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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6 枫丹白露

我又睡了几天。我不知道这是身体康复的必要部分,还是对清醒现实的顽固逃避,但我只是在需要少量进食的时候才不情愿地醒来,然后又立即回到恍惚的沉睡当中,似乎胃里面那点温暖、小量的肉汤是一个拽着我的锚,把我拉到浑浊的睡眠深渊里。
几天过后,在听到耳边持续不断的说话声,感受到有手把我从床上抱起来时,我醒了过来。那双抱着我的手臂健壮有力,是男人的手臂。在片刻的时间里,我感到十分喜悦。然后我一路清醒过来,虚弱地排斥着一股烟草和廉价葡萄酒的气味,发现抱着我的是雨果——路易斯·德拉图尔的庞大男仆。
“放我下来!”我说道,无力地拍打着他。见我突然死而复生,他似乎被吓了一跳,几乎把我丢下去,但是一个威严的高音说话声让我们两人都停了下来。
“克莱尔,我亲爱的朋友!不要害怕,亲爱的,不会有事的。我带你去枫丹白露,那里的空气和食物都是你需要的。还有休息,你需要休息……”
我像刚出生的羊羔那样在光线下眨眼。路易斯粉红、焦虑的圆脸飘浮在旁边,好似云中的小天使。赫德嘉嬷嬷站在她身后,既高大又严厉,就好像伊甸园门口的天使。她们都站在医院门厅的彩色玻璃窗户前,这又增强了我那种天国般的幻觉。
“是的。”她说道。她的深沉嗓音让这个最简单的词语显得比路易斯叽叽喳喳说的所有话都要有力。“这对你有好处。再见了,亲爱的。”
随着她的辞别,我被抱着走下医院的台阶,然后被随意地塞到路易斯的马车里,我既没有力量也没有意志去反抗。
马车在道路的坑洼和车辙上颠簸,让我一路上始终醒着。这趟旅程,以及路易斯不停地说话,旨在消除我的恐惧和疑虑。起先,我恍恍惚惚地尝试回应,但很快我就意识到她并不需要我回答,而且没有我的回答,她说得更加轻松。
在医院凉爽的灰色石头拱顶里度过数日后,我感觉自己像是刚被解开的木乃伊,在这么多光亮和色彩的冲击下有些退缩。我发现向后退一点要好过些,所以就让这些光亮和色彩从身边逝去,不去分辨它们的成分。
这个策略起了作用,直到我们到达枫丹白露外面的一片小树林。橡树的树干黝黑且粗大,低垂的宽大树叶把地面笼罩在阴影里,留下摇摇曳曳的光线,让整片树林看上去像是在风中轻微移动。我正心不在焉地欣赏着这种效果,却注意到有些我以为是树干的东西其实在动,在十分缓慢地来回转动。
“路易斯!”我喊叫出来,抓住路易斯的胳膊,打断了她的唠叨。
她猛地冲到我这边,看我在看什么,然后又迅速回到她那边,把头伸到窗外,朝马车夫喊叫。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下来,扬起许多灰尘,刚好停在树林的对面。那是三个人,两男一女。路易斯继续用尖厉和愤怒的声音抗议和质问,其中穿插着马车夫的解释或道歉,而我却没有关注。
那三个人虽然在转动,他们的衣服虽然在轻微地颤动,但他们本身却是静止的,比吊着他们的那些树还要静止。他们的脸因为窒息而变成了黑色。弗雷先生肯定不会赞同这种情况,我在迷迷糊糊的震惊中想着。这种处决虽然业余,但很有效。风向转变,一丝微弱的臭气吹到了我们身上。
路易斯尖叫起来,暴跳如雷地捶打窗框。马车猛地向前驶出,把她摔回到座位上。
“该死的!”她说着,快速地往通红的脸上扇风,“这蠢货干的蠢事,把车停在那个地方!真是草率!那样受惊吓肯定对孩子不好。我可怜的亲……噢,亲爱的,我可怜的克莱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醒你的……我说话这么不得体,要你怎么原谅我啊……”
幸运的是,她因为有可能会让我不开心而产生的焦虑,让她忘记了自己看到那些尸体而产生的焦虑,但是尝试去阻止她道歉让人特别疲惫。最终,我没有办法,只好把话题转移到那几个被吊死的人身上。
“谁?”话题转移成功,她眨了眨眼,然后回想起她受到的惊吓,掏出一瓶嗅盐,尽情地闻了闻,然后本能地打了个喷嚏。
“胡格……阿嚏!胡格诺教徒,”她呼哧呼哧地说了出来,“离经叛道的新教徒。马车夫就是这么说的。”
“还要吊死他们?都现在了?”不知为什么,我还以为这种宗教迫害是更早时期的遗风。
“通常不只因为他们是新教徒,尽管信新教就足够让他们被绞死。”路易斯抽着鼻子说。她用刺绣的手绢轻轻地擦拭着鼻子,挑剔地看了看结果,然后又把手绢捂到鼻子上,以令人满意的声音擤了擤鼻子。“噢,好多了。”她把手绢塞回口袋里,然后叹着气靠到后面。“我现在恢复了。真是吓人!如果必须吊死他们,没问题,但是就必须在公共道路边上吊死,让女士们看到和闻到恶心的东西吗?你闻到没有?呸!这是梅达伯爵的地盘,我要给他写封特别难听的信,说到做到。”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这几个人吊死啊?”我问道。要想真正地与路易斯谈话,直截了当地插话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噢,很有可能是因为巫术。你看到的,其中有个女人。通常,牵扯到女人的就是巫术。如果只是男人,那么最常见的是因为宣讲叛乱或异端言论——只有男人才可以传道。你看到那个女人穿的丑陋的黑衣服没?真是难看!总是穿黑色衣服,太让人消沉了。什么样的宗教会让信徒总是穿这么朴素的衣服呢?显然是邪教,大家都看得出来。他们害怕女人,就是这样的,所以他们……”
我闭上眼睛,向后靠到座位里。我希望路易斯的乡间宅邸不要太远。
除了那只不能分离的猴子外,路易斯的乡间宅邸还有许多其他品位有问题的装饰品。在巴黎时,她必须咨询丈夫和父亲的意见,所以房子都装饰得很奢华,但风格比较柔和。但是,儒勒在城里太忙,很少来这座乡间宅邸,所以路易斯就能够自由地展现她的品位。
“这是我最新的玩具,可爱吧?”她温柔地说着,用手爱抚着那个深色的木雕房子。这个木雕房子不协调地装在墙上,边上是个欧律狄刻形状的镀铜堡垒。
“那个看上去像是布谷鸟时钟。”我不敢相信地说。
“你之前见过?巴黎应该没有啊!”想到自己的玩具可能不是独一无二的,她稍微噘起嘴唇,但是她把指针向前拨了一个小时,表情也随之快活起来。她向后退,在那只机械鸟把头伸出来接连发出几声尖厉的“布谷”声时,自豪地笑了起来。
“它很宝贵吧?”她摸了摸那只鸟的脑袋,然后那只鸟消失到它躲藏的地方,“这儿的管家贝尔塔送给我的,他哥哥从瑞士带过来的。不管你想怎么说,瑞士人做的木刻就是很精巧,不是吗?”
我想说不是,但最终只是低声说了些表示赞赏的得体话。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瑞士籍的仆人,路易斯那蚂蚱般的心思又敏捷地跳到新话题上。“你知道的,克莱尔,”她带着一丝责备说,“你真应该每天早上去教堂参加弥撒。”
“为什么?”
她朝门口那边甩了甩头,有个女佣端着托盘从那里经过。“我自己倒是不在乎,但是那些用人……她们在乡下特别迷信,你知道的。有个从巴黎来的男佣蠢到给厨子讲了你是白娘子的蠢故事。当然,我跟他们说过那是无稽之谈,威胁说要是谁被我抓住散布这种流言,我就会解雇谁,可是……反正,你去参加弥撒或许有些用。或者至少要偶尔大声祈祷,让他们听见。”
尽管我不信教,但我想每天去房子里的小教堂参加弥撒或许有点过了。可是,带着某种不明确的愉悦,我答应尽量减轻用人们的恐惧。所以,在接下来的那几个小时里,我和路易斯大声地给对方朗读赞美诗,一起大声地背诵主祷文。我不知道这种表演会给用人们带去何种影响,但这至少让我足够疲惫,让我上楼到房间里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而且没有做梦。
我经常难以入眠,或许是因为清醒的状态与不安的睡眠没有多少区别。我晚上清醒地躺着,盯着白色的熟石膏天花板,看着上面光亮的花果。天花板就像黑夜里模糊的阴郁影子挂在我的上方,象征着那种在白天缠绕着我的抑郁。在夜间闭上眼睛,我就会做梦。我挡不住那些阴郁的梦;它们总是带着鲜明的色彩,在黑暗中向我袭来。所以我很少睡觉。
我仍然没有收到詹米传来的消息,也没有关于他的消息。他没去天使医院看我,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受伤,我并不知道。但他没有去医院,也没有来枫丹白露。现在,他或许已经出发去奥维多了。
有些时候,我发现自己在想我什么时候——或者说会不会——再见到他,那时候我们——如果说话——会向对方说什么。但是,大多数时候,我宁愿不去想,让日子接连逝去,只活在当下,避免思考未来和过去。
偶像不见后,菲格斯也垂头丧气的。我多次从窗户里看见他郁郁寡欢地坐在花园里的山楂树下,抱着膝盖,朝通往巴黎的路那头看去。最终,我激励自己拖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下楼,沿着花园的小道走过去找他。
“你不能找点事儿做吗,菲格斯?”我问他,“可以去给马童搭把手,或者做点其他事情。”
“是的,夫人。”他令人怀疑地同意道,心不在焉地挠了挠屁股。我很怀疑地看着他的这个动作。
“菲格斯,”我抱着手臂说,“你身上长虱子了吗?”他像被烫了一样把手缩了回来。
“噢,没有,夫人!”
我伸手拉他站起来,在他身体周围细致地闻了闻,然后把手指伸到他的衣领中,伸得足够深,摸到了他脖子上的一圈泥垢。
“洗澡。”我言简意赅地说。
“不!”他猛地挣脱,但我抓住了他的肩膀。他的猛烈让我感到惊讶,虽然我没有比普通巴黎人更爱洗澡——他们对浸泡在水中的可能性厌恶得近乎恐惧——但是我几乎没法让我认识的那个平时很热心的孩子与我手下这个突然扭动的狂暴小子和解。
随着衣服撕破的声音,他挣脱了我,跳跃着穿过黑莓树丛,就像一只被黄鼠狼追逐的兔子。他随着一阵树叶的沙沙声和石子的咯吱声走掉了,翻过围墙,朝庄园的附属房屋跑去。
我慢慢穿过城堡后面的迷宫般的破烂房屋,边避开泥洼和污物,边低声咒骂。突然,我听到一阵尖厉的嗡嗡声,然后一团蚊子从我前面几英尺处的粪堆中飞出来,它们的身体在阳光下闪耀着蓝色。
我走得还不够近,不足以惊扰这些蚊子。那个粪堆边上的黑暗门口里肯定有些动静。
“啊哈!”我大声地说,“抓到你了,你个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小邋遢鬼!马上从里面出来!”
没人出来,但是那个棚子里面有些听得见的动静,我觉得我看到阴暗的棚子里面闪过一道白色。我捂着鼻子,跨过粪堆,走进了那个棚子。棚子里有两个惊愕的声音。一个是我的,因为我看到某种像婆罗洲野人的东西紧贴着后墙;一个是他的,因为他看到了我。
眼睛适应了相对黑暗的环境后,我看到阳光从板子中间的缝隙里照进来,让我们有足够的光线看清彼此。他终究没有我最初想象的那样难看,但也没有好很多。他的胡子和头发都肮脏且蓬乱,过肩的头发披在背上,身上的衣服和乞丐的一样破烂。他没有穿鞋,而且如果说无套裤汉27这个词语还不常见,那这并不是因为他努力得不够。
我不害怕他,因为很显然是他害怕我。他紧贴着墙壁,似乎想渗透进去。
“不用担心,”我宽慰地说,“我不会伤害你。”
他没有放松下来,反而突然站得笔直,伸手到胸襟里,掏出一个系着皮条的木质十字架。他用十字架对着我,然后开始祈祷,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着。
“唉,真烦人,”我生气地说,“不要又来一个!”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他鼓起了眼睛,仍然举着十字架,但至少他在看到我的表演后,停止了祈祷。
“……阿门!”我诵完主祷文,吸了口气。我把双手伸到他面前摆动。“看见没?没诵错一个字,没诵错句子的顺序,是吧?我甚至都没有交叉手指。所以我不可能是女巫,是吧?”
那个男人慢慢放下十字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女巫?”他说。他的表情就像是觉得我疯了一样,而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像是疯了。
“你没有觉得我是女巫?”我说道,开始觉得自己有点愚蠢。
某种貌似微笑的表情扭曲着出现在他的三角形的胡子里,然后又消失了。“没有,夫人,”他说,“我习惯人们那样说我了。”
“你是?”我仔细打量着他。除了衣服破烂、浑身肮脏以外,这个男人显然还忍受着饥饿;从衣服里露出来的腰杆,干瘦得就像儿童的腰部。同时,他说的是优雅、有教养的法语,只是口音有些奇怪。
“如果你是女巫,”我说,“那么你做得不很成功啊。你到底是谁?”
听到我这么问,他的眼中又显现出恐惧。他往两边看了看,想逃跑,但那个棚子虽然老旧,却建得结实,除了我站着的那个出入口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进出。最终,他鼓起潜藏的勇气,站直了整个身子——他大概比我矮三英寸——然后十分庄重地说:“我是日内瓦的牧师沃尔特·洛伦特。”
“你是牧师?”我大吃了一惊。我无法设想是什么能够让一位牧师——无论是不是瑞士人——来到这个国家。
洛伦特神父和我一样震惊。
牧师?”他重复道,“天主教牧师?绝对不可能!”
我突然想到了真相。“胡格诺教徒!”我说,“没错,你是个新教徒,是吧?”我回忆起那些吊在森林里的尸体。我心想,那能解释不少事情。
他的嘴唇颤抖起来,但他把双唇紧闭了片刻,然后才开口回复。“是的,夫人。我是一个新教神父。我在这个地区传道一个月了。”他舔了舔嘴唇,盯着我看,“抱歉,夫人,我想你并不是法国人?”
“我是英格兰人。”我说道,然后他突然放松下来,好像有人把他脊柱里的那种僵硬全部拿走一样。
“伟大的天父,”他虔诚地说,“那么你也是新教徒?”
“不是,我是天主教徒,”我回答道,“但我丝毫不憎恨新教。”见他浅棕色的眼睛里又出现了警觉的神情,我便匆忙补充道,“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这里。我想你来是为了偷点吃的?”
“偷窃是罪!”他惊恐地说,“不是的,夫人,但是……”他闭着嘴,但他往城堡那边看的那一眼出卖了他。
“所以有用人给你送食物来,”我说,“你让他们替你偷食物,那样你就可以赦免他们的这种罪,然后皆大欢喜。要我说,你的道德底线真是低,”我责备道,“但想来这不关我的事。”
他的眼里亮起了希望。“你是说……你不会让人来抓我,夫人?!”
“不,当然不会。我自己就曾经差点被烧死在火刑柱上,所以对法外逃亡的人有种同情。”我不是很清楚我为什么话这么多,应该是因为与看似聪明的人相遇带来的宽慰。路易斯很甜蜜、忠实、善良,但是她的脑子和客厅里那只布谷鸟的始终差不多。想到那个瑞士时钟,我突然意识到洛伦特牧师的秘密教徒是谁了。
“你看,”我说,“如果你想待在这里,我就上城堡去,告诉贝尔塔或莫瑞斯你在这里。”
这个可怜人只有皮肤、骨骼和眼睛。他的所有思绪都显现在那对浅棕色的大眼球上。现在,他显然在想,不管当时想把我烧死在火刑柱上的是谁,都是在做正确的事情。
“我听说,”他慢慢说道,又伸手去握着十字架,“有个英格兰女人被巴黎人叫作‘白娘子’,是邪教徒雷蒙的伙伴。”
我叹了口气。“那就是我,但我不觉得我是雷蒙师傅的伙伴,他只是我的朋友。”见他怀疑地眯眼看我,我又吸了口气,“我们在天上的父……”
“别,夫人,请你别念。”让我惊讶的是,他放下了十字架,微笑了起来,“我也与雷蒙师傅有交情。我是在日内瓦认识他的,他当时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医师和药剂师。现在,唉,恐怕他追求的是些黑暗的东西了,尽管都是空口无凭。”
“空口无凭?什么事情空口无凭?为什么说他是邪教徒雷蒙啊?”
“你不知道?”他棕色眼睛上方的眉毛抬了起来,“噢,那么你就不是雷蒙师傅……那些活动的合伙人了。”他显而易见地放松下来。
“活动”这个词似乎不足以形容雷蒙用来治疗我的那种方式,所以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噢,但我不应该站在这里说话,我应该去让贝尔塔送吃的来。”
他带着些许尊严摆了摆手。“夫人,不着急。与灵魂的欲望相比,身体的欲望算不得什么。不管你是不是天主教徒,你对我很善良。如果你暂时与雷蒙师傅的那些神秘活动没有关联,那么你应该及时得到警告。”
他无视地板上的泥土和碎屑,盘腿靠着墙壁坐了下来,并且礼貌地示意我坐下。我很感兴趣,于是坐了下去,把裙摆卷起来,不让它们拖在粪肥里。
“夫人,你听说过有个叫‘迪·加勒弗’的人吗?”他说,“没听说过?好吧,我敢说,他的名字在巴黎家喻户晓,但是人们不会说起这个名字。他组织和领导着一个邪恶、堕落得无法形容的圈子,专门从事最为堕落的神秘活动。我不能跟你提及某些在贵族中间秘密进行的神秘仪式。他们说我是巫师!”他几乎低声地抱怨道。
他竖起干瘦的食指,似乎是预先阻止我还没说出口的反对意见。“夫人,我知道这种被人们广泛散布、毫无事实依据的流言。有谁比我们更了解这种流言呢?但是,迪·加勒弗和他的信徒所从事的活动大家都知道,他就是因为这些活动被审判、关押,最终接受惩罚,被烧死在巴士底广场。”
我回想起雷蒙的那句简短的话语:“在巴黎,至少有……噢,有二十年没人被烧死了。”然后我颤抖了一下,尽管天气还算温暖。“你说雷蒙师傅与这个迪·加勒弗有联系?”
他皱起了眉头,漫不经心地挠了挠蓬乱的胡子。我想,他身上可能既有虱子,也有跳蚤,于是我试着不知不觉地往后退。
“呃,这不好说。没人知道雷蒙师傅从哪儿来。他会说好几种语言,而且口音不明显。雷蒙师傅是个很神秘的人,但是——我以上帝之名发誓——他是个好人。”
我朝他微笑起来:“我也觉得是。”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但是接着又严肃起来,继续讲述故事。“正是如此,夫人。不过,他在日内瓦时就与迪·加勒弗通过信。这事儿我知道,因为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当时在卖各种各样的东西,植物、灵药、干动物皮,甚至还有一种鱼,一种特别奇特、吓人的东西,他说是从最黑暗的深海里打捞上来的。这东西很恐怖,浑身都是牙齿,几乎没有肉,但是眼睛下面发着特别吓人的……微光……就像小灯笼。”
“真的?”
洛伦特牧师耸了耸肩。“当然,这一切或许毫无恶意,只是生意而已。但是在迪·加勒弗才被人怀疑时,他就从日内瓦消失了。而且,迪·加勒弗被处决才过几个星期,我就听说雷蒙师傅在巴黎开起了商店,还听说他接管了迪·加勒弗的许多秘密活动。”
“嗯。”我说。我想起了雷蒙师傅的内室,以及那个画有喀巴拉图案、防止相信这些图案的人去打开的柜子。“还有什么吗?”
洛伦特牧师皱起了眉毛。
“没有了,夫人,”他十分虚弱地说,“我知道的就这些。”
“好吧,我自己真的没有参与那种事情。”我向他保证道。
“噢?那就好。”他有些犹豫地说。他坐着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下决心去做某事,然后礼貌地把头偏向我这边。“夫人,如有冒昧还请你原谅,贝尔塔和莫瑞斯给我讲了你遭受损失的事情。我很遗憾,夫人。”
“谢谢你。”我说道,盯着地板上的一道道阳光。
我们又沉默不语,然后洛伦特神父体贴地问:“夫人,你丈夫呢?他没有和你来这里吗?”
“没有。”我仍然盯着地板说道。蚊子在光线下闪现,没有发现食物,又迅速飞走。“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不想再多说,但我还是抬头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可怜牧师。“他更关心自己的荣誉,不关心我,不关心孩子,也不关心无辜的人。”我愤愤不平地说,“我不在乎他在哪里,我不想再看到他!”
我突然停下来,感到很烦恼。即使是对我自己,我也没有用言语表达过。但我说的是实话。我和詹米相互很信任,但是他为了复仇,打破了这种信任。我理解,我见识过驱动他的那种力量,知道这种力量无法永久地克制。但是我请求他宽恕几个月,而他也答应了。后来,他等不下去,打破了承诺,他这样做的同时也牺牲了我和他之间的一切。还有,他这样做危及了我们所进行的事业。我能够理解,但我不会原谅。
洛伦特神父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他的手上布满了干硬的泥土,他的指甲破裂了,边缘也是黑乎乎的,但我并没有把手缩回来。我以为他要说些老生常谈,或者对我说教,但他并没有。他只是握住我的手,特别轻柔,握了很久。阳光在地板上移动,那些蚊子则嗡嗡叫着,缓慢而沉重地从我们脑袋边上飞过。
“你最好回去,”他最终松手说道,“他们会找你的。”
“想来也是。”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虽然没有更好,但至少更稳定了。我伸手到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我带着我的小钱包。
我犹豫了。我并不想冒犯他,毕竟,在他看来我就算不是女巫,也是个异教徒。
“我能给你些钱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思考了片刻,然后微笑起来,棕色的眼睛里亮着光芒:“夫人,我有个条件,你是否愿意让我为你祈祷?”
“成交。”我说道,然后把钱包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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