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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8 光明来临

我从巴黎回到路易斯在枫丹白露的住宅。我不想去特穆朗街,也不想去任何詹米能够找到我的地方。他几乎不会有时间找我,他差不多立即就得出发去西班牙,否则他的计划就有可能失败。
路易斯这位好友原谅了我的诡计,而且令人尊重的是,她克制住没有问我去了什么地方,也没有问我在那个地方做了什么。我没有与别人说太多话,而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吃了点东西,盯着装饰在白色天花板上的那些肥胖裸童像。之前我必须去巴黎,所以活跃了一段时间,但是现在没有什么事情让我必须去做,也没有日常活动支撑着我。在毫无方向的情况下,我的生活又开始漫无目的了。
不过,我偶尔还是会努力尝试。在路易斯的催促下,我会下楼参加社交晚宴,或者和她一起喝茶招待来客。我还试着去关注菲格斯——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对他还有一些责任感。所以,在我任务性地进行日常午后散步,听到附属房屋那边传来他争吵的声音时,我觉得必须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他与一个马童面对着面,那是个比他大的马童,肩膀宽大,面有愠色。
“闭嘴,无知的癞蛤蟆,”马童说道,“你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我比你清楚,你个猪日的家伙!”菲格斯把两根手指伸到鼻孔里,向上推起鼻子,来回地跳着,同时不断地学着猪叫。
那个马童确实长着明显向上翻的大鼻子,他没有浪费时间做无谓的应答,而是挥着握紧的拳头朝菲格斯打去。才几秒钟的时间,他们就倒在泥泞的地上翻滚,像猫那样哭喊着,撕扯着彼此的衣服。
我还在思考要不要干涉时,那个马童就翻到了菲格斯身上,用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开始把他的脑袋往地上撞。一方面,我尤其觉得菲格斯需要这样修理一番;另一方面,他的脸开始变成暗黑的红色,而我又不想见他英年早逝。在经过一定的考虑后,我走到了这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家伙后面。
马童骑在菲格斯身上,掐着他的脖子,马裤后裆在我面前撑得紧紧的。我向后抬脚,迅速有力地往他裤缝上踢去。他失去平衡,惊叫着向前倒去,趴在了先前被他揍的菲格斯身上。他滚到边上,双拳紧握着蹦了起来。然后他发现是我,于是便闭嘴逃走了。
“你觉得你在玩什么?”我问道。我猛地把气喘吁吁、慌慌张张的菲格斯拉起来,然后开始拍打他的衣服,把他身上明显的泥块和干草拍掉。
“你看看,”我责备道,“你把衬衫和马裤都撕破了。我们得去请贝尔塔补补。”我转动着他,用手指戳着那块被撕下来的薄布。那个马童显然抓住了他马裤的裤腰,把裤腰往下撕破到了侧缝。那块硬棉布搭在他纤瘦的屁股上,几乎只遮住半边屁股。
我突然停止说话,然后盯着他。吸引我的不是那不光彩的裸露屁股,而是他屁股上的一小块红色印记。那块印记大约有半便士硬币那么大,呈发紫的暗红色,是才愈合的烧伤。我不相信地伸手触摸,让菲格斯警觉地吃了一惊。印记是凹入肉里的,无论是什么东西留下的印记,这个东西都烙进了肉里。我抓住菲格斯的胳膊,阻止他逃跑,然后弯腰更仔细地检查这个印记。
在六英寸远的地方,印记的形状清晰可见。它是个椭圆形,其中有着肯定是字母的模糊图案。
“谁给你弄的,菲格斯?”我问道。我的声音在我自己听起来很奇怪,冷静、超然得不同寻常。
菲格斯猛地扭动,想挣脱,但我抓紧不放。
“菲格斯,是谁?”我问道,轻轻地摇了摇他。
“没什么的,夫人,我自己从篱笆上摔下来伤到的,只是碎木片而已。”他那双大眼睛来回看着,想寻找庇护的地方。
“不是碎木片。我知道是什么,菲格斯,但我想知道是谁干的。”这种印记我之前只见过一次,那次是新造成的伤口,而这次的则愈合了一段时间。但这绝对是个烙印。
看我是认真的,他放弃了挣扎。他犹豫地舔了舔嘴唇,垂下了双肩,我知道我搞定了他。
“是个……戴戒指的英格兰人。”
“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夫人!五月份。”
我边计算,边深吸一口气。三个月。三个月前,詹米离开住宅,在菲格斯的陪伴下去妓院寻找仓库领班。三个月前,詹米在爱丽丝夫人的妓院里与兰德尔相遇,而且他看到的东西毁掉了他所有的承诺,让他下定决心杀死兰德尔。三个月前,他一去不复返。
我花了不少耐心,再加上坚决地抓着菲格斯的上臂,最终成功地让他把故事说了出来。
他们到达爱丽丝夫人的妓院后,詹米告诉菲格斯等着他,然后上楼去商议付钱的事情。从以前的经验来看,这需要花些时间,所以菲格斯闲逛到了大会客厅里。许多他认识的年轻女士在那里“休息”,相互闲聊,整理彼此的头发,期待客人光顾。
“有时候早晨的生意不好,”他给我解释道,“但是在星期二和星期五,渔民们会从塞纳河上岸,到早市去卖鱼。卖完鱼他们就有了钱,而爱丽丝夫人会做生意,让年轻的姑娘们吃完早饭就马上做好准备。”
那些“姑娘”其实大多数都是妓院里较为年长的女士。渔民们不是最挑剔的顾客,所以只会去找不那么漂亮的妓女。不过,这些妓女大多都曾经是菲格斯的朋友,所以他在会客厅里度过了愉快的十五分钟。有些顾客来得比较早,选择了姑娘,然后去了楼上的房间——爱丽丝夫人的妓院有不高的四层楼——并未打扰其他姑娘的谈话。
“然后那个英格兰人和爱丽丝夫人进来了。”菲格斯停止说话,吞了口唾液,硕大的喉结在干瘦的喉咙里紧张地动了动。
菲格斯见过喝醉、然后被叫醒的男人的各种状态,一眼就看出来兰德尔队长喝了一整夜酒。他满脸通红,蓬头垢面,眼睛里还充满血丝。他无视尝试带他去见一位妓女的爱丽丝夫人,甩掉了她,然后漫步穿过会客厅,不安分地扫视着正在展示的妓女。看到菲格斯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说‘你,跟我来’,然后抓住我的胳膊。我向后挣扎,夫人。我跟他说我的主人就在上面,我不能去。但他不听我的。爱丽丝夫人悄悄在我耳边说我应该跟他去,事后她会和我分钱。”菲格斯耸耸肩,然后无助地看着我,“我知道那些喜欢小男生的人通常不会太持久,我以为在大人准备离开之前他就能完事。”
“我的天!”我说道。我松开捏着他的手指,让它们麻木地沿着他的衣袖滑下来。“你是说……菲格斯,你之前这样做过吗?”
他看上去似乎想哭。我也是。
“不经常,夫人,”他说道,近乎是在恳求我的理解,“有些妓院专门提供这种服务,有这种喜好的男人通常会去那里。但是,有些时候顾客会看到我,然后想……”他流起了鼻涕,然后伸手背去擦拭。
我在口袋里翻找出手帕,递给了他。回想起那个星期五的早晨,他开始抽泣起来。
“它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我问他能不能用嘴,但他……他想……”我拉他过来,把他的头按在我的肩膀上,用我的衣服使他的说话声变得听不清。他那瘦弱的肩胛骨在我的手下面就像鸟的翅膀一样。
“不要再说了,”我说,“别说了。没事的,菲格斯。我不生气,但是不要再跟我说了。”
这是条无效的命令,在这么多天的恐惧和沉默过后,他无法停止说话。
“但是这都是我的错,夫人!”他挣开了我,激动地说道。他的嘴唇在颤抖,眼泪涌满了双眼。“我应该保持安静的。我不应该哭出来!但是我忍不住,大人听到了我的声音,然后……然后就冲了进来……啊……夫人,我不应该,但是我看到他真的很开心,所以我就朝他跑去。他把我藏在身后,朝那个英格兰人的脸上打了一拳。那个英格兰人从地上爬起来,手里拿着凳子,然后扔了过来。我当时很害怕,然后就跑出房间,藏到走廊尽头的柜子里了。然后我就听到许多叫喊声和碰撞声,然后又听到一声很厉害的撞击声,以及更多人的叫喊声。然后就停下来了,不久大人就来打开柜子门,把我带出去了。他拿了我的衣服,亲自给我穿上,因为我扣不上纽扣——我的手指在颤抖。”
他双手抓住我的衣服,我相信他此时的表情肯定特别痛苦。
“都怪我,夫人,但是我当时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去找那个英格兰人决斗。现在大人离开了,不会回来了,都是我的错!”
他哭号着,面朝地面趴到了我的脚下。他哭得那么大声,我弯腰拉他起来,不觉得他会听到我说话,但我还是说了出来:“不是你的错,菲格斯。也不是我的错,但是你说得对,他已经离开了。”
在菲格斯说出真相后,我变得更加冷淡了。自流产以来就围绕着我的乌云似乎逼得更近了,即使是在最明亮的白天,也层层将我包裹起来,让光线变得暗淡。我听到的声音也似乎变得微弱,像是海上航标穿过浓雾发出的嗡嗡声。
路易斯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担心地皱着眉头。
“你太瘦了,”她责备道,“苍白得像盘牛肚。伊冯说你又不吃早餐了!”
我不知道上次感到饥饿是什么时候。这几乎不重要。或许是在布洛涅森林的决斗之前很久,或许是在我去巴黎之前很久。我盯着壁炉台,无意识地看着那种洛可可雕刻的花饰旋曲。路易斯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我并没有关注它。它只是房间里的一种声音,就像树枝刷在城堡石墙上发出的唰唰声,或者像循着我没吃的早餐的气味而来的蚊子的嗡嗡声。
我看着其中一只蚊子。路易斯拍手,那只蚊子突然从鸡蛋上飞走。它嗡嗡地飞着,烦躁地绕了一会儿圈,然后又落脚到进食点上。我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路易斯尖厉地发号施令,然后用人顺从地回答“是的,夫人”,接着突然传来用人用蝇掸一个接一个打死蚊子的嗖嗖声。她把每个黑色的蚊子尸体从桌子上捡起来放进口袋,然后用围裙角擦干净留下的污渍。
路易斯弯下腰,突然把脸伸到我的视野里。“我能够看到你脸里面的全部骨头!如果你不吃东西,至少也出去走走啊!”她不耐烦地说道,“雨已经停了,跟我来,我们看看凉亭里还有没有麝香葡萄,或许你可以吃两颗。”
出不出去对我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区别,那种让人麻木的柔软灰暗仍然跟随着我,让物体的轮廓变得模糊,让每个地方看起来都和其他地方相似。但是,路易斯似乎在意,所以我顺从地站起来跟她走了。
但是,快走到花园门口时,厨师把她拦了下来,对晚宴的菜单提出一连串问题和抱怨。为了让我转移注意力,路易斯已经邀请了客人,而且整个早晨忙碌的晚宴筹备工作在家里造成了不少纷争。
路易斯痛苦地叹息一声,然后在我背上拍了拍。“你继续走,”她说道,催促我去花园门那边,“我会派人把你的披风带来。”
昨晚始终在下雨,所以虽然时值八月,但天气还算凉爽。石子路上积着不少水洼,被淋透的树也不断滴着水,就像下雨一样。
天空仍然一片灰暗,但那种愤怒的积雨乌云已经淡去。我抱着双臂。看样子太阳快要出来了,但也冷到我想穿上披风。听到身后小路上有脚步声,我便转过身去,看到了另一位男仆弗朗索瓦,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带来。他看上去犹豫得有些奇怪,端详着,似乎是要确定我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夫人,”他说,“有客人来找您。”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不想费神让自己努力地客气待客。“请告诉他们我身体不舒服,”我说道,然后转身继续散步,“他们走后,把我的披风拿来。”
“但是,夫人,”他在我身后说,“这个人是您的丈夫图瓦拉赫大人。”
我大吃一惊,迅速回头朝房子那边看。确实是詹米,我能够看到他那高高的身形,他已经转过房子角落,正朝这边走来。我转过身,假装没有看到他,然后继续朝凉亭那边走去。那里的灌木丛很茂盛,或许我可以躲在里面。
“克莱尔!”假装并没有用,他也看到了我,正沿着小道朝我走来。我加快速度,却比不过他那双长腿。到凉亭的距离还没走完一半,我就开始气喘吁吁,不得不放慢脚步。我的身体状况不适宜剧烈活动。
“等等,克莱尔!”
我半转过身,他近在咫尺。我周围那层柔软、灰暗的麻木轻微颤动着,想到看见他会让这层麻木被撕走,我感到一阵寒冷和惊慌。我心想,如果这层麻木被撕走,我就会死去,就像幼虫被从泥土里挖出来,扔到太阳下的石头上,毫无遮挡,无法自卫,逐渐枯萎。
“不!”我说道,“我不想和你说话!走开。”他犹豫了片刻,然后我转身离开他,开始沿着小道朝凉亭快速走去。我听到身后他踩在石子上的脚步声,但没有转身,然后加快脚步,几乎跑了起来。
我在凉亭下停下来躲避时,他突然冲上来,抓住了我的手腕。我试图挣脱,但他紧紧抓住不放。
“克莱尔!”他又说。我挣扎着把脸转开,如果我不看见他,那么我就能假装他不在那里,能够保持安全。
他放开我的手腕,但又抓着我的双肩,让我不得不抬头保持平衡。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而且显得清瘦,嘴边长着显眼的皱纹。他的双眼因为痛苦而显得忧郁。“克莱尔,”见我在看他,他温柔一些说道,“克莱尔,那也是我的孩子。”
“没错,是你的孩子,但是被你害死了!”我挣脱他的手,迅速穿过狭窄的拱门。我在里面停下来,像只受到惊吓的狗一样喘着气。我不知道拱门这边是一个覆盖着葡萄藤的装饰性小建筑。我的四周都是格子墙——我陷入了困境。他的身体挡住拱门,减弱了我身后的光线。
“别碰我。”我盯着地面向后退。我疯狂地想,走开!看在上帝的分上,求你别来打扰我!我能够感到包裹着我的灰暗正在被无法阻挡地剥开,一阵阵细小的疼痛就像撕裂云层的闪电从我体内穿过。
他在几英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跌跌撞撞地朝格子墙壁走去,半坐半倒在长木凳上。我闭上眼睛,坐在那里发抖。虽然没有下雨,但有湿冷的风从格子里吹进来,让我的脖子觉得冰凉。
他并未靠近。我能感到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我。我能听到他参差不齐的呼吸声。
“克莱尔,”他又说道,声音里有种绝望,“克莱尔,你难道不知道……克莱尔,你必须和我说话!看在老天的分上,克莱尔,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我呆坐着,双手捏着粗糙的长木凳。片刻过后,我听到身前传来沉重的咯吱声。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他在我脚下的沙砾上坐了下来。他低头坐着,雨水在他那因为潮湿而变得深色的头发里留下了光点。
“你要我求你吗?”他说道。
“是个女孩。”我在片刻过后说道。我的声音深沉、沙哑,听起来有些滑稽。“赫德嘉嬷嬷给她取了名,叫费丝·弗雷泽31。赫德嘉嬷嬷有种特别奇怪的幽默感。”
他低着的头并未移动,片刻过后,他轻柔地说:“你见过孩子吗?”
我的眼睛现在已经完全睁开。我盯着自己的大腿,从我后面的葡萄藤上吹下来的水滴在那里的丝绸上形成了湿润的斑点。
“见过。神婆说我应该看看,所以她们就强迫我看了。”我能够在记忆中听到博纳尔夫人那种不带感情的低沉语气。在天使医院贡献时间的接生婆中,她是最为资深、最受尊敬的一位。
“把孩子给她,让她看到总要好些,那样她就不会幻想了。”
所以我没有幻想。我做的是回想。
“孩子很完美,”我轻声说道,似乎在自言自语,“那么娇小。我用手掌就能捧住她的脑袋。她的耳朵只伸出来一丁点——我能看到光线照穿它们。”
光线也能照穿她的皮肤,让她圆圆的脸庞和臀部亮得像珍珠。它们平静且冰凉,还带有那种水中世界的奇怪触感。
“赫德嘉嬷嬷用一条白色绸缎包裹着她,”我说道,向下盯着握在大腿上的拳头,“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她还没有睫毛,但她是内双眼皮。我说她那双眼睛像你,但她们说婴儿的眼睛都那样。”
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都没有指甲,但是微小的关节、膝盖和手指骨骼却在隐约闪光,就好像猫眼石,好像大地本身镶有宝石的骨骼。人啊,请记住,你本为尘土……
我回忆起医院里那种遥远的喧嚣声——医院的生活仍在继续,旁边的赫德嘉嬷嬷和博纳尔夫人压低谈话声,讨论那位在赫德嘉嬷嬷要求之下主持特殊弥撒的牧师。我回忆起博纳尔夫人转身检查,发现我很虚弱时的那种平静的评估眼神。或许她还看到了临近发烧时那种能够说明问题的明亮。她当时又朝赫德嘉嬷嬷转过身去,声音也变得更低——或许是建议等等看,可能需要举办两场葬礼。
终归于尘土。
但是我死而复生。只有詹米拉住我的身体,才有力量把我从最终关口拉回来,而雷蒙师傅当时就知道这点。我知道,只有詹米自己才能把我完全拉回到活人之地。这也是我逃离他,尽全力远离他,确保他不再靠近我的原因。我不希望他回来,不愿意再有感觉。我不想懂得爱情,只有让它再次被撕走。
但现在太迟了。我懂得了爱情,即使我努力保持着那种裹着自己的灰暗。我的努力更加促进了这种灰暗的溶解,这就好像伸手去抓少量的云朵,却看到它们在我指缝间消失为冰冷的雾气。我能感到刺眼、灼烧的光线正在来临。
他已经站了起来,正站在我上方。他的影子投在我的大腿上,这肯定意味着我周围的云雾已经被打破,没有光线就不会有影子。
“克莱尔,”他低声说,“求求你,让我安慰你。”
“安慰?”我说,“你怎么安慰?你能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吗?”
他跪到我面前,但我继续低着头,盯着我向上翻着、空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我感受到他伸手触摸我时的动作——他犹豫了,把手缩回去,然后又伸出来。
“不能,”他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不能,我做不到。但是……在上帝的眷顾下……我或许能再给你一个?”
他的手在我的手上方徘徊,挨得足够近,我能感受到他皮肤的温暖。我还感到了其他东西:他努力抑制住的悲痛,抑制住让他失语的愤怒和恐惧,以及让他不顾愤怒和恐惧说出话来的勇气。我把自己的勇气聚集到周围,脆弱地替代原来那层厚厚的灰暗云雾。然后我握住他的手,抬起头,径直往太阳看去。
我们双手紧握着坐在长凳上,没有移动,没有说话,过了大概几个小时,凉爽的雨后微风在上面的葡萄叶里轻语着我们的思绪。水滴随着风的吹拂在我们上方散开,就像在为损失和分别而哭泣。
“你很冷。”詹米最终低声说道,然后用他的披风围住我。披风里还带有他肌肤的温暖。我在披风的遮蔽下,慢慢靠住他。感受他那让人震惊的坚实和突如其来的热量时,我颤抖得比在寒冷中时更厉害。
我犹豫不定地把手放在他的胸脯上,似乎触碰他真的会让我灼伤。我们又这样坐了很久,让葡萄叶替我们说话。
“詹米,”我最终轻声说,“噢,詹米。你当时在哪里?”
他抱紧了我,但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以为你死了,褐发美人。”他说道。他的声音那么低,我几乎没法在凉亭的沙沙声中听到他的话。“我最后看到你倒在了地上。天哪!你那么苍白,你的衣服上浸满了血……我才看到你,就过去找你……我朝你跑过去,但是警卫抓住了我。”
他硬生生地吞咽唾液,我能感受到战栗沿着他长长的脊柱,从上而下贯穿了他的全身。
“我反抗他们……我反抗了,我还求他们了……但他们不让我留下来,把我带走了。后来他们把我关进监狱,留我在那里……我以为你死了,克莱尔,知道是我害死了你。”
他那种细微的颤抖还在继续,我知道他在哭泣,尽管我看不到上面他的脸庞。他在黑暗的巴士底狱里独自坐了多久?除去血液的气息和复仇的空壳以外,他独自坐了多久?
“没关系,”我说道,然后更加用力地把头靠在他的胸脯上,似乎想让他那匆忙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詹米,没关系的。这……这不是你的错。”
“我用头撞墙……好让自己停止思考,”他几乎耳语道,“所以他们把我的手和脚都绑起来了。第二天,德罗昂找到了我,告诉我你还活着,但是可能活不久了。”
他沉默下来,但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尖利得就像透明的冰凌。
“克莱尔,”他最终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就是他在世界碎裂前留给我的便签,但是现在我理解了它们。“我知道,”我说,“詹米,我知道。菲格斯跟我说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
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
“是啊,嗯……”他说道,然后又停下来。
我让手掉到他的大腿上。他的大腿被雨淋得冰冷潮湿,马裤在我手掌下显得粗糙不平。
“在放你走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放你走?”我试着稳住自己的呼吸,但没有做到。
“没有,”他说,“只说是……因为陛下开心。”他把“开心”这个词强调得那么轻微,说出来时带着一种微小的残暴,清楚地说明无论狱卒有没有告诉他,他其实都知道自己被释放的原因。
我狠狠地咬了咬下唇,试着决定告诉他什么。
“是赫德嘉嬷嬷,”他继续声音稳定地说,“我出来后立即就去了天使医院找你,然后找到了赫德嘉嬷嬷,以及你留给我的那张小便签。她……告诉了我。”
“是的,”我吞咽着说,“我去见国王了……”
“我知道!”他抓紧了我的手。从他的呼吸声中,我能够判断出他正紧咬着牙齿。
“但是詹米……我去见国王的时候……”
“天哪!”他说道,然后突然坐直,转身面对着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克莱尔。”他短暂地闭上眼睛,然后深吸一口气,“我一路骑马去了奥维多,脑海看到那种画面,看到他伸手抚摸你的白皙皮肤,看到他亲吻你的脖子,看到……他的阳具……我在国王起床仪式上见过……我见过那个恶心、短粗的东西立起来……天哪,克莱尔!我坐在牢里以为你死了,后来骑马去西班牙,向主祈祷你确实死了。”
他握着我的那只手的指关节发白,我能够感到我的细小指骨被他捏得咔嚓作响。
我猛地把手挣脱。“詹米,听我说!”
“不!”他说道,“不,我不想听……”
“该死的,听我说!”我的声音足够有力,让他暂时闭住了嘴。他没有说话,我便迅速开始告诉他在国王的会议厅里发生的事情,那些戴着兜帽的男人、那个阴暗的房间、几位巫师的对决,以及圣热尔曼伯爵的死亡。
随着我的讲述,他脸上的红色逐渐退去,痛苦与愤怒表情也柔和下来,变成了迷惑,然后又逐渐变成惊讶的信服。
“天哪,”他最终低声说,“噢,神圣的老天哪。”
“不知道从哪里着手这件荒唐事,是吧?”我感到精疲力竭,但努力微笑起来,“所以说……圣热尔曼伯爵……没事了,詹米。他已经……不在了。”
他没有回复,而是温柔地把我拉近,让我的前额靠在他的肩膀上,我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但是,片刻过后,我坐直身子,擦着鼻子凝视着他。
“我刚想到,詹米!那批波尔图葡萄酒,查尔斯·斯图亚特投资的那批!如果伯爵死了……”
他摇了摇头,模糊地微笑着:“不,褐发美人,那批酒很安全。”
我感到一阵欣慰涌来:“噢,感谢上帝。那么说你成功了?那些药在默塔身上生效了吗?”
“呃,没有,”他更加灿烂地说道,“但是在我身上生效了。”
恐惧和愤怒都减轻后,我感到有些头晕眼花。长时间被雨洗刷的葡萄散发着气味浓烈的甜味。我听他讲述在海上抢劫波尔图葡萄酒的故事,同时倚靠着他,感受着他那舒适而非威胁的体温——这是种愉快安宁的宽慰。
“外乡人,有些人天生能适应海上的环境,”他开始讲道,“但我不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我说道,“你当时晕船了?”
“很难再晕得那么厉害了。”他啼笑皆非地说道。
奥维多的海上当时风浪很大,不到一个小时,詹米就知道自己没法按原计划行事。“反正,我当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吊床上呻吟,”他耸肩说道,“所以我不妨假装得天花了。”
他和默塔匆忙交换角色,然后在从奥维多出发二十四个小时后,斯卡拉芒号的主人就惊恐地发现下面爆发了瘟疫。
詹米若有所思地挠了挠脖子,似乎还能感到荨麻汁的效果。“他们发现时,想过要把我扔到海里,”他说道,“我必须说,这对我来说是个好主意。”他撇着嘴笑了笑,“外乡人,你有过既晕船又长荨麻疹的经历吗?”
“谢天谢地没有。”想到这里我颤抖了一下,“默塔阻止他们了吗?”
“噢,是的。默塔很凶猛。他握着匕首睡在门口,直到我们安全地在毕尔巴鄂进港。”
不出所料,斯卡拉芒号的船长要么无利可图地继续前往勒阿弗尔,让货物被没收,要么返回西班牙久等,同时送信去巴黎。所以,在可能把手里的波尔图酒卖给凑巧出现的新卖家时,他急切地抓住了机会。
“他还想卖个好价钱,”詹米挠着额头说,“所以讲了半天价,而我则躺在吊床上,尿着血,肠子都快呕吐出来了。”
但他们最终达成了协议,波尔图酒和长天花的詹米被迅速卸到毕尔巴鄂,然后詹米很快就康复了——只是还有些排出红色尿液的可能性。
“我们在毕尔巴鄂把酒卖给了中间商,”他说,“接着立即派默塔去巴黎还迪韦尔内先生的钱……然后……我就来这里了。”
他低头看着静静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我没法决定要不要来,”他轻声说道,“我徒步过来,好给自己时间思考。我从巴黎一路走到枫丹白露,然后又几乎一路走回去。我回头了五六次,觉得自己是个杀人凶手和蠢货,不知道我是该自己了断还是让你……”
然后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我,双眼里充满了飘动着的叶子的影像。
“我必须来。”他简单地说道。
我没有说话,而是把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后坐在他旁边。掉落的葡萄散乱在藤架下的地面上,葡萄发酵的浓烈香味保证了葡萄酒会让人健忘。
片片云彩后面的太阳逐渐落下山,雨果恭敬的身影出现在凉亭门口,模糊的金色阳光映衬出了他的剪影。
“抱歉,夫人,”他说,“我家女主人想知道……先生是否要留下来吃晚餐。”
我看着詹米。他坐着不动,等待着我回答。太阳光透过葡萄叶照在他的头发上,一条条的就像老虎斑,阴影也印在了他的脸上。
“我想你最好在这里吃,”我说道,“你太瘦了。”
他半微笑着打量我:“你也很瘦,外乡人。”
他站起来,把手臂伸给我。我拉住他,一起去吃晚餐,留下那些葡萄叶在那里无声地对话。
我躺在詹米身边,紧紧挨着他。他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睡着。我向上盯着卧室里的黑暗,听着他睡眠中宁静的呼吸声,自己呼吸着被雨冲洗过的潮湿的夜晚空气,里面有一丝紫藤的芳香。
就除路易以外的所有人而言,圣热尔曼伯爵的倒下是那天晚上的结尾。在大家都激动地低声讨论着离开时,路易拉住我的胳膊,带我走出了进来时的那扇小门。在必要时他能长于言语,但在这里他不需要说话。
我被他带到那把绿色丝绸躺椅上躺着,然后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轻轻地掀起了我的裙摆。他没有吻我,他并不想要我。他只是在领取仪式上约定好的报偿。路易讨价还价很精明,在他看来是别人欠他的债务,他都不会免除,无论那种报偿对他来说有没有价值。或许这种报偿最终对他有价值,他在做准备工作时,表现出不少带有恐惧的激动——除国王以外,还有谁敢把白娘子抱在怀里呢?
我身体还紧闭着,仍然干燥,没有准备好。他迫不及待,抓来一壶玫瑰香味的精油,迅速地抹在我的两腿中间。我躺着不动,也没有出声。他取出在里面匆匆探索的手指,立即换成比手指稍微粗一点的阳具。要说“忍受”并不对,因为我既没有感到疼痛,也没有感到羞辱,这是场交易。我等待着,他迅速抽插,然后又站了起来,脸庞因为激动而通红,双手笨拙地把马裤重新系上,盖住了里面那个小肿胀物。他有可能得到一个半皇家、半魔法的私生子,所以不会冒风险,毕竟,德拉图埃乐夫人已经准备好——希望她比我准备得更好——在走廊那头自己的寝宫里等待着。
我履行了我含蓄许下的诺言,现在他感到没有损失美德,能够体面地答应我的请求。他抚着我的手肘,殷勤地送我到门口,然后礼貌地向我鞠躬。我把手肘缩回来,也向他鞠躬,然后离开了这个才停留几分钟的觐见室,得到了国王的准话,说第二天早晨就会下令释放詹米。
国王寝宫的侍臣站在走廊里等着。他向我鞠躬,我也向他鞠躬,然后跟着他从镜厅离开,感到大腿相互摩擦时的油滑,闻到从腿间散发出来的强烈香味。
听到宫门在身后关闭,我闭上眼睛,想我不会再见詹米了。如果我偶然再见到他,我会在他鼻子上抹满玫瑰香水,直到他的灵魂生病、死去。
但是,现在我却把他的手放在我的大腿上,在黑暗中聆听着身边他那种深沉、均匀的呼吸声,然后我把觐见陛下这件事永远关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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