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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前往221号B

我们随后去的贝克街221号B房间,在当时,也就是1880年冬天那会儿,与我在其他小说里描绘过的没什么不同。到后来,那儿变得越来越脏乱破旧,成了一个收集癖的巢穴,散乱地堆着各种远超过书架所能承受的书籍,大量活页夹装起来的羊皮纸手稿,怪异的画卷,还有不少皮面装帧的珍贵古书,它们的拉丁文书名我光是回忆起来,就忍不住不寒而栗。它们成堆成叠,与之竞争空间的还有不少表情看起来都很痛苦的部落面具;雕刻着如尼文的石头;雕花精致的木头盒子——它们的钥匙福尔摩斯从不离手;刻画出一系列噩梦中生物的大理石半身像和黏土浅浮雕;堆满展示柜的是护符、辟邪符和图腾;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手工制品,它们的来源和用途都是大家最好别去多想的,而我们的女房东赫德森太太则被严格禁止触碰它们,即使是用鸡毛掸子也不行,更别提直接上手碰了。
让我将这个起居室的样子就这样珍藏起来,就这么一次,回忆那个无知的时期。福尔摩斯做化学实验的长椅就在原处,已被酸液腐蚀得斑斑点点,但上面摆放的各种仪器还满满当当的,尚未被充分使用,也尚未盛放过各种可怕的物质,它们主要都是些有机液体,给仪器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塞满了烟草的波斯拖鞋放在壁炉架上,两边各摆着一只他最喜欢的烟斗,它们分别是黏土和樱桃木质地的,在壁炉架上远眺着他拿来保存雪茄的煤斗。他的百科全书、字典、地名词典和其他参考书整齐地一排排摆放着,所以才没有被大量魔法书和神秘学相关书卷完全替代。此时他的剪贴簿和剪报收藏才刚上路,因此没有占据太多空间。他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状态良好,摆放在前窗旁的桌子上,压着门德尔松抒情曲精选曲谱的散页。那儿的家具虽然有点旧,却很舒适,在火炉前的地毯是熊皮的,还有酒柜——看过我从前那些小说和佩吉特先生替《斯特兰德》杂志所绘插画的读者,想必已对这些无聊的家庭陈设很熟悉了。
当我和福尔摩斯走上十七级台阶之后,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也正因为这诸多原因,我宁可记住这地方此时的样子,而不是它逐渐转变后,变成的那座塞满了与死亡有关的收藏品、禁书和可怕遗物的大杂烩博物馆。
至于福尔摩斯本人,他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卸掉了脸上的妆和假五官,换上一件拼色便服后,便完完全全变回了我曾经多次描写过的那位文雅而瘦削的绅士。在1880年时,他不过二十六岁,皮肤光滑,下巴的轮廓方正结实。他发际线的美人尖还没那么明显,但鹰钩鼻和宽阔的前额已与后来一般无二了。他那双灰色的眼睛中闪动着冷峻又崇高的智慧光芒,他的一举一动中也充满了自信。
他燃起壁炉中的火,递给我一杯白兰地,这杯酒和室内的炉火一样,都在我身上起了莫大的作用。
“我答应要告诉你答案,华生医生。”他说着坐下来,也抿了一口自己的白兰地,“很好。你对斯坦弗的了解有多少?”
“这是问题,不是答案。”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嗯,我要怎么说呢?我知道的是,他非常擅长给病灶敷药及包扎伤口。我知道在医院里,他和一伙相当吵闹的同龄人相处得很不错,他们结成了类似兄弟会的组织,将这些人彼此联系在一起的最主要纽带,是他们的原生家庭都相当富有。我知道他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曾经将写满了下流话的气球挂在大礼堂墙壁的荷加斯画作上,这极大地中伤了医院的主要赞助人哈德维克家族的清誉,此外,他还曾给门房前的亨利八世像穿上过护士服,不过他从未因为这两桩罪行而被抓或受到谴责。我还知道他的教名是瓦伦丁。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
“你知道他吸鸦片吗?”
我吃了一惊。“不,我不知道。不过,这就能解释为何今晚我见到他时,他会面色发青而双眼充血发红了。这可真是堕落。他一直是个吵吵闹闹的家伙,但我以前一直觉得,他至少头脑还算冷静,本该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好市民。但我想,这些年足以改变很多事。”
“没错,”福尔摩斯说道,“斯坦弗医生如今已成了罂粟的奴隶,他的这一爱好让他时不时会去光顾石灰屋地区的一家鸦片馆,它是一个叫公孙寿的中国人开的。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悲剧的了,但无论谁来看都会觉得更糟糕的是,我发现你从前的同学与一系列怪诞的谋杀案有关。”
这时候我已目瞪口呆了。“听着,福尔摩斯先生,”我说,“你刚才的话就算只是随口一说,也已是很严重的控告了。你到底是谁?职业是什么?你表现得像个警察,但你那胡闹的变装——你伪装成约克郡人——更别提你还有不同寻常的战斗技巧,加上你所谓的‘推理’,你和我见过的任何一名警察都不一样。”
“那是因为我远比你曾经见过或以后会见到的警察高明许多。”福尔摩斯以平静的口吻说道,他的样子就好像这番话完全不是自吹自擂,而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亲爱的医生,我正是与警察完全不同的人物。我比较喜欢称自己为这世界上头一位咨询侦探。”
“世界上头一位什么?”
“咨询侦探。不仅仅是头一位,我估计,也是唯一的一位。”
接下来,他就他的演绎法作了一通长篇大论的演讲,我的读者对此应该早已十分熟悉,因此我在这儿就不再重新介绍了。我得承认,在他说到一半时我就有些呆滞了,但等后来我将这些写进《血字的研究》时,福尔摩斯本人帮助我重写了书里的这一段落,调整了其中的部分句子,从而让他的话读起来更平顺,也让他调查研究犯罪行为的经验主义方法显得更让人信服。
讽刺之处在于,当我开始写《血字的研究》时,已是七年之后的事了,事实上彼时他的世界观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他在纸面上写下的其实是他自己也已不再信奉的宣言。我发表的所有与他的冒险相关的编年史中,都有这个问题。在五十六部短篇和四部长篇小说之中,我和福尔摩斯共谋,完成了一桩庞大的诡计,误导了公众,好让他们安心,不再对他那些案件中令人不安的真相产生怀疑。对此我毫不愧疚。这么做是很明智的,是为更大的善而做出的欺骗行为。
“当然,你应该已经听说过最近在伦敦东区发生的大量死亡事件。”在我终于彻底了解了他职业的独特细节之后,福尔摩斯说道。我们都已经喝到了第三杯酒,我发现自己不情不愿地开始欣赏坐在我对面的男人。他傲慢而粗鲁,但我直觉地感受到他那精瘦而结实的身躯中,跳动着一颗高尚的心灵,我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股向善的强大力量。不止如此,我们都在喝着庞特罗,他提供的白兰地相当不错。
“遗憾的是,我对近来发生的事都不太了解,”我承认道,“我最近一直……有些心事。”
“小报上就此发表过不少文章。你可以自己去看。”
他从地板上摆在椅子旁的一小堆报纸里,拿出一张来递给我。那是一份一个月前的《警察新闻》,它的报头让我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完全没想到你居然会读这种报纸,福尔摩斯先生。它迎合的应该是最低层次的读者,只渴望血腥和丑闻事件的那类人。”
“但是《警察新闻》《知名罪案》和《警务预算》之类的报纸,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是一种宝贵的情报来源。它们里面提到的各种犯罪和不轨行为,是其他更偏向知识分子阶层的报刊通常都会回避的内容。事实上,相比于日常大报,它们描绘的才是更真实的英国生活——暴力、粗俗,有时甚至无耻到离谱。至少,对我而言,我完全乐意每周付出这一先令的投资。你乐意的话,可以翻到第二页,读一读第二篇社论。”
那篇文章的标题很短——《又一具消瘦尸体被发现!》:
十一月三日清晨,迎接伦敦塔林街居民的是一幅令人震惊的可怖景象。在这条大道通往一所公寓的小路后的院子里,人们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他满是褶皱,枯瘦萎缩,仿佛遭受过极大的饥饿。亲眼见到这具尸体的四邻很快认出了他的身份,正是常常在附近游荡的犹太流浪汉,绰号“傻子西蒙”,其他名字却不为任何人所知。
据推测,西蒙的死因是长期缺乏食物导致的心力衰竭。考虑到他一直四处流浪,未能找到足够挣钱的工作,这一点有其可信之处,但又据可靠消息,有人声称就在几日前见到他时,他的健康状况还相当不错,而且就一个长期处于贫困之中的人而言,似乎还相当强壮,这是因为当地有个同样是以色列人的面包师,极为慷慨地时常接济他面包之故。
至此,在这片地区已有四具尸体呈现出这种极度消瘦的状态了。更重要的是,这些死者脸上的表情让人十分不安,不止一名目击者将之描述为“惊怖”。
除肉体上的极度消瘦之外,这些受害者彼此之间似乎未见任何有联系之处。然而,人们或许不禁要问,是否这些死亡事件与沙德维尔地区,尤其是凯博街、圣乔治街和坎农街上的奇怪“暗影”有关。过去的几个月里,这片地区的居民纷纷表示,曾经在夜间见到一片片的黑暗以一种极为反常的方式移动,不小心与之过于接近的人,都会产生恐惧与乏力之感。考虑到它们在目击者之间造成的影响都极为类似,以及人们对所谓“暗影”的各种描述,不管这些故事听起来有多离奇而令人难以置信,都让人很难忽略它们。
究竟上述“暗影”是不是一个游荡在沙德维尔的街道及周边地区的恶性影响因素,是不是它们剥夺了当地住民的生命?我们目前所能做的,只有推测。
在这篇文章边上,附有一张图,以娴熟的技巧勾勒出了“傻子西蒙”的尸骸看起来的样子。画家画的是他的骸骨,仿佛一团被破布烂衫包裹的树枝,同时也没忘给他添上“惊怖”的表情。与他相同的表情,甚至相同的姿势,也在背景中的一小群旁观者身上出现,他们的双眼和嘴巴大张,仿佛处于一种食尸鬼般的入迷状态,又仿佛惊恐到了几近晕厥的地步。
“怎么说?”福尔摩斯说道,“你了解到什么了?”
“我个人觉得,这文章讲述的不过是晚秋寒冷的夜里,一个流浪汉被冻死了的普通悲剧罢了。‘傻子西蒙’的体质不可能很好,因此他因为心脏骤停而死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我可以很确定地说,每一天晚上,在这片土地上的任何地方,都可能会有像他这种情况的人死去。”
“这一点我同意,但他死时极度消瘦又怎么说?”
“那又怎么了?”
“尸体缩小得这么厉害,难道不会让你觉得奇怪吗?尤其是人们都说西蒙死前不久时身体状况还挺不错。”
“我们只有一两名当地居民的证言可以证明这一点。此外,你的描述十分精确,不符合这位记者在文章中展现出的低劣的写作水平,也不符合刊登这篇文章的报纸的习性。就拿这句‘恐惧的表情’来说吧,这其实是人们在提到尸体时常常会出现的错误描述。我本人就曾经见过不少死尸,它们脸上的表情正可以被描述为‘惊恐’,然而我知道他们是平和地在睡梦中死去的。嘴巴张开是死后僵直的正常副产物,有时候确实会给人以一种在号叫的印象。此外,干燥也会令皮肤紧绷,让尸体在死后收缩,并导致嘴唇张开,牙齿露出,眼睑上翻,双眼睁开。相信我,很多在外行人看来似乎代表着死者在临终时见到了恐怖场景的状况,其实都很正常,不过是腐烂分解过程初始阶段的表征罢了。”
“我得向您的专家意见低头,医生,”福尔摩斯说道,“我猜文章最后两段的内容,您是不赞同的了。”
“对于这一点,”我回答道,“关于这阴险的‘移动的暗影’,很容易就能把它当作纯粹的迷信奇谈而放到一边,不加理会。”
“我觉得你这番声明中带有一定的犹豫。”
“不,不。你错得离谱。”
“是吗?”他怀疑地看着我,“‘很容易就能……’,这种表述很难说是彻底否认。它给人的感觉不像是你在说自己想说的话,而像是在说你觉得我应该听从的话。”
“那我只能说你曲解了我的意思,真是令人遗憾。”
福尔摩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点了点头。“我不该强调这一点的。刚开始,我和你的观点一样——就像你说的,这纯粹是迷信奇谈。伦敦东区那片地方,本就是传说和变幻莫测的小道消息的孳生之地。吸血鬼在屋顶上狩猎,幽灵在曾经吊死过罪犯的十字路口飘荡,双眼如同在燃烧一般的人形生物仿佛袋鼠一般地跳跃着,都是这种胡说八道。感觉就好像有些人的生活缺了一点儿幻想就不完整了似的,而你手中正拿着的这类报纸,又让人们对这类头脑不清的鬼话更为热衷,这一点只要看看它们日益增大的发行量以及它们给这类内容越来越多的版面就能知道。不,这个世界对我们而言已经够大的了,华生,”他以总结的语气收尾,“不需要再有什么幽灵出现。”
我注意到他直接称呼我的姓而没有带上我的头衔,这意味着我俩之间的关系已达到了某种友善的阶段。我也不由自主地回报他,说道:“要是我们把这个事件中超自然的部分剥除,福尔摩斯,那我们还剩下什么?有四个人以仿佛极为相似的方式死在伦敦的一角,而这地方人口过度拥挤,充满了疾病和腐败。我依然确信,这不过是一个悲惨的巧合罢了。但话又说回来,斯坦弗和所有这些事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你还没听完整件事,”福尔摩斯说道,“好好听着,耐心一点,然后再下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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