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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寻梦之旅

一开始,福尔摩斯觉得他自认的“一眨眼之间”,其实是他失去了意识的一小段时间,而在此期间,公孙寿趁机离开了。这个想法让他觉得,那中国人一定是在他身上玩了一个精心布置的恶作剧。在双座四轮马车里提起的所有超自然的事件,那粉末画成的魔法圈,还有公孙寿的祈祷文,全都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在烘托渲染气氛,但根本没有高潮。那些粉末不是人骨,不过是动物骨头磨成的粉。所谓的毒品,不过只是染色的水。他身体上感受到的不安,无非也就是身心失调的反映。公孙寿骗了他,而他却一头扎进了这个骗局里。
这个念头让他极为恼怒,甚至发誓绝不会让公孙寿这样玩弄了他之后还能逃避惩罚。
就在此时,他注意到风不再吹拂。这本身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少了风声之后,只剩一片寂静,却显得很不同寻常。福尔摩斯从未遇到过如此安静的情况,一切都仿佛被取消了,一切都陷入死寂。无论远近,都听不到一点声音。然而事实上,乡间不可能是宁静的。总有树林里的生物发出叽喳啁啾,有牛铃叮当,有鸟儿鸣叫,有农场工人叫喊,有车轮滚动,总有某些会发出声音的东西。但此刻,福尔摩斯却被彻底的无声包裹住了。甚至当他的一只脚在草地上挪动时,也没有发出一点点沙沙声。他所能听到的全部声音,就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天上的云一动不动。这甚至比寂静更让他紧张。它们挂在天上,就像是画上去的一般,仿佛不过是舞台剧上的背景幕布。整个世界似乎静止了,被冻结在了某个时刻。
也或许,是冻结在了两个时刻之间。这种感觉,就像是他滑入了时钟表针嘀与嗒之间的间隙。福尔摩斯拿出他的猎人表以确认自己的怀疑,没错,表停了。秒针一动不动。他拍了拍,但表就是不肯向前走。要么是表坏了,要么就是这整个世界不知怎么回事静止了。
接着,出现了一个男人。
福尔摩斯没看到他是怎么出现的。前一刻,他还完全不存在,接下来,倏忽之间,他就站在那儿,就在福尔摩斯面前,与他不过一臂之遥。
那个男人身上穿的衣服有些像苏格兰短裙,脚上套着皮草做的靴子,肩上以熟铜做的扣子固定,搭着一条斗篷。他的二头肌上套着金臂环,头颈上戴着金项圈。他的皮肤上画着亮蓝色的之字形标记,福尔摩斯觉得那是植物染料靛蓝画出来的。那人留着齐肩长的头发,修剪得很不平整,至于他的肤色,总体看来是饱经风霜的黝黑。
他的肌肉发达,但看起来与现代农耕劳动者的体格完全不同。他的身体柔软而结实,说明他早已熟知苦难与打击,也说明他的生活在各方面都是一场战斗。他拖着一把双刃斧,看起来和以此为主题的图画很像。那斧子垂在他手里,他的手随意地握着斧柄,斧头几乎就要垂到地上。那斧子的两面刃都带着切口和凹痕,福尔摩斯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痕迹显然说明这把斧子曾经砍过盔甲和人骨,而且,砍的次数还不少。
那人警觉地看着福尔摩斯,咕哝了两声,不过不确定这其中是否带着好意。它有可能是个问候。当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口音非常生硬,但不知为何,福尔摩斯知道它是一种未曾记录也不再为人所知的语言,然而他依然完全能理解它,对方也能理解福尔摩斯的意思。
“你来了。你是谁?”
“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我是歇洛克·福尔摩斯。或许你是真实存在的人,而公孙寿煞费苦心地让你穿上了全套类似凯尔特战士的装束;要么就是我在做梦,梦到了你,而你不过只是我的想象虚构出来的幻影。不管到底是哪一个答案,我的判断是,你再现了某个古代先民。至于你应该是什么人,或者实际上是什么人,则取决于我该如何看待这件事。”
“我不认识什么公孙寿,”那人说道,“他是德鲁伊吗?是巫师吗?”
“他很可能幻想自己就是这样的人物。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曾经是名酋长,是一个伟大部落的首领。我们从北边来,从蛮荒的山地来,那儿冬季漫长,冷风萧瑟。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我们奋力向南,扩张我们的领地,吸收那些乐意被吸收的部落,铲除那些不乐意的。我们到达如此遥远的此处,几乎抵达白色的海岸,让不列颠的大部分都属于我们。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将我的堡垒建筑在伟大的泰晤士河边,让它成为我们的家园。在此,我以我钢铁的斧与钢铁的意志维持了统治。我以鲜血和掠夺向诸神献上我的敬意,而后暂时获得了无人能与我竞争的回报。”
“毫无疑问。不过所有好事都会到头,嗯?你话中有话,这是我的印象。”
在这个威风凛凛的陌生人面前,福尔摩斯难得地产生了乐观的情绪。尽管这个男人有着粗鲁而乖戾的外表,还有一件尺寸惊人的武器,但他意识到自己完全不必害怕对方。这次见面对他有益,只会给他启迪,而不是毁灭。
“诸神,”无名的酋长说道,“不会一直现身,也很难讨好。他们索要的灵魂,必须来自血腥的战场,或祭坛上祭司的圣器刃下。通常来说,这样就足以满足他们的胃口,让他们不至于从沉睡中彻底醒来。但有时候也并非如此,而到那时,这世界上的所有人就该小心了。”
“你喂食他们,从而让他们驯服。是这样的意思吗?就像一个母亲会在夜晚给焦躁吵闹的婴儿哺乳一样。”
酋长带着恶意大笑起来。“可他们不是婴儿。我们才是。诸神已经很老了,比时间更古老。他们自群星之间,自其他世界来到此处时,地球还很年轻,尚未成形。有人说他们是被放逐的,还有些人则说,他们离开是出自他们的自由意志,只是为了寻觅新的牧草。他们跨越了彗星背后的深渊,蜂拥来到这里。他们将这个世界占为己有,瓜分出各自的领地。但他们之间并不和平。这不是他们的天性。”
“他们互相攻击。”
“在几千年里,这些拥有近乎无限的力量和恐怖的知识,来自群星的生物之间冲突不断。儿子反叛父亲。仆从挑战主人。兄弟阋墙。在竞争中,他们摧毁了大陆。他们使用的武器极为可怕,其原理和量级都非人类所能领悟。他们夷平群山,在大地上分裂出峡谷。原本这个世界的所有土地都聚合在一起,是诸神之战让它们分裂,让它们移动,四散开来。”
“有不少地理学家,比如说安东尼奥·施耐德-佩莱格里尼,就会给大陆板块漂移的现象提供另一种解释。”
酋长看着福尔摩斯。
“抱歉,请您继续。”福尔摩斯说道。
“在当时,诸神的强者将自己立为地球的主宰;”酋长说道,“而没那么强大的,则退避到了地底或深海。不少神因为站在输的那一方而遭到了囚禁,他们的囚牢并不总是在地球上,有些在别处,在其他世界里,在现实的夹缝中。诸神之间达成了某种程度的休战,仇恨暂时被搁置,却未必都被原谅。比如说,在克苏鲁和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可言说者’哈斯塔之间,就永远只有仇恨。”
听到这两个名字,尤其是前一个名字时,福尔摩斯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这种恐惧源于他内心深处,仿佛是远古遗留下来的。虽然他这辈子从未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但他内心中根植于种族潜意识里的部分,知道在听别人提起他们的名字时,就该感到害怕。克苏鲁。哈斯塔。这两个词对他来说就代表着恐惧、愤怒和战栗。
“渐渐地,”酋长继续说道,“诸神陷入沉眠,就像熊的冬眠一样。他们之间的冲突结束了,因此也就到了休息的时刻。宇宙有循环,正如一年有四季。即便已能不朽,即便有了如此强大的力量,他们也必须闭上双眼,沉入梦中。如今,他们沉睡在他们星罗棋布的城市中,沉睡在他们的洞穴里,沉睡在世界与世界之间的空隙。但他们还在望着我们。他们始终望着我们,观察着人类从动物般的无知渐渐觉醒,有了自我认知。‘旧日支配者’和他们的族人知道我们,时不时会呼唤我们,想从我们手中获得任何我们能给予的东西。”
“我明白了,你给他们的不够。而这是你倒台的原因。”
酋长阴郁地点了点头。他的视线向身后的古坟望去。“我的尸骨在那儿渐渐腐烂。我的血肉成为蛆虫的食料。我曾经是罗奔的侍僧。我的祖先来自萨纳斯,罗奔曾经是主宰那地方的神祇,当那座城市逐渐式微,对他的信仰也随着大众一起离开了玛尔的土地。我是来到这些岛屿的移民者的直系子孙,同时也是我部落的国王。因此,对我来说,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取悦罗奔。他是战神,而我们敌人的鲜血和心脏也曾经让他感到满足。”
“‘曾经’。什么改变了?”
“改变的是我。我厌倦了冲突。岁月渐渐侵蚀了我,我对战场的热衷也渐渐消退了。我只希望能管理好自己已获得的土地,而不是开疆拓土。我们毫不留情地向南碾压的行军因此而停止。罗奔非常失望。夜里他在我面前显现,他用了年轻人的形体,戴着常春藤花冠,手持长矛。我们在我的卧室里搏斗,他和我,但结果只可能有一种。”酋长叹了口气。“我竭尽全力,奋勇挥舞我的斧子,但谁又能战胜一位神祇?”
“是啊,谁能呢?不过,至少你的人民将你埋葬的地方很是不错,这片尊贵的土地配得上你这样尊贵的统治者。”
“这里?选这里是罗奔下的命令,这是对我最后的嘲讽。你可以从这里俯瞰这个国家所有我曾拒绝征服的领土,你可以在这儿看到不列颠最后的角落,只因我厌恶让鲜血流淌,因而未曾踏上这片土地。这不是荣誉。这是一种惩罚。”
“不过,你真的确定与你战斗的是罗奔本人吗?会不会是某个篡位者,一个觊觎你王位的年轻新贵?”福尔摩斯想给这位酋长的死找出合理的解释。他是侦探,他想找的是谋杀,而不是天罚。
“就算事情或许真如你所说,那也没有什么不同。不管怎么说,他显现出了罗奔的样子。不管叫什么名字的杀手,只要他披着某个神祇的伪装,干那神祇干的事,他就是神本身。”
“我明白了。”
“我恐怕你其实没有明白,”酋长说,“我恐怕你的眼界依然太过狭窄。”
“好吧,那你要怎么让我的视野开阔起来呢?”
下一个瞬间,福尔摩斯就后悔自己提了这个问题。因为,酋长直接高举斧子,在空中画了一个圈作为回答。在福尔摩斯矮身避开之前,甚至在他能稍微动一动之前,那双刃斧的一边刃便已向他抡了过来,然后……

……没有砍中福尔摩斯,但也没有落空。斧子穿过了他。他感觉到了斧子的存在,带着一阵沙沙声,就像是一根冰做成的线进入他的身体,而后又穿了过去。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受伤,整个人还完好无缺。这种感觉有些像是断裂,但不是头从脖子上掉下来,或躯干和四肢分离,它是灵魂与身体分割式的断绝。就在那一刻,他的心神完全脱离了肉体的躯壳。他成了思想,成了自身存在的纯粹本质。他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本人,却没有了能带着他到处移动的肉身。
他飞了起来。从博斯山,从萨里郡,从英格兰的大地向上,飞了起来。而后他穿过海峡,穿过欧洲、阿拉伯半岛、印度、亚洲。他穿过这颗行星的表面,仿佛一道光。然后,从飞鸟的高度,他看到了风景。如此壮丽的风景。
他飞到太平洋中央的一座小岛上,那地方其实就是一块火山岩,上面散布着无数腐烂的鱼类尸体,顶上则是一块白色的巨岩。在它附近的一条海沟里,有一个长着鳞片、有点像鱼的独眼巨型球状生物正翻滚着,慢慢上浮到海面。
他又飞向下一个岛屿,它更大一些,岛上有一座遗弃的城市,岛上建筑的轮廓和角度都不规则,当你盯着它们看时,这些轮廓和角度便好像都折叠起来,似乎它们的建造者掌握了某种数学家们都未曾知晓的几何学原理。在这里,在泥墙支撑的拱顶下,躺着人形的怪物,它们都围绕着一个体形更为巨大、长着蝙蝠翅膀的巨兽沉睡,而那巨兽本身也在睡眠之中,它的面容福尔摩斯只瞥了一眼,就很庆幸自己没有更靠近去看。
他继续向前飞行,来到冰雪覆盖的南极荒原,来到另一座废弃的城市,它有许多高大的围墙,还有深入地里的墓穴。他看到一些动物,它们很像得了白化病的企鹅,六英尺高,啪嗒啪嗒地在街道上行走,它们的眼睛退化成缝,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还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原生质团块,它有点像水母,凝胶质的表皮上蠕动着触须和感觉器官,就他对生物学的研究来说,还找不出任何与之类似的动物。
再往前,他飞到美国南部,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中,他见证了一场可怕的巫术仪式,而后,他又从那儿去了格陵兰,又见到了一场几乎一模一样的仪式。无论是炎热潮湿的港湾,还是冰冷的北极圈,无论是半赤裸的西印度群岛土著渔民,还是披着毛皮的因纽特人,他们诵唱的圣歌和他们跳的舞,多多少少都有着相似之处,而他们顶礼膜拜的雕像,正是那个长着蝙蝠翅膀的巨大怪兽。就在刚才,他窥探到了它的真身,躺在一群臣民之间,它那张触须丛生的脸太过恐怖,让人无法直视。
他接着飞到新英格兰,这里是全美国最文明的地区,但在这儿潜伏的恐怖,远比天空中的星星更多。他察觉到,它们就像皮肤上的疣子,像原本健康的器官上的癌细胞增生,这种疾病使绿色深谷、惬意的城乡小镇、繁忙的城市、无穷无尽的森林和麦浪滚滚的农田都枯萎了,堕落的斑点和团簇出现在最不可能出现之处,玷污了看似最无害的地方。
福尔摩斯与那皮肤黝黑的酋长在一起时,觉得自己身处一个无尽而静止的时间片段之中,而现在,他穿梭于这星球最黑暗的角落,觉得时间飞速流逝。夜与昼交替,仿佛蜡烛那忽明忽暗的火焰般闪动,而这昼夜之间的交替速度,也越来越快。他觉得自己的速度增加了,他在空气中盘旋飞行的加速度最终让重力再也没法抓住他,他从地球的大气中一头朝太空飞去。他就像一枚活体的火箭发射而出,穿过宇宙,穿过群星,穿过星云,穿过群星之间那无垠的虚空,直到抵达这世界极尽头的某处,它离我们的太阳系如此遥远,以至于我们的太阳成了一颗微小的尘埃。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个地方,有几十颗行星由大得无法估量的桥梁连接在一起。这些行星以精心计算过的轨道彼此环绕旋转,仿佛一个宇宙尺寸的星象仪,同时它们的整体又以持续而恒定的轨迹,绕着这片太空的外围公转。
行星上居住着不少生物,个个都很奇异。有些黑暗而没有固定形体,有些则是白炽的能量球体。有些长得类人,有些则像动物。有些昂首阔步,周身盘绕着雾气或火焰,有些则在地上四脚爬动,或是蜿蜒游行,或是缓慢流动。它们如此全能,以至于几乎都忘了需求和欲望是什么。在无尽的生命中,它们四处游荡,时而彼此相遇,做些漫无目的的交流,时而回到自己辉煌而庄严的僻静住所中隐居。不知为何,福尔摩斯知道它们一定是长老神,在“旧日支配者”之前的先驱,在宇宙本身诞生没多久之后,它们的生命便已激起。而在一亿个世纪之后,它们不再关心任何事物,甚至包括它们自己。它们只是存在着,而这一点对它们而言,便已足够了。
此时,身处太空边界的福尔摩斯忽然被猛地拉了回去,他从来时的路退了回去,就像是整个人被系在一个突然被人松开的橡胶圈上。他从万有的边疆飞速来到正中心,来到宇宙旋转的中心点。
这里一片混沌,光与暗搅动,形成旋涡,正中心漂浮着许多奇怪的城堡,它们呈螺旋形扭曲,受巨型气流的控制摆布。有的像雪花,有的由大量多面体组成,还有的墙面波光粼粼,如水一般地流动着。它们彼此各不相同。
这些是另一群神祇的住处,而这些神,这些远古神祇,全都贪得无厌,心怀恶意。他们是雾,是石,是珠宝,是血肉,他们在等待着。他们在等待着呼唤。他们在等待着人们满怀敬意地呼唤他们的名字。他们在等待着人们发出邀请,而后他们便会跨过虚空,前来犯下可怕而可憎的恶行。他们只在一念之间便能跨越无限的距离,只要他们认为这趟旅途值得,他们便能去往任何地方。自他们发源的,只有憎恶、堕落和蔑视。即使其中那些由光组成的生物,也会散播阴影,而他们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平息自身污秽的欲望。
接近这些远古神祇,往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心中植入了强烈的恐怖,他觉得自己会立刻彻底发疯。任何人类恶棍犯下的罪行也无法与他们神祇的邪恶相比。他们正是恐怖具象化形成的肉身。
福尔摩斯唯一的期望,就是赶紧离开他们身边,尤其是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因为他感觉到,倘若这些怪物中的任何一个瞥见了他,他便会永远迷失,被拖进某种痛苦的深渊,永世不得脱身。他不知该如何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只能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过是恐怖的幻象。这些当然是真实的,他说,但倘若他能让自己相信,倘若他能确定自己还在萨里郡博斯山的山顶上坐着,而他所见的一切都不过是想象……

“我的神智拯救了我,华生。”他说,“我从青春期开始就严格训练自己的分析学思维方式,让我恢复了理性。要是没有我大脑的力量,我的灵魂或许此刻仍是某个远古神祇的玩物,而我的肉身将会被人在那座山顶发现,没有感觉,没有意识——我将被人关起来,被精神病学家徒劳地研究,成为一个淌着口水,不能自理的废人。”

在坚定的意志力量的作用下,福尔摩斯拒绝接受双眼所见的一切,他坚持他正在地球上,正在自己的身体中,正在恍惚出神,就这样。他注意到,有不少远古神祇渐渐对他产生了好奇。他们察觉到出现了一名闯入者。一个水银组成的生物,朝他的方向伸出一条阿米巴原虫般的伪足。一个没有眼睛,全身覆盖着脓包的蜘蛛从他那网状的巢穴中向他探出一束丝线,就像抛出一道细线。在一个阳台上,一个或许会被当作是美丽女子的东西抬头嗅了起来,他抬起鼻子,仿佛猫在捕捉清风中的气味。倘若福尔摩斯不能立刻离开,他将永远无法脱身。
他回想着北唐斯那清冷的空气。他回想着他坐在身下的潮湿土地。他回想着头顶不太高的地方,那些朦胧阴郁的云。他回想着他对十二月时萨里郡乡间的所有印象,它的景色、声音和气味,它们代表的尘世和神圣的俗常。它们才是事实,是数据。而其他的一切——旧日支配者、长老神、远古神祇——不过只是推测和幻想。他不能沉溺于推测和想象。他只接受那些能被观察证实,能被逻辑推演的事物。他拒绝认可任何其他的事实。
就这样,福尔摩斯确实一点点缓慢恢复了。他不再在宇宙中心盘旋,离开了奥林匹斯之边和冥狱之境。他回到自己的身体中,全身冰冷,四肢僵硬,疼痛,饥饿。他张开眼睛,而他的眼皮似乎极为沉重,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推开两扇生锈的大门。而后,他看到天光熹微,夜晚已经降临。他摸索着自己的猎人表,它已重新走动,上面显示时间刚过五点。
他想站起来,双腿却虚弱无力。一整天,他都保持着那个双腿交叠的姿势,曝露在大自然中,缺乏血液循环让他的下半身麻木而僵硬。他只能四肢着地蜷伏着,直到他的四肢恢复了足够的感觉。接着他蹒跚地跑出骨灰粉画出的圈子,下了山。
公孙寿早就离开了。那辆四轮双座马车也是。福尔摩斯完全孤身一人,手里甚至都没有一盏能照亮前路的遮光提灯,月亮和群星也被云层遮蔽,他只能让自己尽可能小心地行走。下山的路没比车辙道好多少,他时不时会踉跄一下。低垂的树枝划拉过他的脸。石头绊住他的脚。他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
就像是要加重他的悲惨程度似的,天开始下起雨来。他考虑过找个树下干燥的地方,躲在那里过夜,或是至少等倾盆大雨过去,但他怀疑倘若自己停下来,可能就再也没法起身了。于是他艰难前行,直到最后,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座乡村小屋的灯光。福尔摩斯敲了敲门,迎接他的却是一把双筒猎枪,端着它的农夫态度完全称不上友好。接下来发生了一小段对话,屋主让访客赶紧离开,而访客则苦苦哀求屋主的帮助。谈话陷入僵局,接着那个男人的妻子出来帮忙,叱骂她的丈夫在看到绅士——而且是一名遇难的绅士——时竟然没能认出来。她邀请福尔摩斯进门,给了他一份令他精神大振的热兔肉派。接着那女人吵赢了配偶,给他们的轻便马车套上马匹,让他将客人送到多尔金车站。那男人不情愿地照办了,很快福尔摩斯就及时赶到了火车站,乘上了开往滑铁卢的末班火车。多亏了他那脏乱的外表,其他乘客没人想坐在他身旁。他们只看了一眼,便都走到其他车厢里去了。这是一件小小的幸事。

“现在,说到这里,”福尔摩斯总结道,“我开始倾向于认为,我遭遇的这一切都是毒品诱导出的妄想。没有什么酋长。没有什么诸神——不管是旧神、长老神还是远古神祇。都是想象。要制造出这些东西来,公孙寿有的是办法。可能,在我受到他那‘鸡尾酒’的影响时,他还留在我附近,蹲在我身边,轻声将这些东西灌进我的耳朵里。我的潜意识听到这些文字的描述,将它们转化成了让人迷醉的画面。也可能,就像我一开始推测的那样,那位酋长不过是个变装过的人,一个贫穷的演员,收钱演了这出戏。这就能解释我为什么理解得了他的口音和思想了。如此一来,这整件事不过就是个表演出来的谜中谜,一出只演给我一个人看的神秘剧,而我因为陷入了麻醉品造成的昏迷之中,因此无法辨别演出和现实。”
“那目的是什么?”我说,“为什么那个人要这么煞费苦心地干这些事?”
“为了迷惑我,让我不知所措。为了惩罚我在‘金莲’旅馆造成的破坏。此外,还有,华生……”
“什么?”
“只有这样,我才能将这些如此真实的事抛诸脑后。在我内心深处,在我的骨髓深处,有某种东西正在对我说,我叙述的一切其实都发生过。你一定会觉得我这么说是疯了,很可能你确实是对的。但是,虽然我想将自己的这些经历合理化,我却做不到。公孙寿的那番仪式,目的并不是将我逼到发疯的边缘,虽然结果是我差点崩溃了。它的目的在于让我打开眼界,让我了解事物真正的道。它带来了可怕的显灵!”
我试着安慰他。我本可以向他保证,一定是他弄错了,那就是一场幻觉。我本可以说,只要他好好休息一晚上,一定能将一切都整理清楚,等到明天,他又会恢复成原本的自己,到那时,他再回想起今日的事件,将会觉得它不过就是模糊的谵妄。等到他脸上和双手上的擦伤都痊愈,他甚至可能会将这些事都忘在脑后。
然而,这些话,都是谎言,我没法充满信心地将它们说出口。相反,我发现自己说的是:“福尔摩斯,我想你现在一定累极了,除了好好洗个澡,上床睡觉之外,恐怕也想不到什么别的了。但我还是要乞求你宽容我,因为我有些事要告诉你。很早以前,我就想将它们从我的心头挪开,除此刻之外,我想不到任何更合适的时机。”
他那迟钝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兴趣的光芒。他的好奇心被我激发了。“怎么说?”
“我也经历过一段你所谓的‘可怕的显灵’。好几个月来,我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将它吐露给某个人听,任何能理解它的人,好卸下我心头的重担。我相信你就是那个人,而现在,正是说出来的时候。在你经历了那些之后,在你见证了那些之后,我们比之前有了更多共同点。你当然熟悉《哈姆雷特》里的那句话:‘天地之大,赫瑞修,比你能梦想到的多出更多。’”
我稍稍向他凑近了一点。
“我,”我说,“也曾见过那些生物。在地球上。在地底下。更多。可怕的生物。我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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