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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2 皇家种马场

马车在一段路况特别糟糕的路上慢慢颠簸着,这段路因为冬天的冰冻和春雨的拍打而变得坑坑洼洼。这年雨水比较丰盛,即使到了初夏,路旁茂密的醋栗丛下,也还有一片片松软潮湿的地方。
詹米和我同坐在马车上加了坐垫的狭窄长凳上。菲格斯四肢张开,在另一张长凳的角落上睡着了,马车的颠簸让他的脑袋摇晃着,就像机械玩偶的弹簧脖子上的脑袋。马车里的空气很温暖。只要马车从干燥的地面经过,一缕缕金色的灰尘就会从车窗飞扬进来。
我们漫不经心地谈论了周围的乡村,谈论了我们的目的地——位于阿尔让唐的皇家马厩,还谈论了宫廷圈子和生意圈子里每日必谈的流言蜚语。在马车颠簸的节奏下,在温暖的天气里,我或许也睡着过,但是我越发突出的肚子让我长时间以一种姿势坐着很不舒服,而且我的后背也被颠簸得疼痛起来。肚子里的孩子也越发活跃,最初那种颤动变成了轻微但明确的戳动——虽然这种戳动的方式宜人,但会让人心烦意乱。
“或许你应该待在家里,外乡人。”詹米说道,皱眉看我再次扭动身子调整坐姿。
“我没事,”我微笑着说,“只是有些紧张而已。而且错过这些风景会很遗憾。”我朝马车窗户外挥挥手,外面广阔的田野像翡翠一样绿油油的,田野两边是一排排深色、笔直的杨树防风林。在闻过城里的沉闷恶臭和天使医院的药物臭味后,乡村的空气不管有没有灰尘,都很宜人,让人陶醉。
路易国王友善地回应了英格兰的外交友好姿态,同意让桑德林汉姆公爵从位于阿尔让唐的皇家种马场买四匹佩尔什母马,用来改良他饲养在英格兰的那一小群挽马的血统。所以,国王陛下今天要到阿尔让唐巡视,还邀请了詹米一同前往为他选母马提建议。他是在一场晚宴上邀请詹米的,一来二去,这次巡视就成了一次大规模的野餐旅行,随行的包括了四辆马车,以及几位宫中的贵妇人和绅士。
“这是个好迹象,你不觉得吗?”我问道,同时小心翼翼地看了同车的人,确保他们都熟睡着,“我是说路易允许公爵买马这件事。如果他对英格兰人示好,那么他大概就不愿意支持詹姆斯·斯图亚特,至少不会公开支持。”
詹米摇摇头。他坚决地拒绝了戴假发,所以他那清爽、醒目的浑圆头颅,之前在宫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现在看来,他那样也有好处,尽管他又长又直的鼻梁上有着微弱的汗液光泽,但他完全不像我这样满头大汗。
“不,我现在很确定路易不想和斯图亚特家有任何牵连,至少没有参与到任何斯图亚特复辟的活动里。迪韦尔内先生向我保证过,这种事情会遭到内阁的完全反对。尽管路易最终会在教皇的催促下给查尔斯少量补助,但是英格兰的乔治国王在背后看着,所以他并不愿意让斯图亚特家族在法国声名鹊起。”他今天穿了长披肩,用饰针把披肩别在肩部。那是颗漂亮的饰针,是他姐姐从苏格兰寄给他的。饰针的形状是两头奔跑的雄鹿,雄鹿的身体弯曲着,首尾相连形成了一个圈。他拉起披肩,擦了擦脸。
“过去几个月里,我已经和巴黎大大小小的所有银行家谈过话,他们全都不感兴趣。”他讽刺地微笑了,“没有人钱多到想支持斯图亚特复辟这种没有把握的事情。”
“不过,”我呻吟着伸展了一下背部,“西班牙除外。”
詹米点点头:“的确,而且还有杜格尔·麦肯锡。”他看上去有些沾沾自喜,让我好奇地坐直了身子。
“你收到过他的信吗?”尽管最初有些戒心,但杜格尔最终还是接受了詹米,把他当作虔诚的詹姆斯党人。所以,除了菲格斯偷来的密信以外,詹米还收到许多由杜格尔从西班牙寄来的谨慎信函。这些信函先由詹米阅读,然后再转交给查尔斯·斯图亚特。
“确实收到过。”我能从他的表情看出,他收到的是好消息。确实是好消息,尽管对于斯图亚特家族来说不是。
“费利佩拒绝支持斯图亚特家族,”詹米说,“你知道的,他从教皇那里得到了许诺,他不得不远离整个关于苏格兰王座的事情。”
“你知道为什么吗?”最近从教皇信使那里截获了几封信函,但是它们都是写给詹姆斯或查尔斯·斯图亚特的,所以可能并没有提及教皇和西班牙之间的对话。
“杜格尔觉得他自己知道。”詹米大笑起来,“杜格尔很气愤,说他在托莱等了个把月,最后被一个模糊的承诺打发走了,西班牙方面说他们会提供帮助,只要‘时机成熟,上帝保佑’。”詹米用低沉的嗓音完美表达出一种虔诚的语调,让我禁不住笑了起来。
“教皇本笃想避免西班牙和法国之间的摩擦。你知道,他不想费利佩和路易浪费他可以用在其他地方的钱财,”他愤世嫉俗地补充道。“教皇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是他自己也怀疑一位天主教君主是否能够撑住英格兰。苏格兰在高地氏族里已经有了天主教首领,但是英格兰上一次拥有天主教君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且可能得再过更长时间,才能再次由天主教君主掌权——上帝保佑。”他咧嘴笑着补充道。
他挠了挠头,弄乱了太阳穴上方的金红色短发。“情况看上去对斯图亚特家族来说很不乐观,外乡人,这是个好消息。波旁家族的君主不会提供援助。现在让我担心的就只有查尔斯·斯图亚特和圣热尔曼伯爵一起进行的投资。”
“你觉得这不只是生意上的合约?”
“嗯,是生意上的合约,”他皱着眉头说,“但是背后还有其他情况。我听人说过。”
尽管巴黎的银行家族不愿意认真看待查尔斯·斯图亚特,但如果查尔斯突然有钱进行投资,那么这种情况就很容易改变。
“王子殿下告诉我说他一直在与哥布林家接洽,”詹米说,“是圣热尔曼引见的他,否则他们不会关注他。老哥布林觉得他是个愚蠢的花花公子,哥布林兄弟中的一个也这么觉得。但是另外那个说他会拭目以待。如果查尔斯这次投资成功,那么他或许能够提供其他的机会。”
“这也算不上利好。”我说。
詹米摇摇头。“不,钱能生钱,你知道的。他要是成功做成一两笔大生意,那些银行家就会开始看重他。查尔斯虽然脑子不厉害,”他反讽地拧着嘴说,“但他很有人格魅力,他能够说服人们做明知不可取的事情。即使是这样,他名下要是没有点钱,也没法取得进展。但是如果这次投资成功了,他的名下就会有钱了。”
“唔。”我再次调整坐姿,蠕动了一下闷热皮鞋里的脚趾。这双鞋在定做的时候合脚,但是我的脚开始有些肿胀,丝袜也被汗液打湿了。“我们能做什么吗?”
詹米耸耸肩,撇着嘴微笑着。“祈祷葡萄牙出港遇到坏天气吧。实话说,除了让货船沉掉,我觉得没有多少方法能让他这次生意失败。圣热尔曼已经签约购买全部货物。他和查尔斯都可能挣到两倍。”
提到圣热尔曼,我短暂地颤抖了一下。我不禁回想起杜格尔的推测。我还没有把杜格尔到访的事情告诉詹米,也没有把杜格尔对于圣热尔曼伯爵夜间活动的猜测告诉他。我不喜欢向他保守秘密,但是杜格尔要我保持沉默,如此他才会在乔纳森·兰德尔的事情上帮助我。我没有选择,只好答应了他。
詹米突然对我微笑起来,然后伸出了一只手。
“我会想办法的,外乡人。现在,把你的脚给我。詹妮怀孕的时候,说我给她搓脚很有用。”
我没有争辩,只是脱掉了闷热的鞋,把脚抬起来搭在他的大腿上。窗外吹进来的空气吹凉了我脚趾上的潮湿丝袜,我宽慰地叹息了一声。
他的手掌宽大,手指既有力又温柔。他用指关节揉搓着我的足背,我低声呻吟着向后靠去。马车无声地行进了几分钟,我放松进入了无意识的幸福状态。
脑袋埋在我穿着绿丝袜的脚趾上方,詹米漫不经心地说:“这其实算不上债,你知道的。”
“什么东西算不上债?”我因为温暖的阳光和脚部按摩而迷糊着,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他没停止按摩,抬头看着我。他表情严肃,尽管眼睛里有一丝笑意。
“你说我欠你一条命,外乡人,因为你救过我的命。”他抓住我的大脚趾,然后扭动它,“但我一直在想,不太确定事实真是那样。我觉得总的来说,我们算得上扯平了。”
“扯平,什么意思?”我想把脚从他手里拉出来,但他握得很紧。
“如果说你救了我的命——你确实救过——我也救过你的命,至少次数差不多。我在威廉堡把你从乔纳森·兰德尔手里救出来过,你不会忘吧。我还在克兰斯穆尔从那群暴徒手里把你救出来过,是吧?”
“是的。”我小心翼翼地说。我不知道他最终想表达什么,但他肯定不只是在闲谈。“我当然也很感激。”
他用苏格兰腔调发出低沉的嗓音表示无所谓。“对你和对我来说,这都不是感激的问题,外乡人。我想说的只是,这也不是义务的问题。”他眼睛里的笑意消失了,表情变得十分严肃。
“首先,我留兰德尔一条命,并不是为了换自己的命——这样交换并不公平。闭上嘴巴,外乡人,”他务实地补充道,“苍蝇会飞进去的。”马车里确实有几只苍蝇,三只停在菲格斯的胸襟上,在他不断起伏的胸口上泰然自若。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我?”我停止挣扎,他用双手抱着我的脚,慢慢地用拇指抚摸着我的脚后跟。
“呃,不是因为你想给我讲的道理。至于弗兰克,”他说,“呃,我确确实实抢走了他的妻子,我也因此而可怜他——而且经常这样觉得。”他补充道,粗鲁地拧了拧一只眉毛,“但是,如果他是我在这里的情敌,又会有什么不同呢?你在我们两人之间可以自由选择,而你选择了我——即使他那边有热水澡之类的奢华条件。啊!”我挣脱一只脚,然后踹到他的肋骨上。他坐直身子,及时抓住我这只脚,让我没能踹第二次。
“后悔你的选择了,是吗?”
“还没后悔,”我挣扎着那只脚说,“但是我随时可能后悔。你继续说。”
“好吧,你选择了我,但我不觉得这意味着要特别体谅弗兰克·兰德尔。而且,”他坦白地说,“我承认我有那么一点点嫉妒他。”
我抬起另外那只脚,照着他肋骨下面一些踢去。我还没踢到,他就抓住了我的脚,娴熟地拧着我的脚踝。
“至于欠他的命,一般说来,”他无视尝试挣脱他双手的我,继续说道,“这个论点修道院的安塞姆修士比我回答得好。我当然不想冷血地杀死无辜的人。但是,我在战场上杀过人,这有什么不同吗?”
我回想起在我们逃离温特沃思的路上,我杀死的那个士兵和那个男孩。我已经不再因为回忆起他们而饱受折磨,但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忘掉他们。
他摇了摇头:“对此你并无太多有力的论据,但是到最后,这些选择都会变成一个,那就是在必须杀人时,你就会杀人,然后接受这个事实。我记得我杀过的每个人的面孔,而且永远不会忘记。但事实是,我还活着,他们已经死了。无论对错,这都是我唯一的正当理由。”
“但是这不一样,”我指出,“这并不是你死我活。”
他摇了摇头,赶走了停在头发上的一只苍蝇。“你说得不对,外乡人。兰德尔和我的恩怨,只能通过你死我活的方式来解决,或许我和他其中一人死后也还未得到解决。除了刀枪,还有其他杀人的办法。而且,有些事情比生理上的死亡更糟糕。”他的语调软和下来,“在圣安妮修道院的时候,你把我从不止一种死亡中挽救回来,褐发美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又摇了摇头,“或许,到最后我欠你的确实比你欠我的多。”
他放开我的脚,调整了他那双长腿的位置。“这让我思考你和我的良心。毕竟,你在做出选择的时候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抛弃一个人是一回事,给这个人判死刑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丝毫不喜欢他这样形容我的行为,但我无法逃避事实。我确实抛弃了弗兰克,而且我虽然不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但对于这种不可避免的情况,我确实感到过遗憾,也会始终感到遗憾。詹米接下来的话与我的思绪奇怪地不谋而合。
他继续说道:“假设当初你知道选择我就意味着弗兰克的——呃,这么说吧,意味着他的死亡,那么你或许就会做出不同的选择。既然你选择的是我,那么我是否有权利让你的行为带来你预计之外的后果呢?”
他专心于争辩,一直没有注意到他的话对我造成的影响。他现在看到了我的脸,突然停了下来,沉默地看着我。马车在乡村的绿色树木中间颠簸穿行着。
“我不觉得你的所作所为是罪恶,克莱尔。”他最终说道,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穿着丝袜的脚上,“我现在是你的合法丈夫,就像他曾经或者以后是你的合法丈夫。你甚至不知道你是否能够回到他身边。褐发美人,你或许有可能会回到更久远的时代,或者去到更远的未来。你在觉得必要时果断行动过,而没人能做得比那样更好。”他抬起头,眼神穿透了我的灵魂。
“老实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在乎什么对与错。”他温柔地说,“如果你对我的选择是种罪恶……那么我会直接去找魔鬼,感谢他让你那么做。”他抬起我的一只脚,温柔地轻吻了我大脚趾的顶端。
我把手放在他头上,他的短发感觉既粗糙又柔软,摸起来就像一只幼年刺猬。
“我没有觉得我的选择是错的,”我轻声说,“但如果它是错的……那么我就和你一起去见魔鬼,詹米·弗雷泽。”
他闭起眼睛,在我的脚上面埋着头。他紧紧抓住我的脚,把我脚上的纤长跖骨捏到了一起,但我还是没有把脚往回缩。我把手指插到他头皮上,然后轻轻地拉他的头发。
“詹米,为什么啊?为什么你决定要给兰德尔留一条命?”
他仍然抓着我的脚,但睁开了眼睛,对我微笑起来。“好吧,那天晚上我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的时候,我思考了几件事情,外乡人。首先,我觉得如果我杀了那个肮脏的畜生,你会很痛苦。我会——或者也不会——做很少的几件事情来缓解你的痛苦,但是你的良心对我的尊严有多大的影响呢?”
“不。”他再次摇摇头,接着说另外一点,“我们俩只能对自己的行为和良心负责。我的所作所为,无论造成什么后果,都不能归咎于你。”他眨了眨眼,充满灰尘的风在他眼里吹出了泪水。他用手抚摸头发,徒劳地想理顺那些凌乱的发尖。一撮被剪短的翘起的头发,挑衅地分散开立在他的头顶上。
“为什么?”我向前倾身问道,“你说了要杀他的理由,剩下的呢?”
他犹豫了片刻,但又直接看着我的眼睛。“因为查尔斯·斯图亚特,外乡人。我们到目前为止已经做了不少,但是他的这次投资——呃,他仍然有可能成功地领导军队。如果那样的话……呃,结果你比我清楚,外乡人。”
我确实比他清楚,想到这里我感到了寒冷。我不禁回忆起某位历史学家对苏格兰高地军队在卡洛登的遭遇的描述——“死去的士兵堆了四层,浸泡在雨水和自己的血液里。”
高地军队疏于管理,饿着肚子,但猛烈搏斗到最后。他们将会在决定性的半个小时里被屠杀,将会被堆成尸体堆,在四月的冰雨里流血,而他们努力了近百年的事业,也将随他们逝去。
詹米突然向前倾,然后握住我的双手。
“我觉得这不会发生,克莱尔。我觉得我们能阻止他。如果无法阻止他,我也仍然不会觉得我会遭遇不测。但是,如果我有不测……”他现在特别认真,话语显得温柔且急切,“那么我想你有地方可去。如果我……没法照顾你,我想有人能够让你投靠。如果我不能照顾你,那么我希望有爱你的人来照顾你。”他用力握紧我的手指,我能感受到两枚戒指都被压进我的皮肤里,感受到手中的急切。
“克莱尔,你知道我为你这样做而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代价是不杀兰德尔。答应我,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要回去找弗兰克。”他打量着我的脸庞,那双眼睛深蓝得就像他身后窗外的天空,“我之前有两次尝试过送你回去。感谢主,你两次都没有离开。但是,如果有第三次,答应我你会回到弗兰克身边。因为那就是我让兰德尔再活一年的原因。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克莱尔,答应我好吗?”
“驾!驾!”上面的车夫喊叫着,催促马匹往坡上爬。我们快到了。
“好的,”我最终说道,“我答应你。”
位于阿尔让唐的马厩干净整洁,通风良好,充满了夏天的味道和马匹的气味。在一个露天的单畜房里,詹米围着一匹佩尔什母马绕圈,就像一只马蝇被那匹马迷住一样。
“噢,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到这边来,宝贝,让我看看你那漂亮的肥臀。唔,没错,太棒了!”
“我希望我丈夫也那样对我说话。”尼弗公爵夫人说道,让其他站在中央过道的稻草棚里观看的贵妇人咯咯笑了起来。
“夫人,如果你的后面也这样诱人,那么他或许会那样说的。不过,或许你丈夫并不像图瓦拉赫堡主大人那样欣赏漂亮的臀部。”圣热尔曼伯爵带着一丝轻蔑的愉悦,把视线挪到了我身上。我试着去设想他这双黑色的眼睛透过面罩开口闪光的样子,而且设想得特别成功。不幸的是,他袖口的褶边垂下来遮过了指关节,所以我看不见他的虎口。
听到人们的插科打诨,詹米舒适地斜靠在那匹母马宽大的背上,只把脑袋、肩膀和前臂露在马匹的身子上方。
“伯爵先生,我图瓦拉赫堡主大人能够欣赏不同地方的美,不管是动物的美,还是女人的美。不过,不像我想说的某些人那样,我能够分辨动物和女人之间的不同。”他不怀好意地朝圣热尔曼咧嘴笑了,人们也爆发出大笑声,然后他拍了拍母马的脖子表示告别。
詹米拉着我的胳膊,带我朝下一个马厩走去,其他人则更慢地跟在我们身后。
“噢,”他说道,呼吸着马匹、马具、粪肥和干草的混合气味,就好像是在闻熏香一样,“我好怀念马厩的气味。这里的乡下也让我思念苏格兰了。”
“看起来不太像苏格兰。”我说。我们从马厩的阴凉里走出来,我在明亮的阳光里眯起了眼睛。
“不像,但这也是乡下,”他说,“干净,充满了绿色,空气里没有烟雾,而且脚下也没有脏东西——除非你把马粪算上,但我觉得马粪不是脏东西。”
阿尔让唐坐落在连绵的青山里,初夏的太阳照耀在市镇的众多房屋顶上。皇家种马场就在市镇郊外,它建造得可比附近的臣民住房牢固许多。谷仓和马厩都是用开采来的石头搭建而成,地板由石头铺成,屋顶是板岩。它们被保养得很干净,比天使医院干净许多。
马厩后面传来巨大的叫喊声,詹米突然停住,及时避开了冲到我们面前的菲格斯。他就像被弹弓弹出来一样,后面有两个块头大很多的马童紧紧追着他。追在前面的那个马童的脸上,沾着一道肮脏的青色新鲜马粪,让我们大概知道了菲格斯为什么会被人追逐。
菲格斯头脑足够清醒,加快速度,甩掉追他的人,快速跑到人群中间,然后躲到詹米那穿着短褶裙的屁股后面。那两个马童见菲格斯安全地躲了起来,战战兢兢地看了看迎面而来的这群朝臣和贵妇人,接着交换眼神,做出决定,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
见他们离开,菲格斯从我裙摆后面伸出头,用低俗的法语喊了几句,招来詹米轻快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走开,”他不客气地说,“还有,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用马粪扔比你块头大的人。走开,不要惹麻烦。”说完,他往菲格斯的屁股上用力地拍了一巴掌,让他踉跄朝之前追他的那两个马童的那个方向走去。
此前,我始终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带菲格斯来这里,但大多数贵妇人都带着男童,让他们跑跑腿,以及携带食物篮子和其他外出必备物品。詹米想让菲格斯见见乡村景色,觉得可以给他放个假。一切都很好,只是菲格斯从未出过巴黎,所以在闻到新鲜空气,享受到阳光,见到面前漂亮的硕大动物时,他就特别激动,欣喜若狂,自从我们到达这里后就麻烦不断。
“天晓得他接下来会做什么,”我看着菲格斯远去的背影,悲观地说道,“说不定会放火烧了某垛干草。”
詹米听到我这么说并不担忧:“他没事的。男孩都喜欢拿粪扔人。”
“是吗?”我转过身,仔细打量着圣热尔曼。他特别整洁,穿着白色的亚麻、白色的哔叽、白色的丝绸。公爵夫人迈着小步,慢慢地穿过杂乱铺着干草的园子,而圣热尔曼则礼貌地弯腰听着她讲话。
“或许你曾经喜欢过,”我说,“他不会。想来主教也不会。”我在想,参加这次远足,至少对我而言,到底是不是个好主意。詹米应付那些巨大的佩尔什马得心应手,桑德林汉姆显然对他有所钦佩,这很有利。但是,我的背因为坐马车而疼得很厉害,双脚又觉得闷热、肿胀,紧贴着不合脚的皮鞋很痛苦。
詹米低头看我,然后微笑着按了按我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快结束了,外乡人。向导想带我们看看交配棚,然后你和其他女士就能去坐着吃东西,而我们这些男人就站着就各自阳具的大小开些粗鲁的玩笑。”
“那是看马匹交配的结果吗?”我很感兴趣地问。
“呃,在男人身上是,我不知道那对女士有什么影响。注意听,完了你可以跟我说说。”
其实,在我们全部挤在特别狭窄的交配棚里,我们中间有种被压抑的激动。交配棚和其他建筑一样,也是用石头搭建而成的,但是它的两边不是分区的畜栏,而是中间一排小栅栏,栅栏两边是束缚马匹用的畜栏,后面有类似于滑道的设施,还有几扇用来控制马匹移动的可以开关的门。
交配棚本身就很敞亮、通风,因为它两头的大窗户都没有安装玻璃,通过它们可以看到外面绿草茵茵的小围场。我能看到几匹硕大的佩尔什母马在围场边上吃草,有一两匹似乎不太安分,摇摆着飞奔几步,然后又慢下来小跑或漫步,摇着脑袋和鬃毛,发出大声的嘶鸣。在外面有匹马嘶鸣时,交配棚尽头的一个畜栏里也传来带着鼻音的大声马叫,而畜栏的镶板也被它用力踢得抖动起来。
“它已经准备好了,”我身后有人赞赏地低声说道,“不知道哪位小姐比较幸运呢?”
“离大门最近那匹,”总是乐于打赌的公爵夫人说,“我赌五个里弗尔。”
“噢,不是!你猜错了,夫人,那匹马太平静了。是苹果树下的那匹小马,它转着眼珠,就像在卖弄风情。看到它甩头的样子了吗?我就选它了。”
听到种马的嘶鸣后,母马全都停了下来,抬起探索的鼻子,紧张地扇动着耳朵。那些躁动的母马甩了甩头,然后嘶叫起来。有匹母马伸着脖子,发出了长时间的高声嘶鸣。
“那匹,”詹米朝它点点头,轻声地说道,“听到它在叫种马了吗?”
“那它说的是什么,大人?”主教问道,眼睛里面闪着光。
詹米严肃地摇了摇头。“它是在唱歌,大人,但是这首歌人类听不懂——或者说应该听不懂。”他随着众人的笑声补充道。
不出所料,被选中的就是那匹嘶鸣的母马。那匹马一走进棚子里就停了下来,抬头站在那里,扇动鼻翼试探棚子里的空气。种马能够闻到母马的气味,它的嘶鸣声在木质屋顶下奇怪地回响着,声音太大,连对话都没法进行。
反正现在没人愿意说话。我虽然觉得不舒服,但是在母马再次回应种马的嘶鸣时,我能在乳房里感到一丝快速的觉醒,感到凸起的小腹一阵收紧。
佩尔什马是体形很大的马种。大型的佩尔什马肩高会超过五英尺,而饲养精良的母马的臀部几乎可以宽达一码,背部呈带斑点灰白色或者亮黑色,饰以瀑布般的黑色毛发,背部最上面的毛发厚度与我的手臂差不多。
种马突然从畜栏里朝拴着的母马奔去,让大家都从栅栏边上退开。硕大的马蹄踏在畜栏里的紧实泥土上,扬起了一缕缕灰尘;张开的马嘴里,流出了一滴滴唾液。打开畜栏门的马倌跳到边上,与围栏里那匹脱缰、狂暴的种马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母马腾跃起来,然后警觉地尖声长叫,但是接下来公马就爬到了它身上,牙齿几乎挨着它坚实的脖子,逼迫它屈服低下头。母马那又大又长的尾巴抬得高高的,露出了私处,暴露在公马的色欲下。
“天哪。”普吕多姆先生轻声说道。
我们看着两匹马被汗水打湿而变成深色的身子起伏运动,旋涡般的马毛在光线下闪耀,在激动的交配中变得紧绷的肌肉亮闪闪的。交配的过程很短,但我们似乎看了很久。
离开交配棚时,大家都默不作声。最终桑德林汉姆公爵大笑了起来,用手肘轻轻推了推詹米,然后说道:“图瓦拉赫堡主大人,这种场面你都看习惯了吧?”
“是的,”詹米回答道,“我已经看过许多次了。”
“噢?”公爵说,“给我讲讲,大人,看了这么多次,你有什么感受?”
詹米在回答时嘴角动了一下,但除此以外,他仍然保持着严肃的表情。
“特别没感觉,公爵大人。”
“真壮观!”尼弗公爵夫人说道。她掰开一块饼干,眼神游离,咯吱咯吱地嚼着饼干。“真让人兴奋,不是吗?”
“你是说那个阴茎壮观吧,”普吕多姆夫人特别粗俗地说,“要是我丈夫菲利贝尔的也像那样就好了。实际上……”她朝那盘每根大概有两英寸长的小香肠扬起了一只眉毛,让坐在野餐垫上的贵妇人们咯咯地笑了起来。
“保尔,给我拿点鸡肉。”圣热尔曼伯爵夫人对她的男童说。她年纪并不大,其他较为年长的贵妇人说的低俗笑话,让她脸红了起来。我在想,她和圣热尔曼之间是什么样的婚姻。圣热尔曼从来不带她外出去公共场合,但这种场合除外,因为主教的存在让他不能带情妇来。
“哼!”女侍臣蒙特雷索夫人说道。她丈夫是主教的朋友。“大小不是全部。如果他只能持续几十秒,持续不到两分钟,那就算和种马的一样大又能怎样?我问你们,光是大有什么用?”她用两根手指夹起一根浅青色的细小酸黄瓜,然后熟练地用舌头舔着,粉红的舌尖尖细、娇小。“要我说,他们裤裆里的那话儿不重要,关键要看他们如何利用。”
普吕多姆夫人哼了一声。“这样,如果你找到某个除了用它插最近的洞以外还能够用它做任何事的人,请告诉我。我倒想看看用那话儿还能做什么。”
“至少有人感兴趣。”尼弗公爵夫人插话说道。她反感地朝他丈夫看了一眼。尼弗公爵与其他男人挤在小围场边上,看着马夫考验一匹上了挽具的母马。
“亲爱的,改天吧,”她把尼弗公爵那带着鼻音的浑厚嗓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我都身心交瘁了。”她伸手到额头上,把眼珠转到上面。“生意上的压力让人精疲力竭。”在众人咯咯笑声的鼓励下,她继续模仿,现在惊恐地睁大双眼,交叉双手护着大腿上面。“啊,还要?你不知道无谓地浪费男精会生病吗?你的需求都让我疲惫不堪了,这还不够吗,玛蒂尔德?你是想让我生病吗?”
贵妇人们大笑得尖叫起来,声音很大,引起了主教的注意。他朝我们挥挥手,迁就地微笑起来,让贵妇人们再次欢笑起来。
“呃,至少他没有把男精全部浪费在妓院里,或者浪费在其他地方。”普吕多姆夫人说道,同时明显怜悯地看了一眼圣热尔曼伯爵。
“这倒没有,”玛蒂尔德沮丧地说,“他就像囤黄金一样把它们囤起来。他那个样子,会让你觉得他没有多余的给你了……噢,公爵大人!你不喝杯葡萄酒吗?”她抬头迷人地朝悄悄走到背后的桑德林汉姆公爵微笑着。他站在那里朝贵妇人们微笑着,一只清秀的眉毛轻微地向上抬着。如果他听到了我们对话的主题,那么他也没有表现出来。
他挨着我坐到垫子上,与贵妇人们进行着随意、诙谐的对话。他那尖厉得奇怪的嗓音,与女人们的嗓音并无明显不同。虽然他貌似专注于对话,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定期会游离到站在围场边上的那几个男人身上。即使是在艳丽的立绒呢和硬丝绸中间,詹米的苏格兰短裙也很显眼。
再次见到桑德林汉姆公爵时,我有些犹豫。毕竟,我们上次去他家拜访的结局是我控告乔纳森·兰德尔企图强奸,让兰德尔被捕。但是,公爵在这次外出过程中始终举止文雅,丝毫未提及兰德尔兄弟,也没有人在公共场合谈及兰德尔被捕的事情。无论公爵的外交活动是什么,它们的级别似乎都足够高到值得沉默保密。
总的来说,我欢迎公爵出现在野餐垫上。首先,他的存在可以让那些贵妇人不问我——就像有些莽撞的人在聚会上经常问的那样——那种关于苏格兰男人短裙下面所穿衣物的传言是否是真的。考虑到今天聚会的氛围,我不觉得像往常那样回答“哦,和别人没区别”足够。
坐在桑德林汉姆公爵另一边的尼弗公爵夫人向前倾身,与垫子那边的普吕多姆夫人说话,让公爵得空对我说:“你丈夫选马的眼光不错。他告诉我说他父亲和舅舅在苏格兰高地都有不大但很好的马厩。”
“是的,没错。”我抿了口葡萄酒,“但是你去理士城堡见过科拉姆·麦肯锡,你肯定也亲眼见过他的马厩。”实际上,我初次见他就是一年之前在理士城堡,不过那次见面很短暂。他在打猎途中离开,过后不久我被人指控使用巫术,进而被抓了起来。我想他肯定也知道这件事,但就算他知道,他也没有表现出来。
“当然。”他那双敏锐的蓝色小眼睛往左看看,然后又往右看看,观察是否有人在看他,然后切换成了英语,“当时,你丈夫告诉我说他正在流亡,原因是他不幸且错误地被英格兰官方指控谋杀。夫人,我想知道这项指控是否还存在吗?”
“他现在仍然被悬赏通缉。”我直白地说。
公爵的脸上仍然是表示关注的礼貌表情。他心不在焉地伸手从大平盘上拿了根小香肠。
“这件事并非无法补救,”他轻声说,“在理士城堡见过你丈夫后,我去询问了一些人——噢,当然是很谨慎地询问,你放心,亲爱的夫人。我觉得,考虑到我从可靠的人那里得到了可靠的消息,这件事情能够安排下来,而且没有太大的困难。”
这很有趣。詹米在科拉姆·麦肯锡的建议下,最先向桑德林汉姆公爵说了他被冤枉的事情,希望说服公爵进行干涉。因为詹米其实并未犯罪,所以不利于他的证据很少。公爵作为英格兰贵族中有威望的人,很有可能有能力动用关系把这项指控取消。
“为什么?”我说,“你想要什么作为报答?”
他那稀疏的金色眉毛向上抬起,然后他微笑起来,露出了整齐的白牙齿。“我就说你很直接,不是吗?或许我只是感激你丈夫在选马方面的技艺和支持,想让他重新回到一个能够让他有益地使用这种技艺的地位呢?”
“有可能,但其实并不是。”我说道。我发现普吕多姆夫人正用敏锐的眼睛看着我们,于是我和蔼地朝公爵微笑了。“为什么呢?”
他把那整根香肠扔到嘴里,然后慢慢咀嚼着,泰然自若的圆脸上只表现出对于这天活动和食物的满足。最终,他吞下香肠,用亚麻餐巾精致地轻轻擦嘴。
“好吧,”他说,“这只是个假设,你知道的……”
我点点头,然后他继续说道:“那么,作为假设,或许我们可以假设你丈夫最近与某位才从罗马过来的要人的友谊……噢,我知道你懂的。是的。让我们假设他们的友谊最近让某些当事人担忧,这些人更希望这位要人安宁地回到罗马,或者在法国定居下来,尽管罗马更好,也就是说更安全,你知道吗?”
“我懂了。”我自己拿起了一根香肠。香肠里加了不少香料,每咬一口,就有一小股蒜味向上冲到我的鼻子里。“这些当事人很重视詹米他们的友谊,愿意以撤销詹米身背的指控为条件,让他与那位要人断交?可我还是要问,为什么呢?我丈夫又不是特别重要的人物。”
“暂时不是,”公爵同意道,“但是他以后可能会是。他与法国银行家族中的几大利益团体有联系,在商人中的联系更多。他还得到了法国宫廷的接待,能够向路易国王谏言。简而言之,就算他现在还没有掌管大量金钱和影响力的权力,但他可能很快就有这种权力了。而且,他还是苏格兰高地两大家族的成员。那些希望我刚才说的那位要人回到罗马的当事人,也有理由担心这种影响力会被用到不合适的目标上。如果你丈夫——在恢复名誉的情况下——能够回到他在苏格兰的土地上,那就更好了。”
“这是种想法。”我说道。这也是种贿赂,而且是有诱惑力的贿赂。割断与查尔斯·斯图亚特的所有联系,在没有被绞死的危险下,自由回到苏格兰和拉里堡。清除有可能带来麻烦的斯图亚特家族支持者,并且不会对王位带来不利影响,这在英格兰人那一方也是种吸引人的提议。
我看了看公爵,想搞清楚他在种种谋划中的位置。在表面上作为汉诺威选帝侯、英格兰国王——只要詹姆斯·斯图亚特留在罗马——乔治二世的使者,他此次访问法国很可能有双重目的:与路易相互说些外交中的客套话和得体威胁,同时把詹姆斯党起义扼杀在萌芽状态?查尔斯常去的几个小圈子最近消失了,这说明有来自国外的、急迫的、生意上的压力。被收买,或者被恐吓呢?我想。
公爵的沉稳面容并未透露出他的思绪。他把有些秃顶的前额上的假发向后推,然后毫不拘谨地挠了挠头。
“亲爱的,好好考虑一下,”他劝说道,“想通了就对你丈夫说。”
“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呢?”
他耸耸肩,然后又拿起三根香肠。“我发现,男人往往更愿意听他们信任的家人说的话,而那些可能会被他们理解为外部压力的话,他们则不太会听信。”他微笑起来,“这是件需要考虑尊严的事情,必须谨慎处理。至于谨慎处理,呃,不是有人说‘女人更灵’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大马厩那面传来叫喊声,所有人都朝那边转过头去。
一匹马正沿着大马厩和开着的长长铁匠棚之间的狭窄小道朝我们跑来。那是匹佩尔什雄马驹,从马皮上的斑点来看,它至多两三岁。即使是年轻的佩尔什马,体形也很大。这匹马看上去体格巨大,它跌跌撞撞地来回慢跑着,尾巴不断往两边拍打。显然,它还没有被驯服到可以安装马鞍,它扭动着巨大的肩膀,想摆脱那个骑在它脖子上、双手深深插入厚实黑鬃毛的小个子。
“见鬼,是菲格斯!”被叫声惊扰的贵妇人们现在全都站了起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我没有意识到男人们也加入了我们,直到有位贵妇人说:“看上去多危险啊!摔下来会受伤的!”
“呃,如果这个小浑蛋不摔下来受伤,我只要抓到他,就可以直接搞定。”我身后一个阴冷的声音说道。我转过身,看到詹米站在后面,从我头顶上看着那匹快速逼近的马驹。
“你要把他弄下来吗?”我问。
他摇摇头:“不,让那匹马解决这件事。”
实际上,对于背上的陌生重量,那匹马驹的迷惑似乎比惊恐更多。带有斑点的灰色马皮抽动、颤抖着,似乎有一群群苍蝇在烦扰它一样。它迷惑地摇摆着脑袋,似乎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至于菲格斯,他在那匹佩尔什马的背上几乎把双腿伸成了直角。显然,他在马背上只能拼命地抓住马鬃。此外,他还能设法从马背上滑下来,或者如果那两个被他扔马粪的男孩还没有成功借机找到复仇的办法,他至少可以不受伤地摔下来。
两三个马倌跟在那匹马后面,谨慎地保持着距离,挡住马匹后面的通道。另外还有个马倌成功地跑到马匹的前面,打开了我们边上的空围场的大门。那扇门在我们这群野餐者和那条建筑物过道的尽头的中间。显然,马倌想平和地把那匹马慢慢赶到围场里。到了围场里,它踩不踩菲格斯就看它自己的选择了,但是至少它自己不会逃跑或者受伤。
但是,在它被赶进围场之前,一个灵巧的男孩把脑袋从过道高处的廐楼小窗户里伸了出来。大家都专心地看着菲格斯和那匹马,除我以外没人注意到那个男孩。在廐楼里的那个男孩观察后,退回去,然后又立马出现,双手抱着一大捆干草,精确掌握着时机,在菲格斯和马匹直接从下面经过时,把干草扔了下去。
那捆干草带来的效果就像炸弹爆炸了。菲格斯刚经过的地方炸开了许多干草,那匹马驹惊恐地嘶鸣,然后蹬动后腿,像比赛获胜似的冲了出去,直往那一小群侍从冲来,把他们吓得像鹅一样尖叫着四散跑开。
詹米扑到我身上,把我推开,同时把我撞倒在地。现在,他从我平躺着的身子上爬起来,用盖尔语不停咒骂。没停下来问我是否有事,他就朝菲格斯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那匹马被吓坏了,用后腿站立起来,扭动着身子,摆动前蹄,不让那一小群马倌靠近。想到国王的一匹宝马就要在他们眼前自毁,这群马倌很快就丢掉了职业性的平静。
因为奇迹般的顽固或恐惧,菲格斯仍然在马背上。马背上下起伏,他也随之上下晃动,裸露的双脚胡乱摆动着。马倌大喊让他松手,但他没听,仍然紧闭着眼睛,像抓着救生索一样紧紧抓住两把鬃毛。
其中一位马倌拿着干草叉,恐吓地挥舞着叉子,吓得蒙特雷索夫人惊叫起来。她显然以为那个马倌要用叉子去戳菲格斯。
蒙特雷索夫人的惊叫并没有明显让马匹冷静下来。它又跑又跳,向后远离开始围着它的人群。虽然我并不觉得那个马倌想把菲格斯从马背上捅下来,但如果菲格斯掉下来——而且我看他过不了多久就会掉下来了——很有可能会被踩到。那匹马突然朝围场边上的低矮灌木丛冲去,它要么是为了躲开混乱的人群,要么可能觉得树枝或许可以把背上的重物刮下来。
在它才跑到树枝下面时,我在绿色的枝丫里面瞥到了红色的花格布,然后又看到一抹红色闪过,那是詹米从一棵树上跳了下来。他的身体从那匹马驹身上擦过,然后他滚到了地上,花格子布料发出了窸窣声,双腿也裸露了出来。有眼力的看客或许会看到此刻这个苏格兰男人在短裙下面什么都没有穿。
侍臣们一拥而上,关注倒在地上的图瓦拉赫堡主,而那些马倌则朝消失在树林那头的马匹追去。
詹米平躺在山毛榉树下,苍白的面容显得铁青,双眼和嘴巴都大张着。他的双手紧紧搂着菲格斯,而菲格斯则像蚂蟥一样紧贴着他的胸脯。我冲到他面前,他朝我眨了眨眼,稍显努力地朝我微笑起来。他嘴巴里发出的略显困难的呼吸声,变成了浅弱的喘息,让我宽慰地放松下来——他只是撞岔气了而已。
最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移动后,菲格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然后他笔直地坐在他雇主的肚子上,充满热情地说:“真好玩,大人!我们能再来一次吗?”
在阿尔让唐救菲格斯时,詹米拉伤了大腿肌肉,所以在我们回到巴黎时,他跛得很严重。他把并未受到这次冒险行为以及随之而来的责备影响的菲格斯派去厨房找晚餐,然后坐到壁炉边的椅子里,揉搓着肿胀的腿。
“很疼?”我同情地问道。
“有点,不过休息休息就好了。”他站起来,奢侈地伸了个懒腰,长长的手臂几乎碰到壁炉台上面发黑的橡木梁,“马车里面太挤,我倒宁愿骑马。”
“嗯,我也是。”我揉了揉因为这趟旅途而疼痛的后腰。那种疼痛似乎沿着我的盆骨传到了双腿上——怀孕带来的关节松动,我想。
我伸手到詹米的腿上探索,然后指了指躺椅。“过来侧躺下。我有种不错的膏药,可以用来给你揉腿,或许可以减缓点疼痛。”
“好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僵硬地站起来,然后左边向下侧躺着,把短裙拉到了膝盖上面。
我打开药箱,在众多盒子和罐子中间翻找。龙芽草、红榆、喷嚏草……噢,找到了。我拿出弗雷先生给我的那个蓝色小玻璃罐,拧开它的盖子,然后小心翼翼地闻了闻。药膏很容易变质,但是这瓶药膏似乎掺杂了不少有利于保存的盐。它有种甜美的香气,颜色也很漂亮——新鲜奶油那种浓重的黄白色。
我舀出不少药膏,把他的短裙掀到臀部,然后向下抹在他大腿的肌肉上。他腿上的肉很温暖,不是感染造成的那种温度,只是男性身体的正常温度。他的身体因为运动和强健的脉搏而泛着红光。我把药膏按摩到他的皮肤里,感受着他肿胀的坚硬肌肉,探查着四头肌和腘绳肌腱的分界线。我加大揉搓的力度,他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
“疼吗?”我问。
“疼,有点疼,不要停下来,”他回答道,“感觉这样有好处。”他轻声地笑了,“我只会向你承认疼,外乡人,但是今天那样很好玩,我已经几个月没有这样活动了。”
“你玩得开心就好,”我干巴巴地说,又轻轻抹了些药膏,“我自己也遇到些有趣的事。”我没停止按摩,把桑德林汉姆的提议告诉了他。
我按到疼痛的地方时,他发出了哼声表示回应,稍微皱起了眉头。“那么说,科拉姆的想法没有错,他觉得桑德林汉姆或许能够帮忙撤销我身上的指控。”
“看上去是的。我想,问题是你想不想接受他的提议?”我等着他回答,努力不屏住呼吸。首先,我知道他的答案会是什么。姓弗雷泽的人固执得出名,而且尽管詹米母亲姓麦肯锡,但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弗雷泽。下定决心要阻止查尔斯·斯图亚特后,他便很难放弃。不过,这是个有诱惑力的诱饵,对我来说是,对他来说也是——能够回到苏格兰,回到他家,过宁静的生活。
但是,我们当然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回苏格兰,让查尔斯的计划发展成我所知道的那样,那么苏格兰的任何宁静都不会长久。
詹米轻轻地哼了一声,显然他也在和我想同样的事情。“呃,我告诉你,外乡人。如果我觉得查尔斯有可能成功——有可能让苏格兰脱离英格兰的统治,那么我愿意放弃我的土地、我的自由以及生命去帮助他。他或许是个傻子,但也是皇室里的傻子,而且我觉得他并非不英勇。”
“但是我了解他,我也和他交谈过,还与所有站在他父亲那边战斗的詹姆斯党人交谈过。鉴于你告诉我的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如果他们再次起义……我觉得我没有选择,只能留下了,外乡人。只要阻止了查尔斯,那么我们就有机会回苏格兰——或者也可能没有机会。但是,我现在必须婉拒公爵大人的提议了。”
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大腿。“我想你就会这么说。”
他朝我微笑,然后向下看了看盖在我手指上的微黄色药膏。“那是什么?”
“弗雷先生给我的。他没说叫什么。我不觉得里面含有什么有效的成分,但它还不错,油腻腻的药膏。”
詹米往我背后看去,看了看那个蓝色的罐子,然后我感到双手下面他的身体都僵硬了。
“弗雷先生给你的?”他不安地说。
“是的,”我惊讶地回答道,“怎么了?”因为他把我沾着药膏的双手推开,然后把双腿抬到躺椅边上,伸手去拿毛巾。
“那个罐子的盖子上是不是有个百合花饰,外乡人?”他边问,边擦掉腿上的药膏。
“是的,”我说,“詹米,这个药膏有什么不对劲吗?”他脸上的表情特别奇怪,一会儿是惊恐,一会儿又是被逗乐。
“噢,它倒是没有什么不对劲,外乡人。”他最终回答道。他用力擦拭他的腿,把皮肤擦得通红,卷曲的金红色毛发也立了起来。他把毛巾扔到边上,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罐子。
“弗雷先生对你的评价肯定很高,外乡人,”他说,“这东西可贵了。”
“但是……”
“不是我不喜欢,”他匆忙安慰我说,“只是我自己差点也成为这东西的成分,它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詹米!”我提高嗓门说,“到底是什么?”我抓起毛巾,匆匆擦拭我双手上的药膏。
“被绞死的人的油脂。”他不情愿地说。
“绞……”我说不出那个词,然后又重新组织语言,“你是说……”我手臂上长满了鸡皮疙瘩,寒毛也竖了起来,就像插在坐垫里的许多大头针。
“呃,是的。用被绞死的罪犯熬成的油制成的。”他欢欣地说道。他很快镇静下来,而我则很快慌乱起来。“他们说用来治风湿和关节疼痛很有效。”
我回想起弗雷先生在天使医院收集手术成果时那种井然有序的方法,以及詹米在看到弗雷先生这位高个儿外科医生送我回家时脸上的神情。我的双膝发软,我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詹米!该死的弗雷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啊?”我几乎尖叫起来。
他的表情中显然带着更多感到好玩的成分。“外乡人,他是巴黎第五区的绞刑吏。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詹米去马厩院子里擦洗,那里的洗澡池比卧室浴池要大很多,他回来时浑身又湿又冷。
“别担心,全都洗掉了。”他安慰我说,然后脱掉衣服,裸着身子钻到了被子里面。他的皮肤因为鸡皮疙瘩而粗糙、冰冷。他打了个寒战,把我搂进了怀里。
我在被子里僵硬地蜷缩着,用双臂抱着自己。他问:“怎么了,外乡人?我身上没有味道了吧?”
“没有了,”我说,“我害怕。詹米,我在流血。”
“天哪。”他轻声说道。我能感受到他在听到我这么说时那种突然贯穿他全身的恐惧,这种恐惧和我身上的完全相同。他把我抱紧,抚摸着我的头发和后背,但是在面对着让他的行为毫无用处的身体灾难时,我们俩都感觉特别无助。他虽然强壮,却保护不了我;他虽然愿意,却不能帮助我。我第一次在他怀里感到不安全,知道这一点让我们两个人都觉得害怕。
“你有没有觉得……”他开口说,然后又打住,吞了口唾液。在他把恐惧吞下去时,我能感受到他喉咙在战栗,能听到他喘气的声音。“是不好的流血吗,外乡人?你能分辨吗?”
“不能。”我说道。我把他抱得更紧了,想寻找一个停泊地。“我不知道。不是大出血,反正暂时还不是。”
蜡烛还点着。他向下看着我,双眼因为担忧而显得阴郁。“我最好去请个人来看看。外乡人,请个医生,天使医院里的女医生?”
我摇摇头,舔了舔干燥的舌头。“不用,我不觉得她们能够做什么。”这是我想说的最后的话。我最希望的事情,是有人能够知道如何让事情平安解决。但是我回忆起我早期接受的护士培训,回忆起我在产科病房里度过的那几天,以及其中一位医生说的话。那位医生耸耸肩,离开一位流产病人的病床。他当时说:“你其实做不了什么。如果她们要流产,那么无论你怎么努力,她们一般还是会流产。其实她们只能卧床休息,而且即使是这样,经常也没有用。”
“或许并没有什么,”我说道,尝试激励我们俩,“女性在怀孕时有轻微出血现象也并不是罕见的事情。”在怀孕前三个月不罕见。我现在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而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正常的。但是,造成出血的原因很多,而且并不是所有原因都很严重。
“会没事的。”我说。我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轻轻地按压。我立马就感受到孩子的回应,一种慵懒、有弹性的推动,它让我立即感觉好了一些。我感受到一阵热烈的感激之情,让我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外乡人,我能做什么?”詹米轻声说。他把手伸过来,放到我的手边上,捧着我那受到威胁的腹部。
我把我另外一只手放到他的手上面,然后抓住它。
“祈祷,”我说,“为我们祈祷,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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