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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地铁

“你能听我说句话吗?”他问安娜。
安娜已经没有这个心情了。
阿尔乔姆的衣服还是在门口地板上,就在他扔的那个地方。安娜没有整理一下那些衣服或者把它们挂起来,她就踩着它们走出去,好像生怕碰到那些脏衣服。也许她真的是怕上面的辐射。(译注:辐射一般会残留在灰尘等小颗粒上。理论上把地面尘埃全洗干净后就不会带入辐射。)
她更需要那些毯子。阿尔乔姆有办法让自己暖和起来。(译注:此处为讽刺。强烈辐射会使物体发热。)
还好她走了,太谢谢你了,安娜。谢谢你不愿和我说话,谢谢你不回我的话。
“我谢你全家!操!”阿尔乔姆大喊。
“我能进来吗?”有人在防水帐篷外回答,“阿尔乔姆?你醒了?”
阿尔乔姆穿上裤子。
外面的小板凳上坐着一个人,他显着要比实际年纪老很多。他放松地坐着,一看就是已经等了很久了,而且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个老头是其它车站来的,他懒懒地呼吸着空气。那样子一看就是外人。
阿尔乔姆用手挡住展览馆站里猩红色的灯光,从手指缝里瞟向那个不速之客。
“你来干嘛,老头?”
“你是阿尔乔姆吗?”
“也许是吧,”阿尔乔姆吸了一口气说,“这要看具体情况了。”
“我是荷马,”老头自我介绍,“他们都这么叫我。”
“是么?”
“我在写一本书。一本书。”
“有意思,”阿尔乔姆敷衍道。
“一本历史书。差不多的那种。关于我们地铁的历史。”
“历史书,”阿尔乔姆漫不经心地回答,“写来有什么用?历史已经终结了。结束了!”
“那我们呢?有人得记录我们...把所有这里的事情告诉子孙后代。“
阿尔乔姆想,如果他不是米勒派来的,那他是谁?从哪儿来?来做什么?
“子孙后代,挺神圣的使命啊。”
“况且,我们必须告诉他们最重要的事...我们这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记录所有的转折和大事变。但是,我们怎么记录?人们不喜欢记枯燥的历史事件,他们喜欢听故事,听一个英雄的故事。我正在寻找素材。我曾以为已经找到了那个英雄...但事情发生了变化,故事讲不下去了。然后我听说了展览馆站,还有...”(译注:此处英雄指2034中的猎人亨特,最后他未能拯救爱人和病人。)
那个老头显然不太擅长表达想法,阿尔乔姆也帮不了他。阿尔乔姆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但两人间的空气中一个气场逐渐形成,像是要随时爆炸把阿尔乔姆撕成碎片。
“他们告诉了我展览馆的事...有关黑族人,有关你的。我意识到你是我要找的人,来完成...”
阿尔乔姆点点头,他终于明白了。
“这会是一个不错的故事。”
连招呼都没打,阿尔乔姆猛地站起来走开,把冻僵的手放进口袋。老头惊愕地呆在板凳上,还在对着阿尔乔姆的背影解释着什么。但阿尔乔姆就像聋了一样。
阿尔乔姆眨了眨眼,视线逐渐恢复,他不用再眯着眼了。
潜行者一般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适应地面上的光线,一年已经算是很快的了。大多数地铁居民一上去就会被阳光亮瞎眼睛,就算是那种穿过云层的阳光也会让他们受不了。他们在黑暗中生活了太久了。但阿尔乔姆上去过,他见过那个他出生时的世界。如果你适应不了阳关,你如何能在那一刻到来时回到地面呢?
在地铁里出生的人就像蘑菇一样,从没见过太阳。其实还好,人类不需要太阳,能补充维生素D就行了。你可以可以把阳光包在一个小药丸里吞下去。你也可以晒晒日光灯。(译注:阳光中紫外线会促进维生素D的合成,帮助吸收钙。钙是人体必需。)
地铁里没有统一的照明和供电系统。地铁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大家共享的,每个人都只顾自己。有些站里电力充足,所有东西都被照得鲜亮。有些站里只有一盏灯在月台中央亮着。有些站就像隧道一样漆黑,如果有人拿着一个手电走进去,他能照亮一点点周围的地板,天花板和大理石柱子。这个车站的居民就会向这个手电信标聚拢过来,感谢那一丝明亮。但最好不要让他们看到你,他们眼睛瞎了没事,但肚子可不能空空的。
展览馆站有完备的生活设施,那里的居民是上天的宠儿:有些人甚至有从地面上带下来的发光二极管,用于帐篷里的照明。公共区域的照明还是用的那种带红色外壳的紧急照明灯,发出那种洗照片暗室里的红光。阿尔乔姆仿佛在这红光中看到了一张照片逐渐显现,那是五月的一个明亮的清晨。(译注:核战在五月那天早上爆发。)
突然照片过曝了,蒙上了一层雾,变成了十月灰暗的一天。
“不错的故事,是吗,尤金?记得黑族人吗?”阿尔乔姆呐呐自语。但一旁总有其他人会回答他,总是一些无关的人回答他。(译注:尤金是阿尔乔姆儿时的伙伴,2033中一起去的里加。阿尔乔姆的自言自语一般是在和他说话。)
“你好!阿尔乔姆!”
“阿尔乔姆,你好!”
所有人都和他打招呼。有些人喜欢他,有些人讨厌他,但所有人都尊敬他。因为所有人都记得黑族。他们都记得那个故事,但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展览馆站是现在6号线的尽头。两百个居民住在两百米长的站台上。正正好好。多一个人就挤得喘不过气,少一个人就没法抱团取暖。
这个车站一百年前就建好了,在苏联帝国时代,用帝国的最爱——大理石和花岗岩建成。这个车站代表了胜利与荣耀,像一个宫殿一样。当然这个车站是在底下的,所以有些像一个博物馆和坟墓的合体。车站里弥漫着祖辈的气息,其他车站也都一样,更新建的也不例外。好似地铁的居民长大了,但还是被紧紧抱在在祖辈的膝盖上下不来。
大型的拱门连接着被烟熏黑的柱子,柱子间是老式军用帐篷,里面住着一家家人,有时两家人得挤在一个帐篷里。这些人已经在这儿住了二十年,你和你邻居间只隔了一层防水布,这层布隔不住那些呻吟和尖叫声。但没人在意这些,家庭依然稳定,情况就是这样。
换作其他地方,也许人们已经出于嫉妒而开始自相残杀,因为别人的孩子健康而你的孩子病重,因为不能勾搭别人的妻子或丈夫,因为掐死别人就可以睡进更大的帐篷。但展览馆的居民不知怎么都单纯而友好。
这里就好似是一个村庄或者原始部落,所有小孩都是大家的。如果你邻居家的孩子健康活泼,大家会一起庆祝。如果你的孩子生病了,大家会尽力帮助你。如果你没地方住,有人会给你腾地方。如果你和朋友吵架,围观群众会马上让你冷静下来。如果你妻子离开了你,你迟早得原谅她,因为她并没有离开,还在这千万吨的泥土下,在这拱门下,她只是睡到了另一个帐篷里。你可能一天还要见她几百次。你必须意识到不可能忘掉她。最重要的是大家要活下去...这就像是一个原始部落村庄。
展览馆站有一条出路——向南的那条隧道,通往阿列科谢耶夫斯科站甚至更远,通往那巨大的地铁系统。也许人们住在这里就是因为这儿是6号线尽头,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只能在这儿安家。
阿尔乔姆在一个帐篷前停下,呆在那里,用手电照着帐篷里面,直到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
“你好,阿尔乔姆。”
“你好,叶卡捷琳娜 斯金维纳”(译注:应该是尤金的妻子。)
“尤金不在这儿,阿尔乔姆。”
他点点头。他有一种冲动,想去抚摸她的头发,握她的手。那表情仿佛在对她说“我知道,我知道所有发生的事,叶卡捷琳娜 斯金维纳。”这话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放下吧,阿尔乔姆,放下这个心结,别傻站着,去那边喝点茶。”
“你说的对。”
站台的两边都有自动扶梯,扶梯的大门紧闭,挡住外面带辐射尘埃的空气。这些大门还能挡住那些五花八门的“客人”。后来他们封死了一扇门,在另一扇门那边建了一个气闸用于上下地面。
墙边有一个厨房和吧台。围着围裙的家庭主妇在炉子上给家人做饭,水从木炭过滤管里留到水槽里。烧水壶一响起来,一个农夫会来倒一些热水,用裤子擦擦手,他急着找到他的妻子,这样他们可以找一个柔软的地方温存一下,同时狼吞虎咽下一些半生不熟的食物。
炉子,水壶,盘子,桌子还有椅子,都是公用的。但大家用的时候还是很小心,生怕弄坏。
除了食物以外的所有物资都是从地面上运下来的。在地铁里你组装不出什么好东西。还好以前人们会准备各种物资装备以备不时之需:电灯泡,柴油发电机,电线,枪支,弹药,盘子,家具,他们甚至还囤了很多衣服。这些衣服就像是哥哥姐姐穿剩下那种,不过应该还可以穿很久。现在整个地铁的人口不到五万人。以前莫斯科有一千五百万人。好比每一个地铁居民都有三百个亲戚,拿着衣服站在那儿:“快来拿,快来拿,这些衣服新得很。”
你只需要用盖革计数器测一下这些衣服,看看是不是会辐射爆表。没事的话就说声谢谢,把衣服穿上。
一队人正在排队等茶,阿尔乔姆默默地排到了队伍后面。
“阿尔乔姆,你去哪儿?你还排什么队,来来来,快坐下,来一杯新鲜热茶?”
茶店的主人是外号“皮大衣”的达莎,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尽管她自己不承认。在审判日前三天,她从雅罗斯拉夫尔附近的一个鬼地方来到莫斯科,就为了买一件毛皮大衣。她买到了一件,从此以后再也没脱下来过,她日夜穿着那件皮大衣,上厕所的时候也不脱。阿尔乔姆从来不笑话她,他也想要一件以前的自己东西:一段五月的时光,或者一个冰激凌,或者一片绿荫,或者是他母亲的笑容。
“好,多谢,达莎阿姨。”
“别再叫我阿姨!”她挑逗着阿尔乔姆,“上面情况咋样?天气如何?”
“下一点小雨。”
“靠,我们又要被水淹了?听到了吗,艾古儿?他说上面在下雨。”
“阿拉真主在惩罚我们,我们都有罪。小心一点!你的猪肉要烧糊了。”
“为什么你老喜欢提那个阿拉?!阿拉这,阿拉那的。哎呀,猪肉有点焦了...你那个男友默罕默德呢?从汉莎回来了吗?”
“他已经去了三天了。整整三天。”
“别太担心...”
“我发誓,达莎,他在那里找了其他妹子了,像你这样的...”
“什么你这样我这样的,我们都被困在这里,艾古儿,在这艘小船上。”
“我向阿拉发誓,他肯定在那儿找了个妖艳贱货。”
“哎...你该多陪陪他的...男人就像小猫一样,他们会不停地找机会想要...”
“一派胡言!他是去交易的!”一个小个子男人走了过来,喝醉了酒,长得像个娃娃,好像有什么东西让他不能正常发育。
“好了,好了,柯里昂,你去忙你的事。还有你,阿尔乔姆,不要理会我们这些八卦。给你茶,先吹一下,有点烫。”
“多谢。”
一个人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白色伤疤,头已经全秃了,但他有浓密的眉毛和动听的声音,所以也不是那么吓人。
“大家好,女士们好!谁是来喝茶的?好吧,我排你后面,柯里昂。你们都听说汉莎的事了吗?”
“汉莎怎么了?”
“他们把边界都封锁了,老掉牙的把戏,打开红灯,禁止越境。我们有五个人困在那儿了。”
“艾古儿,继续搅拌你的蘑菇,继续,别愣着。”达莎说。
“我的男友在那儿。我该怎么办?阿拉保佑...你什么意思,边境关闭了?康斯坦丁?”
“他们刚关闭边境。这是汉莎高层的命令,我们也没办法。”
“我猜他们肯定又在和红线打仗了,多死几个才好。”
“谁知道呢,呃,康斯坦丁?我该问谁?我的默罕默德...”
“各位好。这是个预防措施。我刚从那儿过来,他们想要检疫货物。马上就会开放边境的。”
“哦,你好,先生!你来这有事?你是谁,从哪儿来?”
“我来自塞瓦斯托波尔站。我可以坐下吗?”
阿尔乔姆停下吹茶,头从白色马克杯上抬了起来。这个老头从那么远的地方跋涉过来,来找他,现在正用眼角注视着他。好吧,看来阿尔乔姆是甩不掉他了。
“老爷爷,你是怎么混进这里来的?他们不是把边界都关闭了吗?”阿尔乔姆问,挑衅地看着荷马。
“我刚好最后一个通过,”老头眼也不眨得说道。“我过了之后边界就关闭了。”
“没有汉莎我们也过得不错!让他们尝尝没有我们的蘑菇茶的滋味,没了蘑菇茶恐怕只有上帝能帮他们了。”
“你说他们会重开边境,但万一他们不开呢?我的默罕默德怎么办?”
“你可以去找苏霍伊,他随时都能把你的默罕默德领出来。他不会扔下穆罕穆德不管的。来些茶?你尝过我们的茶吗?”
“尝过”,荷马端坐着,摸着胡子回答。
他面朝阿尔乔姆坐着,喝着本地的蘑菇提取物。如今这玩意儿也能被当作茶,甚至还是展览馆的骄傲。真正的茶早就在十年前被喝光了。他在等阿尔乔姆的反应,阿尔乔姆也在犹豫。
“谁烧的热水?”
阿尔乔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安娜来了,她背对着阿尔乔姆,假装没注意到他。
“今天上班,安娜?”,达莎在皮大衣的口袋上擦了擦手,想和安娜聊天,“忙那些蘑菇?”
“是啊。”安娜说,还是背对着大家,没有转身的意思,尽管她已经注意到这些人了。
“腰还疼吗?你得一直弯着种蘑菇。”
“疼死我了,达莎阿姨。”
“种蘑菇可比养猪好多了”艾古儿不屑地说,“你试试整天弯着腰铲猪屎?”
“是你自己要铲的。每个人都挑自己喜欢的工作。”安娜异常平和地回答。
她的声音平和,但阿尔乔姆知道,这种平和最伤人。她和她爸简直一个样子。
“别吵了,姑娘们,”康斯坦丁说,“所有职业都是有用的,所有职业都是重要的。没有蘑菇,拿什么喂猪?”
人们把上等的蘑菇种在一条通往北方的隧道里,曾经从那儿可以去植物园站,现在已被封死。那里有三百米长的蘑菇农场,紧接着猪圈。那些猪实在太臭了,所以被安置地远远的。好像三百米外就闻不到那些臭味了。但事实上大家已经闻得太多,习惯了这个味道。
新来的人总要闻一两天的恶臭。然后就习惯了。安娜适应了一段时间。本地人已经闻不到什么其他味了,没法比较这有多臭。但阿尔乔姆不一样。
“看来你还挺喜欢蘑菇的”,阿尔乔姆清了清嗓子,对着安娜的后脑勺说,“蘑菇要比人好相处。”
“某人不该这么鄙视蘑菇,”她说,“某人和蘑菇一个档次,他们得了一样的病。”安娜终于转过身来。“就今天吧,一半的蘑菇上长了某种霉菌,蘑菇开始烂了,你懂吗?这些辐射是从哪儿来的?”
“哪种霉菌?”艾古儿突然叫起来。“我们可不要霉菌,愿阿拉保佑我们!”(译注:霉菌其实非常有用,可用于制备青霉素抵抗细菌,还可发酵食物。霉菌也表明地面上已经有微生物活动迹象了。)
“有谁要茶?”达莎插话道。
“霉掉的蘑菇已经有一车了,”安娜直视阿尔乔姆的眼睛说,“但它们以前都是很健康的。”
“好吧,真是一场灾难!”阿尔乔姆摇摇头说,“蘑菇都不行了。”
“呃,那我们吃什么?”达莎问。
“那当然,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灾难?”安娜用一种平和坚定的语气说道,“现在没有人把你这个地铁的英雄救世主当回事了,这才是真正的灾难。”
“来吧,艾古儿,咋们去透透气。”达莎挤着眼影说,“这里火药味有点浓了。”
“阿门...”荷马跟着大家走开了。
“别走!”阿尔乔姆拉住荷马,“你想听英雄的故事吗?关于那个拯救了地铁的阿尔乔姆的故事吗?在这儿慢慢听,这就是我生活的真相。你觉得人们会对这些感兴趣?”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做。交易,工作,喂饱家人,抚养孩子。某人成天无所事事,就只会幻想一些狗屁东西。这才是最可悲的。”安娜开始连珠炮一样责骂阿尔乔姆。
“不对,最可悲的是:一个人不想生活得像一个人,只想像猪和蘑菇一样生存”阿尔乔姆反击道,“当他只想着如何苟延残喘...”
“最可悲的是一个蘑菇以为它是人,”安娜说,发泄出了所有的愤怒,“没人告诉蘑菇真相,就为了让他开心。”
“蘑菇上真的长了霉菌吗?”达莎又探回来问。
“千真万确。”
“天哪!”
“阿拉在惩罚我们!”艾古儿在远处大叫,“因为我们有罪,因为我们吃猪肉!”
“滚吧,滚,蘑菇们在喊你去呢...”阿尔乔姆说,“它们在喊‘妈妈你在哪儿?’”他推搡着安娜,但安娜不动。
“你这个没用的废物。”
“滚!”
“蘑菇在床上都比你厉害。”
“滚开!滚!”
“你滚开!滚去属于你的地方,滚到上面去。喊到喉咙哑都没人理你。上面什么人都没有,懂吗?没有人。他们都挂了。你这个业余的无线电狂。你这个没用的混蛋。”
“以后你们会...”
“没有什么以后,阿尔乔姆。不可能有人回应的。”
安娜的眼中丝毫没有泪水,她父亲教会了她坚强。她有一个真正亲生的父亲。
 
安娜转身就走,留下了阿尔乔姆和他的那杯蘑菇茶,还有他那个镶金边的白色马克杯。荷马安静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人们从厨房进进出出,有人讨论蘑菇被某种白色的霉菌感染了,但愿不要因此打仗;还有人八卦谁家的男人被派去扫猪圈。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女孩在追一只粉色的小猪。一只猫在台子下走来走去,尾巴翘得老高,蹭着阿尔乔姆的膝盖。茶已经凉了,上面漂了一层泡沫。阿尔乔姆的心绪也像那泡沫一样喷涌出来。他放下杯子,直直的看着老头。
“这就是你要的故事,老爷爷。”
“什...什么?”
“来了也是浪费时间,对吧?这个故事启发不了我们的后辈。如果我们能有后辈的话。”
“我没有白来。”
阿尔乔姆深吸一口气,心想,“真是个老顽固”。
阿尔乔姆起身走出厨房,早饭时间结束了,是该工作了。荷马屁颠地跟在后面。
“你那个...不好意思...那个女孩在说什么?空中...业余无线电狂...当然这不关我的事...但你经常上去,是吗?上去收听无线电?”
“我上去听。”
“你指望能找到其他幸存者?”
“我希望能找到。”
“进展如何?”
从荷马的声音里听不出嘲讽。这个老头只是纯粹的好奇而已,好像是阿尔乔姆在做一件很正常的事,好比把干火腿运到汉莎。
“进展不太好。”
荷马点点头,皱了下眉。他想说什么,但又收了回去。他有必要去说教阿尔乔姆吗?和他讲些道理?假装很感兴趣?阿尔乔姆根本对这些不在意。
他们到了自行车发电机旁边。
阿尔乔姆讨厌蘑菇因为安娜喜欢。因为臭味他讨厌猪,他是站里唯一一个能分辨出臭味的人。他和站里达成了协议:作为一个英雄,他不用干那些农活。但站里不养无所事事的人,当你轮完一般前哨站的岗之后,你得在站里再工作一班。阿尔乔姆选择了骑自行车。
十四辆自行车排成一排,把手对着墙,墙上贴着海报,每张对应一辆自行车。第一张上有克林姆林宫和莫斯科河,第二张上有一个穿着粉色泳衣的女子,第三张上是纽约的摩天大楼,第四张上有一个在举行典礼的东正教教堂...看心情选一张,然后上车开始踩动踏板。自行车被固定在支架上,皮带把后轮和发电机连起来。每辆自行车上有个小灯帮你照亮眼前的海报。其他的电用来给站里的电池充电。
自行车发电机坐落在一条堵死的南隧道里,外人不得靠近。这是一个重要战略设施。老头显然没来过这里。
“他和我一起的,”阿尔乔姆和守卫打了个招呼。荷马跟进去了。
尔乔姆骑上一辆锈了的自行车,抓住橡胶把手。眼前的海报是从某个汉莎书商那儿高价买来的,上面是柏林:勃兰登堡门,电视塔,还有一个黑色的女子雕像,她的手抬到头那里上。阿尔乔姆意识到勃兰登堡门很像国经展览馆的大门。那个电视塔的中间有个球,让他想起了奥斯坦金电视塔。那具雕像...要么就是在尖叫,或者是在捂耳朵...
“来骑两圈,老爷爷?”阿尔乔姆问向荷马,“这有助于心脏,让你活得久一点。来吧。”
但老头没有答应,他死死盯着转动的破轮胎,想要缓一口气,他的脸变的扭曲,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一半是笑容,一半是死灰。(译注:2034中萨沙妹子家就有一辆自行车发电机。)
“你还好吗?老头。”阿尔乔姆问。
“没事,我想起了一些事,一些人。”荷马嘟囔着,他清清嗓子,恢复了原样。
“哦。”
每个人的记忆中都有一些人。大概每人三百个吧。他们在等着你想到他们,他们装好鱼饵,放出线,放下网,等着你上钩:一辆缺了前轮的自行车可以让你想起教小孩骑自行车的情形;水壶开了,让你想起朋友来家里聚会,你忙着去厨房烧水,客人们开心得聊着生活中的新鲜事。一刹那间你看到了过去,你看到了他们的面庞。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面容已经逐渐模糊。能怎么样呢?
“你怎么知道我的?”
“你可出名了,”荷马笑着说,“所有人都认识你。”
阿尔乔姆露出厌恶的表情。
“出名...”他吐出这个词。
“你拯救了地铁,所有人。如果不是你用导弹炸了他们的话...老实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愿讨论这件事?”
阿尔乔姆眼前浮现出了展览馆的大门,门口一个黑色的女子举起了双手。他想换一辆自行车,但其它车子都被占满了,就只有这辆了。他想把自行车倒回去,离开那座电视塔,但这样可没法发电。
“米勒和我说了你的事。”
“啥?”
“米勒,你认识他?精英部队的总指挥。你当然知道精英部队,别人叫他们斯巴达战士...按我的理解...你也曾是一名斯巴达战士?”
“米勒派你来的吗?”
“不是。米勒就和我说了你的事。他说你提醒了他们黑族的存在。你穿越整个地铁系统直到...后来的事我到处打听。但还有很多细节不清楚。我意识到只有你才能给我讲述整件事,所以我决定...”
“他还说了其他什么吗?”
“呃?谁?”
“米勒还说了什么其他关于我的事吗?”
“说了。”
阿尔乔姆停下了,翻下自行车,双手交叉抱胸。
“还说了啥?”
“他还说你结婚了。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他就是这么说的?”
“是的。”
“正常人的生活...”阿尔乔姆笑了。
“除非我记错了什么。”
“那他有跟你说我娶了他女儿吗?”
荷马摇摇头。
“就这些?”
老头咬咬嘴唇,叹了一口去,还是决定说出来。
“他说你疯了。”
“那当然,我已经疯了。”
“我只是复述他的话。”
“没其他的了?”
“没了。”
“比如他有没有说为了女儿要杀了我,或者...”
“没有,没有这样的话。”
“那他有没有说让我回去当个官?”
“我不记得了...”
阿尔乔姆思索着什么。然后猛地想起荷马在一旁观察着他。
“疯了!”阿尔乔姆苦笑道。
“我没觉得你疯了,”荷马提醒他“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很肯定...”
“你怎么知道我没疯?就凭你?”
“就因为你还在坚持寻找幸存者,就因为你拒绝放弃。别人以为你疯了。听着,”老头严肃地看着他说,“你在为大家牺牲自己,从我的信条来看,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这么对你。”
“我每天都上去。”
“上到地面?”
“每天——走扶梯上地面,然后从楼梯爬上一座高楼的楼顶,带着一个军用背包。”
周围自行车上的人开始侧耳听他们说话,放慢了骑车的速度。
“我一次都没有听到任何回应!那又如何,这证明不了什么。你们都感觉不到吗?一定有其他幸存者!一定有幸存的其他城市!我们不可能是唯一活下来的。活在这个地洞里。”
“你人是不错,阿尔乔姆!但你他妈把我惹毛了!”一个大鼻子小眼睛的年轻人高声喊道,“美国佬把所有人都炸飞了!什么都没了。你干嘛这么折磨自己?他们炸我们,我们炸他们。全完了!”
“但万一我们不是唯一幸存者呢?”荷马问,像是在问自己,“我和你们说...”
“他上地面就像是例行公事。他把自己辐射了,还污染了其他人!他就是一具行走的尸体!”那个年轻人没完没了地说,“你是来辐射我们这些人的吗?”
“我和你们说以前真的有幸存者,我们收到过其他城市的信号。”
“再说一遍?”
“以前有过其他城市的信号。”荷马肯定地说,“我们收到了,还通了话。”
“你在撒谎。”
“我本人认识一个无线电操作员。”
“你在撒谎。”
“那我就要告诉你们,他就站在你们面前?你们还想说什么?”荷马向阿尔乔姆挤了挤眼睛,”恩?“
“那一定是你疯了,老爷爷。或者你在编故事。你在编,你一定在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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