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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伦敦市区: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半小时里瑞安差点儿送了两次命。离目的地还隔着一两个街区,他就下了出租车。这天天气不错,风清日丽。蔚蓝色的晴空,太阳已经西斜。瑞安在那些木靠椅里接连坐了好几个小时,他想走动走动,活活筋骨。街上车辆不多,人行道上也行人寥寥。他颇有些惊讶,原以为傍晚会是交通的高峰期呢。这些街道设计的时候显然没有想到过行驶汽车,他敢肯定,嘈杂拥挤的程度一定极为可观。杰克对伦敦的第一印象:就是觉得在这个城里溜达溜达还不错。于是,他照着海军陆战队里养成的习惯,象平常那样迈着轻快的步伐朝前走去,只是书夹在腿边磕磕碰碰,不知不觉减慢了步速。

  走到离路口不远的地方,看看没有过往车辆,他便想早点儿穿过街道。他本能地望望左边,望望右边,再望望左边——从孩子时候起就这样——然后,跨过路边石……

  一辆红色的两层公共汽车呼啸而过,离他不到两英尺,差点儿把他碾成肉酱。

  “对不起,先生。”瑞安转身一看,是位警官,从头到脚,全副警装。他想起来了,他们这儿叫警察,“我要是您的话,我就会根据交通信号灯的指示过街,而且还得注意路标的颜色,根据颜色的不同来决定该瞧右边还是左边。我们可不希望看到太多的游客出交通事故。”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旅游的?”现在警察只要听瑞安的口音就知道了。

  警察微微一笑,耐心说道:“先生,因为您刚才横穿街道的方法不对,另外,您这身穿戴象个美国人。请当心,先生。再见。”警察友好地点点头走了。瑞安楞在那儿,不知道怎么能从这身簇新的三件头套装看出他是美国人。

  吃一堑,长一智。他走到路口,沥青路面上漆着字,“往右看”,还为不识字的人标出了箭头。他小心翼翼地站在白线内,等着红灯变绿灯。他想起在星期五租车外出的时候,要特别小心车辆。世界上只剩下几个地方还是左侧行车的,而英国正好是其中之一,要习惯它肯定得花点儿时间呢。

  除了左侧行车之外,英国人别的事情都干得很好,他宽慰地想。他这是首次来英国,但已从一天的广泛观察中得出了结论。瑞安是个老练的观察家,往往能够根据粗略几眼所看到的情况得出很多结论。这一带是商业区。路上的行人同美国相比穿着要讲究一些——但那些头发染成桔黄色和紫红色的流里流气的家伙除外,他想。这儿建筑物的式样,各朝各代,错落陈杂,大多显得古朴典雅,既有奥古斯都时代的古典式样,也有密斯尔范?德?罗厄式的现代风格,大多数建筑物还是呈现出一种古朴的韵味,而在华盛顿和巴尔的摩,这样的建筑早已绝迹,被代之以一排排崭新的大楼,玻璃盒子似的,缺乏个性。这个城市的优点与不足同他所受到的礼遇巧妙地融和在一起。对于瑞安来说,这是一次带有工作任务的休假的,然而,第一印象告诉他,这个假期会过得很愉快。

  但也还有些不协调的地方。许多人好象都随身带着雨伞。瑞安出来收集资料前,注意过天气预报。预报明确说是天气晴好——其实是炎热,就是这么说的,尽管气温才刚过华氏60度。每年这时候天气固然是暖融融的,但怎么谈得上炎热呢?瑞安不知道他们这儿是否就把这种天气当成了印度的夏天。似乎不会吧。那么为什么要带雨伞呢?难道不相信当地的气象台?是否因为我没带雨伞,警察就看出我是美国人呢? 还有一件事情他本该预料到的,那就是街上劳斯莱斯牌轿车多得不得了。这种牌子的轿车他这辈子没见过几辆。虽不能说满街都是这种高级轿车,但为数确也不少。他自己用的是一辆西德大众汽车公司生产的拉比特牌,已经开了五年了。瑞安在一个报刊亭前站住脚,买了一份《经济学家》周刊。他在出租车的找头里粗手笨脚地翻弄了半天,才付了钱。卖报的看他是美国人,自然也特别殷勤耐心。他一边翻阅刊物,一边沿街信步走去,不久便发现自己迷了路。瑞安停下来,回想他离开旅馆前看过的市区地图。他虽然记不清街道名称,但对地图却有照相机般的记忆。他走到这个街区的尽头,向左转弯,又往前走两个街区,再向右转弯,便认定是到了圣詹姆斯公园。瑞安看看表,提前了15分钟。这一段是下坡路,他走过那座某位约克公爵的纪念碑,在一幢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长方形古典建筑旁边穿过街道。

  伦敦是一个绿草如茵的城市。詹姆斯公园看来很大,而且草坪养护得很精心。整个秋天肯定异乎寻常地暖和,因为园内的树木依然绿荫如盖,然而游人稀少。对了,他耸耸肩膀,今天是星期三,并非周末。孩子要上学,大人要上班。这样更好,他想。他是故意错过了旅游季节来英国的。瑞安不喜欢人挤人。这也是在海军陆战队里养成的习惯。

  “爸爸!”瑞安立即转过身,看见可爱的女儿从一棵树后象往日那样不顾一切地朝他跑来。萨莉跑到个子高高的父亲身边,象往日那样咚咚地用小拳头打他。凯茜?瑞安也象平时那样跟在女儿后面。她从来就赶不上他们这位白色的小旋风。杰克的妻子看来可真象游客。每次度假,她肩头总要挎一架佳能牌的135 相机,相机盒子还能当大钱包用。

  “事情办得怎么样,杰克?”

  瑞安吻了吻妻子。或许英国人在公共场所不是这样的,他想,“好极啦,宝贝。他们对我很殷勤,好像我是那儿的主人似的。笔记全在这儿啦。”他拍拍书写夹,“你没买点儿什么?”凯茜笑了。

  “这儿的商店是代客送货的。”她笑的样子表明她已经把打算购买东西的钱用得差不多了,“我们给萨莉买到些真正的好东西。”

  “噢?”杰克俯下身子,望着女儿的眼睛,“买了些什么呢?”

  “要让你大吃一惊,爸爸。”小姑娘扭着身子,咯咯地笑个不停,真是个四岁的孩子。她指着公园说:“爸爸,他们那期里有天鹅和鹕鹈!”

  “是鹈鹕,不叫鹕鹈。”杰克纠正她的叫法。

  “一个个好大好白呀!”萨莉喜欢叫鹕鹈。

  “嗨——哟,”瑞安应道。他抬头问妻子:“拍了好照片吗?”

  凯茜拍拍相机,“哦,当然。伦敦全在相机里啦——难道你还情愿我们整天逛商店买东西?”摄影是凯茜唯一的嗜好,而且她的技术不错。

  “嗨!”瑞安望望街道。这儿的人行道是红颜色的,不是黑色的沥青。路两旁的树看来象山毛榉,枝叶交错。这就是伦敦圣詹姆斯公园的林荫大道?他记不清了,也不想问来过伦敦多次的妻子。王宫比他想象中的要宏伟壮观,但看上去阴郁冷峻,它就在三百码外,隐在一座大理石纪念碑似的东西后面。这儿来往的车辆稍多一些,但都行驶得很快,“晚饭怎么办?”

  “喊辆出租车回旅馆?”她看看表,“要不就走着回去。”

  “旅馆里应该有高级餐厅。不过时间还早呢。这种高雅的地方要到八九点钟才开始营业呢。”他又看见一辆劳斯莱斯牌轿车朝王宫方向驶去。他想去吃晚饭,但又不想带萨莉去。四岁的孩子和四星级的餐厅可不太协调。左边方向传来嘎嘎的刹车尖叫声。他不知旅馆里是否有照看小孩的——

  嘭!

  爆炸声离他们不到30码,惊得瑞安一跳。手榴弹?他心中念头一闪。他感到弹片在空中划过,发出啸音,随即,又听见自动武器射击的嗒嗒声。他转过身,看见那辆劳斯莱斯轿车歪在街道上。车头看来塌了下去。一辆黑色轿车挡在它前面。有个男人手持苏制AK47型冲锋枪,正站在车前的右侧挡泥板旁边,向车里开枪,还有个人朝着车的左后方跑去。

  “卧倒!”瑞安抓住女儿的肩膀,把她按倒在一棵树后,又猛地把妻子揿倒在女儿身边。十几辆汽车乱七八糟地堵在劳斯莱斯轿车后面50英尺外的地方,这倒掩护了他全家免遭枪弹的射击。另一侧的交通让那辆黑色轿车阻塞了。端冲锋枪的家伙正朝着劳斯莱斯轿车狂扫猛射。

  “狗娘养的!”瑞安抬起头,几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这是***爱尔兰共和军,他们正在杀人呢……”瑞安稍稍往左边挪了挪,环顾四周,但见街道上人人目瞪口呆,惶惶不知所措。真的干上了!他想,在我眼皮底下,就这么干上了,跟一部芝加哥匪徒的电影一模一样。此时此地,两个杂种就在搞谋杀!“婊子养的!”

  瑞安依靠一辆停着的汽车作掩护,又往左边挪了几步。他从这辆汽车的前挡泥板下望出去,看见劳斯莱斯轿车的左后方站着一个人。那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伸出手枪,象是在等着谁从车的后座钻出来。他的身体挡住了弯腰端冲锋枪的家伙。离得近的那个枪手背对着瑞安,离他还不到50英尺。那家伙一动也不动,全神贯注地盯着车门。瑞安不假思索便做出了决定。

  他飞快地绕过停着的汽车,迅速地低头伏身,加速奔跑,眼睛却紧叮着目标——那人的后背——就象在中学里玩橄榄球时候学的那样。瑞安全神贯注,唯求那人木然不动,只要几秒钟的工夫,他便可到那人身后了。还有五英尺时,他紧收双臂,跃起双腿,扑了过去。这是当年教练最赞赏的一手。他出其不备,一个擒抱,正中要害。那枪手的背弯得象张弓。瑞安只听见骨头啪地一响,那人朝前倒了下去。噗通一声撞在汽车保险杠上,随后便倒在人行道上。瑞安紧张地喘了口气,立即爬起来,在那人身边蹲下。他的枪已经掉在地上,瑞安一把抓了过来。这是支 9毫米口径的自动手枪。他从来没有用过,看来是东欧集团的军火。枪已上膛,保险也打开了。他右手小心翼翼地提着枪——左手似乎不太得劲,但已无暇顾及。他低头看看那个人,朝他屁股开了一枪,然后平端着枪;挪到劳斯莱斯轿车的右后方,悄悄蹲下,贴着车身打量四周。

  另一个枪手已将冲锋枪撂到地上,正举着手枪朝车里开火,另一只手还握着个什么东西。瑞安深深地吸了口气,从车后窜出来,平端着手枪直指他的胸膛。那个枪手先是回过头来,后又旋转身,抽回手枪。两人同时开了枪。瑞安觉得左肩火烧似地挨了一下,却看见自己那一枪打中了对方的胸脯。 9毫米口径的子弹像一记重拳似的将那人打得踉跄直退,往后倒下去。瑞安让枪反冲了一下,又放低枪口补了一枪。第二枪打在那人的下颌,把那人的头脸炸得一片血肉模糊。枪手象木偶被切断了牵绳,直挺挺地倒在人行道上。瑞安的枪始终对着那人的胸口,直到看清他的头已经炸烂,才放下枪。

  “噢,天哪!”紧张的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到平复过来,瑞安便觉得自己突然头晕眼花,他大张着嘴喘气,刚才支撑着他的那股力量好象消失了,身体发虚,濒临崩溃。那辆黑色轿车倒退了几码,加速从他身边驶过,顺着街道往左拐进一条岔路。瑞安没有想到去记车号,他被闪电般的事情弄昏了头,大脑还来不及反应。

  挨了两枪的那个人显然死了。他睁着眼睛,似乎还在惊叹命运多舛。头部流出的血淌了一大摊。看见他戴手套的左手握的是一颗手榴弹,瑞安心里一阵发紧。他弯下腰,看清后盖还在木把上,没有揭开,才慢慢直起腰,去查看那辆劳斯莱斯轿车。

  第一颗手榴弹已将车前部炸得破烂不堪。车子瘫在沥青路面上。司机死了,前座还蜷曲着另一具尸体。厚厚的防风玻璃炸成了碎片。司机的脸血肉模糊,百孔千疮。司机座同乘客室之间的玻璃隔板血污一片。瑞安绕到车的后部,只见一个男人伏在车厢里,身下露出一角女人的衣裙。瑞安用枪柄敲敲玻璃,那个人动弹了一下,又不动了。看来至少他还活着。

  瑞安看看手枪。子弹已经打光了,枪栓干巴巴地咯嗒一声弹了回来。现在他呼吸急促起来,两腿哆嗦,两手痉挛,受伤的肩膀阵阵剧痛。他四下一望,便又忘了疼痛。他看到——有个士兵朝他跑来,后面几码远还跟着个警察。是王宫卫士,瑞安心想。那士兵头上戴的熊皮高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但手里却还握着一支自动步枪,枪口上着半尺长的纯钢刺刀。枪里有子弹没有?瑞安很快想到,但又觉得这么想或许可能得付出很高的代价。他也站过岗,在第一流的团队受过专门训练,因为能说会吹,就被送去进修。这是一名卫兵,一名精锐部队的正规军,专门培养成机器人似地装样子吓唬游客。但也跟海军陆战队士兵那样出色能干,“你刚才怎么这么快就赶到了?”他问自己。

  瑞安慢慢而又小心翼翼地伸直手臂,举起枪,拇指一揿弹匣开关,弹匣哗啦啦落到街道上。然后他调转枪柄,让那士兵看清枪是空的。接着他把枪放到人行道上,走开几步。他想把手举起来,但左手已不听使唤。这期间,那卫兵昂着头,迅捷地跑过来,目光左右探索,但始终不离瑞安。跑到离瑞安10英尺远的地方,他停住脚步,平端步枪,刺刀尖直对着瑞安的喉咙,动作完全符合操典规定。那士兵胸脯起伏不止,但脸上却毫无表情。警察还没有赶到这儿,他在那边红涨着脸朝一架小型步话机喊叫着。

  “别紧张,当兵的。”瑞安尽量使口气硬点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撂倒了两个歹徒,我可是好人。”

  卫兵不动声色。毫无疑问,这小子是个行家。瑞安猜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给这目标穿个透心凉可真容易。杰克一点儿也没做出躲避的样子。

  “爸爸!爸爸!爸爸!”瑞安回头看见他的小女儿绕过那些抛了锚的汽车朝他跑来。四岁的小家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害怕地睁大了眼睛。她跑过来,双手搂住她父亲的腿,朝卫兵哇哇喊叫:“不准伤害我爸爸!”

  卫兵惊讶地看看父亲,又看看女儿。这时候凯茜敞着两只手,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士兵,”她用职业性的命令口吻说道:“我是医生,现在我要处置这个伤员了。你把枪放下,马上放下!”

  那个警察抓住卫兵的肩头,不知说了些什么,卫兵稍稍松弛了一些,步枪的角度也略微移动了几分。瑞安看见又有许多警察朝现场跑来,一辆白色小车鸣着凄厉的警笛声也赶到了。不管怎么说,局势已经控制住了。

  “你这神经病。”凯茜一面冷静地察看伤口,一面道。瑞安新上衣的肩头有一块暗红色的血迹,把灰白色的衣服染成了紫红色。现在,他全身发颤,站立不稳,想尽量避开萨莉吊在他腿上的重量。凯茜挟住他的右臂,让他背靠轿车坐在人行道上。她揭开伤口处的衣服,轻轻地触摸他的肩膀,但瑞安却不觉得轻柔。她从他的后背裤兜里找到一条手帕,扎紧伤口。

  “这不会好受的。”她自言自语道。

  “爸爸,你全是血!”萨莉站在一步之外,两手不安地甩动,象雏鸟的两只翅膀。杰克想朝她伸出手去,想告诉她一切都很好,但咫尺天涯——而且肩膀也在告诉他,现在情况肯定不妙。

  现在轿车旁边大概有了十个警察,多数都是气喘吁吁的。其中有三个拔出了手枪,正扫视着聚集起来的人群。从西面又来了两个穿红制服的士兵。一名巡警走到跟前。不等他开口,凯茜就抬起头来大声命令:“马上喊一辆救护车来!”

  “已经在路上了,夫人。”巡警的态度好得出人意料,“您为什么不让我来料理呢?”

  “我是医生。”她敷衍道:“有小刀吗?”

  巡警转身从第一个卫兵的步枪上卸下刺刀,弯下腰来帮忙。凯茜抓住瑞安的外衣和背心,让他割开。然后两人又割开瑞安肩膀处的衬衣。她扔掉手帕,那上面已经浸透鲜血。杰克开始呻吟。

  “闭嘴,杰克。”她看看巡警,朝萨莉努努嘴,“把她弄到别处去。”

  巡警打手势叫过来一个卫兵。那卫兵双手抱起萨莉,把她带开几步,搂在胸前轻轻地摇。杰克看见他那小女儿哭得可怜巴巴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似乎都非常遥远,都很模糊。他觉得皮肉湿漉漉地直发冷——“休克了吗?”他想。

  “见鬼。”凯茜粗鲁地喊着。巡警递给她一块厚厚的绷带。她把绷带盖到伤口上,还没等她扎好,鲜血有浸了出来。瑞安呻吟了一声,觉得好象是谁给了他肩膀一斧子。

  “杰克,刚才你到底搞他妈的什么名堂?”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扎绷带,—边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来问。

  瑞安咆哮着回敬了一句。突然间一发火,倒有助于止疼,“我可不想——可他妈的不知怎样就干上了!”这么一说话,耗去了他一半气力。

  “嗬——嗐,”凯茜抱怨道:“你象头猪似地流着血呢。行啦,杰克。”

  从另外方向又来了许多人。不计其数的警车集中到了现场。有些人穿制服,有些人没穿。一个穿制服的警察,肩章比别人漂亮,他开始对其他人下命令。那情景可真够动人的了。瑞安将他们分门别类地记在脑子里,看走了神。他靠着劳斯莱斯轿车坐着,鲜血好似从大水罐里倒出来,浸透了衬衣。凯茜满手是丈夫的血,还在尽力想法把绷带扎紧。他的女儿在一个结实的年轻士兵怀里哭叫,那士兵好象在用一种杰克不懂的语言对她唱歌。萨莉的眼睛紧盯着他,伤心得什么也不顾了。他冷静地想着,发现这一切都非常逗乐。但又一阵剧痛终于再次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

  那位警官显然是负责人,他检查完周围的情况,便朝他们走来,“巡警,把他移到旁边去。”

  凯茜抬起头来怒喝道:“开另一边的车门,他妈的,我这儿有个人在流血呢!”

  “那边的车门挤住了,夫人,我来帮您。”他们弯腰抬他的时候,瑞安听见了另一种警报器的鸣叫声。他们三个人把他往旁边移了一英尺多远,那位高级警官便要去开车门。他们没把他往远挪,车门荡开,撞到了瑞安的肩膀。他在失去知觉以前最后听到的声音就是自己大叫一声。

  瑞安慢慢地睁开眼睛,对时间和空间已经能做出模糊的反应。有一阵子,他觉得是在一辆车子里,车子奔驰时颠得他胸部阵阵作痛。他觉得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可怕的不成调的声音,其实那声音一点也不远,他好象看到了两张脸,似曾相识,凯茜也在那儿,不是她——不;是些穿绿衣服的人。除了肩膀和胸口火灼般地疼痛,别的都显得缥缈模糊,等他一睁眼睛,便都消失了。他又到了另一个地方。

  最初天花板看上去雪白一片,说不上有什么特征。瑞安或多或少懂得这是麻药在起作用。他有知觉,但想不起为什么会在这儿。过了好几分钟,他才慢吞吞地辨别出天花板是白色的隔音瓷砖镶在白色的金属框架上做成的。有几块瓷砖沾了水污,他认出来了。别的是半透明的塑料板,罩在柔和的荧光灯上。鼻子下面接着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感到一股凉气钻进鼻孔——氧气吗?与此同时,其他的感官也开始一个一个来报到了。这些感觉由大脑呈放射状扩展,向身体各部位伸展,并且勉勉强强地反映到大脑里。胸口系着一些东西,他看不见,然而能感觉到这些东西在拽他胸前的毛。凯茜喝醉了酒常喜欢这么干。他的左肩……一点感觉都没有。整个身体很沉重,动一动都不行。

  好几分钟后,他才明白这儿是医院,“我为什么在医院里?”杰克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想起来。这个时候,也就算他从麻药的保护下活了过来。

  “我也中弹了,是吗?”瑞安慢慢地把头转到右边,一瓶静脉注射液吊在床边的金属架上,橡皮管拖下来,伸进床单底下,连着他的手臂。他想感觉一下插入右臂肘部的输液管的针头的刺疼,但感觉不到。嘴干得象嚼了一团棉花。对了,我并没有被击中右边……接着他设法把头转向左边。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牢牢地裹着左臂,瑞安无法探究明白。他对自己的处境都没搞清楚呢。由于某种原因,他周围的环境要比他本身更使他感兴趣。笔直地往上看,是一架类似电视机的仪器,还有一些别的电子仪器,但他的头动弹不了,从一个固定角度望去,根本说不出是些什么名堂。心电图扫描器?他认定是,反正是诸如此类的仪器。这全得凭想象。他是在一问外科康复病房里,身上象宇航员似地缠满了线,人们在看他是否能救活。药物使得他从不可思议的客观角度去考虑问题,得出了这些结论。

  “噢,您醒过来啦。”这不象是从有线广播系统里传出来的声音。

  端安压低下巴,看见了一位50岁左右的护士。她的脸是贝特?戴维斯型的,但因长年皱着眉头而布满了皱纹。他想同她说话,但嘴好象粘住了,发出的声音既象是磨刀,又象乌鸦叫。他正想着这声音到底象什么,那护士不见了。

  大约过了一分钟,来了个男人,也有50多岁,高个子,精瘦,穿着外科医生的绿色手术服。脖子上挂着个听诊器,手里好象还拿着什么,瑞安没看清。他看上去疲惫不堪,脸上却露出满意的微笑。

  “嗯,您醒过来啦。感觉怎么样?”医生——?——朝那护士打个手势。那护士走过来,让瑞安用麦管从杯子里吸水。

  “谢谢。”水沾湿了嘴唇。大口喝都嫌不过瘾呢。两片嘴唇似乎一下子就把水吸干了,“这是什么地方?”

  “圣托马斯医院的外科康复部。您的左上臂和左肩动了手术,正在恢复中间。我是您的外科医生,查尔斯?斯科特,我的医疗小组和我已经对您的抢救已经持续了,呃,大约六个小时,看来您能活下来。”他很有见识地补充了一句,似乎把瑞安当成了一个成功的病例。

  瑞安心里迟疑地想道,英国式的幽默在别的场合可能妙趣横生、令人赞赏,但此时此刻却显得枯燥无味。他正想着该如何回答,看见凯茜进来了。脸型象贝特?戴维斯的护士走过去示意她回避。

  “请原谅,瑞安夫人,只准医务人员……”

  “我是医生。”她举起塑料身份证。那个男人接了过去。

  “威尔默眼科学院,琼斯?霍普金斯医院。”外科医生伸出手去,朝凯茜友好地同事般地笑笑,“您好,医生!我是查尔斯?斯科特。”

  “这就对啦。”瑞安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她是外科医生,我是历史学‘医生’。”然而似乎没人注意到这句玩笑。

  “称呼您查尔斯?斯科特爵士,还是斯科特教授?”

  “都一样。”他宽厚地一笑。瑞安望着他的背影,心想:每个人都喜欢给人认出来跟他打招呼。

  “我的一位导师认识您——他是诺尔斯教授。”

  “噢,丹尼斯,他现在好吗?”

  “很好,博士。他现在是矫形外科的副教授了。”凯茜不露声色地转了话题,回到医疗上来,“您这儿有 X光片吗?”

  “您看。”斯科特拿起一个吕宋纸的信封,抽出一张很大的底片,把它举到一个亮着照明板前,“这是我们手术前拍的。”

  “真要命。”凯茜皱皱鼻子,戴上工作用的半边镜。每当她要看得仔细些,就戴上这副眼镜。瑞安就讨厌这副眼镜。他看着她的头慢慢地转来转去,“我不知道有这么严重。”

  斯科特教授点点头,“是的,我们认为他遭枪击前锁骨已经断了,然后子弹从这儿打进来,造成伤害——刚好没碰到上臂的神经丛,所以我们认为不会出现严重的神经损伤。”他拿一支铅笔在底片上比划,瑞安在床上无法看清,“然后子弹穿过肱骨上部,留在这儿,刚好在皮下。 9毫米口径,力量很大。您能看到,损伤范围很大。我们很费了劲儿才找到所有的碎片,复合对位,忙得不亦乐乎,但——我们办到了。”斯科特把第二张底片举到第一张旁边。好一阵子,凯茜默不作声,只是来回转着头看。

  “干得真不错,博士!”

  斯科特爵士笑意更浓了,“是啊,听到琼斯?霍普金斯医院的外科医生这么说,我想我会接受的。恐怕这两颗钉得长期留在那儿了,这只螺栓也是。我想,其他的地方都会很快恢复的。就象您所见到的,大的碎块全部复位了,我们有充足的理由指望完全康复。”

  “会有什么样的后遗症?”一个纯客观的问题。凯茜在工作时丝毫不动感情有时真让人气得发疯。

  “还不能确定。”斯科特慢吞吞地说:“或许有点儿,但绝不会太严重。我们不能保证功能完全恢复——损伤范围实在太大了。”

  “给我讲讲您不介意吧?”瑞安想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但却没有成功。

  “瑞安先生,我的意思是说,您的手臂功能可能会有一些永久性的损失——要精确地说损失多少,我们还办不到——从现在起,那手臂就象一个永久性的晴雨计,只要天气一变坏,您就比别人先知道。”

  “这样固定不动得需要多久?”凯茜想知道。

  “至少一个月。”外科医生显得很抱歉,“这很别扭,我知道。但肩膀至少得完全固定这么长时间。然后我们必须重新估计伤害程度,才谈得上一般性恢复的治疗,那还得需要,呃,一个多月吧,我想。我看他会恢复得很好的,不会出现恶性反应。他看来健康状况良好,体格相当棒。”

  “杰克体格不错,就是脑子缺根弦。”凯茜点点头,不耐烦地说,“他常跑步,除了豚草以外对什么也不过敏,而且恢复得很快的。”

  “对呀!”瑞安承认,“她咬我的牙齿印常常不到一个星期就消退了。”他觉得这话挺逗,可没人笑。

  “您可以完全放心。”查尔斯爵士说:“博士,您看到了,您丈夫是在有经验的人手里。我给你们俩五分钟时间。然后,我想他该休息了,您看来好象也该休息一下。”外科医生走了,“贝特?戴维斯”也跟在后面走了。

  凯茜凑近他身边,又从处事冷静的医生变成了温柔体贴的妻子。瑞安大概对自己说过上万次,他得到了这个姑娘有多幸运。凯茜生就一张可爱的圆脸,淡黄色头发剪得短短的,而且有一双世界上最美的蓝眼睛。那双眼睛显示出她的才智至少同他一样。他极尽丈夫之道去爱她。他一直没有弄清他是怎么赢得她芳心的。瑞安知道,就算他最好看的时候,也是长条脸,满脸胡子,相貌平常,活象神山上主持正义的神——黑头发的达忒利。她装作猫叫,笑他的说话声象乌鸦叫。杰克想伸出手去拉她,但手被吊带扯住了。凯茜伸手过来拉住他的手。

  “我爱你,宝贝儿。”他温柔地说。

  “啊,杰克。”凯茜想搂紧他,但他无法看见的石膏筒妨碍了她,“杰克,你究竞为什么要这么干?”

  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回答:“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还活着,不是吗?萨莉好吗?”

  “她总算睡着了。她同一个警察在楼下。”看来凯茜真的累了,“杰克,你想她会怎么样,天啊,她还以为你被打死了呢。你把我们都吓了个半死。”杰克看见她那青瓷般的眼眶发红,头发也一团糟。对了,她从来不修饰头发,外科手术帽总把她的头发搞得一塌糊涂。

  “是嘛,看起来这一阵我是啥事儿也不做不成了。”这话把她逗乐了,看见她笑就好了。

  “很好,你得保养保养了。或许这是对你的教训——别跟我说旅馆里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床全都给浪费了。”她握紧他的手,笑得有点儿调皮,“过几个星期我们或许能干出点名堂呢。我看上去好吗?”

  “象个鬼。”杰克平静地笑道:“我想那个医生有点不简单吧。”

  他看见妻子轻松了一些,“可以这么说,查尔斯?斯科特爵士是世界上最好的矫形医生之一,他曾是诺尔斯教授的导师——他给你做的手术漂亮极了。你很走运,这条手臂算保住了。你知道——天啊!”

  “别紧张,宝贝儿。我会活下去的,不是吗?”

  “我知道,我知道。”

  “手臂要疼的,是吗?”

  她又笑了,“不会疼得很厉害。行啦,我要去安顿萨莉了。我明天再来。”她弯下腰来吻了吻他。他身上涂满了药,插着氧气管,还有嘴唇也是干燥的。尽管如此,感觉却很好。天哪,他想,天哪,我多爱这女人。凯茜又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后走了。

  酷似贝特?戴维斯的护士回来了。这行道可确实不怎么令人满意。

  “知道吗?我也是瑞安‘医生’?”杰克小心翼翼地说。

  “很好,‘医生’,现在您该休息了。我通宵在这儿看护您。现在睡吧,瑞安‘医生’。”

  听到这令人高兴的语气,杰克闭上了眼睛。他敢肯定,明天她就要对他严加看管了。以后就一直会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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