点儿。”卡尔说道。另外两个男孩都在旁边窃笑。
“我们还要干这种事吗？”向斐力人疲惫地摇着他长脖子上的头。
“干什么？”扎博问，“把你放到你应该在的地方去？”
“我就应该在这里，人类。”
卡尔露出凶狠的笑容，向周围扫了一眼，说道：“真的？我看这里不像是医院啊。”
“也不像坟墓。”安德瑞斯阴恻恻地说。
安德瑞斯的腔调比卡尔和扎博更让莫莉感到不安。那两个男孩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安德瑞斯听起来不只是想要把这个异种打出几块瘀青，他想制造流血事件。
“都好几次了，”那名向斐力人说道，“这到底什么时候算完？”
“很简单，”卡尔向向斐力探过头，“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你彻底完蛋。”
就在这时，古玬出现在那名向斐力人和人类男孩之间。“嗨，卡尔！这是怎么回事？”她用快活的语气问道。莫莉却不由得为她揪起了心。
那些男孩只顾盯住对方，完全没有发现一个昂果伊人插到了他们中间。古玬身材很小，动作也很轻，很容易就能躲过这些蠢男孩的视线。向斐力人和人类男孩全都后退了一步，显然是被这个昂果伊人吓了一跳。
卡尔所做的并不只是后退。他一定将这个昂果伊人看作一个威胁，于是他挥出了拳头。他的拳头击中了覆盖住古玬鼻子的软管上。随着一阵可怕的碎裂声，软管落到一旁，一片闪光的蓝色鲜血也随之四处迸溅开来。
莫莉惊呆了。她环顾整片广场，想要找到能救古玬的人，他们需要教师，或者其他任何人。但她能看到的只有学生。所有眼睛都在盯着他们，所有人都一动不动。
古玬踉跄着向后退去。她的手脚变得瘫软无力。她的背包转到了一个错误的角度上，并开始漏出甲烷。她开始咳嗽，显然是因为没办法呼吸自己周围的氧气。
情况突然变得异常严重了。
卡力姆跑过去，跪倒在她身旁，查看她的情况。莫莉也想这样做，但不知为什么，她没能迈开步子，仍然只是站在原地，感觉着自己的软弱无力。
“你攻击了一个小昂果伊人？”那名向斐力人将一根长手指伸向卡尔，“因为她向你打招呼？这一次，你太过分了。”
这个向斐力人生气了，莫莉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尽管不喜欢他和他的种族，但莫莉显然没有责怪他的立场。在奥星，莫莉也许没有几个朋友，而在她遇到的人里面，古玬是对她最友善的。无论这个小生物是否吓到了卡尔，都不应该得到这样的回报。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
“你真的这么想？”卡尔问道。当他看到自己对古玬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时，曾经露出一点畏缩的神情，但现在他再一次逼近了向斐力人，完全不否认自己刚刚的暴行，而且明显想要转而攻击这名向斐力少年。卡尔一定是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机会，让面前的这名异种愿意和他打上一架了。“让我们看看我们到底能有多过分。”
卡尔伸手推了向斐力人一把。让莫莉惊讶的是，向斐力人并没有阻止他。这名异种仍然没有要打斗的意思。
莫莉再一次搜索广场，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成年人。她看见了其他向斐力少年。他们也全都在看着这里。有那么一瞬间，莫莉以为他们会走过来保护他们的同胞，但是……他们甚至没有朝这里靠近一步。在看清这里发生了什么之后，他们反而全都转过了身，显得对这场冲突毫无兴趣。莫莉不明白。他们真的会任由自己的同族挨打？
“你这个铰链脑袋，”卡尔吼叫着又推了向斐力人一把，“你打算让我一直这样推你吗？难道你没有胆量做些什么？”
向斐力人松开了自己的大拳头，“我不想和你作战，人类。”
“我又没有求你这样。”这一次，卡尔开始用双手推他，用的力气也比刚才大得多。“我有吗？”
向斐力人仍然只是在不断后退，不断重新站稳身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但他一直瞪着卡尔，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突然爆发，把这个人类的脑袋咬掉。
卡尔冲这名向斐力人露出冷笑。“你不在乎我会对你做什么？”他又转向古玬，“或者对你的小宠物做什么？”
这句话把莫莉惹怒了。她不能只是站在远处冷眼旁观。古玬正躺在地上，受了重伤，呼吸困难。必须有人阻止这一切——莫莉心中想道。随后……她的身体突然被怒火充满，她迈开了步子。
她再一次完全服从了自己的直觉。
莫莉一下子冲到了昂果伊人和卡尔中间，大喊道：“住手！你们都住手！”
莫莉痛恨霸凌。她一直都非常痛恨。尤其是这种对弱小的欺凌。这也许和她在前两所学校中不得不竭力保护自己的经历有关，或者也许这只是因为她的家人在巴黎四星的悲剧。
她不会任由其他人这样推她，这是她的底线，绝不允许。
就像爱莎经常对她说的——狗打架的时候，重要的不是身体大小，而是狗身体里面的那股气力。如果有人踩了莫莉的底线，莫莉体内的气力可是会变得非常大。
卡尔后退了一步，有些发愣地看着气势汹汹的莫莉。“你在和我开玩笑？你要为这个东西出头？”他显然没想到会有人类保护异种。莫莉知道问题不是出在卡尔身上。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做。
“我不在乎他或她还有其他的什么！”莫莉冲着卡尔的脸说道，“你不能这样随便欺负没有招惹你的人！”
卡尔被莫莉的气势稍稍吓退了一步，但他马上就重新逼近过来瞪着莫莉，同时举起了拳头，似乎是要用对付古玬的方法对付莫莉。莫莉终究没能把他吓退。他的暴力情绪不是出于自卫本能，也不是因为对战争的愤慨。他只是气恼面前这个女孩竟敢阻止他为所欲为。这次他要揍一个人类了，他没什么可怕的。
莫莉抬起腿想要踢卡尔，但卡尔抢先把她打倒在地上。莫莉被一拳打在下巴上，随即她又感到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她的下唇被自己的牙齿割破了。
莫莉倒在地上，用手捂住了嘴。她亲身经历过战争，并且在其他学校对付过各种霸凌行径，但她从没有真正挨过拳头。让她感到惊骇的不是疼痛——至少一开始不是。她吃惊的是竟然真的有人会打她。
“该死的铰链脑袋的同伙。”卡尔恶狠狠地向莫莉吼道。
莫莉抬起自己的手，看到上面全是鲜血。
卡力姆扑向了卡尔，从卡尔侧面向他发动攻击。但扎博和安德瑞斯不等他挥出拳头就抓住了他。他们将卡力姆打得躺倒在地。莫莉听到卡力姆猛然呼气的声音——他肺里的空气被那些恶霸踹了出去。卡力姆现在也在为呼吸而挣扎了。
莫莉迅速跳起身，冲向正在踢卡力姆的恶霸。就在她扑过去的时候，卡尔却伸出一条腿，绊倒了她。她没有能抱住安德瑞斯，而是一下撞在了安德瑞斯的身上。
安德瑞斯推开莫莉，迈步向莫莉逼近，同时挥起了自己的拳头。他的指节狠狠撞在莫莉的脸上。莫莉继续踉跄着后退，哀叫着捂住自己的一只眼睛。她不知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希望自己的眼睛没有瞎掉。
有人抱住了莫莉，没有让她倒下。
莫莉抬起头，看到安德瑞斯再次向自己逼过来，又一只拳头向她举起。莫莉绷紧身子，准备承受这次重击。也许她会被打晕过去。这些恶棍真的会打一个女孩子。
就在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莫莉背后响起：“住手！”
安德瑞斯停止了动作。他刚刚抬起手，正准备再次发动猛攻，现在却变得神情慌张，眼神散乱。他向后退了一大步，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在打架。
莫莉用了一段时间才缓过来，眨了眨疼痛难忍的眼睛，感到自己的视野慢慢恢复，同时庆幸自己没有瞎。但眼睛的剧痛还是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她抬起头，想看看是谁救了她。
是莫莉在那天早些时候曾经瞥到的一位向斐力教师。也是莫莉见到的第一个没有披挂盔甲的成年男性向斐力人——和莫莉在战争视频上见到的那些武士完全不同。他的教室门口处的铭牌上写着他的名字是迪诺克·阿廓里，教授的课程是异种语言学。也就是说，他负责教导向斐力人说人类语言，以及教导人类说向斐力人的语言。
莫莉没有上过迪诺克的课。她不打算学习关于向斐力人的事情，也不想听一个巨型怪物讲课。迪诺克非常高大，有一身靛蓝色的皮肤，看上去就是一名标准的向斐力武士。
现在这名向斐力教师正迈着充满自信和纪律感的强健步伐向他们走过来。正在打斗的所有男孩在他面前都和侏儒没什么差别。就连那个向斐力少年也在迪诺克的身影面前向后退去——莫莉这时才发现，是他扶住了自己。高大的向斐力教师只是一身平民装束，却也足以震慑这群打斗不休的少年人。莫莉觉得现在为自己的生命而担忧是有道理的。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向斐力少年还在自己身边。她急忙抽身闪开，同时用自己肿胀的眼睛瞪着向斐力少年。想到自己竟然被向斐力人碰到了身子，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她不需要别人帮她打架，尤其不需要向斐力人。
迪诺克依次瞪视着这七个孩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们真是爱惹麻烦。”
对于莫莉而言，这真是她人生中最糟糕的校园首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