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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5 爱妻

圣吉尔达的教堂墓地安静地躺在阳光下。墓地并不完全平整,占据着整块因为某种地理异常而从山的一侧切割出来的台地。这片地崎岖不平,墓碑要么掩藏在小块的低洼地里,要么突兀地插在土丘顶上。地面的不断移动让许多墓碑歪斜或倒下,最终破碎地倒在长长的野草里。
“有点杂乱。”罗杰带着歉意说。他们在墓地大门前停下来,看着墓地里为数不多的古老石碑。那排在很久以前就种下、用来抵挡来自北海风暴的高大紫杉,如今已高过墓碑,将墓碑覆盖在阴影中。云层在远方的狭长海湾上堆积起来,但小山顶上洒着阳光,空气宁静而温暖。
“以前,父亲每隔一两年就会在教堂里组织人手来整理这个地方,但是最近几年恐怕无人打理了。”他试探着推开停柩室的门,注意到门上的合页和门闩已经破裂,吊在一颗钉子上。
“这是个迷人、安静的地方。”布丽安娜小心翼翼地从破裂的大门中间挤过,“有些年头了,是吧?”
“对,有些年头了。父亲觉得这个教堂的下面是某座早期教堂或更古老的寺庙的遗址,所以才会被建在这个不方便的地方。他的一位朋友就经常扬言要来发掘这个地方,看看地下是什么,不过他当然得不到教会的许可,即便这个地方已经被改为俗用很多年了。”
“爬上来也挺不容易的。”布丽安娜用那本旅游指南朝脸上扇着风,脸上因为爬山而出现的红晕逐渐散去。“不过挺漂亮的。”她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教堂的外表。教堂建在悬崖上的一个自然缺口里,石头和木材都是靠人工安装上去的,其间的缝隙则是用泥炭和泥巴填塞的,所以教堂像是长在那里,成为崖面的一部分。门槛和窗框上都装饰着古老的雕刻图案,有些图案是基督教的标志,有些则明显更加古老。
“乔纳森·兰德尔的墓碑在那边吗?”她挥手指了指大门那边的墓地,“母亲会很惊讶的!”
“对,应该是在那边,我也没有见过。”他希望这是个让人愉悦的惊讶。前一天晚上,在他通过电话谨慎地向布丽安娜提及乔纳森·兰德尔的墓碑时,她表现得满腔热忱。
“我知道乔纳森·兰德尔,”她在电话里对罗杰说,“爸爸一直很崇拜他,说他是家谱上少有的有趣的人之一。我猜他是个好士兵,爸爸收集了许多他获得的奖章和其他东西。”
“真的?”罗杰回头找寻克莱尔,“要不要去帮你母亲拿那个标本夹?”
布丽安娜摇摇头:“不用,她在路边找到一株不容错过的植物,一会儿就上来了。”
这个地方很安静。正午将至,即使是鸟类也静悄悄的。台地边上的深色常青树也很平静,没有微风拨动它们的枝丫。没有新坟墓在墓地上留下新伤疤,没有塑料花标签说明最近有人下葬,这片墓地只散发着早已逝去的人们的平静。在这片孤寂、空旷的台地上,纷争和麻烦早已远去,只剩下他们曾经活过这个事实,给人一种有人存在的慰藉。
三位来客走得并不快,漫不经心地走在古老的墓地里。罗杰和布丽安娜会停下来读那些被风雨侵蚀过的石碑上的古怪文字,克莱尔则不时弯腰剪下一根藤蔓,或拔起一株开花的植物。
罗杰在一块墓碑前弯着腰,笑着召唤布丽安娜来读碑文。
“靠近来读,脱下帽子,”她读道,“因为这里安息着市政官威廉·沃特森,他因在饮酒上思考和节制而闻名。”布丽安娜读完后站起来,笑得满脸通红。“上面没有日期,我想知道威廉·沃特森是哪个时代的人。”
“很有可能是十八世纪的,”罗杰说,“十七世纪的墓碑基本上都被侵蚀得没法读了,而且最近两个世纪也没有人被埋到这里,这教堂在一八〇〇年就改作俗用了。”
没过多久,布丽安娜发出沉闷的欢呼声。“找到了!”她站起来,朝克莱尔挥着手。克莱尔站在墓地那边,打量着手里的一截绿色植物。布丽安娜喊:“妈妈!快过来看。”
克莱尔朝他们挥挥手,小心翼翼地穿过众多墓碑,朝他们站的那个地方走去。他们边上是一块平整的方形石碑。
“怎么了?”她问,“找到有趣的墓碑了?”
“算是吧,认识这个名字吗?”罗杰往后退了一步,让她看得更清楚。
“圣耶稣基督·罗斯福!”罗杰有些惊讶地看了克莱尔一眼。他发现她的脸色那么苍白,感到有些担心。她低头看着那块被风雨侵蚀的石碑,喉咙处的肌肉因为吞咽而动了一下。她之前采摘的那株植物,已经被她不经意地捏坏在手里。
“兰德尔医生——克莱尔——你没事吧?”
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而且在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没有听见罗杰的话。随后她眨了眨眼,抬起了头。她的脸色依然苍白,但她看上去已经有所好转,重新控制住自己了。
“没事。”她平淡地说。她弯下身子,用手指抚摸着碑文,像是在读盲文一样。
“乔纳森·沃尔弗顿·兰德尔,”她轻声说,“一七〇五到一七四六。我告诉过你,不是吗?我告诉过你,你个浑蛋!”她的声音,刚才还那么平淡,现在却突然变得激烈,带着一种压抑住的怒火。
“妈妈!你没事吧?”布丽安娜拉着她母亲的手臂,明显有些惊慌失措。
罗杰觉得克莱尔的双眼后面似乎突然拉起一扇帘子,在她意识到有两个惊慌的人在看着她时,曾经流露在她眼中的那种感情突然被遮蔽了。她短暂地笑了笑,机械地做了个鬼脸,然后点头说:“没事,当然没事儿,好着呢。”她张开手掌,那根软绵绵的植物掉到了地上。
“我以为你会惊讶。”布丽安娜担心地看着她母亲,“这不是爸爸的祖先吗?那个在卡洛登死去的士兵?”
克莱尔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墓碑。
“是的,”她说,“他已经死了,不是吗?”
罗杰和布丽安娜对望了一下。罗杰觉得有必要转移下大家的注意力,于是伸手拍了拍克莱尔的肩膀。“今天真热,”罗杰假装平静地说,“或许我们应该去教堂里乘乘凉,圣水盆上有些很有趣的雕刻图案,值得一看。”
克莱尔朝他笑了笑,这次是真的微笑,笑容有点疲倦,但特别正常。“你们去吧,”她说,偏头让布丽安娜也去,“我得呼吸点新鲜空气,就在外面待会儿。”
“我陪你。”布丽安娜犹豫不决,明显不愿意让母亲单独待在外面,但克莱尔已经冷静下来了,她那副发号施令的架子也回来了。“胡来。”她尖刻地说。看到罗杰想开口抗议,她又坚决地补充道:“我一点事儿都没有。我去那边的树下面坐会儿。你们去就是,我更想一个人待会儿。”她毫不迟疑,转身朝墓地西边那排深色的紫杉走去。
布丽安娜犹豫地看着母亲,但罗杰拉着她的手肘朝教堂走去。“最好让她自己坐会儿,”他轻声说,“毕竟她是医生,有没有事儿她自己清楚的。”
“嗯……我觉得是。”布丽安娜又不安地看了一眼克莱尔远去的身影,然后随着罗杰走向教堂。
教堂只是个铺着木地板的空房间。那个废弃的圣水盆,因为无法搬动,所以还留在那里。这个浅浅的水盆,是在房间一侧的石头壁架上挖出来的。水盆上面雕刻着圣吉尔达的面容,面容上的双眼虔诚地向上,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最先这上面刻的或许是某个异教的神,”罗杰用一根手指摸着雕刻图案的纹路说,“你可以看到他们在原有画像上新加的面纱和头巾,更不用说那双眼睛了。”
“像水煮荷包蛋一样,”布丽安娜同意道,模仿画像翻着白眼,“这些雕刻图案是什么?看上去很像克拉发冢外面皮克特人石碑上的图案。”
他们沿着教堂墙壁闲逛,呼吸着充满尘土的空气,检查石墙上的古老雕刻,阅读那些被早已逝去的教区居民钉在墙上、用来纪念更久远祖先的小木板。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低,以便能听到外面墓地上传来的任何声音,但外面一片安静,他们也就慢慢地再次放松下来。
罗杰跟着布丽安娜走到房间前面,看着从她辫子里散落出来的发丝潮湿地卷曲在颈子上。
教堂前面只剩下简朴的木质壁架,下面的圣坛石板已经被搬走,留下一个空洞。不过,站在布丽安娜身边,面对着已经不复存在的圣坛,罗杰感到脊柱里有些颤动。
他那种特别强烈的情感似乎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发出回响。他希望布丽安娜不要听见这种回响,毕竟他们才认识一个星期,几乎没有私人的谈话。如果知道了他现在的感觉,她肯定会很吃惊,或者会被吓着。更糟糕的是,她可能会笑他。
但是,他偷偷看了她一眼,她的面容镇静、严肃。这张脸也在看着他,深蓝色的眼睛里有种神情,让他朝她转身,下意识地把手伸了过去。
这个亲吻短暂、温柔,就和婚礼结束时的礼节性亲吻差不多,但是其冲击力却十分显著,似乎他们在这一刻以身相许了一样。
罗杰松开了双手,但是她的温暖还留在双手、嘴唇和身体里,让他觉得自己仍然抱着她。他们站了片刻,轻触着对方身体,呼吸着对方的气息,然后她向后退了一步。罗杰的手掌里还有那种触摸她的感觉。他握紧双手,企图握住那种感觉。
教堂里停滞的空气突然被震碎,回响的叫喊声把尘埃散在空中。还未来得及多想,罗杰就已经到了外面,跌跌撞撞地奔跑在那些倒塌的石碑上,朝那排深色的紫杉树冲去。他拨开茂密的枝丫,没顾得上为布丽安娜遮挡那些掉落的枝条。它们热乎乎地落在了他脚后跟上。
他看到树荫下面克莱尔的苍白脸庞。她浑身都没有了血色,看上去就像一个靠着紫杉树深色枝丫的鬼魂。她站了一会儿,身子摇晃着,然后跪到草地里,似乎双脚无法再支撑她一样。
“妈妈!”布丽安娜跪到蜷缩着的克莱尔边上,摩擦着克莱尔无力的手,“妈妈,你怎么了?你头晕吗?你得把头埋在膝盖上面。来,为什么不躺下来呢?”
克莱尔拒绝了女儿的帮助,她纤细脖子上的低垂头颅又抬了起来。“我不想躺着,”她喘着说,“我想……啊,天哪,我的天哪。”她跪在杂乱的草丛中,伸出颤抖的双手,摸着那块石碑的表面。那块石碑是花岗岩制成的一块简单的石板。
“兰德尔医生,呃,克莱尔?”罗杰单膝跪到她身边,伸手到她另外一只胳膊下扶着她。看着她的外貌,罗杰真的很担心。她的鬓角上冒出了细微的汗液,似乎随时有可能晕倒。“克莱尔,”他又急切地说,试着把她从恍惚中叫醒,“怎么了?这个名字你认识吗?”他一边说话,耳中一边回响着他之前对布丽安娜说过的话:十八世纪以来就没有人被埋在这里,最近两个世纪都没有人被埋到这里。
克莱尔把罗杰的手推开,然后像抚摸肌肤一样爱抚着那块石碑,温柔地沿着上面的文字抚摸,文字的纹路已经变浅,但仍然清晰可辨。
“詹姆斯·亚历山大·马尔科姆·麦肯锡·弗雷泽,”她读出声来,“是的,我认识他。”她放低手掌,把石碑边上浓密的杂草拨开,露出石碑底部那排较小的文字。“克莱尔之爱夫。”她读道。“是的,我认识他。”她又说。她的声音很低,罗杰几乎没有听见。“我就是克莱尔,他是我的丈夫。”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女儿那张苍白、震惊的脸。“也是你的父亲。”她说。
罗杰和布丽安娜低头盯着她。墓地里寂静无声,只有头顶上紫杉树沙沙作响。
“不!”我很生气地说,“这是第五次了。不!我不想喝水。我没有中暑,也没有头晕。我没病,也没有疯,虽然你们觉得我疯了。”
罗杰和布丽安娜面面相觑,很明显他们就是觉得我疯了。他们两个把我扶出墓地,送到车上。我不让他们送我去医院,所以我们回了牧师住宅。罗杰给我配了治疗休克的药用威士忌,但是他现在看了看电话,似乎在想要不要打电话求助,比如让人送件拘束衣来。
“妈妈。”布丽安娜宽慰地说,伸手想帮我把脸上的头发捋回去,“你有些难过。”
“我当然难过。”我不耐烦地说。我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紧闭着双唇,直到确定自己能够平静地说话。“我当然难过,”我说,“但我没有疯。”我停下来,努力控制住情绪。我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们。我不清楚我到底想采取何种方式,但绝不是像这样:在毫无准备、毫无时间组织思绪的情况下突然说出真相。那个该死的坟墓扰乱了我的计划。
“去你的,詹米·弗雷泽!”我气冲冲地说,“你到底在那里做什么,那儿离卡洛登有好几英里远啊!”
布丽安娜不安地睁大双眼,罗杰的手在电话旁徘徊。我突然停下来,试着控制住自己。镇静下来,比彻姆,我对自己说,深呼吸,一次……两次……再深呼吸。现在好些了。其实很简单,你只用告诉他们真相就行。你来苏格兰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张开嘴,但是没有说出话。我又闭上嘴,也闭上眼睛,希望在看不见面前两张苍白的面孔时,我的勇气能够回来。就让我……说出……真相,我祈祷道,但我不知道我是在向谁祈祷。我是在向詹米祈祷,我想。
我之前说过一次真相,但结果并不好。
我紧紧地闭着双眼。我又能闻到医院里那种石炭酸的味道,感到脸颊下那种浆过的陌生的枕套。外面的走廊上传来弗兰克的声音,他那因为迷惑和怒火而哽咽的声音。
“不要逼她,你什么意思?不要逼她!我妻子消失三年,回来时全身肮脏,被人虐待过,还怀孕了。天哪!我还不能去问问她?”
随后传来医生那让人安慰的低弱声音。我听到他说“幻觉”“创伤性状态”“晚些时候再问她,老兄,再等等”,而弗兰克仍然在争辩和打岔,他的声音温和却坚定地逐渐消失在走廊里。他那种如此熟悉的声音,又在我心里激起阵阵伤痛、愤怒和恐惧。
我把身体蜷缩起来保护自己,把枕头紧紧抱在胸前,使劲咬着它,直到咬破棉质的枕套,用牙咬着里面柔软的羽毛。
我现在就在咬着它们,咬着新枕头里的填充物。我停了下来,睁开双眼。
“是这样的,”我尽可能理智地说,“我很抱歉,我知道说出来你们会怎么想,但我要说的是真的,我也没办法。”
我的话并没有让布丽安娜安心。她朝罗杰靠近了一些,罗杰那副厌恶的表情不见了,反而表现得有些好奇。他是否可能拥有足够的想象力来理解事情的真相呢?
我从他的神情里看到了希望,然后松开了拳头。“都是那些该死的石头,”我说,“你知道的,那个立着的石圈,妖精岭上,靠西面。”
“纳敦巨岩,”罗杰低声说,“是那个吗?”
“是的,”我刻意吐了口气,“你或许知道关于妖精岭的传说,你知道吗,说人们被困在石山里,醒来后发现自己穿越到两百年后?”
布丽安娜现在看上去更加不安了。
“妈妈,我真的觉得你应该上去躺会儿,”她说着从座位上半站起来,“我可以去叫菲奥娜……”
罗杰把一只手放在她手臂上,拦住了她。“不,等等。”他说。他看着我,带着某种压抑住的好奇心;科学家在显微镜下面放置新玻璃片时,就会表现出这种好奇心。“你继续说。”他对我说。
“谢谢,”我冷冷地说,“不要担心,我不会一开始就说些关于妖精的胡话。我只是觉得,或许应该让你们知道那些传说并不是毫无依据。我不知道那上面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但事实是……”我深吸一口气,“事实就是,我在一九四五年穿过那里的一块该死的石头,最后来到一七四三年,置身于一个山脚下。”
我对弗兰克说过同样的话。他当时愤怒地盯着我看了片刻,然后拿起床头柜上的花瓶摔在地上。
罗杰看上去就像一个用新显微镜看到了机遇的科学家。我在想为什么,但我太全神贯注于这件难事,无法找到还算正常的话语。
“我碰到的第一个人是个全副武装的英格兰骑兵,”我说,“这让我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
罗杰脸上突然挂起微笑,但布丽安娜看上去仍然很惊恐。“这我能想象。”他说。
“困难的是我回不来,你明白。”我想我最好把话说给罗杰听,不管他相信与否,他至少看上去乐意倾听。
“问题是,当时的女士并不会只身四处走动,就算她们要那么做,也不会只穿着印花裙子和牛津乐福鞋。”我解释道,“从那个骑兵队长开始,我遇到的每个人都知道我不对劲,但是他们不知道哪里不对。他们怎么能知道呢?我现在都没法解释,更何况那时呢。而且当时的疯人院远比现在的糟糕,里面不会让你编篮子的。”我补充说,试着开个玩笑,但这个玩笑并不很成功。布丽安娜面容扭曲,看上去比之前更加担心了。
“那个骑兵,”我说道。回忆起乔纳森·兰德尔,皇家龙骑兵第八队队长,我全身就会短暂地颤抖。“我最先以为这是我的幻觉,因为他长得特别像弗兰克。最先看到他时,我以为他就是。”我看了一眼桌子,桌上放着弗兰克的一本著作,它的背面印着弗兰克的照片,一个黝黑、帅气、脸庞清瘦的男人。
“真是个巧合。”罗杰说道。他有些戒备地看着我。
“呃,是巧合,也不是巧合。”我说,努力把眼睛从那摞书上挪开,“你知道,他是弗兰克的祖先。他们家的男人都很像——至少外貌很像。”我补充道,脑子里想着那种让人震惊的非外貌差异。
“什么……他像什么?”布丽安娜似乎从恍惚中醒来,至少稍微清醒了。
“他是个该死的下流性变态。”我说。他们两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面面相觑,都带着相同的惊恐神情。
“你们不必表现成那样,”我说,“十八世纪就有性变态,你们知道的,这不是什么新东西。只是当时或许更加糟糕,因为只要不声张,表面上正派,就没有人在意。乔纳森·兰德尔是军人,他在苏格兰高地管着一支守备部队,负责控制那里的各个氏族。他的活动范围特别广,都是官方授权的。”我从还端在手里的威士忌酒杯里喝了一大口,好让自己缓和一些。
“他喜欢伤害别人,”我说,“特别喜欢。”
“他有没有……伤害你?”在明显的停顿后,罗杰体贴地问道。布丽似乎在控制自己,紧绷着脸颊上的皮肤。
“没有直接伤害,或者说至少伤害得不是特别深。”我摇摇头。我能感到胃里有个冰凉的点,喝下肚的威士忌几乎没有让它温暖起来。杰克·兰德尔曾经打过那儿。我能在记忆中感到它,就像已经愈合了很久的伤疤上的疼痛。
“他的喜好特别多,但他……想的是詹米。”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用“爱”这个字。我觉得喉咙嘶哑,于是喝光了杯中的威士忌。罗杰端着酒瓶,抬起一边眉毛表示疑问。我点点头,把酒杯递了出去。
“詹米。詹米·弗雷泽吗?他是……”
“他是我的丈夫。”我说。
布丽安娜像马匹赶蚊子一样摇着头。
“但是你已经有丈夫了啊,”他说,“你不能……即使……我是说……你不能这样。”
“我没办法,”我斩钉截铁地说,“毕竟我不是故意那样做的。”
“妈妈,结婚可不是意外的事情啊!”布丽安娜逐渐丢掉那种热心护士对待精神病人的态度。我觉得这或许是件好事,即使这意味着愤怒。
“嗯,准确说来不是意外,”我说,“但相对于把我交给杰克·兰德尔,结婚是最好的选择。詹米娶我是为了保护我——他真是太仁慈了。”我说完,端着酒杯狠狠地看着布丽。“他不用这么做,却做了。”
我抗拒着不去回忆我们结婚那晚。他还是处子身,双手碰到我时在颤抖。我也很害怕,而且害怕得有道理。后来在黎明时分,他抱着我,我赤裸的后背贴着他赤裸的胸部,他温暖、强壮的大腿贴着我的大腿。他隔着我蓬乱的头发低声说:“别怕,只有我们俩。”
“要知道,”我又转身对着罗杰说,“我没法回来。在我躲避兰德尔队长的时候,一群苏格兰人发现了我。一群抢牛的苏格兰人,詹米就是其中之一。其他那些人是他母亲家的人,理士城堡的麦肯锡氏。他们不知道拿我怎么办,但他们把我作为俘虏带走了。我没法再次逃跑。”
我还记得我从理士城堡逃跑未遂,还记得跟詹米说出真相的那天。他和弗兰克一样不相信我的话,但他至少愿意装作相信。他带我回到妖精岭,回到石圈。
“他或许觉得我是女巫,”我闭着眼睛说,想到这里我笑了笑,“现在人们觉得你是疯子,当时人们觉得你是女巫。文化习惯啊。”我睁开眼睛解释道,“他们当时讲魔法,我们现在讲心理学。这两个东西他妈的并没有什么两样。”罗杰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些惊讶。
“在克兰斯穆尔村,就在城堡下面,”我说,“他们把我当作女巫来审判。但是詹米救了我,于是我就告诉他真相。然后他带我去了妖精岭,让我回来找弗兰克。”我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回忆起在那个十月的下午,我对命运的掌控被剥夺了那么久过后,突然又回到我的手里,而且不是我可以选择的,而是要求我去做的。
“回去!”詹米说,“你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危险。”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我问他。他很高尚,以至于说不出话来,但他还是回答了我,而我也做出了选择。
“太迟了。”我低头看着摊在膝盖上的双手说。天色暗下来,快要下雨了,但我的两枚结婚戒指,一金一银,仍然在逐渐暗淡的光线里散发着光芒。在和詹米结婚后,我并没有把弗兰克的金戒指从左手上取下来,而是把詹米的银戒指戴在了右手无名指上。在詹米给我戴上那枚戒指后的二十多年里,我每天都把它戴在那里。
“我爱弗兰克,”我安静地说,眼睛并没有看着布丽,“我很爱他。但是在那个时候,詹米就是我的心,我的生命。我不能离开他,不能。”我说着,突然抬头,恳求地看着布丽。她反过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我又埋头看着,然后继续说:“他把我带回他家,他家叫作拉里堡,是个美丽的地方。”我又闭上眼睛,不去看布丽安娜脸上的神情,然后又故意回忆起图瓦拉赫的庄园——拉里堡——以及住在那里的人们。那是个美丽的苏格兰高地农场,长着林立的树木,流淌着潺潺的溪流,甚至还有一些在苏格兰高地不常见的肥沃土地。那是个美丽、宁静的地方,封闭在某个山口之上的高高山岭中间,而这些山岭隔绝了那些反复出现、折磨着苏格兰高地的纷争。但即使是拉里堡,最终也只是个暂时的庇护所。
“詹米是个逃犯,”我说,闭着眼睛看到了英格兰人在他背上留下的鞭打伤疤,就像一张烙印在背上的由白色细线组成的网,“官方在通缉他。他家的一个佃户背叛了他,向英格兰人告发了他。他被英格兰人抓住,送到温特沃思监狱去——要绞死他。”
罗杰低沉地长吁了口气。
“那个鬼地方,”他评论说,“你亲眼见过吗?围墙肯定有十英尺厚。”
我睁开眼睛。“有那么厚,”我苦笑着说,“我进去过。但是,再厚的围墙也有门。”我隐约感到当时让我走进温特沃思监狱寻找爱人的孤注一掷的勇气。如果我能去监狱救你,我在心底对詹米说,我也能把这件事情讲出来。但是,帮帮我,你这个该死的大个子苏格兰人,帮帮我!
“我去把他救出来了,”我深吸一口气说道,“救出来时他已经只有半条命了。杰克·兰德尔下令把他绞死在监狱里。”我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些画面,我不想回忆它们,但它们就是不停地涌现出来——赤身裸体、浑身血污的詹米,躺在庇护他的埃尔德里奇庄园的地上。
在我把他手上的断骨接回去,然后给他清洗伤口时,他对我说:“我不会让他们把我抓回去,萨森纳赫。”他一开始就叫我“萨森纳赫”,这个词在盖尔语里是外乡人、英格兰人的意思。他这么称呼我,最先是出于玩笑,后来是出于爱意。
在一个叫默塔的小个子弗雷泽族人的帮助下,我没有让他们找到他。我带他穿过英吉利海峡,去了法国,在博普雷圣安妮修道院避难。他有个姓弗雷泽的叔叔就是这家修道院的院长。但是,安全地在那里住下来后,我发现拯救了他的生命并不意味着我完成了任务。
兰德尔对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里,留下了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疤,就像鞭子在他背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一样。我至今还不确定,在召唤出他内心深处的恶魔,并与之搏斗时,我到底做了什么;谈及治愈病人时,医药和魔法之间鲜有差别。
我仍然能感受到那块撞伤我的石头的冰冷和坚硬,感受到我从他体内激发出来的那种狂怒的力量,感受到那双掐着我脖子的手,感受到那个在黑暗中追杀我的燃烧着的怪物。
“但我确实治好了他,”我轻声说,“他回到了我身边。”
布丽安娜慢慢地反复摇着头,她很迷惑,但心中却有种我特别熟悉的顽固。“姓格雷厄姆的很傻,姓坎贝尔的是骗子,姓麦肯锡的迷人而狡猾,而姓弗雷泽的很顽固。”詹米在给我总结各个氏族的特点时,曾经这样说。他说的也不算错,姓弗雷泽的人,不只是他,还包括布丽,都特别顽固。
“我不信。”她断然说道。她坐得更直,仔细地打量着我。“你可能是想卡洛登的那些人想得太多了,”她说,“毕竟你最近压力很大,或者爸爸的去世……”
“弗兰克不是你父亲。”我直言道。
“他是!”她立即回答道,速度之快让我们俩都很吃惊。
当时,医生坚决认为“逼我接受现实”(这是其中一位医生的原话)会伤害到胎儿,弗兰克最终接受了医生的说法。他们在走廊里低声交谈了许多次——偶尔也有争吵——但他最终放弃了向我询问真相,而身体虚弱且带有心伤的我,则放弃把真相告诉他。
这次,我不会再放弃。
“二十年前,你出生的时候,我就答应过弗兰克,”我说,“我试着离开他,但他不想我走。他是爱你的。”我看着布丽安娜,声音柔和了下来,“他没法相信事情的真相,但是他当然知道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他让我在他活着时不要告诉你——让他做你唯一的父亲。在他死后,他说,告不告诉你则取决于我。”我吞了一口唾液,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我答应了他,”我说,“因为他爱你。但是现在弗兰克已经去世了,你有权知道你是谁了。”
“如果你不信,”我说,“那就去国家肖像馆看看,那里有一张艾伦·麦肯锡的肖像。她是詹米的母亲,画像上的她戴着这个。”我伸手抚摸脖子上的珍珠项链,那是一串从苏格兰河流中采集来的巴洛克淡水珍珠,与它们串在一起的,还有一些穿有环孔的圆形金徽章。“这是结婚那天詹米给我的。”
我看着布丽安娜,她坐得僵硬、笔直,脸上的表情明显在抗议。
“去的时候带个化妆镜,”我说,“仔细看看那幅肖像,然后再照照镜子。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但你长得特别像你祖母。”
罗杰像初次见面一样看着布丽安娜。他看看布丽安娜,又回头看看我,似乎是在下定决心,然后挺直身子,从沙发上的布丽安娜身边站起来。
“我这里有些东西该给你看看。”他坚定地说。他快步走到牧师那张古老的卷盖式办公桌边上,从信件格里拉出一捆用橡皮筋捆着的发黄剪报。
他把剪报递给布丽安娜,然后说:“读的时候看看日期。”
他并没有坐下,而是转身用一种专注、客观的眼神看着我,那是一种受过客观训练的学者的眼神。他还是不相信,但他的想象力让他有些怀疑。
“一七四三年,”他说道,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并觉得不可思议般地摇摇头,“我以为是一九四五年你在这里遇到的某个男人。天哪,我真没有想到——呃,天哪,谁会想到呢?”
我很惊讶:“你知道?关于布丽安娜父亲的事情?”
他朝着布丽安娜手上的剪报点了点头。布丽安娜还没有看它们,而是有些迷惑、生气地盯着罗杰。我能看到她双眼里聚集起风暴,我想罗杰也能看到。他匆忙把视线从布丽安娜身上移开,然后转身问我:“那么,你给我的那个名单上的人,那些参加卡洛登战役的人,你认识他们?”
我放松了些,即使只放松了一点点。“是的,我认识他们。”东边响起沉闷的雷声,雨点拍打在书房一面的落地窗上。布丽安娜低头看着剪报,两侧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只留出了红得鲜明的鼻尖。詹米在发怒或者生气时,身体就会发红。看到姓弗雷泽的人快要发飙,这种场景我再熟悉不过了。
“然后你还去了法国。”罗杰似乎自言自语地低声说着,仍然在仔细打量我。他那种震惊的神情慢慢变成了猜测,然后变成了某种激动。“你不会知道……”
“是的,我知道。”我告诉他,“所以我们才会去巴黎,我给詹米讲了卡洛登的事情,讲了在一七四五年会发生什么。我们去巴黎,尝试阻止查尔斯·斯图亚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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