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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在笼中

在一片漆黑之中,人的感官往往会变得更灵敏。气味越来越浓郁,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立体。在单人禁闭室里不断有人在刮地板,发霉了的尿液散发出令人无法忍受的臭味。
但乐手因为酒意未退,甚至还听到了疼痛的声音。他甚至在持续的一段时间内不断地对自己唠叨,后来便不再对气味反应过度,喘息也适度起来。对时时可能闯入囚室的文化公园的追捕者,他并不感到害怕,对没有证据也没有跨越汉莎边境的任何许可的萨莎所要面临的一切,他也不感到担心。当然了,至于图拉站的命运,那更是与他无关。
"我恨。"萨莎轻轻地说。
当然,这也不关他的事。
在漆黑的囚室中,他们很快找到了一个洞——门上的玻璃孔。别的东西仍然无法看见,但这个小洞对萨莎来说够用了:萨莎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向门口,用自己没什么力气的拳头猛烈地砸门。门回应着她,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但她一停下来,死一般的寂静又重新包围了她。看守们不想听到击门声,也不想听到萨莎的喊叫。
时间走得飞快。
他们还要在这儿被囚禁多久?列昂尼德并不感到焦虑,他从不急着去什么地方,也就永远不会迟到,他不会拿任何人的性命做赌注。也许他故意把她带到了这里,想把她与老头、猎人分开?
在捆成一捆的三个人中抽出一个,引诱到捕鼠器上,要她的命就是他唯一的目的?那么他这是为了什么……
萨莎把头埋进衣袖里哭起来,衣袖吸收了泪水,还有声音。
"你看过星星吗?"一个还未清醒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没有回答。
"我也只在照片上看到过。"乐手对她说,"因为灰尘和云彩,现在几乎看不到它们了。多亏你的哭声,我醒了过来,现在开始想,是不是突然见到了真正的星星。"
"这是猫眼。"在回答问题之前她努力吞下了眼泪。
"我知道。真有趣……"列扉尼德咳嗽了一声,"是不是有人曾在天空中用好几千双眼睛看着我们?但为什么他扭转了脸不再看了呢?"
"天上从没有过任何一个人。"萨莎摇摇头。
"我总是相信,有人在照管着我们。"乐手沉思着。
"甚至在这个囚室里都没有人管我们!我们会在这儿活活腐烂!"她的双眼又湿润了。
"这是你暗中安排的,是吗?为了让我们赶不上?"她又开始砸门。
"如果你已经认定外面什么人都没有,那你为什么还敲门?"列昂尼德问。
"如果所有的病人都死去,那你会遭人唾弃!你从未打算救任何人!"
"这就是你对我的看法?让我寒心。"他叹了口气,"在我看来,你也不是在为病人们奔波。你是担心你的爱人冲到他们中间,自己会被感染,又没有药物……"
"不对!"萨莎强忍着怒气不去打他。
"对,对……"列昂尼德用又尖又细的声音模仿萨莎,"那你是为了什么?"
萨莎再也不想跟他理论,根本连话也不想对他说,但她终归没有忍住。
"他需要我,的确需要我,没有我他就完了。但你不是,你只是无所事事不知跟谁玩而已!"
"好吧,他需要你,也没到非你不可的程度,否则不会拒绝……你又是为了什么,你为什么需要猎人这个清洗者?恶棍对你来说有吸引力,还是你想拯救一个堕落的灵魂?"
萨莎哑口无言,她发现乐手把她的感受看得如此轻浮简单。也许她的感受、感情并无任何特殊之处,还是因为她无法掩盖这些感情?那些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感情从他的嘴中说出来是那么的稀松平常,甚至还有些庸俗。
"我恨你。"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这没什么,我也有些恨自己。"列昂尼德嘲讽地笑。
萨莎坐在了地板上,她的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起初是因为气愤,后来是因为无助。当她还可以做些什么的时候,她不打算投降。但现在,与一个荒蛮的同路人共处在一个荒僻的禁闭室里,她再没有机会听到外界的消息了。喊叫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人值得她去说服。一切都毫无意义。
突然,她面前浮现出一幅画面:高耸的楼房、绿色的天空、飘浮的云彩、欢笑的人群,脸颊上滑过的热泪也变成了夏天的雨,是老头讲述给她的夏天的雨珠。画面只持续了一秒钟,魔力就消失了,留给她的只有轻松美妙的心情。
"期待着一个奇迹。"萨莎咬着嘴唇,倔犟地对自己说。
突然走廊中响起了开关的声音,暗室中照进了刺眼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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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距离神圣的地铁之都、文明的大理石坟冢波利斯的入口只有几十米,波利斯周围水银灯的白光是安息和繁荣的美好征兆。这里的人不爱惜光明,因为他们相信光明的魔力。光明的丰硕让人类想起他们往昔的生活,想起遥远的过去,当时的人们并不是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猛兽也从未出现过。
波利斯边界的岗哨不太像工事,更像是苏联部委里的传达室:桌子,椅子,两位穿着干净司令部制服、戴着大沿帽的军官,查看证件,检查私人行李。老头从口袋里摸索出护照。签证好像废止了,因此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他把绿色的小本出示给军官,斜眼看着队长。
队长似乎在出神,他并没有听到边防军人的问题。同时荷马也怀疑,他究竟有没有护照。如果他没有,那他此刻在盘算什么?他打算从这儿硬闯过去吗?
"重复最后一遍,"军官的手伸进油光智亮的手枪套,"请出示证明,要不就立刻离开波利斯领土!"
荷马不相信队长不明白对方想要他做什么,但队长的回应仅仅是动了动手指,它们同样移向手枪套上的搭扣。突然间他从奇怪的麻木中苏醒过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挣脱让他动弹不得的外壳,闪电般地伸出摊开的手掌,直直掐住了边防军人的喉咙。那军人开始发紫,发出嘶哑的声音,仰面同桌子一起倒下。第二个逃跑了,但老头知道他根本逃不掉。猎人的衣袖里有赌棍藏匿的爱司,他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刽子手的手枪,然后……
"等等!"
队长迟疑了一秒钟,逃跑的军人跑到站台上躲藏起来。
"放下它!我们要去图拉站!你应该……你要求我提醒你……等等!"老头喘着粗气,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去图拉站……"猎人钝钝地重复,"是,最好忍耐到图拉站。你说得对。"
他重重地倚在桌子上,把自己沉重的手枪放在旁边,垂头丧气。利用这个空当,荷马举起手向前跑去,迎面赶来的是从拱门内奔出的警卫队。
"请不要开枪!他投降了!不要开枪!我们也是为了大家……"
但人们还是捆住了他,混乱中他的防毒面具被扯掉,只允许他解释。队长重新陷入了奇怪的呆滞,并没有干涉警卫队的行动。他竟然允许众人解除了自己的武装,并服从地走向禁闭室。他坐在板床上,抬起头,找到荷马,叹了一口气说:
"你从这个站找一个人,他叫梅尔尼克。把他带到这儿来,我在这儿等着......"
荷马点头,手忙脚乱地开始作准备,他挤向聚集在门口的卫兵和看热闹的人。猎人突然喊住她:
"荷马!"
老头凝固了,震惊了:以前猎人从没叫过他的名字。他回到坚固的铁条栅栏处,抓住铁条,用询问的表情看着猎人,像一个用双臂紧抱着自己不断打着寒战的人。猎人用不似人声的低沉嗓音鞭策他:
"别去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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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敞开了,一个士兵胆怯地看着里面——就是在几小时以前忘我地扇乐手耳光的那一位。
不知是谁在背后给了他一脚,他一下子就飞进了囚室,瘫倒在地板上,然后站直身子,难以置信地回头看。
通道里站着一个干巴巴的戴眼境的军官。
"来吧,畜生。"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我……"边防兵咩咩地叫。
"别害羞。"军官鼓励他。
"我对我做的一切表示歉意。还有……你……您……我不能。"
"加上十昼夜。"
"你可以来打我。"士兵对列昂尼德说,双眼不知道往哪儿看。
"啊,阿里别尔特·米哈伊洛维奇!"乐手眯着眼睛冲着军官微笑,"我在这儿等了您好久。"
"晚上好。"那人也扬起嘴角,"我为了公平而来。我们要报仇吗?""我不是会记仇的人。"乐手站起来,用手揉了揉腰部,"我觉得您自会作出惩罚。"
"出于严肃,是的。"阿里别尔特·米哈伊洛维奇点点头,"一个月的禁闭。至于我,毫无疑问,我替这个笨蛋道歉。"
"但,您又没有恶意。"列昂尼德摸了摸碰伤了的颧骨。
"那这件事就仅限于你我之间喽?"军官用金属一样的声音阴险地说道。
"我这儿,您看,我带来了一些走私货。"乐手朝萨莎的方向点点头,"您会包容的吧?"
"我们为它办手续。"阿里别尔特·米哈伊洛维奇承诺道。
军官把犯了错的边防兵直接丢在了囚室里,插上门闩,在狭窄的走廊里带着两个人向前走。
"我不会继续跟着你走了。"萨莎大声对乐手说。
"如果我吿诉你,我们确实要去绿宝石城呢?"列昂尼德沉吟一会儿,用刚刚能被听到的声音问萨莎,"如果我说,我知道的关于这个城市的事比你爷爷还多呢?如果我还要说,我见过这个城市,不仅见过,我还到过那里,不仅到过……"
"撒谎。"
"他这样不是没有用意的。"他毫不动怒,继续说着,朝走在前面的军官点头,"在我面前那么谄媚——他知道我从哪儿来,因为知道所以害怕。还有,万一在绿宝石城能找到你的药呢?而且要到达绿宝石城的大门,我们只剩下三个站的路程了……"
"撒谎!"
"你知道吗,"列昂尼德生气地对她说,"如果你期待奇迹发生,那你就必须相信它的存在,否则你就会错过奇迹。"
"还应该学会区分奇迹和骗人的把戏。"萨莎粗鲁地打断他,"谢谢你教会我这一点!"
"我从一开始就相信我们会被放出来。"他回答,"只是……不想催促这件事提早发生。"
"你只是在拖延时间!"
"但我没有骗你!确实有药物!"
这个时候他们来到了关卡。军官感到意外,用好奇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把一些零碎物品交给了乐手,还给他子弹、证件。
"就这样,列昂尼德·尼古拉耶维奇,"他敬了个礼,"走私物品是让我们拿走,还是让我们把她留在海关?"
"带走。"萨莎皱眉。
"那么百年好合。"阿里别尔特·米哈伊洛维奇送他们经过三排胸墙,经过从原地跳起来的一整组机枪手,经过栅栏,经过由钢轨焊接成的萎形拒马,干巴巴地说出临别赠言,"他们有进口商品,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让我们来个突破。"列昂尼德对他笑,"虽然我不应该告诉您,但这世上从没有诚实的官员,体制越严苛,他们的数量越少,只要知道该贿赂哪个人就足够了。"
"我想,这种有魔力的话您一定知道很多。"军官讽刺道。
"并不是在任何方面都适用。"列昂尼德又摸了摸自己的颧骨,"我不是什么魔法师,我只是努力学习。"
"与您共事会很愉快……当您学成时。"阿里别尔特·米哈伊洛维奇微微鞠躬,转身返回。
最后一个士兵为他们打开由很厚的栅栏充当的大门,这扇门从上到下把隧道完全隔开。在这扇门的后面,一条空荡荡的、照明很好的站间隧道自此延伸,它的墙壁上有些地方被烧焦了,有些地方有缺口豁边,这里像是经历了很长时间的枪火摧残。在隧道的尽头可以看到一个工事,还有从地板拉伸到天花板的一整幅旗子。
萨莎的心不禁朴通扑通跳起来。
"这是谁的边防哨所?"萨莎突然停住,问乐手。
"什么谁的?"乐手吃惊地看着她,"当然是红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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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为了再次来到这些地方,荷马期待了多长时间,他有多久没来过这些神奇的地方了......
知识分子居住的博洛维特站,里面的公寓十分舒适,它们直接建在了拱门里面。婆罗门高僧的阅览室位于大厅中央——铺满书籍的长木板桌,低垂的带有纺织布罩的照明灯。在这里,就连厨艺都奇迹般恢复到了危机和战争发生以前的水准。
在阿尔巴特站,整个车站都被装扮成了白色和青铜色,像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一样。人们生活、工作得井井有条,好像世界大难与他们的生活无关。
还有十分古老的列宁图书馆站,人们迟迟没有为它更名,这个名字还带有某种意义。这个车站那样的古老,在还是小男孩的科里亚第一次进入地铁时,它就已经很老很老了。在这个车站里,换乘通道位于站台中间,站台上的装饰花纹浪漫古朴……
亚历山大花园站,永远都半昏半暗,有棱有角,像一个眼盲而且患有痛风的老人,永远在回忆自己那共青团式的青年岁月。
荷马总是感到好奇,车站会不会与它们的皮格玛利翁[1]都十分相似?每一个车站,是不是都能被看成雕刻出它的人的自画像?它们的身上是不是吸收了来自于建造者的部分精华?但有一点他或许可以确信:车站会在它的居民身上烙下印迹,与他们分享自己的性格秉性,将自己的心情和疾病传给他们。
荷马的智慧、他永恒的深思熟虑、他无法治愈的思乡病,都并不属于条件恶劣的塞瓦斯多波尔站,而是像往昔一样光明的波利斯。
但生活是另一回事。
现如今,就算他终于来到了这里,他仍没有闲情逸致和闲散的时间来走过这些喧哗的大厅,欣赏美丽的车站轮廓和精美的铸件,畅想,幻想,臆想……他应当奔走,按照猎人的要求奔走。
猎人使出浑身力气才把寄居在自己体内的那个人驯服,这是一个可怕的存在,猎人不得不时时用人肉喂饱他,满足他的胃口。他刚刚把内部牢笼的围栅建好,一瞬间外部围栅的铁条便一根不剩了。应该加快速度。
梅尔尼克——这是什么?是名字,还是绰号?或许是口令?大腹便便的鲁卫队队长不想把老头带到叫这个名字的人面前。荷马把这个名字叫出声来,却在警卫队中引起了让人无法理解的反应:关于被关起来的队长的审判的谈话停止了,而荷马手上几乎铐到关节里去的手铐又重新回到了桌内的抽屉中。
在卫兵们的陪同下,老头爬上了楼梯,穿过换乘通道,来到了阿尔己特站。在宫殿门口,有一整排办公门房的地方,大肚子让荷马稍等,自己大步迈进了走廊。三分钟不到他就回来了,吃惊地看了老头一眼,邀请他进入走廊。
拥挤的走廊将他们带向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宽敞房间,那里的墙壁全部挂满了地图、图表,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标注和密码、照片和图画。宽大的橡木桌旁端坐着一位瘦骨嶙峋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他的肩膀却十分宽厚,好像穿了毛毡斗篷。在披着的制服下面只有右臂是空的,荷马定睛一看才明白过来,原来他的整条右臂都没有了。他拥有壮士般的身高——他的双眼几乎与站着的老头的双眼在同一个位置。
"谢谢。"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放走了大肚子,大肚子带着显而易见的遗撼在外面关上了门。"您是哪位?"
"尼古拉耶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老头有些不知所措。
"别耍花招。您要求见我,您说我最亲近的战友跟您在一起,一年前我亲手将他埋葬,这中间一定有隐情。您是谁?"
"我谁也不是……"荷马并没有说谎,"我不是事情的关键。他还活着,这是真的。您只须要跟我走一趟,越快越好。"
"我现在在想,这是一个圈套,是一个白痴的圈套,或仅仅是一个错误。"梅尔尼克抽了一口烟,把烟圈吐在老头脸上,"如果您知道他的名字并且带着这个名字找到我这儿来,那么您也应该知道他的故事;您也应该知道,一年多来我们每天都在寻找他;也应该知道,为了找他我们还失去了几个人。您也会知道他对我们有多重要。也许,还会知道他就是我的右臂。"他伴作一笑。
"不,我并不知道这些事……他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过。"老头的头部垂到了肩上,"求您了,您就跟我走这一趟吧,去博洛维特站。时间不多了......"
"不,我哪儿也不赶着去。我有自己的原因。"
梅尔尼克将手臂放到了桌子下面,做了一个十分奇特的动作,他没有起身却奇怪地向后退。几秒钟以后老头才反应过来,他坐在轮椅上。
"那让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我想弄清楚,你们出现的意义何在?"
"上帝啊。"老头如今已经对说通这个木头人不抱任何希望了,"您就相信我吧。他活着,现在正被关在博洛维特的囚室里。无论如何,我希望到现在为止他还在那里……"
"我也想相信你。"梅尔尼克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老头听到纸张燃烧的声音,"只是这世界上没有奇迹。揽得我心神不宁……算了。我有自己的版本,是谁要戏弄我?但需要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才能去检查……"他把手伸向电话。
"他为什么如此害怕异形人?"荷马的问题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梅尔尼克小心翼翼地放下听筒,一言不发。他把手中的香烟吸完,将很短的一段烟蒂吐进烟灰缸。
"见鬼了,我得坐着轮椅滚着轮子去一趟博洛维特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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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那儿!放开我!最好我能在这儿停下来……"
萨莎并不是在说笑,更不是在挑逗。很难说,除了红线的人,他父亲恨谁更多了。他们剥夺了他的权力,打断了他的脊梁,没有就地结束他的生命,却让他遭受了经年累月的侮辱和折磨。这一半是出于对他的怜悯,一半是因为他们的洁癖。父亲不能原谅这些人一一这些人出卖了他,暴动推翻了他——还有那些为暴徒提供武器、印刷传单的帮凶们。仅仅是红颜色都能让他发狂。虽然在生命即将结束时,他曾说过他不会记恨任何人,也不想复仇,但萨莎一直觉得这只是他为自己的无力和无助找的借口。
"这是唯一的一条路。"列扉尼德心烦意乱。
"我们是要去基辅站的!而不该把我带到那儿!"
"汉莎与红线已经打了几十年的仗,我不能向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坦言这一点,说我们要去共产主义者的阵营……所以不得不撒个小谎。"
"没有谎言你就活不下去!"
"大口在体育场站外面,我曾说过。体育场站是红线在坍塌了的地铁桥前面的最后一个车站,这里已经无力回天。"
"我们怎么才能到那儿?我没有护照。"她警惕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乐手。
"相信我。"他微笑着,"一个人总是能与其他人谈妥并达成一致的。受贿万岁!"
他对萨莎的抗议和反对不管不顾,抓住萨莎的手腕拖着她向前走。第二道防线的探照灯把那些巨大的旗帜照得通红,它们悬挂在天花板上,隧道里的过堂风让它们飞扬,女孩以为她面前的是两条闪光的红色瀑布。这是一个符号吗?
根据萨莎所听到的关于这条线的事,在接近这些红旗的时候应当开枪把它们射得千疮百孔……与此同时,列昂尼德正从容地迈步向前,自信的微笑从未离开过他的嘴角。在距离岗哨还有30米的地方,一束明显的加粗的光线投射到了他的胸部。乐手立刻把乐器盒放在了地上,双手顺从地举了起来,萨莎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边检人员走了过来——睡眼惺松的,一脸诧异,像是能迎接从边境的另一侧来的客人是一件十分偶然和意外的事情。这一次乐手在他们要求萨莎出示证件之前就做出了反应。他低声下气地在边检人员耳边喃咕了几句,还弄出了黄铜轻微碰撞的叮当声,那个边防兵就像中了邪一样心平气和地返回了。那人自己护送他们经过了全部的岗亭,甚至把他们送上了等候着的手动轨道车,命令士兵把两人送到伏龙芝站去。
士兵抓住制动杆,轨道车发动起来。萨莎眉头紧皱,她打量着父亲的仇人的着装和面孔……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们穿着棉妖,戴着污迹斑斑的软帽,上面别着五角星,觀骨髙耸,脸颊凹陷……是的,他们并不如汉莎的守卫光鲜亮丽,但人该有的东西他们一点都不比汉莎人少。他们的眼中闪烁着小男孩似的好奇心,这对从小在环线长大的人来说十分陌生。眼前的这两个士兵未必听过仅仅是年前发生在汽车厂站的事情。他们是萨莎的仇人吗?人究竟能不能从心底去恨一个陌生人,而不是仅仅在表面上、形式上?
士兵们对要不要同轨道车乘客说话犹疑不决,只是倚靠在操作杆上,时不时呼哧几声。
"你是怎么做到的?"萨莎问。
"洗脑。"列昂尼德向她递了个眼色。
"那么证件呢,你给他们看了吗?"她怀疑地看着乐手,"怎么会这样,我与你去哪儿都能被放行?"
"不同的护照在不同的场合使用。"他含糊地回答。
"你是怎样的一个人?"萨莎不得不与列昂尼德坐得更近一些,她不想让别人听到他们的对话。
"观测者。"他用唇语回答她。
如果萨莎不紧闭自己的双唇的话,问题也许会一股脑地倾泻而出,但士兵们十分明显地想要弄明白他们谈话的内容,甚至使劲控制着操作杆,想要让轨道车运行的噪音再小一些。
萨莎不得不等到了伏龙芝站再开口。这个车站十分干瘪,颜色渐渐褪去,面目变得苍白,但却被遍地的红旗染上红润的颜色,墙上的马赛克拼画残缺不堪,立柱被时间侵蚀……拱门里是漆黑的漩涡——虚弱无力的灯低垂在立柱之间的通道中,几乎能碰到居民的头顶,虽然他们并不高大,这样做无非是要节省宝贵的灯光。这里干净得惊人,仅仅是在站台上就有几个勤劳的清洁员在来回忙碌。车站里人来人往,真奇怪,萨莎从未看到过这样的景象。在她的目光之下一切都开始微微移动,手忙脚乱地忙碌着,而她的背后一切都是僵死的,唯一的声音是消声器的沙沙声。萨莎该不该回头?低语声停止,人们回到自己的工作中。谁也没闲工夫看她一眼,好像这是一件特别不礼貌的事情。
"这里是不是经常会有外乡人造访?"她看着列昂尼德。
"我就是外地人。"乐手耸耸肩。
"你是哪里人?"
"在我的家乡,那里的人不是这样,这儿的人实在是太严肃了……"他笑了一声,"那里的人明白仅仅是吃饱喝足救不了一个人,那里的人不想忘记往昔的时光,虽然回忆总是带给他们痛苦。"
"给我讲讲绿宝石城的事。"萨莎小声问,"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你们躲藏了起来?"
"那个城市的政府不信任地铁的居民。"
列昂尼德停止讲述,他须要向隧道入口的守卫人员解释一下,然后就与萨莎一起钻入了浓稠的黑暗。他用铁制打火机点亮了一盏煤油灯,继续前行。
"不信任,因为地铁里的人已经渐渐失去了人的面貌;因为制造了这场骇人听闻的战争的人就活在他们之中,即使他们至今不敢向自己的朋友承认这一点;因为地铁里的人顽固不化,朽木不可雕。你只能怕他们,对他们敬而远之,或者追随他们。如果他们知道了绿宝石城的存在,就会吃光它,然后再吐出来。凡是他们能够得着的东西,他们一定会吃光。他们会烧光所有伟大的艺术家的油画,烧光所有的纸还有纸上的东西。他们会毁掉这仅存的社会,这个社会达到了公平与和谐。无血无肉的大学建筑可能倒塌,伟大的方舟终会沉没,什么都不会留下。蛮夷之徒……"
"为什么你们会认为我们无法改变?"萨莎对列昂尼德的话十分不满。"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想,"列昂尼德瞥了她一眼,"有不少人还是努力想要做些什么。"
"他们也不是十分努力,"萨莎叹了一口气,"就连老头都没有听过他们的事儿。"
"可还是有人听说过。"他意味深长地丢下这一句。
"你在谈论音乐吗?"萨莎揣测,"你是一个希望改变我们的人?那么,结果如何?"
"强迫欣赏一些美好的东西。"乐手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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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卫推着轮椅,老头走在一旁,他加快脚步,时不时地看看紧靠着他的身材魁梧的警卫。
"如果您真的不知道所有的故事,"梅尔尼克说,"我已经准备把它们吿诉你。如果我在博洛维特站见到的不是他,那你就等着用这些故事去逗你的狱友吧……猎人是骑兵团里最优秀的战士之一,一个真正的、堂堂正正的猎人。他的嗅觉、触觉、视觉、感觉都像野兽一样灵敏,但做事从不留余地。一年半以前他察觉到了异形人的存在……在全俄展览馆站。难道你从没听过这些?"
"在全俄展览馆站……"老头漫不经心地重复着,"嗯,是,无懈可击的异形人,它们会阅读人的思想,可以一动不动……我以为,它们叫做黑暗族?"
"这不重要。"梅尔尼克打断他,"猎人第一个察觉到了它们的声音,他拉响了警报,但当时我们已经既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了……我拒绝了他。当时我正忙于其他事情。"他移动了一下残肢,"猎人一个人赶去了那里,在最后一次跟我们联系的时候他说,这些怪物能压制人的意志,把恐怖带到各个角落。猎人生来就是一名令人难以置信的战士,他一个人就是一整个排……"
"我知道。"荷马含糊地说。
"他无所畏惧,派回来一个男孩转交给我们一个条子,就去地面解决那些畸形变异怪物了。如果他失踪了,就证明这个威胁比预想中更可怕。他失踪了,牺牲了。我们有一整套传信体系,每一个活着的人每一个礼拜都要向上汇报。这是必须的!而他音信全无已经超过了一年。"
"那么那些异形人呢?"
"我们把事发地认真扫荡了一遍。从那件事以后到现在再没听到有什么异样。"梅尔尼克笑了,"再没有人写过信,打过电话……通向全俄展览馆站的出口己经关闭,生活重新步上了正轨。而当时他派回来的小男孩精神有些错乱,但据我观察,有人在精心照料他,他的生活是正常人的生活。可猎人……我良心上……"
他通过钢制坡道滑下楼梯,聚集在楼梯口的僧人们四散开来,他调过头,等着气喘吁吁的老头,补充道:
"最后这些最好不要给你未来的狱友们讲。"
一分钟以后一行人终于到了禁闭室口前。梅尔尼克并没有急着去拨门闩,他靠在警卫身上,咬紧牙关站了起来,紧贴在猫眼上。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够了。
他疲惫不堪,似乎从阿尔巴特站到这儿他都是用自己的残肢步行而来的。他瘫倒在轮椅上,暗淡的目光划过老头,做出了自己的宣判:
"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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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认为我的音乐属于我。"列昂尼德突然严肃起来,"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认为,我也许仅是一个渠道……仅仅是一个工具。对,就是这样,我把我的嘴唇摆在长笛旁,当我想演奏的时候,我的嘴唇就不再属于我,像是另外有人在控制着它们——旋律就这样诞生了……""灵感。"萨莎喃喃地说。
"可以这样称呼它。"他摊开手,"无论如何,这都不属于我,这发生在表面。我没有权利把它困在我的体内。它……在人与人之间旅行。每当我开始演奏,我就会看到在我周围聚拢过来的富人、浑身结痂的穷人、散发着油光的人、凶巴巴的人,以及残疾人和高大的壮汉,形形色色。我的音乐与他们产生化学反应,相互之间产生共鸣。我就像一把音叉一样……我能把他们协调一致,虽然只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能随着音乐歌唱,声音那么的纯净。要怎么解释这一切?"
"你讲得很好。"萨莎若有所思地说,"我也有相同的感受。"
"我应当尝试把它从他们的体内唤醒。"列昂尼德继续着,"在有些人的体内它会死去,在另一些人体内它会萌发。我没有拯救任何人,我没有这样的权利。"
"那为什么绿宝石城的其他居民不想帮助我们?为什么就连你都害怕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
直到进入体育场站,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体育场站看上去也十分萎靡,它面色苍白,勉强维持着自己往昔的排场,与此同时却时时都带着一种悲恸。它低矮,拥挤,像是缠满绷带的头,看上去沉重不堪。这里散发着一种烟味还有汗味,赤贫和骄傲共存。萨莎和列昂尼德被一个探子盯上了,那人一直在他们10步以外的地方闲逛。女孩着急想要前行,但乐手拦住了她。
"现在还不行,我们必须得等一等。"他坐在了为客人准备的石椅上,弹了弹乐器盒上的锁头。
"为什么?"
"大门只有在特定的时刻才会打开。"列昂尼德转过眼睛。
"什么时候?"萨莎找到表盘,如果表上显示的时间没有错,那么她预算的时间还剩下不到一半了。
"我会告诉你。"
"你又在拖延!"她眉头紧蹙,跳起脚来,"你一边承诺要帮忙,一边又尽力地拖延!"
"没错。"他鼓起勇气,迎上她的目光。
"我是想拖住你。"
"为什么?!这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在与你游戏。请相信我,如果我想要这样做,我总可以找到什么人,很少有人会对我说不。我想我是恋爱了。怎么会这样?这样说是多么生硬……"
"你想想……你甚至都没仔细考虑自己所说的话!你说话甚至都不经过大脑。"
"有一个方法可以区分游戏和爱情。"他严肃地说。
"那么你通过欺骗来获得一个人,这是爱?"
"真正的爱能毁了你的一生,它蔑视一切客观条件,但游戏可以被载入外部条件……"
"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萨莎极不友好地瞪了他一眼,"我没有什么人生可以用来被摧毁。带我去入口。"
列昂尼德沉重地凝视着女孩,倚靠在立柱上,双手抱胸与女孩保持着距离。他深呼吸了几次,像是打算斥责她,但还是放弃了,没有发出一个音。然后他整个人软下来,面色也晦暗下来,终于承认:
"我不能跟你一起进去,他们不会放我回去。"
"这是什么意思?"萨莎十分不相信他的话。
"我不能回到方舟上。我被驱逐了。"
"驱逐了?为什么?"
"为了一件事。"他转身,用非常小的声音说,萨莎离他只有一步也不能完全听清他在说什么,"我……我曾彼一个人侮辱过。他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在别人面前诋毁我。当天晩上我喝多了,就一把火烧了他的图书馆。两个人因窒息而死,管理员上吊身亡。可惜,我们没有量刑……我应该被判处死刑。他们只是驱逐了我,永远。没有回头的路。"
"那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萨莎握紧了拳头,"为什么还要浪费我的时间?!"
"你可以试着敲一敲门。"列昂尼德含糊地说,"在辅隧道里,距离大门20米的地方,有一个白色的记号。在记号下面的地面上有一个橡胶外壳,这层橡胶下面是一个门玲按钮。按三声短的,三声长的,然后再三声短的,这是返回的观测员约定俗成的信号……"
他真的就留在了站里——他帮助萨莎通过了三个岗亭,然后就原路返回了。在告别的时候他甚至要把自己那把老机关枪给萨莎,但萨莎没有拿。三声短,三声长,三声短……这就是她唯一用得上的东西。当然,还有一把手电筒。
从体育场延伸出的隧道开始变暗,变荒僻。这个车站被认为是整条地铁线路中最后一个还有人居住的车站,乐手送她经过的岗哨越来越像小型碉堡,但萨莎毫不畏惧。她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以后她就能到达绿宝石城了。
如果绿宝石城是不存在的,那就更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辅隧道就在列昂尼德所描述的地方,它被一些变了形的栅栏围了起来。萨莎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可以让她钻过去的缝隙,几百步以后的确有一扇钢制密封门堵在那里,坚硬不可动摇。
萨莎努力认真地数着自己的步子,在黑暗中仔细搜寻着白色的记号,墙壁十分潮湿,好像它们会出汗。她很快找到了橡胶垫,抬起垫子,摸到了按钮,对了对乐手给她的表。来得及!她又稍等了几分钟,闭上眼睛……
三声短。
三声长。
三声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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