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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另一端

过了一会儿,荷马已经开始相信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了:隧道尽头模模糊糊的街垒也好,那因扩音喇叭太旧而扭曲得似乎是熟人的声音也好。随着灯光的媳灭,全部声音也都消失了。荷马觉得自己是已经被判了死刑的重犯,一个星期以后就要走上断头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突然降临的静寂中,整个世界似乎都已经消失了。荷马不放心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似乎想确认自己有没有溶化在这宇宙的黑暗之中。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手电筒,在黑暗中摸到它,颤颤巍巍地打开。晃动的光线照亮了他前面的位置——那里在几分钟之前发生了看不见的交战。距他隔岸观火的地方的30米处,隧道中断了,通道被完完全全堵死了,像断头台上的铡刀完全放了下来一样,隧道被巨大的钢阀口完全斩断了。
他并没有听错,是有人启动了密封阀。荷马知道这个阀口,只是没料到它还能正常使用,似乎它的功能完全没有打折扣。
长年累月地从事文字工作,导致他的视力十分不好,他甚至都没能马上发现那出现在密封阀上的人影。荷马向前举着枪,退后了几步,判定那是在混乱中被搁在了挡板这边的人,然后他看清了,那是猎人。
他一动也不动。老头大汗淋漓,一瘸一拐地向队长走去,他预料生锈的密封阀上一定鲜血成河……他都差一点被刚才猛烈的机枪扫射打中了,因为刚才他们位于空旷的隧道中央,太容易被瞄准了。猎人毫发无损。他把自己残缺不全的耳朵贴在密封阀上,接收着一些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荷马接近他,小心翼翼地问。
队长没有注意他,他嘴里嘟嚷着什么,但只是喃喃地说给自己听。关闭的密封阀另一侧有人在说话,猎人重复着那些人的话。几分钟过去后,他离开了密封阀,转身面向荷马。
"我们返回吧。"
"出了什么事?"荷马再次问道。
"那是一些匪徒。需要增援。"
"匪徒?"荷马惘然地重复,"我觉得,我听到了……"
"图拉站已被敌人占领了,应该夺回来。我们需要喷火器。"
"为什么非要喷火器?"荷马彻底茫然了。
"以防万一,我们先返回。"猎人站直身子,迈开步子离开了。
荷马没急忙跟上去,他仔细查看了密封阀,也贴在冰冷的密封阀上,希望自己也能听到那边的人对话的只言片语。这只是枉然:哪怕是爆炸的巨响也不可能穿透这半米厚的钢板。
荷马发现自己并不能信服猎人的话。无论占领了这个站的敌人是谁,他们的行为实在是令人费解。谁会仅仅为了防御两个人的进攻就将密封阀紧紧地关闭?哪个匪帮会花力气和时间跟两个武装着的外来者在边境封锁线谈判,而不是在他们一进入视野范围内就把他们射个千疮百孔?
最后还让荷马感到困惑的是,那边防战士无意间发出的那个令人惊恐不安的词——"惩罚"到底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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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莎的父亲曾说过,世界上没有比人类的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对他来说,这句话不是空洞的套话,也不是妇孺皆知的道理。萨莎的父亲原来从没想过,在地铁站中当一个最年轻的指挥官不是没有好处的。
人在20岁的时候,对杀人、死亡这种事看得不能再肤浅了,整个人生犹如一场游戏,好像如果一不小心死了,还可以再玩一次一样。世界上的所有军队都被昔日的军校学生装满,这并不是偶然。但指挥成千上万沉迷在战争这个游戏里的年轻人的指挥官,一定把作战的人、战死的人仅仅看成是地图上的蓝色和红色箭头。只有那些对从躯干上扯下的腿、流出来的肠子和破裂开来的头颅麻木的人,才能指挥好军队。指挥官要果断地做出决定,是牺牲掉一个团,还是牺牲掉一个连。
曾几何时,她的父亲也是带着轻蔑对待自己的敌人,也是如此对待自己,他总是希望别人对他刮目相看,挑战各种各样的任务。他并不是轻率,但他所有的行为还是有那么一点欠缺考虑。他聪明,努力上进,但对生活又有那么一些冷漠,他感觉不到生活的实质,做事情不考虑后果,不受良心的谴责。是,他是从来没向女人和孩子开过枪,但他亲手处置过逃兵,并第一个走向了永备火力点。他对疼痛这种感觉也毫不敏感。宽泛地说,他对任何事、任何人都相当冷漠。
后来,他遇到了萨莎的母亲。
她用自己那股冷漠劲儿征服了这个习惯了胜利的男人。让他拿起机枪战斗的是他身上唯一的弱点,这便是对名利的追逐。正是这种对权力的欲望使得他又一次发起了冒险的猛攻,这一次他却长时间地沦陷了。
以前的他对爱情从未上过心,往往是女人自己拜倒在他的脚下。女人们的温顺惯坏了他,他总来得及在爱上每一任女友之前全身而退,丧失对那些值得同情的女人的兴趣。他那猛烈的攻势、炽热的眼神蒙蔽了姑娘们的双眼,让她们陷入盲目,她们之中很少有人想得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要懂得适时用一些对付男人的古老招数——和男人相识之前先让他们等待。
但她对他并无好感。他的盛装、名声、战场和情场上的功勋都无法让她产生兴趣。她并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仅仅是点点头作为对他处心积虑讲的笑话的回应。将她拿下被他看成是一项至关重要的挑战,比攻克邻近的车站还要重要。
稍后他便意识到,与她的那种亲近感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渐渐消失,征服她可以成为他枪托上的新记号。她常常给他可以与她相处一整天的机会,尽管哪怕是只相处一个小时他也会心满意足。有时就算她来了,也只不过是为了略微折磨他一下。她对他的功勋表示怀疑,公然嘲笑他的原则,骂他冷酷,使他对自己的力量和理想的信心产生了动摇。
一切他都忍了下来,或者说这一切他都心甘情愿、乐于去承受。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开始沉思,开始患得患失,犹豫不决。之后他便感受到了各种复杂的情感:一种无助——如何接近这个姑娘;一种后悔——对那些没有与之共度的时光的惋惜;甚至是恐惧——可能会失去她的恐惧。这些情感纷纷索绕脑海,挥之不去。这便是爱情。终于,她用一个标志奖赏了他——那是一枚银质的指环。
终于,他忘记了生活中没有她该如何活下去,她终于向他臣服。
一年之后萨莎出生了。就这样,这两条生命他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就连他自己,现在也没有权利去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了。
若是你在25岁的年纪指挥一支强大无比的军队.也许你会相信自己的命令可以让地球停止自转。但剥夺别人的生命并不需要强大的实力,而他决不允许死神将她从自己身边带走。
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但他的妻子被肺结核病夺去了生命,而他却无力将她逐救。直到现在,他仍觉得自己生命的某一部分已随着她的离去离他而去了。
那时萨莎也只有4岁,但她清楚地记得母亲的样子,清楚地记得母亲离开后变得更为可怕空旷的隧道。在她的小小天地中出现了濒临死亡的无底深渊的感觉,她时常向下张望。在她心底的深渊,那份无以名状的伤痛愈合得十分缓慢。两三年之后,她才渐渐开始不再在梦中呼喊妈妈。
而她的父亲,直到今天仍会在梦中呼喊她母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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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荷马应该换一种方式来做这件事。如果他文学创作的主人公不肯自己现身,为何不从他未来的情人那儿着手?她用自己的美丽诱惑他,许他以激情与温存。
起初他对刻画她的线条充满了灵感,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做好准备。如果两人间的爱情是完美的,他就必须把自己献给这位女神。
他们会将自己情绪的细微波动、自己的思想调整一致,让它们相互吻合,就像新村站上打破了的彩色玻璃一般。他们之前曾是一个整体,注定要被重新整合为一个整体……从这些早已死去的经典著作中拿来这一情节主线,荷马不认为存在任何不妥之处。
结局看似十分稀松平常:荷马并没有能力用墨水和纸张塑造一个活生生的女性形象,就连对情感的描述他也未必有把握。
如今他与叶列娜的组合充满了一种老夫老妻式的柔情,他们相遇得太晚了,不够他们义无反顾地爱上对方。在这样的年纪,人与人之间渴求的不再是激情,而是排解孤独。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那真正的爱情、唯一的爱情早已被埋葬在了地面上。在逝去的数十年间,关于爱情的所有细节已全部褪色,渐渐磨灭。他已经没有能力去写一篇爱情小说了,在这方面不存在任何英雄主义。
在莫斯科普降核雨之时,尼古拉被提升为列车司机,代替退休的谢洛夫。工资比先前多了近一倍,升职前他还得到几天的休假。他给妻子打了电话,妻子宣称要烤一些苹果派,还要去买香槟,顺便接孩子出来散步。
换岗之前也要将工作做完。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坐进驾驶室中,他是未来的车长,一个拥有幸福婚姻的男人,在隧道的最前端,有他奇妙闪光的未来。因此,每当他看到奇迹般保存完好的列车,心底总是涌现难以平息的愿望——坐到属于驾驶员的座位上,像一个真正的主人一样抚摸列车的操作仪表盘,透过前玻璃看着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分布的短管。他总是设想着,这列车仍可以开动,仍可以运行。
仍可以倒车。人生若可以倒车该有多好。
 
……队长为自己开辟了一片安全地带,使他避开全部的灾祸,而他也似乎知道这一点。前往纳戈尔诺站没有用到一个小时,在这条线路上他们并没有遭遇任何攻击。
荷马一直觉得塞瓦斯多波尔的装甲大队就像其他普通人一样,对隧道里的环境并不能感到适应,对地铁来说是一些异端,又像侵入血液循环系统的微生物。他们踏在车站以外的土地上,周围的空气极速膨胀,现实出现了裂痕,像是凭空出现了那些无以名状的怪兽,那是地铁系统搬出来对付人类的工具。
但对阴森黑暗的隧道来说,猎人并不是异类,他并没有激怒利维坦[1],要知道他们正在它的血管中游荡。有时他会关上手电筒,将自己与弥漫整个隧道的黑暗融为一体;有时他又像脚瞪无形的洪流,走起来比荷马速度的两倍还要快。尽管荷马努力跟上队长,还是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他在队长后面喊叫,猎人才像被惊醒了一般,停下脚步,等着那可怜的老头跟上来。
回程的路上他们被允许悄无声息地穿过纳戈尔诺站。浓浓雾气已散去,整个车站像睡去一般。车站空旷极了,一切都可以一望而尽,很难想象,那些幽灵般的庞然大物究竟在何处藏身。这只是一个平常的遭遗弃了的小站:白花花的附着物挂在灰色的天花板上,灰尘那么厚,像是柔软的羽绒被铺在站台上,被煤熏黑了的墙壁像是被挂上了方格纱。之后过路者的视线就会停留在那些奇怪的地板纹上面——那像是被狂热的舞者踏出来的,会注意到立柱上粗糙的触目惊心的斑点,还有天花板上像被人擦过的支离破碎的彩绘。
纳戈尔诺站一晃而过,他们继续疾驰向前。拼命追赶队长的荷马仿佛也被人施了魔法,双脚几乎不再碰触地面。老头自己都感到吃惊:自己是从哪里获得的能量来进行这么远距离的急行军呢?
为了说句话,一口气己经不够用了,而猎人却没用答案来回应他。有一次荷马还这样问自己,为什么他要臣服于猎人这个沉默寡言、冷酷无情的怪人?这个人总是极力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稍稍离纳西莫夫大街站近一点就几乎被那恶臭熏晕。荷马本人极力想要快速通过这一车站,他认为越快越好,忘记了要谨慎,而猎人却恰恰相反,他反而放缓了步子。戴着防毒面具的荷马仅能艰难地支撑,猎人还抽动着鼻子这里嗅嗅,那里闻闻,似乎在这令人窒息的恶臭中仍可以辨别出什么特殊的微弱的气息来。
这次食尸者恭恭敬敬地在他们面前四散开来,丢下新鲜的骨头,不断有碎肉从它们的口中掉下来。猎人走到大厅的最中央,登上一个不太高的小山丘,尸骨没过他的脚踝,他站在那里,眺望着车站四周。然后他并没有感到满意,驱逐走顾虑,继续前进,他并没有找到他努力寻找的东西。
但荷马却找到了那东西。
荷马意外地滑倒了,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他甚至把一个年轻的食尸者吓跑了,它原本正在专心致志地从被鲜血浸湿了的防弹背心下面枢美味可口的食物。荷马看到了滚到一边的钢盔,那是属于塞瓦斯多波尔的。一瞬间,在他的防毒面具玻璃内渗出太多的汗,几乎令他窒息昏厥。
强忍着呕吐,荷马走近那一堆尸骨,将它们翻过来,希望能找到士兵的号牌,却意外发现了一本被染红了的便笺纸。他立刻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千万不要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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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父亲就教导她不要哭,尽量不让她养成爱哭的习惯,但如今对自己的命运她已经无言以对。眼泪自己从脸颊上滑落,自胸腔发出细微的忧伤的哀号。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几个小时过去了,她仍不能接受它。
他叫没叫过她帮忙?临死前他有没有想对她说什么重要的话?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她觉得存在另外一个世界,那里父亲不会死,那里她的父亲不会因为她的昏睡、软弱和自私而死。
她紧捏着父亲那渐渐冰凉下去但还没有完全变僵的手,像是努力尝试重新捂热他,并开始碎碎地念叨,说服他,也说服自己:
"你一定会找到车的。我们一定会回到地面上的,我们乘着那辆车离开。你还会笑,像你带回有音乐光盘的播放机那天一样,开心地笑……"
一开始父亲半靠着柱子坐在那里,下巴抵着胸口,像在打盹。渐渐地,那身子开始缓缓下滑,慢慢倒在一片血泊中,好像他自己也厌倦了装一个睡着了的活人,也不想再欺骗萨莎,给她以幻觉和希望了。
那像是永恒地刻在父亲脸上的皱纹,在一瞬间完全舒展开来,像被熨平整了一样。
她松开父亲的手,把他放平,让他躺得更舒服一些,从头开始蒙上一床破被子。她再没有别的方法埋葬父亲了。是的,她多么想把父亲搬到地面上去,让父亲长眠在那里,仰望着天空,那天空也许有一天会重新变得清澈干净。但也许等不到天空变清澈的那一天,那些饥肠辘辘的怪物就会把父亲的尸体啃噬干净,它们一向来者不拒。
而在他们这个车站,谁也不会碰父亲一下。死气沉沉的南侧隧道已经不存在任何危险了——那里活下来的只有一些会飞的蟑螂;而北方隧道已经断了,仅能通往一个生了锈的岌岌可危的地铁桥,上面只有铁轨是完整的。
地铁桥的另一端还有不少居民,但没有一个人会出于好奇心跨越这座桥到这边来看看。所有人都知道另一端是一片烧焦了的荒野,荒野的边缘矗立着车站守值室,里面住着两个注定要死亡的流放者。
父亲若活着,决不允许萨莎一个人留在这里,但又能怎样呢?后来萨莎意识到:无论她逃到多远的地方,任凭她如何拼命地想要离开这个被诅咒的刑讯室,她都无法做到真正摆脱这个地方。
"爸爸……原谅我,请原谅我。"她抽泣着,但意识到他已经听不到她的话了。
她将父亲手指上的银质指环取下来,装进自己的工装口袋中,拾起装着一只安静的老鼠的笼子,步履蹒跚地向北方走去。她身后布满灰尘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了长长的血迹。那脚镣终生铐在她身上。
萨莎上路了,她踏上了站间隧道,走进了空荡荡的车站。在这个早已变成死亡之舟的车站,却突然产生了不祥的征兆。对面的隧道竖洞突然蹿出火苗,极力地蔓延至父亲尸体处,没有碰到,又返回了黑暗深处,似乎不想让父亲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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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伊斯托明把听筒从耳旁移开,不可置信地看着它,仿佛它是一个人,一个刚刚告知了他一个不可思议又荒唐十足的谣言的人。
"他们?他们指谁?"
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从椅子上弹起来,笨拙地将茶碰洒了,在他的裤子上留下了令人难为情的深色痕迹。他咒骂那杯茶,重复了一遍问题。
"他们是指谁?"伊斯托明机械地重复了一遍问题,对着听筒呆若木鸡。"是队长和荷马。"听筒那端传来沙沙声,"阿赫梅特死了。"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额角渗出的汗浸湿了手帕,他擦了擦海盗般的独眼眼罩下的太阳穴。向遇难士兵的家属宣布这一噩耗是他的工作内容。
电话那边总机还未挂断,他已经冲着门外的副官喊:
"两个都回来了!吩咐下去,备一桌好饭!"
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正正挂在墙上的照片,站在地图旁自言自语一阵子,又转身面向了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杰尼斯正在胸前画着十字,毫不掩饰地咧嘴笑着。
"沃洛佳[2],你现在就像个约会前的小姑娘。"上校嘲讽道。
"我看你也紧张得够呛。"斜眼瞟着指挥官那弄湿了的裤子,站长没好气地回应道。
"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我都准备好了。两个突击分队已集合待命,行动开始前几昼夜都是做好准备的。"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温柔地抚摸放在桌上的蓝色贝雷帽,拿起它低低地戴在了头上,让自己看上去十分正式。
给英雄们的接风始于一阵忙乱,各种设备仪器碰得叮咚作响。副官从门缝中递入酒瓶,用问询的目光看着他们。伊斯托明并不理睬,他没空理这些!终于,终于听到了熟悉的低沉嘶哑的声音,门开了,进来一个宽厚的身体。队长背后畴躇不前的是那老骗子,队长不知为何拖着他。
"你们好!"伊斯托明从自己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又重新坐下。
"那里发生了什么?"上校直奔主题。
队长用一种十分沉重的眼神从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之后重新将目光落在站长身上。
"图拉站被游牧人占领了。人都被屠杀干净了。"
"我们的人也全死了吗?"杰旧斯·米哈伊洛维奇愁眉紧蹙。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我们只到达了车站的大门,交火了,他们就把密封阀关闭了。"
"密封阀关上了?"伊斯托明微微抬起身,手指紧攥着桌布边,"现在该怎么办?"
"进攻!"队长和上校几乎同时紧咬着牙说。
"进攻绝对不行!"荷马的声音出人意料地从门外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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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等到约定的时间。她若没算错日子的话,轨道车应该很快就会在一个潮湿阴暗的夜晩到来。在这个被诅咒的地方,她度日如年,但如今她只有一个出路了——等待。在桥的另一端,等待她的是一扇紧锁的密封门,它每个星期只有一次会从内侧打开,在有集市的那一天。
今天萨莎没有什么可以卖的,但要买的却比任何时候都多。如今对她来说,无论轨道车上的人向她要求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可以将她带到活人的世界。死去的父亲冰冷的身体让她沦陷了,她希望自己可以买到前往正常人类社会的入场券,在父亲的尸体开始腐烂之前。
萨莎曾无数次地幻想,有一天,她和父亲可以到达另一个地铁站,在那里周围全都是人,她可以与什么人交往,遇见她生命中重要的人……
她多次问父亲,希望知道他青年时期的经历。她不仅仅是想迅过父亲的讲述回到自己的幼年时光,还偷偷将自己放在妈妈的角色上,父亲的角色则由一个谜一般的美男子扮演,他拥有变幻莫测的线条,这是她对爱情笨拙的幻想。她甚至还担心自己不能与别人找到共同语言。别人会与她谈论什么话题呢?
离轨道车的到来还剩下屈指可数的时间,或许,仅剩几分钟了。她本是瞧不起那些男男女女的,她从心底认为自己那打算返回人类社会的意图是对死去父亲的背叛。如果留在这个站里可以挽留父亲的生命,那她会不顾一切地留下来,一秒钟都不会犹豫。
烛光在玻璃罐中垂死挣扎着,萨莎用火苗引燃了另一盏烛灯。在一次远行中,父亲发现了整整一箱蜡烛,萨莎从中拿了几支,它们一直躺在她工作服上宽大的口袋里。萨莎觉得,她和父亲的生命就像这蜡烛一样,当父亲的生命之灯媳灭,他的部分生命会接续在她的生命之上。
轨道车上的那些人能否看到她发出的信号?这里的雾气那样重。
直到现在她都有这样的心理预设,绝不毫无意义地在外面多耽搁哪怕一分一秒。这是父亲的禁令,父亲那肿大的喉咙对她来说也是一个活生生的警告。在车站的边缘,萨莎常常觉得不舒服,就像是被捕了的地鼠,四下张望,鼓足了勇气才肯迈上地铁桥的第一个台阶,她想到最上面看看桥下穿过的黑色河流。
如今她拥有了更多可供浪费的时间。她微驼着背,在瑟瑟秋风中发抖,她向前走了几步,在向后倒退的瘦骨嶙峭的树后,半明半暗的黄昏之中出现了一栋坍塌了的多层房屋。在油汪汪、充满泥沙的河流的水声中,远处一种不明身份的怪物在用人声呻吟着。
突然,这呻吟声中又加入了悲凉的如泣如诉的吱吱声……
萨莎站起身来,抬起烛台,突然桥上面有狡猾的光线回应了她。一辆年久失修的轨道车穿过棉花般的浓雾向她驶来,车上的楔形灯刺穿了黑夜,将其劈成两半。女孩后退几步——那轨道车并不是以往常来的那一辆。这辆车行驶得吃力极了,像是它的轮子每向前转一圈,都需要操纵车把的人使出极大的力气。
终于,它在离萨莎10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车上跳下来一个紧裹着防护服的高高大大的胖子,防毒面具的玻璃背后是摇晃着的魔鬼般的火苗,躲避着萨莎的目光。那人手中端着一把带有木质枪托的卡拉什尼科夫步枪。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萨莎抬起下巴宣称道。
"离开。"那怪人的回应像是回声一般,也许是出于惊奇,也许是出于挖苦和喃讽,那人拉长了元音,"你有什么东西要卖吗?"
"我什么都没有了。"她凝视着他那熊熊燃烧着的眼眶,那眼眶被铁包围着。
"每个人都有东西可卖,尤其是女人。"那人哼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是要把你爸爸抛弃了吗?"
"我什么都没有了。"萨莎垂下头,重复着自己的话。
"到底是咽气了。"戴面具的人拖着轻视又略带失望的嗓音说道,"他现在也许会感到失望。"他用枪筒挑起萨莎工装的背带,不急不徐地拖着她向下走。
"你没权利这样做!"她声音嘶哑,猛然挣脱,向后退去。
烛台连带着玻璃罩一起跌落到了铁轨上,玻璃碎片四处飞溅,一瞬间,黑暗吞噬了火光。
"他们从这儿走了就再不会回来了,你明白这一点吗?"那怪人冷漠地看着她,用毫无生气的僵死的玻璃看着她,"让我带你走,你这个人都不够我的路费,单程的。自己算算吧,你这个人只够偿还你父亲欠我的债。"
机关枪在他手中翻转了一下,枪托向前,击中萨莎的太阳穴,似乎是发了善心一样让萨莎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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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纳西莫夫大街回来以后,猎人不知为何就不准荷马离开自己了,荷马都没有时间去研究那便笺本。队长突然变得极具预知能力和敏感,极力不让老头落在自己后面太远,甚至完全与其步伐一致,即使为此给自己造成了不便。有一两次他突然停下,像是为了检查一下他们后面有没有人跟着。猎人手电筒锋利的灯光向后扫射,最终却停在了荷马的脸上,让老头觉得自己像是在接受拷问。荷马咒骂过,感受到猎人犀利的目光在他周身来回扫射。突然间荷马醒悟过来,他是为了在自己身上搜出他在纳西莫夫大街站捡到的东西。
见鬼了!猎人当然不可能看见什么,因为他检东西的时候猎人离得很远。有可能是猎人察觉到了荷马情绪的波动,从而开始怀疑他。但每当两人的目光交汇时,荷马都要被汗水浸透。他见缝插针地翻阅那本便笺纸,己经找到足够可以怀疑队长的证据。
 
这是一本手记。
部分纸页被干了的血粘在了一起。荷马没碰它们:他担心自己紧张到无法正常弯曲的手指会撕毁它们。
从手记的最初几页可以明显地看出作者思绪的混乱——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混乱,作者甚至无法掌控这些字母,文字完全无法追上如脱缰野马般奔驰的思绪。
"通过纳戈尔诺站完全没有伤亡。"便笺本这样告诉他,之后话锋突然一转,"图拉站一片混乱。没有出口,汉莎进行了封锁。我们已无法返家。"
荷马继续向后翻,用余光瞥到队长从小丘上下来径直向自己走来。在他急忙将便笺本藏到袋子里之前,他还来得及读到以下这些话:"情况仍在掌控之中,车站被包围了,任命了指挥官。"还有下面这句:"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日期被圈起来了,旁边打了一个问号。虽然褪色了的纸张让人忍不住猜想这本手记是10年前的东西了,但那个日期却清清楚楚地显示,这完全是一个星期以前被人记下的。
荷马那渐渐老化了的大脑突然灵光一现,用难得的清醒和灵敏将一块块马赛克拼成了整体:一位神秘的陌生人,纳加迁诺站不幸的流浪汉,密封门后边防兵旁那熟悉的声音,似乎说的就是"不能回家"……荷马面前一幅完整的画面铺展开来。是不是在那些粘在一起的纸页中,那潦草的字迹就会描述其他一些不寻常的事件?
对,完全正确,根本不存在占领国拉站的土匪,那里发生了一些复杂至极、神秘至极的事件。猎人在图拉站的大门旁被当地守卫盘问了足有15分钟,他所知道的绝对不会比荷马少。
正因如此,绝不能将这个便笺本拿给猎人看。
也正因如此,荷马才有勇气公然在伊斯托明的办公室发表反对猎人的意见。
"绝不行!"他又重复了一遍。
猎人不慌不忙,像是战列舰,将主要的武器调整好,瞄准荷马的头部。伊斯托明坐在椅子上稍向后挪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从桌子旁站起。上校疲急地弯下了身子。
"对密封阀实施爆破是行不通的,周围都是地下水,瞬间就能淹没整条地铁线。本来整个图拉站已经有些风雨飘摇了,只是在硬挺着,人们都在祈祷,生怕被淹没。至于与之平行的隧道,你们也知道,已经足足有10年,自从……"荷马继续说道。
"那我们做什么,敲门,等着,等着他们给我们开门吗?"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好奇地问。
"总有路可以绕进去。"伊斯托明提醒道。
这时上校突然咳嗽起来,平息了咳嗽后,立即愤怒地同站长争论起来,责怪站长又一次打算迫害他最优秀的士兵,置他们于必死的境地。队长给予了反击:
"图拉站应该被大清洗……情况是这样的,必须将站上的所有人都消灭干净。那里没有一个我们的人。如果你们不想承受更大的损失,这就是唯一的办法。我知道我现在在说什么,我有这样说的依据。"
最后一句话很明显是指向荷马的。荷马顿时觉得自己像一只掏气的小狗崽,被人抓住后颈在空中抖来抖去。
"考虑到从我们这个方向过去的隧道被关闭了,"伊斯托明拉平整自己的制服上衣,"要想前往图拉站只剩一个方法了——从另外一条防线,穿越汉莎。但我们不能带武装力量去那里,这是被禁止的。"
"我能找到人。"猎人不耐烦地挥动手臂,上校抖了一下。
"要去汉莎,就必须经过两段站间隧道,一直沿着卡霍夫线到达卡希拉站……"站长意味深长地住了口。
"然后呢?"队长双手交叠在胸前。
"在卡希拉一带,站间隧道里的X射线可达200伦琴,"上校解释道,"离那儿不远的地方曾掉下来一块核弹头。两次接受那样计量的辐射的人,一个月内就会死亡。"
寂静,酝酿着罪恶的寂静。荷马趁着这个空当,开始神不知鬼不觉地撤退。毫无疑问,这撤退是战术性的,先从伊斯托明的办公室撤出去再说。最终,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担心不受控制的猎人终究会前往图拉站强行攻破密封门,他只好妥协:
"有密闭的防护服。只有两套。你可以挑最健康、最强壮的士兵跟你走,任何一个都可以。我们等消息。"他看了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一眼,"我们还要讨论什么?"
"去看看士兵,"上校松了口气,"我们去谈谈,给你选个副手。"
"没这个必要。"猎人摆了一下头,"我要荷马。"
[1] 利维坦,《圣经》神话中的巨大海兽,形容庞然大物。
[2] 沃洛佳是弗拉基米尔的小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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